大国医-连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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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 平 无毒 治寒热鼠瘘瘰疬 痈肿恶疮瘿瘤 结热蛊毒

    ——《本草纲目》

    一

    雨后的早晨分外清爽,天洗了,地洗了,就连空气和阳光也像刚洗过一样,一切都明媚清新。郭家门外的空地上,却与此气氛颇不相协,六个伤号四张床,长长短短地躺了一片。郭一山和云鹤鸣还在忙着,两个人一夜未睡,看上去十分疲劳。要饭的女孩儿跟在旁边,眼眨巴眨巴地直想打瞌睡。

    “娘,娘!”馨喊着跑过来。后边跟着的花奶奶大声喊她:“馨,大人忙着呢,过来!”追上来抱起馨。“我要下去,我要下去!”馨喊。郭一山给最后一个女孩儿包扎好,小声说:“我真累了!”云鹤鸣说:“你快去休息,我来看。”一山说:“好吧,有事喊我。”“没事。你去睡会儿吧!”云鹤鸣撵他。

    郭一山正要离开,一个衣着破烂的男人拿着一把铁锨走过来,表功似的说:“郭先生,事办完了。”“啊,啊啊!”郭一山说着,掀起衣襟掏出几个铜板给了他。“嘿嘿。谢谢郭先生!”那人自卑地笑着,转身走了。“这钱咋该咱出?死的是他家的孩子……”花娘走过来,瞟伤者一眼。“他家哪有钱!”郭一山压低声音,“再说,一家子都不会动!他去埋人他出力了嘛!嘿嘿。”“这不是钱的事,埋的他家的孩子,该他出。咱出的哪门子钱呢!净是不吉利的事!”花娘嘟囔着。“一福压百祸!”一山说着,疲倦地笑了笑,转身往家走。

    “先生,您也歇歇吧,忙了一夜了,要是有事我喊你!”女孩儿看着云鹤鸣。鹤鸣扭脸看着她,问:“姑娘你姓啥?”“姓彩。俺叫大凤,”她一转身,指着旁边的床说,“我爹,我娘,这个床上的是二凤、三凤,砸死的是四凤。四凤胆儿小,好挤在里边睡……”大凤说不下去,泪水流了满脸,“这张床上的两个是我大兄弟鲇鱼和小兄弟泥鳅……”鹤鸣点点头,又问:“你多大了?”“十五。属狗的。”

    “哎,这不是黄河北来的那个女孩儿吗?”花娘走了过来,“昨天下午还来咱家要饭哩,说是房子叫日本鬼子烧了……”“嗯,奶奶。”大凤口甜。“祸不单行,祸不单行啊!”花娘叹着,“不过不要紧孩子,破了!见血就破了!更何况还死了个人呢……”“奶奶好心,谢谢奶奶!谢谢!”大凤低着头,一个劲儿地说谢。“闺女,别害怕,多难的事都能过去。人活一辈子不容易……”花娘劝着。“谢谢奶奶!奶奶好心……”大凤说着又哭了。云鹤鸣看她们说得热乎,就去看别的病人了。“孩子别伤心,只要来到这儿,你就算到家了。”花奶奶继续劝她。大凤下意识地抬头看看郭家黑漆的大门和大门上方大大小小的一片匾额。

    二

    郭济财回来了。郭一方夫妇拿着镰刀正要出门干活,财突然闯进门来:“爹,娘!”儿子一头乱发,满脸疲倦。财此时十七岁,瘦高,已有了青年人的体形轮廓。他一直跟着舅当学徒,业医七年也没出师。爹和娘正惦记他呢,看见财,既惊讶又高兴。“财!你、你咋忽然回来了?”爹问。“咋忽然回来?日本鬼子攻占了孟津县城,俺舅家说不定等几天也跑过来。日本鬼子坏得很,烧杀奸淫,无恶不作……”“快别说这了,能活着回来就好。吃饭没有?”娘问。“我都饿死了。路上走了两天……”财一副急恼样子。“你先下地吧,我给孩子做饭。”妻对丈夫说。“中中!”一方应着,陪儿子走进院子,站了站,才又走出门去。

    财吃完了饭,抹了一下嘴,深深地出了一口长气,往椅子上一歪,毫无顾忌地表示着他的舒服。娘说:“你再睡一会儿吧!”财打了个嗝,忽然想起两个弟弟:“哎,富跟有呢?”娘说:“富前天去洛阳城里当学徒了,有去薅草了吧!你睡吧,我下地去了!”“嗯。”郭济财应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事来,又说:“娘,我碰见巧巧了。”“在哪儿?”娘正要走,又停下脚步。“在黄河北边的大洼子里。国军打呼啦了,他们几个同学弄得浑身是泥,狼狈得不行!她不是在洛阳上学吗?咋跑那儿去了?我差一点认不出她来……”“她呀,自找的!”娘撇撇嘴,“她爹都快气死了……”“那是咋回事?”财问。“咋回事?”郭崔氏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一扭脸,看见财已经睡倒在椅子上了。

    财不回来,惦记他;财一回来,倒给一方两口子出了难题。学了几年医,财一点儿农活不会做。十七了,多高个小伙子,一点儿事没有,且不管别人咋说,自己都感觉无聊。一方的意思是让他跟着一山学捏骨。他说:“一山家的宝才八岁,一时半会儿也学不成,日本人说过来就过来了,多一个人学就多一份保证不是?”郭崔氏不同意:“那牙医不是白学了?再说,学捏骨哪是一会儿就学会的,一山那小气样子,答应不答应还难说呢!”一方有些不快:“那你说咋办?”妻说:“叫我看,先在镇上开个诊所,看牙!”财一听就急了,说:“算了吧娘,命都顾不住,谁现在还顾牙呀!你不知道,自打日本人一来,我舅的生意就不好了!”“那也比下地干活挣钱多!”娘看他皱着个眉头,又说,“你说你能干啥?要不,跟我们一起下地干活吧,反正你也十七了,长出些力气了。”娘这话有点儿要挟他的意味,果然,财退步了:“那、我……”毕竟,他既不会干也不想干农活。

    “财,你感觉咋样,是不是对医道心里没底儿呀?”爹关切地问。财皱起眉头。娘说:“咋没底儿?你想想,他跟着他舅学了七年,孬孬好好也能拔掉个牙了吧!我知道,拔牙那没啥难的,就是个狠劲,下得去手就行!你没听人家说笑话,有个野先儿给人家拔牙,用铁丝套住牙根儿,另一头拴在桌腿上,绷紧了坐着。那人坐了一阵,问咋不拔呀?等急了不是?拔牙的在他脚下放响一个炮,咚一声,人受惊一挣,哎,牙掉了……”“行了行了娘,按你说的,那我舅不是白当了先生!”儿子不满地嚷她。娘不服,说:“那,再差,你总比那个野先儿强吧!总是拜过师傅挨过吵的!”

    “好吧,先开个诊所试试也行!”爹也表了态。“大哥大哥,要是我的牙掉了,你能不能让它长上?”八岁的有正掉牙,豁牙露齿地大声问哥。哥瞪他一眼,他马上不吭气儿了。

    三

    郭一山睡了一觉,大半晌才醒来,洗了脸,正吃饭,云鹤鸣进来了,说:“先生,我想着,你还是进城一趟吧。一是得进点儿药……”一山点头:“是得进点儿药了,好几味药都没有了。”“再说,巧巧回来没拿走一个钱,女孩子家,出门在外的,身上没个钱咋行啊!”一山火了:“给她钱?我恨不得扇她几巴掌,连爹娘都不放在眼里,说我们阻止她抗日了!我不去,我怕我再‘有碍她抗日’!越大越不像话!我咋养了这么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一山这一段火气特大,动不动就发火。鹤鸣劝道:“先生,她一个小孩子家,你咋能跟她一样?停不了多久,她还得回来!去吧,给她送几个钱。我刚才打了个盹儿,梦见巧巧在大雨里奔走,冻得直发抖,嘴唇都青了……”一山不吃了,站起身,在屋里走了两圈儿。“你别气,再吃点儿,我去叫砖头,挑个挑子就行了。”云鹤鸣说着走出去。“唉!”一山拿起馍咬了一口又放了下去。

    云鹤鸣知道,要单说给巧巧送钱,一山肯定不同意。一说买药,他就不好推辞了。这一段人心惶惶,屋里的药还真的缺了不少。

    在利生大药房买了药,由砖头挑着,两人来到洛阳复旦中学门前。一山说:“砖头,你在这儿等着,我进去看看。”“中。”砖头应着,走到一棵树下,说,“我就在这树下等。”一山走到门口传达室,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走出来:“请问,找谁?”一山笑着说:“我是郭巧巧的父亲,我找巧巧。”“啊,郭先生啊,屋里坐屋里坐!”工友热情地往里让。一山跟着工友走进屋子,坐下。“是这样的,”工友端过来一杯水,“郭巧巧同学和她的几位同学到前线慰问演出,前天早晨走的……”“有啥消息没有?”一山有些着急。“消息?”工友摇了摇头,“还没有。”“好好,谢谢!”郭一山走出屋子。工友送出来,说:“一有消息,我就想法通知您郭先生,我知道,您是平乐镇的,我小时候调皮,从树上掉下来,还是令尊郭老先生给我看好的呢!”

    郭一山苦着脸走在街上,砖头知道肯定是没有巧巧的消息,他不敢问,就挑着药默默地跟着。报童跑着,用夸张的声音喊着:“卖报,卖报!日本鬼子占领孟津,烧杀奸淫……”“买份报!”郭一山掏钱。报童连忙把报纸递来。一山接过,报纸上的标题赫然在目:

    国军溃败日寇侵占孟津

    一山停下来,反反复复地看完了所有的文字,也没有发现有关学生去前线慰问演出的报道。他折起报纸,拿着,大步走出了洛阳城。回到平乐时已是黄昏,鹤鸣正领着一班子人往厢房里抬老彩一家六口子。砖头看见,忙走上去帮忙。“咋样?”鹤鸣小声问。一山摇摇头,掏出报纸递给云鹤鸣。

    晚饭时郭一山吃得很少,回到住室拿起一本书,瞅了几眼又放下,头枕了两手发呆。宝正带妹玩儿:“馨,我给你造几个铜钱吧!”“好啊,造很多很多!”妹很高兴,举着胳膊。宝扭脸跟爹要钱:“爹,给我个铜钱,给我个铜钱呗!”爹呆呆地坐着不应。宝看爹一眼,伸手去爹兜里,掏出一枚铜板。“给我,给我!”馨喊。宝不给,连忙趴在床沿,把铜板垫在书下,拿起铅笔在上边画起来:铜板的样子清晰地印上书页。“咋样?”宝很得意。“我也要造!”妹妹喊过,在哥的书上胡乱画起来。

    云鹤鸣走进屋子,轻声喊:“先生。”郭一山回过神来,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太太。“先生,是不是叫人再去找找?”鹤鸣说。“上哪儿找呢?总不能去黄河北吧?人家都在逃难呢,我们往难里钻?叫谁去都不合适啊!唉!”郭一山摇摇头。“那就坐等?”云鹤鸣小声说,“我心里老不是个滋味。”“这就叫自作自受。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她要往火坑里跳,老天爷也没有办法!”郭一山说过,扑通一声倒在床上,把儿子的“造币工厂”都破坏了。

    “干啥,你要干啥啊爹!”宝喊。“爹起来,爹起来!”馨也吵。郭一山不起,他翻了一个身。两个孩子往外挪一点儿,又聚精会神地“造钱”。

    四

    大凤昏倒了!

    大凤外出要饭,要了半天却舍不得吃一口,一家七口子只有她一个要,她知道身上的责任。好在平乐的百姓好,一说是黄河北的,是逃老日的,多多少少都给她一些。让她感动的是一家娶媳妇的,竟然还给了她两小块儿白馍!中午时分,大凤半篮子馍头、红薯等杂食回来了,两个弟弟看见,扯着嗓子喊她:“大姐!”“大姐!”大凤不理。大凤径直走到大槐树下的爹跟前,把篮子放地上,跪下一条腿,看着爹的脸,问:“爹,您想吃点儿啥?你看……”她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爹忽然哭了,哽咽着说:“你娘正发烧呢,让你娘先吃……”“都有。”大凤故作笑颜,说,“这儿的人好,我一说是逃鬼子的,他们都给我拿东西,你看,还有白馍呢!”她拿出一口,塞进爹嘴里。爹嚼着,泪又流了出来。

    “大姐,我要吃白馍!”小弟喊。大凤仍不理,走到娘跟前,摸了摸娘的头。娘睁开了眼睛。“娘,我给您要了白馍!你看!”大凤把馍拿到娘面前。娘沙哑着嗓子:“叫、叫你小弟吃。我不想吃!”大凤掰一小块儿塞进娘嘴里:“您吃点儿吧娘,白馍。”“叫你小弟吃!”娘急了。

    大凤拿着那一疙瘩白馍走过来,小弟看见,连忙伸出那只好手要。“大姐,大姐!”大弟弟鲇鱼也喊。大凤给大弟弟和二凤分发着食物。一家人都在吃东西。大凤站起来。大凤想往娘身边去,她忽然感觉身子轻了,轻得要飘起来,连忙伸手想抓住个东西,眼前一黑,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大凤!大凤!”人们高喊着。

    云鹤鸣跑过来,看着脸色惨白的大凤说:“快化点儿红糖水!”一个照顾病人的妇女连忙端着糖水走过来。鹤鸣接了,舀一调羹,往大凤嘴里一点儿一点儿地灌着。

    大凤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站在旁边的大弟弟鲇鱼看见,连忙跑往爹娘跟前,大声喊着:“爹,娘,俺姐活过来了!俺大姐活过来了!”躺在外边的彩家老小,感动得一片呜咽。

    花娘也过来了,禁不住大声议论:“饿坏的。这个滋味我知道!大凤,你光要饭,就没舍得吃一口?”“嗯。”大凤哭了。“唉,苦孩子啊!”花娘叹一声,也跟着流泪,“太懂事了!这闺女太懂事,太苦自己了。再咋着也得吃点儿呀,一家七口子全靠你做活呢!”“大凤啊,”云鹤鸣俯下身子,小声说,“从今天起,你就不要再去要饭了,在家里帮着奶奶做事吧!”“那,他们——”大凤又哭了。“放心吧姑娘,都在家里吃!”鹤鸣安慰她。“我给先生磕头!”大凤挣扎着要起来,被鹤鸣强按在床上。“先生啊,您是俺一家的大恩人啊!”老彩在外边大声喊着,一家人的眼里都是泪水。

    五

    平乐镇东西大街路南的一间房子门口,贴上了大红的对联:

    凄凄哀哀进来逍逍遥遥出去

    牙医的招幌也已经挂上,正好又刮东风,大大小小的牙齿便摇头晃脑地得意。十七岁的郭济财用毛笔写完最后一个字,“逍遥堂”便清晰地印在门楣之上。“哥,放不放?”有用一根高粱秆挑着一挂小火鞭,兴奋地喊。哥不理,退到路北边,和爹一起歪了头欣赏着。“还行,还行!”爹夸,“财的字还拿得出门去!”“放鞭吧!”财高声喊。八岁的有连忙用手里的香头点燃了高粱秆上的火鞭。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把街上的眼睛都吸引过来了。看见又开了诊所,不少人跑来观看。“一方,有福啊!”有人给一方开玩笑。“毬,巧要饭哩!”一方也开玩笑:“牙痛不痛?痛了让财给看看?”

    打起招军旗,自有吃粮人。不到半个时辰,五十多岁的囤大娘走进了逍遥堂。财拿根筷子把她的嘴撬开,又拿一根筷子捣了捣几个牙碴子,囤大娘啊啊着嫌疼。“火牙,得拔了!”财很自信。“一拔就不疼了?”囤大娘支吾着。“牙痛牙痛,没牙了它还上哪儿疼去?”一方在旁边敲着边鼓。“那好吧,”囤大娘捂着嘴,“疼得我直想哭,唉……”财毕竟学了七年,拿了钳子、镊子,又抹了点儿红药面面儿,一会儿工夫便拔下了一颗。“瞧瞧!”财用钳子夹着糟牙伸到病人面前。囤大娘此时正疼得哧哈嘴,哪有工夫看。“一个牙碴子!猛一看,牙都没了为啥还老疼呢?火牙!”财把糟牙往上举了举,表面上是对病人解释,其实是给爹批讲,“有的人上火烂嘴,有的人上火红鼻子,囤大娘您是一上火就牙痛。”病人点着头,表示赞成他的批讲。“这以后想疼也疼不成了!”“有道理,有道理!你猜我上了火啥样?光耳朵疼,轰轰轰轰,听着啥都可远。”爹显得比儿子还得意,站起来走到门口,又扭了脸停下,说,“这我就放心了。那,我走吧!”“嗯。”财应着,高兴地看爹往远处走,直到拐过弯去。

    一方兴兴头头地回到家时,老婆郭崔氏正张罗午饭。一方大声问:“哎,咱还有几只公鸡?”“问公鸡干啥哩?”老婆停下手里的活。“财的诊所还中呢,刚开业,东头他囤大娘就来了,没费劲拔了颗牙,老家伙满意得直哼哼!”一方吹着。“牙疼她不哼哼?”老婆不买账,“问公鸡干啥?”“干啥!我想杀只鸡给孩子庆贺庆贺!”老婆想了想,说:“也中。说不定哪天日本鬼子来了咱还吃不成呢!你撒点儿粮食逮去吧!”“中。”郭一方应着抓了粮食粒儿,“咕咕咕咕”在院子里唤鸡。

    孙满仓走进了逍遥堂。孙满仓六十来岁,大块头,方脸膛,看上去身体很是硬朗。脸疼肿了一边,看上去有点儿歪。老头儿一进门,一个劲儿地哧哈嘴。“财,大侄子,大伯我牙疼了半个月,哎呀,牙疼不算病,疼起来要了命!你看看是咋了,要不就给我拔了算了……”可能有点儿感冒,嗓音也不清亮。半晌不到两桩生意,财很高兴:“坐吧大伯,我给您看看。”

    老头儿坐下来,用手捂着脸,“一吸气儿就疼!咝,咝——疼得我头晕!”老头儿说着,连吸了两口。财又拿了那双筷子:“大伯,张嘴!”老头儿张开嘴。“再张!”老头儿的嘴又大了。财说:“大伯,得拔俩牙呀!”“拔俩牙?”老头儿皱着眉。财说:“你这俩牙都坏了,你这几夜没有睡好吧?”“睡好?整夜都不眨眨眼!”财说:“拔了吧大伯。一拔包管你好!”“一拔就能睡觉了?”老头儿看着财。“当然能睡了。”财把筷子放进竹筒,“我保管你今夜一觉到明,醒都不醒!”老头儿乐了,说:“中中中,那就快拔,快拔吧!”财把老人安顿到一把椅子上坐好,手拿着拔牙钳走上前来。

    老头儿使劲张大嘴。财说:“大伯,您不用紧张,不疼!”说着,往病牙上抹了点儿红药面儿。“我不是害怕,我是有点儿头晕……”“不要紧大伯,你还是紧张。一拔了保管你不晕!”老头儿靠在椅背上不动了。钳子夹住牙根,郭济财轻轻一拧,一颗血淋淋的牙齿完整地拔下。“大伯,你看,牙根都黑了!别动,还有一颗!”说着,又去叨牙。老头儿忽然一歪,扑通一声从椅子上倒下来。“大伯,大伯!您不用紧张!”财大声喊。老头儿倒在地上,抖了几下,再也不动了。“大伯!满仓大伯!”财急了,使劲喊他。老头儿慢慢伸直了身子。一股鲜血从嘴里流出来。“大伯,大伯您咋了?”财使劲扶他两把,老头儿一点儿也不支摊。财吓坏了。他猛地站起来,伸头看了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哎呀!”他惊叫一声,关了门就往家里跑。

    郭一方正给鸡拔毛,老婆把一个小筐子放在丈夫脚下,说:“鸡毛别扔,留着勒风箱。”郭一方把鸡毛放入小筐里。“咋做啊?”老婆问。“炖。炖的鸡味鲜!”一方说。“那我去烧水了。”老婆说着扭身走进厨房。“去吧!我这一会儿就完了。”郭一方一脸笑意。

    “爹,爹!”郭济财跑进院子,“不好了,不好了爹!”郭一方一惊,猛地站起来:“咋了?”财带了哭腔:“南街的孙满仓死了!”“啊。”郭一方又蹲下来,慢慢地择起鸡毛来。“孙满仓死了!爹!”财紧张得直打牙。“他死他死呗,碍咱啥事了!”爹有点儿不耐烦。“哎呀爹!”财哭了,“我给他拔牙,牙掉了,他死了!”“啊!”郭一方猛地站起来,“在哪儿?”“诊所……”郭济财哭出了声音。

    爷俩连忙往外跑。“站住!”郭崔氏一声高喊。父子俩停住脚。“拔个牙咋能死人?是不是孙满仓想讹钱哩呀?”“讹钱?”郭一方想了想,“讹钱他也不能用死来讹呀,他死了,讹了钱给别人,那他讹钱还有啥用啊!”“那……”老婆一时没接上话。“爹,你快去看吧!”财乱了方寸。“我也去!”郭崔氏说着,三个人一起往外跑去。

    六

    郭家大门外走过来四个人,一人牵驴,一人骑驴,另两人在后边跟着,一律的短打装扮。除牵驴的外,其他三人都戴着大檐草帽。来到门前,戴草帽的两人上前把驴上的人架扛下来,然后架起他,慢慢地走进益元堂。两人把病人扶坐在凳子上。其中一人大喊:“郭先生,郭先生!”

    郭一山正在东厢房里给老彩换药,听见喊声,隔着屋门望出去。门楼下,病人去掉头上的草帽:赵富宾!此时的赵富宾三十一岁,正值盛年,英气逼人。一山一愣,连忙走出来:“啊!赵先生!”“郭先生一向可好?”赵富宾伸出手。一山伸手握住:“赵先生,几年没见了……泡茶!”“哎。”砖头应着往外跑。“喊鹤鸣!”一山又喊。“嗯。”砖头又应。

    赵富宾扭伤了脚,幸好不重,一山搭手一摸就笑了,说:“赵先生,保你立即走路!”说过,拿块布垫了手,抓住一拉又一托,从碗里挖了点儿药涂上,揉了一会儿,说:“走吧,客房里喝茶去!”赵富宾站起来,跟着一山就往后走。众人看了,齐叹神奇!

    郭一山和赵富宾分宾主坐下。鹤鸣坐在丈夫旁边。赵富宾的背后站着那个牵驴的小伙子。赵富宾啜了口茶,说:“郭先生,日本鬼子妄想灭我中华,他要速战速决,我们根据毛主席的策略,采用了两种方法,一是正面抵抗,坚决反击。郭先生知道吗?几天前,我八路军一一五师在山西平型关设伏,歼灭了日寇板垣师团三千多人,烧毁汽车一百多辆,狠狠打击了日本鬼子的嚣张气焰……”“哎呀太好了!平乐镇上很少能看到报纸……”一山遗憾地说。“要不,我们也订一份?”鹤鸣说。“乡村里,订了也不一定能看上!”一山叹道。

    “另一种策略,那就是到日寇的侧面、后面,采用游击战、麻雀战,骚扰敌人,使他吃不好饭,睡不好觉,走不好路,坚决地拖住日寇,咬住日寇,在持久战中打败他们。”赵富宾笑一笑,露出腰里的手枪柄,“这就是富宾正做的工作,也是这次扭伤脚的原因!”“赵先生就是昨天晚上伏击鬼子时,扭住的脚。”一山给云鹤鸣解释过,扭头又说,“几年不见,赵先生的事情越做越大了!”“郭先生,您不知道吧,他现在是我们游击队的司令!”站在赵富宾身后的队员说。“啊!太好了!”一山由衷地赞叹,“这个兄弟,好面熟?”“狗子嘛!韩二狗!”赵富宾说。“哎哟,瞧我这眼!”一山说着,忙给狗子端茶。云鹤鸣也忙让座。狗子接了茶水,端着,却不敢入座,仍站在司令后头。

    “说起司令,那个尤瞎子是咋死的?”鹤鸣禁不住问。赵富宾说:“啊,他是被部下打死的。我是受组织的委托到他那里开展工作的,他匪性不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被我们给收拾了。”“罪有应得。尤瞎子那真是罪有应得!”一山说。

    “赵先生,太太和孩子好吗?”鹤鸣小声问。赵富宾忽然黯下神来。狗子看看赵富宾,又看看云鹤鸣,说:“七天前,鬼子攻占孟津,用机枪扫射老百姓,赵太太和孩子……”狗子说着,流下泪来。赵富宾也哭了。大家一时无语。少顷,云鹤鸣拭了拭眼睛,轻声劝道:“赵先生,您要节哀。古人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对!”赵富宾禁不住在桌上擂了一下,“不消灭小鬼子,富宾誓不为人!”

    一山岔开话题:“鹤鸣,你去收拾一下房子,让赵先生在咱家养几天,我们也好说说心里话。”“中中,”云鹤鸣站起身,“赵先生啊,自从那年那件事过来,一山就经常念叨你,一直说要谢你……”“别说了别说了,让先生受那么大的委屈,真是赵某的罪过!惭愧,惭愧得很!”赵富宾真诚地说。“你快去吧!”一山说鹤鸣。“不用不用,真的不用!”赵富宾坚决阻住,“郭先生您不知道,我一刻也不能离开队伍!”“是吗?”一山看着赵富宾。“战争时期,瞬息万变,作为指挥员,我能离开吗?”赵富宾说着站起来。

    “那,好吧!”一山犹豫了一下,说,“你最好歇两天,我再给你点儿药,每天晚上洗了脚,用药揉揉!”“谢谢,谢谢郭先生,以后我会经常打扰的!”赵富宾拱拱手,喊,“牵驴!”“这么急?”云鹤鸣说。“嗯。”赵富宾给鹤鸣点了点头。外边的小伙子连忙牵过驴来。“郭先生,云先生,再见!”赵富宾向二人拱手。

    赵富宾走出郭家门楼,迎头碰上正进大门的郭巧巧和白挺松。双方都一惊。几乎同时看出了对方:“赵司令!”白挺松大喊。“小白!”赵富宾也喊。他牵住驴,看着白挺松。“你们这是上前线了?”白挺松穿的虽是学生装,但腰里扎着武装带,身后还背了一支长枪。白挺松说:“我们刚从黄河北过来。”赵富宾问:“见着鬼子没有?”“岂止见了,还打了呢!”巧巧兴奋地接上。“她是……”赵司令指着郭巧巧问白挺松。“啊,我是郭巧巧,”巧巧上前,大方地说,“这是我爹,这是我娘,这是我家!”她指着一山夫妇和院子。“啊啊啊,你是巧巧?大姑娘了!”赵富宾一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女别三日,也当刮目相看呢!你们快进家吧,我们走了!”赵富宾习惯性地一挥手。出门了,又扭脸喊:“小白,有事你找我!”“哎!”白挺松应着。

    众人站着,目送赵富宾走远。“爹,娘,这是我的同学白挺松。”巧巧给父母介绍。“伯父伯母好!”白挺松问候着。“好好。”一山应着。“赶快进家吧!”云鹤鸣说。

    郭一山夫妇和白挺松坐下,巧巧连忙倒了茶水,送给白挺松一杯,自己饮了一杯,再倒了一杯又要饮。奇怪的是,巧巧胳膊上挂着的那个印花土布包却不肯放下。一山夫妇看着巧巧的举动,相互交换一下眼神。“巧巧,把包放下吧!”娘站起来,要接巧巧胳膊上的包。“哎不!”巧巧神经质地往后一躲,随后笑了笑,把包放桌上,咚的一声响,一支枪口露了出来。“枪!”一山惊叹一声。“巧巧,你们真上前线了?”娘问。巧巧怕爹害怕,故意轻松地一笑,说:“我们正在前线演出,日本鬼子进攻了。国军真他娘的不行,忽地就撤退了……”巧巧生起气来。“巧巧,爹不反对抗日,爹也支持你抗日,但是不支持你上前线。为啥呢,你是个女孩子,才十五岁的女孩子!你看看,你一个女孩子竟然学会了骂人,竟然玩起了手枪。枪是凶器!”爹禁不住数落起来。巧巧不生气。巧巧笑了笑,说:“爹,枪是凶器。可要没有这把枪,你女儿就留在黄河北边的滩地上了!”“是吗?”一山闻言变了脸色。巧巧说:“可不!”巧巧没有一点儿害怕,好像还很自豪,说起这场危险的经历像是说一场游戏:

    学生慰问团正演节目,鬼子的队伍突然摸上来了。国军抵抗了一阵子就开始撤退。学生没枪,又没有经验,在黄河北岸的滩地上乱跑。白挺松打过游击,捡了一支手枪和几十发子弹,他和巧巧钻进茂密的芦苇地,躲在一溜儿土坎后边。不时有学生和士兵被鬼子射杀。两人恨得咬牙。当时已近黄昏,硕大的夕阳滚落在河中,满河里流淌的酷似鲜血。一队端枪搜索的鬼子兵从他们不远处走过。微风轻吹,血腥的味道弥散在空中。巧巧禁不住打了个嚏喷。一个鬼子显然听见了什么,忽然端着枪往这里走来。巧巧紧拉着白挺松的手。在离他们只有两丈远的地方,鬼子站住了,他倾听着,犹豫着,忽然又往前走来。离他们只有三四步远近,小鬼子的喘息都能听见了,端着手枪的白挺松突然开枪:叭叭!小鬼子保持着前倾的姿势,一头栽倒在他们面前。“好!”巧巧禁不住一声高喊。白挺松扑上前,摘下鬼子的大盖枪,拉了巧巧就跑。鬼子的机枪响起来。好在,黄河滩芦苇遍地,纵横交错的都是沟坎,时值黄昏,鬼子兵不敢进,两人遂得以轻松逃走。

    一山两口子像听故事,紧张得手心里都是汗水。当听到小白说那么紧张,巧巧还没忘踢那个死鬼子两脚的时候,鹤鸣禁不住笑了,说:“还是咱家巧巧!”

    “谢谢你小白,巧巧多亏你了!”一山还在紧张,他看着白挺松,满脸上都是感激。“伯父伯母,我们是同学,又是同志!”白挺松有点儿腼腆。“娘,白挺松当过游击队员,参加过很多次战斗,至少杀死过两个鬼子,哎,加上这一个,三个了吧?”巧巧看着白挺松,既有点儿夸耀又有点儿自豪。

    一山问:“小白家是哪儿的?”白挺松说:“东北满洲里。”一山又问:“那你现在——?”“爹,他现在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会主席。”巧巧转头看着云鹤鸣说,“娘,快给我们做饭吧,我们快两天没吃饭了!”“中中,我现在就去做!先生,你去买点儿菜,让孩子,还有咱的杀敌英雄饱饱地吃顿饭,再好好休息休息。”“中中。”郭一山和云鹤鸣一起走出去。白挺松这才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巧巧看着他爱怜地一笑,又给他倒了一杯。白挺松又饮下去。

    “巧巧变了!”郭一山很震惊,“巧巧会骂人了!巧巧说起恁危险的事还能笑出来!”走到院子里,一山对太太说着,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是有些变。”鹤鸣表示同意,“你可以再跟她谈谈,真不行,也不要硬扭。”“不硬扭?不硬扭行吗?”一山激动起来,“一个女孩子家,身上带着枪。带着枪她能干啥?还不是上前线!她要是个男孩儿,去就去了,国家有难!可她是个……”“你小点儿声。”鹤鸣提醒他,“孩子刚回来,两天没吃东西了。你快去买吧!”

    宝从外边飞快地跑回来,后边紧跟着花奶奶和被扯着的馨。宝看见娘,大声喊着:“娘,娘!俺姐回来了?”“嗯。”娘应着。宝飞跑着,高喊:“姐,姐!”蹿进院子。

    巧巧不回来,惦记她睡不着;巧巧回来了,又变成了忧虑,一山仍然睡不着。坐在床上,一山拿本书盖住脸儿,不时地叹上一声。

    “娘,娘,这个大哥哥,就是前天给我铅笔的那个姓白的哥哥!”宝从躺着的床上抬起头,对着娘住的西间喊。“知道了知道了,睡吧宝!”娘说。宝不睡,仍然叫喊:“他会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唱得可好听!”娘提高声音又喊:“睡吧!”宝这才躺下来,睁大眼瞅着天花板。

    鹤鸣看一山还在想心事,就替他拿掉书,说:“不早了,睡吧!”一山猛地坐了起来,说:“鹤鸣,你看出来没有,巧巧喜欢那个白挺松。”鹤鸣说:“你看出来了?”一山反问她:“你没看出来?”鹤鸣停了一下,说:“孩子是不错,个头不低,人也英俊,还有文化,也算对得住巧巧了吧!”一山说:“孩子是不错。但是你看出来没有,不是个省油的灯!你没听巧巧夸耀,小小年纪,杀过几个日本鬼子了!”云鹤鸣笑了,说:“女孩子找婆家算是天底下最难的事了,男的要是有本事,保不准他三妻四妾,争风吃醋,总有个气生。要是找个窝囊的呢,三脚跺不出个屁来,光窝囊也能把人窝囊死……”一山也笑了,说:“叫你说找个啥样的好呢?”鹤鸣略停了一下:“叫我说,宁找个生气的,不找个窝囊的。”一山侧了脸看着鹤鸣:“看来你是同意了?”“闺女是你的,主意得你拿!我不过是你个参谋罢了。”一山又摇摇头:“不是个省油灯!这俩人要是待在一块儿,非闹出点儿事不可!”鹤鸣说:“可是,你也管不住啊!儿大不由爷,棍大撅不折。发现没有?”一山又点头:“是啊!自打她上次跳墙跑,我就知道坏了。人不大,胆长大了。这又去了一趟前线,眼瞅着她的同学开枪杀人,胆儿更大了。郭家都是胆小的人,我就想,咋出来个武武道道的女孩儿呢!”郭一山感慨着。“你也别发愁,俗话说,胆小没马骑。胆小不得将军做。孩子胆大些,敢于拿枪动杖,在这个年头也是被逼出来的。你想想,要是都不去拿枪,那日本鬼子不才厉害的吗?一山,儿孙自有儿孙福……”鹤鸣劝他。“我看这样,她要说婚事,咱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她要说跟着姓白的走,咱坚决不同意。现在是暑假,学校又不上课。她只要不离开家,就不会有啥事。中不中?”一山边想边说。“你就是个优柔寡断,该同意就同意,不该同意就不同意。睡吧,天不早了!”鹤鸣躺下来。一山想了想,自语着:“人一辈子该遇见多少烦心事!”叹一口气,也躺了下来。躺了一会儿,一山忽地又坐起来:“鹤鸣!”“睡吧,明天再说。”鹤鸣拉他。一山想了想,“哎”一声,又躺了下去。躺下去,他仍然睡不着。睡不着他也没动,闭了眼假寐。

    在这个宁静的夜晚,巧巧也没有睡着。以前她也喜欢白挺松,但只是喜欢。一会儿不见他就感到空落落的,急于见到他。她才十五岁,还没有想到这就是爱情。也不相信小说中描写得那么美好、那么崇高的爱情会这样轻易地降临在她的头上。她虽然开朗自信,但还从没有认真地思考过“爱情”这个天国里的圣物。可是黄河滩里的这一场搏杀,她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心,似乎也明白了白挺松的心。她爱上他了!贴心贴肉地爱上他了!当时不容她多想,现在躺在床上,她一点儿一点儿地回忆着那天的情景,如果他们两人中间必须有一个牺牲,那么她会毫不犹豫地冲在前边。她感觉他比她重要。他咋想呢?从他拉她逃跑的情景看,他也爱巧巧。因为他总是用自己的身体把她挡在身后。巧巧越想越激动,越想越不瞌睡。她坐起来,穿整齐衣裳,又抓起多日不用的木梳理了理头发,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了一会儿,才悄悄地拉开了屋门。巧巧住的是上房院里的西偏房,白挺松住的是头进院里的西偏房,她轻手轻脚地穿过爹娘住的二进院,来到白挺松住的西窗下,小声地学了两声猫叫。白挺松听见暗号,连忙开了屋门。巧巧风一样挤进去。

    “巧巧,你咋不睡了?”“我想给你说说话。”“好吧,我也正想给你说呢!”白挺松指着床沿,“坐!”巧巧坐在床沿上:“挺松,下边我们咋办呢?”“你先在家住几天,调整一下。我明天就回城!”“我也走!”白挺松摇摇头。“为啥?”巧巧问,“我可以给你当助手!”“不。你在家多住几日,和你爹和解和解。你没看出来,你爹一直对我们有警惕。过几天我再来接你。”“不,我也要去。”巧巧有点儿撒娇。白挺松看着她:“共产党有许多工作,你还怕失业没活做?你是党员。郭巧巧同志,要听从指挥喽!”“好吧!”巧巧侧仰着脸,撒娇地看着他。白挺松也侧过脸,专注地看着她。巧巧忽然哭了。白挺松一时手足无措,他说:“巧巧,放心,我很快、就会来接你的……”巧巧的泪水流得更凶,她喃喃着:“我、我不想离开你……”

    到了后半夜,一山躺不住了,就轻轻地下了床,拉开门到外边站着。夜色如水,深深浅浅的星光像水中的鱼嘴,似乎能听见一咂一咂的喋水声。夜晚多好!人生要都像这样安静的夜晚多好!如果能永远地这样站着,哪怕站上一百年,站成身后的这棵枣树也行!一山想着,忽然就有些感动,两颗泪珠轻轻地滚落下来……一山正站着,正想着站成一棵枣树,忽听见女儿细碎的脚步声。这声音他太熟悉了,以至于幻觉中都没有忘掉。他正奇怪,还以为真的又出现了幻觉,就看见女儿从前院的暗影中轻快地走来,穿过他面前的甬道走往她居住的后院。一山一愣,立即就猜出了女儿的行踪。他一下子醒了,忘记了自己是一棵树,不自觉地跟了几步。忽又感觉不妥,忙又悄悄地退回到枣树下。

    云鹤鸣醒来不见了丈夫,伸手摸了摸,仍然没有。她坐起来,隔着窗户往外一瞄,正看见一山站在枣树下。她悄悄地下了床,看屋门没关,慢慢地走到门外,正想喊一山睡觉,忽见一山往前走去。她看丈夫行动诡秘,又往外走了两步,就看见了巧巧熟悉的背影。云鹤鸣一惊,连忙退回到屋里,轻轻躺到床上,假装睡着。

    郭一山气呼呼地回到屋里,又来来回回地走着,接连“咳”了几声。云鹤鸣假装被惊醒,坐起身来:“先生,睡吧,你干啥呢?”一山大声说:“明天,我要把他们全撵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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