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医-桔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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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 微温 有小毒 治胸肋痛如刀刺 满腹肠鸣幽幽 惊恐悸气

    ——《本经》

    一

    看病,吃住,一家七口子全在郭家,大凤心里既感激又过意不去,唯一的报答就是拼命干活。有些本不该她做的活她也抢着干。一大早她就起来了,挑着水筲去井边打水。人小,筲高,她挑得摇摇晃晃。巧巧起来洗脸刷牙,看见是大凤挑水,连忙跑上去帮忙。两个姑娘一人一只手共同用力把水倒进缸里。巧巧穿的是学生装,白衣黑裙,黑翻口带襻儿鞋,看上去很清气。大凤不仅穿得破,肩膀头上还露出一个洞。“你是——”大凤感激地看着她。“你是大凤吧?”巧巧也问她。“啊,啊啊,您是巧巧小姐?”大凤明白了,一时有些慌张。“是巧巧,郭巧巧,不是小姐。”巧巧一笑,“你怎么挑水?砖头呢?”“啊,我早晨起来做饭,一看没水了,就去挑了一担……”大凤解释着。巧巧问:“你经常挑水吗?”“啊,啊啊。”大凤使劲点着头。“以后你不要挑,有砖头呢!这不是你干的活!”巧巧说得随意,却没有一点儿商量的余地。“啊啊……”大凤看巧巧要用水,连忙抓起缸里的水瓢给巧巧帮忙。巧巧说:“谢谢!”大凤惊讶得不知所措。

    “巧巧,乖!”花奶奶也起来了。“奶奶,起来了?夜里睡得好吗?”巧巧刷过牙,牵着奶奶的手。“好个啥呀!恁爷个死老头子又回来找我呢,他说热,非给我要那个蚰子笼子。我说,热要蚰子笼子干啥呢?他说那个蚰子笼子好,一看见就凉快了……”“哪个蚰子笼子呀那么好?”巧巧故意逗她。奶奶认真了,说:“早年的事了。要饭的老噢摔折腿了,躺在城墙下动不了。恁爷叫人给他拉家来,看了仨月,好了。老噢心里过意不去,说,郭先生,我一个穷要饭的也没啥报答您,我给您编个蚰子笼子吧!谁知道拙人巧智,老噢把蚰子笼子编得那个好啊,谁见谁夸!恁爷年轻的时候好挑着它……”宝扯着妹妹过来了,看见姐,丢下妹妹就蹿了上来:“姐,你的枪呢?教我学学呗!将来我成了神枪手,谁敢欺负你,我就叫他跪地求饶。”花奶奶看着巧巧也说:“听你爹说,你带回来一杆枪,我夜里做了多少梦,都是你那杆枪的事!”她压低声音,“听你爹的话,叫你的同学拿走吧,女孩子家,那可不是个绣花针儿!”巧巧笑而不语,调皮地看着奶奶。“姐,姐,叫我玩玩儿中不中?”宝儿皮脸着。

    白挺松晨练回来了,看见宝,做了一个搏击动作。宝丢下姐又来缠小白:“白大哥,白大哥您教我打拳吧?我将来要上前线打鬼子!”“有志气!宝兄弟将来还能成为将军呢!”说过,做一个骑马蹲裆式,“按着这个做吧!”宝马上蹲下去。“臀要沉,胸要挺!”白挺松拍拍宝的肩膀。宝使劲下蹲,嘴里却问着:“白大哥,这个架势有啥用处啊?日本鬼子害怕这个不害怕?”

    饭做好了,鹤鸣来叫一山。一山问:“巧巧说走没?”鹤鸣说:“放假了她往哪走?”一山一听火了:“她往哪儿走?只怕是你想留都留不住呢!”鹤鸣说:“你起来吧,吃饭呢,她又有同学!”谁知道一山火气更大:“我不想吃,失陪了!”扑通又躺下去。

    听娘说爹不舒服,巧巧站起来就要看爹。郭一山大睁两眼,正研究天花板,巧巧进来了,柔声喊:“爹,爹你不舒服?”一山连忙闭上眼睛。巧巧趴在爹脸上,用更柔的声音喊:“爹,爹你哪儿不舒服?”一山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说:“我哪儿都不舒服。”巧巧笑了,说:“爹,我知道,您还在生我的气,对不对?”一山说:“我哪敢生你的气呀!你是抗日英雄!”巧巧又笑了,说:“爹,巧巧做的是有不对。我向爹赔个不是中不中?”巧巧向后退了一步,故作郑重的口气说,“爹,女儿错了,女儿向爹道歉!爹,爹您起来吃饭吧!”“我不饿。”一山脸不开缝。“那……”巧巧没词了。

    鹤鸣知道丈夫的心理,她怕父女俩说戗了,连忙跟了过来。到了屋外,听见父女俩说话,就停了脚步没进去。

    一山慢慢地坐起来,看着巧巧问:“你和那个姓白的是啥关系?”巧巧一愣,她看爹表情严肃,马上做出郑重的神态回答:“同学关系。他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会主席,我是学生会的宣传委员。他是初三的学长,我是初二的学妹。我们是同学,是同志。他,一会儿就回洛阳了。他是满洲里人,他说,‘九一八’事变后,他已经国破家亡了。他今年还不到十九岁,放过马,做过工人,还当过游击队员,击毙过几个日本鬼子。他逃到洛阳重新入学,每年都是趁假期做工养活自己。白天在工厂干活,晚上到夜校讲课,我、我很佩服他……”一山说:“佩服他,为啥不向他学习,进工厂做工,到夜校教书去?”巧巧惊讶地看着爹。“我看你不只是佩服,恐怕还很喜欢他的吧?”一山盯着女儿。

    巧巧的脸儿忽然红了,口齿一下子变得结巴:“你是我爹,我、我说实话。说实话,我不仅、不仅佩服他,也真的喜欢他。我知道,他、他也喜欢我。可是,爹,我们的关系像水晶一样纯洁。我们、我们相爱,但不是恋人,我们从来也没有彼此说过……”“是吗?”一山定定地看着她。“你、你怀疑?”巧巧说过,忽然哭了,她死死地看着爹,任泪水在脸上流。郭一山不看巧巧,他的眼瞅着别处。巧巧忽然转身逃出屋门。

    “巧巧!”娘在屋外拦住她。巧巧站住,看着娘说:“我爹,他、他不信任我!”“孩子,最亲你的是你爹,最疼你的也是你爹!他、他是怕你受屈呀!”“我、我不需要……”巧巧犟着。鹤鸣拉住巧巧的手:“巧,巧巧,娘相信你!娘一百个相信你!相信你们的纯洁和美好!”巧巧看着娘,似乎是审视她的话意的真诚。“真的孩子,娘真的相信!哪有娘不相信自己女儿的?”“娘——”巧巧扎进娘的怀里,小声地哭起来。

    馨叫着饿,伸手就去抓。花奶奶也急了,说:“咋着一去都不回来了!宝,你再去看看!”“中。”宝得令,飞跑而去。

    巧巧已经洗了脸,她细心地擦拭着,还对着镜子看自己哭红的眼睛。鹤鸣帮她梳着头发。“娘,我今天也走。我要自己养活自己,去工厂做工,去夜校教书!”巧巧说着,又流了眼泪。“别说傻话了孩子!你爹说的那是气话!”巧巧很倔:“我不管啥话,反正我要走!”

    “嗬,你们藏在这儿呢!我奶奶要你们吃饭,你们却藏在这儿说悄悄话!说的啥?叫我听听呗!”宝高兴地喊着,凑过来头要听。“去去,你先前边走,我们不说悄悄话了!”娘说。“说话算数?”宝顽皮地看着娘。鹤鸣说:“算数。”宝转身就跑。

    郭一山没陪白挺松吃饭,花娘不停地唠叨着:“天天是忙哩,光顾别人了,也得顾顾自己!四十多岁的人了,那还是小孩儿呀!”花娘不知内情,她的唠叨很真诚,小白真的以为是郭伯父病得起不了床呢!吃过饭小白要走了,巧巧也给娘提出要走。娘追到她屋里再劝:“不要赌气孩子。上次你走后,你爹急得夜夜不得安寝,拿着钱到洛阳城里到处找你,看着国军溃败的报纸,一坐就是半天。你大了孩子,也要体谅为爹的难处……”巧巧停住了收拾东西的手,跟爹赌气说:“娘,我可以不走,但我真的要向白挺松学,也要做工,不吃白饭。”“中中,做点儿活!”鹤鸣应付着。

    白挺松背了自己的挎包,又用一块布把枪包好,提了,走出西屋。云鹤鸣和巧巧出来送他。小白说:“伯母,我要给伯父道别!”“哎哟,他睡着了!放心,我会把你的美意转告他!”鹤鸣连忙解释。巧巧走上前,把布包里的短枪拿出来,说:“挺松,把这个带上,那个留下来吧!”白挺松一愣:“那你——”巧巧看着他说:“对我没有用,对你,却有大用!”“谢谢!”白挺松接过短枪,放进挎包里,然后把长枪递给了巧巧。

    一行人送出大门。云鹤鸣走上前递一个布包,轻声说:“小白,听巧巧讲你的故事,我们都很感动,你一个人出门在外求学上进,很不容易。我和你伯父无以为助,这是几个钱,路上买碗水喝……”“伯母,挺松不才,承蒙错爱。到洛阳我就进厂做工了,饿不着我的。谢谢,谢谢伯母和伯父!”白挺松坚持不受。“你……”鹤鸣拿着钱,一时有些不忍。“再见吧伯母!再见巧巧!”白挺松挥了挥手,沿着济生坊向西走去。鹤鸣悄悄地把钱塞给巧巧,示意她:“嗯。”巧巧会意,接过来向白挺松追去。

    二

    郭一方带着儿子郭济财一脸疲倦地回来了。财一进家,扑通一声倒在床上,手捂着脸哭了起来。郭崔氏问:“说得啥样?”郭一方坐下来,吸了一口烟,说:“和孙大头、孙满仓他仨儿撕掰了一夜,天明了才说成事,咱拿二十块大洋,算是给孙满仓的安葬费,其他啥都不让咱管了。”郭崔氏惊叫一声:“二十块?他截路去吧!谁有啊!”她恶狠狠地看看丈夫,又恶狠狠地看了看儿子,大喊一声:“熊样儿,起来!”财连忙爬起来,低着头不敢看娘。

    “咱要不给他呢?”郭崔氏大声说。一方不温不火:“不给他也可以。他们去县里告,把财弄走坐牢呗!”“唉!”郭崔氏叹一声,“闭门不出户,祸从天上来。你说拔牙咋就能拔死个人呢!孙满仓,你个王八蛋,你这不是讹人吗?哪儿不能死,非得死在拔牙时候!”“要不,我跑出去当兵吧?事大事小,一跑就了。我去当兵了,看他们找谁?”儿子抬起头看着父母。“不中。”娘斩钉截铁,不容商量,“二十块就二十块。咋也不能去当兵!”她说过,一下子皱紧眉头,“可是、可是哪儿有啊?”“借呗。”一方低声说。郭崔氏说:“借?到哪儿借?谁家有现成的钱让你借?”“我想去老大家借借试试。”一方指了指一山家的方向。“哎对!”郭妻恍然大悟般提高了声音,“就应该借他家的!你想想,祖上的秘方咱人人有份儿对不对?凭啥就给他自己了?他要不是会捏骨,就郭一山那样,一点儿农活不会做,咋也轮不到他比咱强对不对?再说,那秘方要是传给咱,财不就不用再跟着他舅学拔牙了?财要不拔牙,哪还有这档子事呢?这秘方里也有咱的一份呢!哼,就该借他的!”“看你说得恁有理,你去借呗!”一方不满地看她一眼。“我?男人死光了叫女人上?你一个大男人家咋有脸说出口!哼!”郭妻说过,转身进了厨房。

    云鹤鸣刚送走白挺松回到院子里,郭一方脚跟脚走了进来。“大嫂!”一方大声喊。“一方兄弟,屋里坐吧!”鹤鸣把一方往客房里让。“大哥呢?”“有事吗?”郭一方略一停顿,“唉”了一声说:“那,我给大嫂说吧!”欲言又止。“进屋说吧!”鹤鸣示意他。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客房,云鹤鸣坐了,郭一方却不坐,牙痛似的吸了一口气,说:“大嫂,您或许没有听说,财不是开了个牙科诊所吗……”鹤鸣说:“刚听说,咋了?”“咋了!”一方低头看地,“开业头一天,也就是昨天,头一个病人是东头他囤大娘,牙疼得不行,财给她一拔,当场就好了。二一个病人是南头的孙满仓,疼了半个多月了,财那本事,啥活儿不中,拔个牙还够。谁想着,牙拔掉了,人却死了……”“啥啥?夜儿个我就听谁说孙满仓孙满仓的,你说是这事?”云鹤鸣也急了。“可不。谁见过拔牙拔死人的?偏就叫咱碰上了。”郭一方直摆头。鹤鸣说:“那咋处理了?”一方又摆摆头:“咋处理,撕掰了一夜,后来终算是说成了,咱拿四十块大洋,算是安葬费,其他啥都不让咱管了……”“四十块大洋?有点儿多了吧?安葬个人,十来块就差不多了。”“我也是嫌多,不是没法嘛!”一方偷眼看了看云鹤鸣,“所以,我想见见大哥你俩,咋着也得想个办法,得过去这个事呀!”“你的意思是啥呢?”云鹤鸣看着他。“不知道大哥大嫂你俩手头方便不方便,我想借三十块大洋先顶住这个事。”郭一方把头深深低下,“财说,他要去当兵,一了百了呢!你弟妹一听,一声哭了个没气!唉!一拉溜儿生他弟兄仨,三张嘴接起来半尺多长,我又没成色,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郭一方说着,鼻子眼睛往中间一撮,像要掉下泪的样子。

    鹤鸣不看他,想了想说:“这样吧一方兄弟,谁家也没有挂着没事儿的牌,既然事儿出来了,怕也没用。我和你大哥商量商量,总得让事过得去。”郭一方声音高了:“我就说大嫂撑事!无论多难,只要给大嫂说了,没有过不去的!”鹤鸣说:“一方兄弟,你别给我戴高帽了。还不都是咱自家的事!”“那我谢谢大嫂了!”一方说过,倒退着走了几步,这才转身往外走去。

    鹤鸣给先生一学,郭一山立即恼了:“一共四十块大洋他让咱拿三十,他咋恁会想呢!”鹤鸣说:“他说他只管说,咱给咱只管给嘛!”“那不一样。给他的少了不就得罪他了?你没看他媳妇那个样子……”一山正起床。巧巧的事就够心烦的了,又出来个这事。一山“唉”了一声,坐在床上不动了。鹤鸣看着他笑了,说:“起来吧!这是一方家的事,不是咱家的事!”一山下床穿鞋,说:“鹤鸣,以后这事别叫我知道,我一听就烦!”

    “郭先生!”孙大头来了。云鹤鸣走出来:“孙叔,有事?”大头说:“啊,云先生,满仓昨天拔牙哩,一拔,背过气去再没有过来。想请郭先生给他写个牌位。”“啊,啥时候出殡?”大头说:“老百姓一般都是三天,昨天死的,明天的事。”鹤鸣说:“先生这会儿不舒服呢,我记住这个事,不耽误用不中吗?”大头说:“中中,咋不中!”鹤鸣又问:“有啥特殊要求没有?”“没有。按规矩来就行了。那我走吧?”孙大头说着就往外走。“哎,孙叔,”鹤鸣追了两步,“我听说孙满仓家要了一方家四十块大洋,太多了吧?”“他要四十块大洋,人家还得愿意给他四十块大洋才中啊!他是治死人了,可他不是故意害人的呀!再说,你过得去,也得让人家过得去是不是?我是说合,一碗水得端平对不对?反正,两边落赖的都是我。我说的价,二十块大洋,两清!”孙大头连说带比画。

    “啊,二十块?”云鹤鸣松了一口气。“二十块。昨天夜里说了大半夜。遇见这样的事,医家也是个倒霉!谁见过拔牙拔死人的你说?”孙大头努力表白着自己的公平。

    鹤鸣知道了内情,就有点儿生一方的气了!总共二十块大洋,你偏说是四十块,一张口就借三十。你这是咋想的!一山起了床正洗脸,郭一方霹雳火急地又来了:“大哥大嫂,大哥大嫂!”“一方兄弟。”云鹤鸣小声说着,迎了出来。一方问:“大嫂,大哥好些了吗?”鹤鸣说:“好些了,进来吧!”一方进了屋子。“坐吧!”鹤鸣劝着。一方不坐。

    云鹤鸣从柜子上拿出一个小布包,边解边说:“刚才孙大头来请你大哥写牌位,我说孙大头两句,我说葬个人能花四十块大洋吗?十块足够。孙大头脸红了,说,是孙家想要四十块大洋,最后说定的是二十块。”“这还差不多!”一山禁不住接上。

    “这个王八蛋,给我说的可是四十块呀!”郭一方一下子满脸通红。“这你别骂他,一下子少了二十块,你得谢他呢!”云鹤鸣笑着说。“谢他?我恨不得卸他八块,煮他的驴肉吃呢!”一方看着窗外。鹤鸣把钱拿出来:“给,一方兄弟,这是十块大洋。”“十块?”一方一惊,犹豫着不接。“四十块你借三十,二十块你借十块不就够了?”云鹤鸣毫不含糊。“啊啊,其实不瞒大哥大嫂,那十块大洋也没有个着落呢!”一方摆出受害者的面孔,接了钱,一脸不悦,“那我走了。唉,遇见事了真难!”一山夫妇看着一方走出屋门。“看见没,一句谢都没有。”鹤鸣说。“还谢呢,他想要三十呢!”一山颇愤愤,“这是借钱吗?讹的!”

    一方回到家给老婆一学,郭崔氏立即恼了:“我就知道你借不来那么多!那两口子,啥时候也不是大方人!”一方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主要是那个云鹤鸣,你说,他专门问问孙大头。原来我就没想找她说,可一山病了,不找她不中……”“哎,有啥不中?等等碍啥了?‘有病了’,那不过是个理由!活几十了,连借个钱都办不好,嫁给你我算倒了八辈子血霉!”郭崔氏越说越气,“原来我想着存几个钱呢,现在可好,连本儿也没有了!”“不过咱也不亏,你又没准备还他!借几个是几个呗!”一方自己给自己找台阶。郭崔氏说:“还是一定不还,这叫捉肉头、吃大户。可你也是张一次嘴呀!嘴虽说好张,俩嘴唇一碰就行了,可脸面值得多!总是咱给人家说好话知道不知道?”“我倒是准备还。”一方狡黠地笑笑。“你吃错药了?”郭崔氏看着他。“我想让财跟着他学捏骨,学徒费顶账算了。”一方为自己的狡黠得意。“嘿嘿嘿嘿,”郭崔氏笑了,说,“中,中!学徒费顶账,这好!他不给咱钱咱也不还他钱,两清!嘿嘿嘿嘿,你所有的主意就这个还有点儿水平!”“都是跟着你学的!”一方说过,也“嘿嘿”地笑了。

    三

    巧巧要自食其力了。她先是拿了一大堆衣裳到村头的小河边去洗。大凤看见了,连忙跟她抢。“我会洗!”巧巧抓住衣服。大凤急了,说:“不。你、你回去休息吧!你是……”“我是啥?我也是劳动人民!”巧巧猛地夺回衣裳,“抗日前线都去过,还不配洗两件衣裳吗?嘻嘻。”大凤看巧巧没一点儿小姐架子,也跟着笑了。两个姑娘于是在小河边,在小河边的清水里嘻嘻哈哈地洗了起来,皂角的沫沫儿漫进水里,跟着小河悄悄地走向远方。

    巧巧第二个选择是做饭。她要从烧火开始,逐渐学会擀面条、蒸馍、炒菜、搅汤……总之是不再白吃白享。她抱了柴,点着,火苗跳动着,红红蓝蓝地做着怪样。她嫌火小,使劲往里塞,灶洞里都是柴,火灭了,满屋子烟,巧巧咳嗽起来。花娘从外边进来,只看一眼,就火了,她走出去,大声喊:“大凤,大凤!”

    大凤正扶着爹走路,听见喊声,边应边往院子里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奶奶!”“你跑哪儿去了?咋能叫巧巧烧火?”花娘吵大凤。“她说她要学烧锅。”大凤小声解释。“她从小就没烧过一次锅,这时候学啥哩学,给她换下来!”花娘大声说。巧巧从屋里走出来,说:“从小没烧过,现在就不能烧了?”她看见爹正从旁边走过,大声宣布,“从今以后,我要自食其力!”说过,转身又走进厨房。大凤不知所措地站着。花娘看巧巧还在跟爹怄气,跟大凤说:“你教教她!”“哎。”大凤应着连忙进了厨房。

    巧巧的自食其力也不全是怄气,她知道以后的道路更长,许多事情都得会干。再说,劳动人民得会劳动,推翻旧世界建立新乾坤,怎么建立?首先靠的就是劳动人民,靠的是劳动人民的劳动!巧巧高兴起来,很快学会了发面蒸馍。

    巧巧喜欢枪。她亲眼看见日本鬼子拿枪杀人,也亲眼看见白挺松举着手枪杀鬼子。她以前以为,枪,只是个冰冷冷、沉甸甸的笨家伙,她本能地不喜欢它,当她亲眼看着白挺松举起手枪、亲眼看着凶恶的鬼子应声倒地的时候,她忽然发现,枪,也能表现惊人的热情和快乐。枪,甚至是一个人、一个民族赖以存活的基础!巧巧就是从这里、从黄河北岸长满芦苇的滩地上开始了对枪的热爱。除了自食其力,巧巧在家的另一个劳动就是练习瞄准,她把枪架在花格子窗棂里,对着跳动在树枝上的麻雀练习,三点成一线,对准瞄准点。她认真地、专注地跟着麻雀转动。忽然,她的枪管被碰了一下,“姐!”宝蹿过来。巧巧一惊,连忙收起枪,用床单盖住。

    宝跑进屋子:“姐,你的同学找你玩呢!”“男同学女同学?”“你快去看啊!”宝说着又往外跑。巧巧一出门:“葆瑞!”“巧巧!”两个女孩子高兴地抱在一块儿,撕扯着进了屋子,信手把门关上。宝又拐了回来,在门外大声喊:“姐,姐!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呗!”“啥事?”巧巧问。“玩儿呢!”姐大声说:“外边玩儿去!”宝喊:“我要进去!”“不行。”姐坚决地阻止他。宝生气了,发狠道:“哼,下次再有客来,看我不给你撵走!”

    “学生会通知,让我们女生到缝纫社去,帮助缝纫社为前线的将士缝制军衣。”刘葆瑞以前是长发,现在剪成了短发,看上去精干聪明。“啥时候走?”巧巧问。刘葆瑞说:“当然是越早越好了!”“知道了,我给娘说说!”巧巧边说边收拾东西。

    娘说她要跟爹商量,娘要她耐心等待。巧巧看看天,已近黄昏,要走也不大可能。她于是扭了头回去陪同学了。

    入夜,云鹤鸣练习大字,一个一个的,她写的全是药方:半夏、红花、芍药、忍冬、青果、独活……一山在旁边看着,忽然有了发现:“哎哎,这还是个对联呢!你看,半夏红花芍药,忍冬青果独活。”一山为自己的发现高兴。“嘻嘻,真是呢!”云鹤鸣也高兴起来。一山说:“用药名做对联可是有传统的,我给你说两联看看。”“写,写!”云鹤鸣站起来,把笔递给丈夫。郭一山也不推让,接过来,在纸上写下两行:

    一阵乳香知母到

    半窗故纸防风来

    “一阵乳香知母到,半窗故纸防风来。乳香、知母、故纸、防风,这不是四味药吗?闻到奶香就知道孩子他娘来了……嘻嘻嘻嘻,真是好对联!”云鹤鸣赞叹。郭一山又写下一联:

    红娘子上重楼,连翘百步

    白头翁坐常山,独活千年

    “红娘子上重楼,连翘百步,白头翁坐常山,独活千年。”云鹤鸣读后又叹,“红娘子、重楼、连翘、白头翁、常山、独活,不仅含六味中药,意境还非常美丽!你看,红娘子上重楼,连翘百步,白头翁坐常山,独活千年啊。”云鹤鸣表演着上楼、独坐的样子,忽然问,“还有吗?”“当然有了!”一山说,“我再给你写两联。”

    宝跑进来,气喘吁吁地喊着:“娘,我姐说,白大哥杀死过三个日本鬼子,我也要杀鬼子!”宝说着,做一个马步蹲裆式,又猛地击了两记空拳,同时喊着:“嗨!嗨!”

    “好了好了,睡去吧,别把妹妹吵醒了。”娘说过,又问儿子,“你姐睡没?”“她和刘葆瑞说悄悄话呢,说要说一夜呢,把我撵出来了!哼,下一回她再来看我不给她撵出去,得罪我了……”宝发着狠。

    夜已经深了。巧巧和同学说着悄悄话,爹和娘也在说悄悄话。鹤鸣说:“我相信巧巧不会做啥不好的事情。你没发现,孩子自读了中学,就不仅变得有主见了,有胆量了,还变得更注意大事情了?”一山说:“咋没发现?书中的世界有多大,读书人心中的世界就有多大!她现在也算个读书人了。心胸大一点儿好理解。”“那你就不要整天担心她了。”一山叹了一口气:“我咋不担心,读书就像吃饭,有时候是饭坏了,吃坏了肚子。有时候是饭没坏吃多了,也坏肚子。巧巧读了不少杂书,既可能吃坏饭也可能吃多饭,你说我能不担心?”鹤鸣笑了:“有书总比没书好。有饭总比没饭好。自打你教我认了字,读了书,我感觉我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心也明了,眼也亮了,天也高了,地也阔了,活着更有劲了。从妻子看女儿,你还有啥愁眉不展放心不下的道理呢?”“嘿嘿,还真是这个理!”郭一山笑了。鹤鸣说:“以后你给孩子再谈,要有点儿耐心,别一说就戗!”一山说:“你还别说,我给谁说话都有耐心,就是给巧巧说话,一说就想生气。”“还不是因为你是她爹!你这样想想,你小的时候是啥样,巧巧小时候又是啥样。你比她大了二十七岁,也就是说,你是用二十七年前形成的想法来要求二十七年后的孩子,世道在变,虽说都是青年人,但想法大不一样了。老方子不治新病了!”一山侧过脸:“你说我是老了?”鹤鸣说:“不是你老了,也不是我老了,是世道变化太快了。我们得跟着世道走!”“鹤鸣,我感觉你比我强多了!”一山真诚地看着妻子。“还不都是你教的!”鹤鸣撒个娇,一头栽进丈夫怀里。“真的,鹤鸣!我感觉你在进步,我倒是……看来也得努力呀!”一山说着,使劲抱住妻子,“哎,巧巧的同学有事吗?”“学生会要组织学缝纫。”“那咋办?”一山松开妻子。“这也是她的自食其力嘛!”鹤鸣笑着,更深地扎进丈夫怀中。

    四

    秋天到了,天显得分外蓝,分外高远,鸟也知道天薄了,追赶着争往高处飞。

    老彩家六个伤号都已经好了,老彩的腰那么厉害,也已经能到地里帮郭家做活了,彩妻的三根肋骨也都重入规范,手也已经能够给孩子缝做衣裳,二凤三凤都会要饭了,八岁的鲇鱼常常把五岁的泥鳅追得满地乱跑。

    老彩家要走了。趁母女俩洗衣裳的机会老彩妻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大凤。大凤十五了,又是长女,对家里的困难情况清楚得很。娘说:“大凤,娘的想法都给你说了,你明白娘的意思了吗?”大凤哭了:“嗯嗯,明白。”大凤用点头表示着自己的理解。娘说:“凤啊,咱不说看病花钱,咱一家七口子在郭家吃住了近仨月,分文不要,连埋四凤的钱都是先生家出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啊!这是咱几辈子都报不完的恩呢,孩子!”大凤抬起泪眼:“娘,我知道,我知道要报郭家的大恩!”“那就别哭了!”娘用不满的口气说。“我不哭,我只是不想离开娘!”大凤说着,泪水流得更欢。

    一山侧躺在床上,凑着灯看书。云鹤鸣照顾馨睡下,拿针挑了挑灯花,对先生说:“明天老彩家要走。”“哦。”鹤鸣说:“他说他要向咱表示感谢。”一山又“哦”。鹤鸣看着丈夫:“他还说……”“哦哦。”鹤鸣一把遮住一山的书,说:“我说的啥你听见没有?”“啊?”郭一山抬起头努力回忆着,“你说……不是谁要走啊?”“一看书就傻了,老彩家要走。”鹤鸣一笑。一山仰起脸:“走?往哪儿走?”“他能往哪儿走,要饭呗!”一山合上书:“老彩也真有本事,一家七口子,到哪儿都有饭吃!”“哎哟!”鹤鸣一迈腿坐到床上,“还有人羡慕要饭的到哪儿都有饭吃呢!”一山也笑了:“不是羡慕,我是替他发愁。恁些人,用一方的话说,嘴接起来有一尺多长——七张嘴,有一尺多吧——拿啥往里填啊!”鹤鸣眉头微蹙:“我也是替他们发愁啊,原来我想把他们留下来,帮咱干点儿活,你想他一家七口子,谁养得了啊!你没看这一阵子,花娘都有意见了,老说‘没面了,又没面了!’”郭一山长出一口气,又拿起书看起来。鹤鸣靠在床头,默默地想了一会儿。

    天还没明,老彩就起来了。他先把那些做活的工具:铁锨、抓钩、锄头……都用一块烂布擦干净,又拿起扫帚打扫院子。老彩妻正收拾几个孩子。“今儿个咱就要走了,你们几个都要洗干净脸儿,把头发弄顺溜。”住了三个月,孩子们都有点儿不舍,一个个默不作声。大凤事先知道了爹娘的想法,她还不懂得考虑前边的困难,只想着爹娘叫留下自己就留下,拿着针线缝缀着鲇鱼棉袄上的扣鼻儿。二凤和三凤共用一个缺齿的木梳,你帮我我帮你地梳理着。“娘,你看泥鳅,他不愿意洗脸!”鲇鱼告状了。“来小弟,大姐给你洗!”大凤喊他。泥鳅乖乖地走过来。

    云鹤鸣一起床就搜寻孩子们的旧衣裳。掂起一件小棉袄,看看,放进个布包里。又拿起一件孩子的棉裤,也放在包里。一山进来,说:“把馍也给他几个,万一要不来饭了也可以垫补垫补,一家子都刚好,按说都该再养一段儿。”鹤鸣开了柜子,拿出一件天蓝色旗袍说:“这件衣裳是我刚来时做的,现在也穿不上了,给大凤算了!”一山笑了,说:“天天要饭,她哪儿穿得上这个。穿着旗袍要饭的你见过吗?”鹤鸣有些撒娇:“哎,穿着旗袍要饭咋了,说不定人家还给得多呢!”“好好,但愿能要来十亩地!”一山开着玩笑。

    花娘昨天就让大凤多蒸了两锅馍,她掂了布袋,把馍装进去,看见墙上的红辣椒,摘下来一串子也放里。花娘不烦老彩一家人。老彩口甜,一口一个大娘。还有眼色,刚好些,就抢着扫地。老婆是个腼腆的女人,说话不会高言语,两道顺眉,一看就叫人同情。花娘喜欢大凤,又勤快,又懂事,抢着干活,从不惜力。

    老彩和妻子一同来了。“大娘。”两口子齐喊。花娘一扭脸:“哎哟,老彩呀,你们今天走,没啥给恁带,拾几个馍蛋子……”说着,把布袋掂起来送老彩。“大娘,俺一家七口子在这儿闹活了俩仨月,不说看病吃药分文不取,就是吃、喝、糟蹋,也给大娘您添了千般辛苦万般劳累,穷人家没啥报答,让我和孩子他娘给您老磕个头吧!”说着,两人跪下。“哎哎,使不得使不得!”花娘掂着馍袋子上前去拉。两人磕了头爬起来。“我去喊一山他们!”花娘说着,掂着馍袋就往外走。

    一行人穿过院子,来到一山房外。“一山!”花娘喊。“哎。”一山和鹤鸣走出来。花娘说:“老彩他们现在要走。”“老彩,”一山喊,“这么急?”两口子翻身又跪。“哎哎!”一山连忙去拉。两口子站起来,恭敬站着。“看来腿真好了,你看老彩跪多快!”一山玩笑着。

    “今天恁要走,也没啥送恁,天马上冷了,这是几件孩子的棉衣!”云鹤鸣把包袱递给彩妻,指着包袱上边的一件衣服说,“这是专给大凤的衣裳。哎,大凤呢?”“大凤!”彩妻大声喊。“哎。”大凤还在扫院子,三进院,爹扫了两进。她应着,放下扫帚走过来。“大凤,”鹤鸣把旗袍拿过来,“这是给你的。来,穿出来让我们看看。”说着,把大凤领到屋里。

    二凤、三凤和两个男孩儿也都跟来了。大凤穿着旗袍走出来,一下子变得光彩照人。大家都禁不住一愣。“人是衣裳,马是鞍装。真是一点儿不假!你看看大凤,可真成一只美凤凰了!”花娘感慨着。二凤和三凤满眼里都是羡慕。

    “郭先生,云先生!”老彩喊。大家仍然在欣赏大凤。大凤又羞怯又兴奋,脸儿红红的。“郭先生,云先生,”老彩提高了声音又说,“俺是逃老日来到河南的。俺有个表妹随军住在洛阳,俺原是投奔她的,谁知道一来,他们的队伍开拔了,谁也不知道开到哪地方去了。俺一家八口子,就沦落街头,靠讨饭为生。那一场大雨,本来是要俺全家八口人的命的,是郭先生、云先生,硬是从阎王爷的手里把俺一家大小给抢回来了!俗话说,大恩不言谢。俺也没啥能谢!俺想把大凤留下,为两位先生铺床叠被,烧茶端水,当个小丫环,做点儿粗活……大凤,给两位先生磕头!”

    “哎哎,不行!”云鹤鸣上前拦住。“老彩呀,郭家行医二百多年了,这样的事情也不是头一回了。从祖上传到今天,还没有谁敢接受过病人如此大礼!你这不是谢一山,你这是糟蹋一山哩!”郭一山生气了,转身要走。“哎呀郭先生,”老彩窘得满脸通红,“您听我把话说完。”一山转过身来。老彩说:“俺一家七口子逃荒要饭,又遇着这兵荒马乱,大凤十五,二凤十三,三凤十一,仨大闺女呀郭先生,我可咋带呀!您就再行行好,让孩子留下吧!我也是看这俩月,郭家上上下下都喜欢大凤才敢这样提的,请郭先生、云先生原谅俺粗人不会说话。大凤!”大凤忙应:“哎。”老彩说:“给两位先生磕头!”大凤扑通一声跪下去。“这……”一山一时没了主意。老彩说:“郭先生、云先生,我要把丑话都说了,从今天起,大凤就是你们的丫环了!打也好,骂也好,彩家永不过问……”

    “老彩,老彩!”云鹤鸣大声阻止他,“你要再说这样的混话,我们可真的不再管你们!”老彩恭顺地站着,一时无话。鹤鸣说:“大凤,我们可以收留她,但她还是你们的闺女。是你有个闺女在郭家帮点儿忙做点儿事,郭家人手少,也需要个人。啥时候你们在外边有啥难了,存不住了,这儿还是个落脚的地方。大凤!”“哎!”鹤鸣说:“给你爹、你娘磕个头!”“嗯!”大凤应着,一转身对着爹娘跪下去。“大凤!”老彩两口子喊一声,忽然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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