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纲目》
一
刘仙堂听说了郭家的事,大骂郭一山沽名钓誉,将来不得好死。孙大头有事从永春堂门口经过,被刘仙堂伸手拉住:“大头!”孙大头看刘仙堂三岁的儿子在旁边玩儿,打着哈哈:“哎哟,刘先生,有福啊!”刘仙堂看儿子一眼:“有福个屁,看给我闹的!来来,屋里坐会儿!”“不坐了,我有个事……”孙大头不想惹他。刘仙堂瞪起眼睛:“咋,看不起人是不是?请都请不过来了!”“哎哟,您是名医,扁鹊不死,华佗再生,高攀我还高攀不上呢!”孙大头笑着,走进永春堂。“你孙大头也学会骂人了?”刘仙堂说着,递过来烟袋。孙大头接过来,吸着。“打听个事!”刘仙堂正要问,儿子永旺又闹起来:“你给我转转呗爹,你给我……”他拿了个拨浪鼓,咋也转不好。“玩儿去!”刘仙堂吵儿子。儿子显然不害怕他,梗起脖子嚷嚷:“你、你坏……”刘仙堂不理他,问:“听说财治死了孙满仓,本来要赔偿四十块大洋呢,郭一山一出面,变成二十块了?”“哪有这事啊!本来就是二十块。”孙大头说。刘仙堂说:“你也别给郭家遮掩,他郭一山就不是个好东西,表面上说是看病不要钱,实际上他要钱不要钱?那礼是不是钱买的?他把那礼再卖了是不是又变成了钱?他要是直接要了钱也不算啥坏,坏就坏在他自己要了钱还偏要落个不要钱的名!这就是人家说的那种,又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叫你说大头,他坏不坏?”孙大头本不想应他,听了这话,禁不住接上:“刘先生,不是我要说公道话,‘没钱不看病’,这是一般的道理。郭家呢,没钱也给你看。那礼是病人随便拿,随病人的心愿。就说最近老彩家……”“哎哎哎哎,”刘仙堂阻住孙大头,“你别说老彩家!你一说老彩家我就气炸了肺!他郭家是给老彩家几口子看病了,是没要姓彩的钱,可他给姓彩的要的是啥知道吗?人家十五六的奶子挺多高的大闺女!你说大头,这不比钱重要?郭一山呀,他有医无德,坏了天地良心!”“哎呀,这话言重了!我听说,是老彩家两口子要把闺女留下的。”孙大头说着要走。刘仙堂一把拉住:“这就是郭家几辈子可恶的地方,占了便宜,还做出善人的面孔!老虎戴念珠,假慈悲!”“好好,刘先生,改日来专听高论,现在我是真的得走了!有事有事……”孙大头走出门去。“还是那句话大头,”刘仙堂在后边追出来,“再忙再能干,死了也都一样臭!忙恁很干啥呀,说句闲话的时间都没有!”孙大头拐过弯来,“呸!”使劲往地上吐了一口。
刘仙堂听说了老彩家的事,可他没见过大凤。他想见见老彩家的这个甘愿待在郭家做丫环的大凤究竟长得啥样。自从上次的爆炸烧房事件后,八年过去,刘仙堂啥也没落,就落了个跛脚。扯着儿子的手,刘仙堂到郭家附近转悠。
大凤出来磨面,花娘跟到门口,嘴里唠叨着:“做饭,磨面,洗衣裳,带孩子,家务活不见功,干起来累死人。反正一大家子事,别怕没活做!”大凤很懂事地说:“奶奶,你去歇着吧,我会磨面!”砖头先去街边的磨房里套上了驴,又回来帮大凤扛秫秫(高粱)袋子,一出门,花娘看见了,又大声地嘱咐一句:“大凤,以后挑水的事你就别干了,有砖头呢!鹤鸣都说了两回了。”大凤说:“中,奶奶。”砖头脸一红,说:“姑您放心吧!我不会再叫大凤挑水的!”
磨房在街北,一间草房里盘一个大磨。蒙着眼的毛驴已经套好,两人进去,砖头把秫秫往磨上一倒,毛驴便懂事地拉起来。石磨轰轰隆隆地转动着,红红白白的面屑顺磨沿外溢,纷纷扬扬地落上了磨盘,瞬间便耸起一道圆圆的粉墙。大凤右手端着小簸箕,左手拿把小笤帚,追着驴屁股扫了,连忙倒进面箩,拍拍打打地筛起来。
刘仙堂不认识大凤。可他认识平乐镇所有的人。他明白,只要有一个在郭家做活的姑娘他不认识,那她就一定是大凤!当他看见砖头和大凤一起走出郭家门楼,又一起进了磨房磨面时,他立即就知道谁是大凤了。他扯着儿子的手走到门口,侧了脸看大凤一眼。“爹,爹,我要捉虫子!”永旺三岁,正是不懂事的时候。刘仙堂不理他,扯紧儿子的手直往前走。
砖头又往磨上倒了些秫秫,站着,仍不想走。大凤说:“砖头哥,你去忙吧,一会儿有事我叫你!”砖头说:“哪慌啥?又没事!”大凤说:“要有人买果子咋办,你不在那儿?”砖头说:“买果子叫他等一会儿!”“那不把生意耽误了?”“耽误?”砖头犹豫了一下,说,“好吧!”走到门口,又扭过头说了一句:“有事你就喊我!”刘仙堂看砖头走了,一扭头来到了磨房门前。大凤正忙着,还以为是砖头又回来了呢,头没抬就问了一句:“你咋又回来了砖头哥?”刘仙堂不吭声,侧了头看大凤。大凤在郭家住了几个月,心神安宁,好汤好水,十五岁的姑娘就像阡陌中咧嘴儿欲放的一朵菊花,饱含着光鲜与亮丽。“砖头哥……”大凤又喊一声,猛抬头见是一个陌生的黑影,自己倒笑了,正想说对不起,黑大的影子说话了:“你是大凤?”大凤看不清黑影,但她还是感觉应该道歉:“啊。我还以为是砖头哥呢,您可别介意!”刘仙堂阴阴地一笑:“我不介意!”“我刚来也不认识您,请问您是谁呀?”透过一边的余光,大凤看清了黑影,友好地一笑。“你的邻居。”刘仙堂声音低沉。“我也没见过。哎,您是不是想磨面?再等一会儿我就磨完了。”大凤说过,又忙着去收面料。刘仙堂走进房内,贪婪地追看着大凤的胸脯。十五岁的姑娘正害羞,转过身忙去筛面。刘仙堂又走近一步,低了头看着大凤。大凤故意拍打起面箩,腾起的面屑飞出柜。刘仙堂后退半步,皮笑肉不笑地说:“大凤,我给你说个媒咋样?”大凤一时有些惊慌,她使劲摇着头说:“不不,我不嫁人!”“嘿嘿嘿嘿,”刘仙堂笑了,“女人,不嫁人当女人干啥?女人就是专为嫁人准备的!”“你要不磨面,那你就走吧,我又不认识你!”大凤急了。“你越让我走,我越不走。我想给你做件好事!”刘仙堂坏坏地笑着。“你……”大凤急了。“爹,爹!”永旺跑过来,抓住爹的手,喊,“你给我捉虫子,你给我捉那个虫子!”刘仙堂用力一甩,把儿子的手甩掉,“自己去捉!”儿子险些被甩倒,又骂起来:“你坏!你是坏爹!”“砖头哥,砖头哥——面磨完了,你来卸驴吧!”大凤对着磨房矮小的窗户大声喊。“啊,知道了!”砖头的声音从外边传来。刘仙堂听了,立即面现愠怒之色。砖头从旁边拐角处大步走过来,看见刘仙堂,高声说:“哎哟刘先生,你也磨面呀!”“啊,砖头!我看大凤长得漂亮,本想给你说说呢,一问,说你有媳妇了!”刘仙堂不阴不阳地说。“你操恁多心干啥呀?还是想办法治治你的腿吧!”砖头坏笑着。“瞧你小子,早先是多好的孩子!在郭家染几年,没有不学坏的!”刘仙堂说着摇了摇头,扭脸往回走去。“爹,我要虫子!”儿子在后边追着他。砖头手指着刘仙堂和他儿子的背影,故意学着刘仙堂的口气大声说:“多好的孩子,没有不学坏的!”说着,还故意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大凤哧哧地笑起来。
刘仙堂并没有罢休。刘仙堂想了几天,终于跳出来一个好主意,他于是请来了孙大头。孙大头接过刘仙堂的茶水,啜一口,皱了眉,说:“刘先生,你这不是胡闹吗?我不能给你说!”“孙大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往今来都是这样。咋?别人谁请你你都跑多快,我刘某人一请你,你就推辞,你啥意思吗?看不起人是不是?难道事成之后我不让你吃大鲤鱼吗?”刘仙堂说得理直气壮,“再说,你看这兵荒马乱的,她一个大闺女在郭家能有啥好?生生是狼窝里放了一只羊!郭老头子能要了花娘,郭一山就不会要了她大凤?哼,我这是成全她哩!做善事哩!咋?刘家明媒正娶对不起她一个要饭来的妮子?”孙大头说:“刘先生,你儿子才三岁,实在是太小了!”“小他会长大!实话给你说吧大头,家里缺人手,我是让她来家里帮忙哩!再说,人家愿意不愿意还在两可呢,你倒是替人家推三挡四起来了。好吧,请不动你我不请了中不中?你走吧你走吧!”刘仙堂恼了,挥着手撵人。孙大头不想得罪刘仙堂,他苦笑着:“中中中中,刘先生,我试试,我试试,中不中?不中了你也别怪我。”“肯定中!我等你消息啊,大头!做善事哩!”刘仙堂送走孙大头,一脸得意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禁不住哼起梆子戏:“西门外放罢了三声大炮……”
二
砖头喜欢大凤。砖头开始还没有觉察到。老彩家刚来时,说心里话,他还有些厌恶呢!一大家七口子,吃住全在郭家,拿啥报答人家呀!所以他看到大凤挑水,没有一点儿不安的感觉。过了一段,可能是看顺了,也可能是大凤齐整了,或者是大凤的勤快获得了他的好感,他开始对大凤有了笑脸。特别是老彩家走后,他忽然感觉想和大凤待在一起了。他不但每天一早就起来挑水,还主动地到厨房里帮大凤做点儿活,比如倒些脏水。看见有体力活争着做,生怕累着了大凤。砖头二十六岁,娶妻四年,大女儿都三岁了。可是老婆孩子都不在郭家,砖头仍像单身一样自在。砖头挑水过来,看见大凤正洗笼布、箅子等物,对大凤笑笑,提起筲来就往缸里倒。头一筲水缸已满,他提起来又倒另一筲。缸里的水溢出来,哗哗地流着。砖头只顾看大凤,竟然不知道。大凤看见忙喊:“水溢了砖头哥!”“啊啊,”砖头住了手,“嘿嘿嘿嘿。”给大凤笑。大凤也笑了,一甩头把掉在脸上的一绺头发撩上去。砖头看见了,忙走过来。“你去忙吧砖头哥!”大凤撵他。“嘿嘿。”砖头看见大凤那一绺头发又掉了下来,伸手去大凤脸上帮她撩发。“啊啊!”大凤像被火烧了似的喊。砖头红着脸跑了出去。
大凤尊重砖头。大凤不知道该怎么称他。刚来郭家时她不知道砖头和花娘是姑侄关系,她喊他“砖头哥”,后来知道了,她想改喊“砖头叔”,既感觉不顺嘴,砖头和花娘也都说不用改。不用改就没有改,“砖头哥”就一直叫了下来。砖头比她大十一,她知道砖头也是帮忙的,和她的身份差不多,她本能地感觉他近。再说,砖头已经结婚生子,是个大人了,而她才十五,还算个孩子呢!“砖头哥”就真的是砖头哥,没有什么别的感觉。后来她感觉在郭家大院里有了一双特殊的眼睛,这双眼睛老是跟着她。她在厨房做饭,窗户上有眼睛;她在院里洗衣,墙角里有眼睛;有时候她睡了,还会感觉门缝儿里有眼睛。前天她正往锅里装馍,砖头过来了,他拿了一个瓢,好像要舀水喝的样子,却端着瓢一口不喝,紧紧地站在她的身后,那种热烘烘的体温甚至都能感到。她终于明白了,这双眼睛就是砖头的。到了这时候,她才感觉有点儿紧张。她害怕他的“体温”,她感到那种“体温”对她有威胁,本能地想躲避他。所以当砖头要帮她撩头发的时候,她不觉地“啊啊”出声来。穷人家的孩子早熟。大凤知道砖头有媳妇,有媳妇了还这样,大凤开始不喜欢砖头,也开始了设防和警惕。
晚饭后,大凤收拾起锅碗瓢盆,端到厨房洗刷。花娘跟过来嘱咐她:“大凤,别忘了把面发上,明天又该蒸馍了!”“中,奶奶。”大凤边应边刷。花娘走出厨房。大凤刷完了,又往面盆里挖面,去水缸里舀水。
砖头站在院子里的西墙边,远远地看着大凤的身影。对侄子的举动花娘早有觉察。她是过来人,从砖头看大凤的眼神,说话的声音,老是往大凤跟前蹭等举动,花娘知道砖头喜欢上了大凤。还有,砖头结婚后,总是隔两天就回家一次,有时候每天晚上都回去,从平乐镇到大杨庄十几里,他一点儿也不嫌烦。现在,三五天还不说回去一次呢!花娘发现大凤还不知道,或者因为她小,还不明白一个男人的爱意,或者她压根儿就不喜欢砖头。但花娘知道,砖头大她十一,又结过婚,大凤要不防范,总有一天会吃亏。花娘出了厨房,就看见砖头正站在西墙下的暗影里,她装作不知道,走到二进院的屋山头下,悄悄地站下了。她想看看砖头究竟会有些啥样的举动。
砖头大步走往厨房。大凤正和着面,一抬头看见砖头过来,一时有点儿紧张。“我看看缸里还有水没?”砖头没话找话。“有水,砖头哥。你去忙吧!”大凤和着面,警惕地看着砖头。“我又不是老虎你怕我干啥?我就是想看看你。”砖头一脸羞涩,弯腰捞出水瓢,装出要喝水的样子。大凤那一绺头发又掉下来。砖头定定地看着。大凤觉察了,连忙用带着面的手去撩,一块面痕印在额头上。“大凤,我……”砖头喘着气往前靠。她又感觉到了那种热烘烘的体温。大凤紧张了,她大声喊:“奶奶,酵子在哪儿呢?”酵子是面的催发剂。花娘听见了,往前走了两步,人没到声音先到了:“在墙上那个小龛里!”“嗯嗯!”砖头气得直摇头。“你来看看吧,我找不着!”大凤高声喊着。“大凤你——”砖头急了,摸一下大凤的脸蛋,急忙往外跑,正和进来的花娘走个迎头。“你干啥砖头?”花娘大声问。“我、我看缸里还有水没!”砖头急着跑了。“没事吧大凤?”花娘含糊地问了一句。“嗯嗯。”大凤应着,眼睛里忽然流出泪来。
花娘决定教训侄子。但她知道,这种教训只能在他们两人之间进行,任何一个第三人都不能知道。砖头正在杂货铺里想心事,手拿着抹布,眼却痴痴地望着外边的大街。“砖头,砖头,买两封果子!”一个老头儿大声喊他。“啊?啊啊!”砖头应。“想媳妇了?接过来不行了!”老头儿开着玩笑。“丑老婆有啥好想啊!”砖头回过神来,“你要几封?”老头儿说:“刚才就说是两封嘛!”花娘过来了。花娘带着馨,装作无事转悠到这儿的样子。砖头看见姑,勉强给姑笑了笑。姑说:“砖头,黑了你到我屋里去一下。”砖头警惕地看姑一眼:“有事吗?”花娘不高兴了:“没事就叫不动你了?”
晚上是砖头的黄金时期,杂货铺关了门,按照过去的惯例,他会端着灯在院子里走一遍,看看厨房,看看头门,再看看院子里的角角落落。这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权利。大凤住的是头进院的西屋,正对着东边的厨房,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走进东屋,从厨房的窗户里放肆地把目光探进大凤的屋里。这一个晚上他只有牺牲掉了。
花娘是个直性子,说话不太会拐弯,况且又对的是侄子,更何况她又感觉她是正义之师,所以一开始就入了正题:“砖头,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大凤?”砖头看姑一眼,没敢回答。花娘看他不吭,就有些生气:“你也特胆大了吧,敢调戏人家大凤。你难道不知道,人家是个黄花闺女,以后还得嫁人呢!”砖头梗起脖子:“嫁给谁不是嫁,咋就不能嫁给我?”花娘火了:“嫁给你?你撒泡尿照照你是谁?从小傍着人家吃眼角里的食,一个媳妇你养起了吗?要不是郭家掏钱,你那媳妇能娶吗?”“丑的跟啥样!”砖头嘟囔着。“丑?不是看郭家的面子,丑媳妇你也寻不来!咋,就你漏那俩钱还想养起俩媳妇?别做梦了!”砖头翻姑一眼。“趁早死了那份心,大凤也不会跟你!”花娘厌恶地看砖头一眼,又说,“人得知道报恩。你爹那时候是咋娶的你娘?那是您姑父拿的钱。不怕你难受,那是你姑父拿了五十串钱买的你娘,知道不知道?到你这一辈了,人家完全可以不管你,又掏钱给你成了家!对得起时家一百层了,还不安分!”
花娘这段话虽短,却说了时家两辈人的事。砖头他爹是花娘他哥。二十三四了还没有娶上媳妇,每说起这事花娘就掉泪。那时候虽然时木墩跟郭家打了官司,但郭老先生可怜花娘,打算帮她哥娶个媳妇,刚好有一家讨饭的要卖闺女,郭老先生一把手给了人家五十串钱,她就是后来的砖头他娘。时木墩赌博,时家怎么着都翻不过身来。到了砖头这辈儿,仍然穷得叮当响。砖头十四岁时,跟着姑来到了郭家。那时候郭老先生还健在,花娘故意在丈夫面前说砖头,好好地孝顺姑父和姑,到你长大的时候你爹要是还这样穷得叮当响,姑操心给你娶个媳妇。砖头一气儿在郭家八年,从十四岁的毛头孩子长成个大小伙子,时家仍然没有大的改观。一天下午,二十里沟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儿来郭家看胳膊,向鹤鸣倾诉了她的苦恼:儿、媳早亡,她拉扯了两个孩子,孙子二十多了娶不上媳妇,她想请鹤鸣操个心,看谁家愿意,她想让妹妹给她哥换个媳妇。云鹤鸣知道老人家没钱,就把砖头叫了过来,说:“这是俺家的亲戚,你看小伙子咋样?”老人抬眼看了看砖头,五大三粗一个小伙子,就说:“好好!”云先生说:“您老人家要是看着中,就让他给您做孙女女婿,您孙子娶媳妇的钱我给您出,中不中?咋着也比换亲强啊!”老人家又认真地看砖头几眼,说:“既然先生说中,那就一定是个中!我回去给孙女说说。”砖头于是就有了媳妇。
砖头又瞅一眼姑,欲言又止。花娘说:“我可告诉你砖头,你要是弄出啥不好来,我可不给你爬上台!你自己看着办。去吧!”砖头不走,说:“姑,我想把她休了!”“啥?休了?那俩孩子谁带?你?”姑真的生气了。“叫她带走。”砖头嘟囔着。“别坏良心了!”花娘忘了避人了,一蹦大高,“大孩三岁,小孩一岁,跟着他娘再走一家?你看看这兵荒马乱的,你敢这样想,就不怕天上打雷龙王爷抓你!……哼!真是个混账东西!”花娘说着,顺手掂起一个鞋底子,对着砖头。“中中中中姑,我的事不说了中不中?”砖头想休战。花娘喊:“不中!我再说一遍砖头,你也休不成妻,你也没那个本事休妻!你即使休了妻,你也娶不成大凤!我也不叫大凤嫁给你!”砖头看姑一眼,愤愤地走了出去。花娘追出屋门:“你要再想那邪的歪的,我立马把你撵出去!我说到做到!哼,没出息的东西!”
三
弘元法师又来看病了。他坐了一把用两根长杆穿起来的椅子,由两个农民抬着,后边跟着的是他的徒弟静心和尚。此时的弘元已近五十岁,身体清瘦,但健康硬朗,加之慈眉善目,一脸静气,一看就是个尘外之人。“法师,您这是跟骨骨折,也就是俗话说的脚后跟骨折。这个部位很重要,它承受了人体重量的将近一半。是不是下台阶时踩空脚了?”一山看过,抬起头问他。弘元法师一笑,说:“先生所言极是,踩空脚,蹾了一下。”郭先生把弘元法师的脚端起来抱在怀里,拉,推,揉,按,云鹤鸣在旁边做助手,拿着一应绑缚之物。一袋烟工夫,一山就把法师的脚跟复位包好,说:“法师不必烦恼。我已经给您复位,再加上内服,外洗,双管齐下,内外施治,保管你半个月可以走路。”弘元法师一笑,说:“先生妙手回春,博爱众生,用我们佛家的话说,就是胜造七级浮屠啊!”
“郭先生,郭先生!”狗子一头汗水跑进门楼,“有伤号!”说着往后一指,就见一副担架飞奔而至。“阿弥陀佛,老僧告辞了!”法师向先生致意。静心和尚连忙上前帮助师父。两个农民把椅子抬进门楼,接了法师悄然离去。狗子说:“先生,司令有信!”一山接了连忙打开:
郭先生台鉴:
弟兄骑马坠地,务请神手妙施,解吾心忧。前线吃紧,匆匆见谅!
弟富宾叩
“快抬上来!”郭一山大声喊。“来了!”众人把伤者抬上木床。一山掀开床单一看,奇了!伤者的双脚一个五趾向前,一个五趾向后。五趾向前那是应该的,五趾向后可就有大问题了,不但脚肿得厉害,就连小腿也肿了起来。只看一眼,一山就知道是骨折了,但究竟是哪儿骨折,几处骨折,一山却要细细地检查。狗子在旁边大声地说着:“这是我们王队长,从马上掉下来了……”一山拿把剪刀,先轻轻地挑开伤者脚上的鞋带儿,接着又铰了伤者的鞋面,鞋子掉下来,一个脚完全呈现在面前:这还哪是脚啊!简直是吹饱气的夸张的脚模型!并且是脚趾往后的变形的脚模型!一山轻轻一摸,就知道了伤病的症结,他小声吩咐:“狗子兄弟,你抱住队长的腰。”“中!”“抱紧,任他怎么喊,你都不要松!”“中!”狗子又应。王队长咧着嘴笑了一下:“郭先生,您放心,我不喊!”一山不理他,又说:“鹤鸣,你也摸一下他的伤处,一会儿好给我配合。”“好的。”鹤鸣应着,走上前细细地摸了一遍。一山探询地看她一眼,鹤鸣轻轻地点了点头。
赵富宾来了,他骑着刚缴获的鬼子的高头大马和警卫员一起来到大门楼外。赵富宾下了马,手一扬甩了马缰,说了声“警卫”就往院里走。门外,郭一川正和他的儿子郭济聪、宝、馨排成队推铁环,他站在队里,兴高采烈地喊着。现在是他的儿子聪在推,看见大马,小家伙分了神,铁环倒了。轮到了一川,他“嘿嘿”着,从儿子手中接过推杆。他推得东倒西歪,根本不如孩子。孩子们故意给他捣乱,齐声喊着:“倒了倒了!倒了倒了!”一川的铁环正好推到赵富宾的马肚子下边,倒了!“你赔我,你赔我!”一川撵着赵富宾。“一川!”赵富宾从兜里掏出几块糖,给三个孩子每人一颗,却给了一川两颗。“嘿嘿。”一川得意了,填嘴里一颗,把另一颗举着,趾高气扬地交给儿子:“聪,聪,给你!”
赵富宾进来的时候,王队长的脚已经绑好。病人和先生皆满头大汗。“郭先生辛苦!”赵富宾说。“赵先生,喝茶!”刚说了一句,一山笑了,“呀,鹤鸣去拿膏药了!”“咋样,厉害吗?”富宾又问。“嗯。”一山点头,“不过处理完了。一个月后不耽误走路!”“谢谢谢谢!”赵富宾和王队长齐说。一山操起笔开药方,云鹤鸣拿着膏药走进来,一见赵富宾,就让去客房里喝茶。
赵富宾和郭一山分宾主坐下,大凤掂着茶壶进来给两人倒上茶。赵富宾问:“郭先生,近段见过马利奇没有?”一山说:“两年多没见了。马利奇又来了?”赵富宾说:“现在国际局势是两大阵营,一个是以中美苏英为代表的正义阵营,一个是以德意日为代表的非正义阵营。马利奇是意大利人,当然属于敌对阵营了。”一山说:“马利奇是个传教士,他还进行军事活动吗?”赵富宾说:“不管他进行不进行实际的军事活动,他把中国的珍贵文物倒卖到国外,都是侵略活动的内容。毛主席说,传教士是进行文化侵略……”“你的意思?”一山看着赵富宾。赵富宾说:“再见到马利奇,一定要注意他的行动,一有情况,立即和游击队联系。”
“喝茶!”郭一山让。赵富宾端起茶杯。云鹤鸣走了过来:“赵先生,听说你们在河北打了日本鬼子的给养?”赵富宾一听就笑起来:“我们伏击了鬼子的四辆给养车。炮楼里的鬼子出来支援,王队长负责打后援,一枪就把骑在马上的鬼子军官击毙了。王队长以前是正规军的骑兵排长,看见马兴奋,爬上马就追鬼子。谁知道日本鬼子的战马认人,驮着王队长直往炮楼里跑。这小子一看不好,急忙下马。情急之中摔坏了脚……”“是不是他从马上跳下来时,身子扭动得厉害?”云鹤鸣想探寻病源。赵富宾站起来比画着:“他是往前跳的,马肚子蹭他一下,落地时身子就扭了,你没看,脚都倒过来了?郭先生真是神仙,你刚才没听他逞能,说他现在又能骑马了!”三个人笑起来。“听说日本人要打过黄河,有可能吗?”郭一山问。赵富宾说:“有可能,据情报部门透露,目前鬼子正在集结兵力!”
“郭先生,郭先生!”外边有人探头高喊,“夜里跑反,把孩子的腿绊折了……”“啊啊,马上去!”一山应着,下意识想往上站。赵富宾一口喝干杯里的茶,笑了笑,说:“郭先生,告辞了!”
王队长的伤令郭先生兴奋,夜里睡不着,他禁不住拿起毛笔细细地勾画起来:“鹤鸣,你看!”他把骨伤的图形画完整,“他这个脚,是骑马时摔下来扭伤的,你想,正常的脚,脚面朝前,而他这个脚呢,脚面差不多扭了个翻个。哪地方的问题呢?脚跟。脚跟处有四块大骨头,一块脚跟骨,上承着腿上的行骨和辅骨,前边则与距骨相连。马飞快地奔跑着,他从马上猛一跳下来,脚跟着地,身体扭转……”郭一山放下毛笔,双手比画着。
“所以脚跟骨不仅骨折,而且严重错位……”云鹤鸣接上。“对。脚形改变成这样,平生所仅见!今天的处理先复位正骨,再续接断骨是非常正确的……”一山露出得意之色。“哎,先生,你应该把这个病例写进《郭氏正骨精要》里!”鹤鸣建议。郭一山想了想,说:“应该!”
四
风声越来越紧,天天有逃难的人群从门前走过。大凤掂着一筲烧好的茶水放在门口,把竹筒子水舀放在筲上。云鹤鸣走过来,小声嘱咐她:“多放点儿竹叶!跑反的人心里急,内热盛,容易上火。”“嗯。”大凤应着,抓了两大把竹叶放进去,望着长长的街道出神。自从看见这些逃难的人,她就惦记起爹娘和弟妹来。
有人过来喝茶了,花娘禁不住走上前和人家搭讪:“您这是哪儿的逃难的?”“黄河北原阳,日本鬼子见人就杀,您也快逃吧!”拄棍子的老太太叹息着。花娘又问:“您这是往哪儿逃啊?”“逃哪儿是哪儿。反正不能让鬼子抓住!”老人喝了水,说声“谢谢您了大娘”,又往前走去。
“花娘,大哥在家吗?”一方走过来。“一方啊,有事吗?”一方笑一笑,说:“你看这兵荒马乱的,我想求大哥帮个忙!”“帮忙?”花娘笑了,仔细地看一方几眼,“他会帮啥忙呀?除了捏骨!在家呢!”
一方走进客房,对着一山发起了牢骚:“……财学牙医,一开始我就反对,咱家那是祖传捏骨,学啥哩的牙医呀,天天对着个臭嘴,啥意思嘛!哎,他娘非得让跟着他舅那个王八蛋学牙医。这回好了,治死人了,不坚持了!”
一山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就说:“孙满仓的事不是办得很顺利吗?”“咋不顺利?咱给他钱了还有啥不顺利!”一方两手一摊,做个无可奈何的动作。“那你的意思?”听见有人说话,一山看了看外边。“我的意思,是想让财跟着大哥您学捏骨。一来是,他大伯是远近闻名的捏骨名医。再说,捏骨也是咱祖上传下的基业,不能断流的泉脉。我也想让孩子沾点儿祖上的灵气。小时候听咱爷说,咱祖上的手艺也是他叔传他的。我想让财跟着您学点儿本事,祖上是叔传侄,今天是伯传侄,几百年后说起来,不也是一段佳话嘛……”
云鹤鸣扯着馨走进来。后边跟着掂了茶壶的大凤。郭一山听懂了,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回答:“我的意思,按咱祖上的规矩……”一山支吾着。郭一方胸有成竹:“按咱祖上的规矩是传男不传女,一辈传一家是不是?你看,你这边宝太小,大哥今年也都四十三四了,你看这兵荒马乱的,咱总是多个人学就多份保险。从咱郭家祖传的捏骨大业来说,让财跟着学……”
云鹤鸣听明白说的事了,马上接上话:“一方兄弟,你是说想让财跟着学医是不是?”“啊对对。”一方忙点着头看云鹤鸣。“先生,我看可以跟着学。”云鹤鸣看着一山。一山一怔,皱起了眉头。鹤鸣说:“只是这一段财最好别学。为啥呢?一是孩子刚刚出了事,一时心里还缓不过劲来。再说,他以前学的是牙医,跟他舅学的,也是正根,立即扔了改学捏骨,别说他舅难过,财他娘也不会不骂人!”一方一拍胸脯:“屁!她娘们家知道个啥,就知道瞎吵吵!要不是她在那儿瞎掺和,财的捏骨手艺早学成了!”鹤鸣笑了,说:“你回去再跟财他娘商量商量。说实话一方兄弟,别看你背地里把式耍得怪好,财他娘通不过你啥事也做不成……”“做不成?大嫂你看着,看着我做成做不成!”一方又拍一下胸脯。“你回去再商量商量不行吗?”云鹤鸣笑看着他。“好吧!”一方说着站起来,“大哥大嫂,您这儿算是咱说定了啊!”
一方一走,花娘进了客房:“叫我说就别叫他学!一方两口子那都是个是非精,你看财他娘那两片子薄嘴唇子,吧吧吧吧,天天造坏话,你见过她说谁好过没有?财要是来了,净等着惹事了!”云鹤鸣和大凤都笑了。郭一山送他回来,一脸的不悦。花娘意犹未尽:“你再看财,一脸的霉气!开业第一天,一颗牙拔死个人,除了财,谁还有这本事呀!”一山也笑了,摇着头说:“要说不让他学,一方说出来了。要说让他学,我还真……”一山摇头。鹤鸣说:“这你怕啥哩?方子是你的,药是你配的。传人传的是秘方。你认为他可教,你传他秘方。你看他不可教,不传给他秘方。没有秘方,谁跟着都是个白跟,顶多也就是学个手法。”“要说也是。”郭一山稍宽心,一屁股坐下来。大凤连忙给他倒茶。
一方刚走,孙大头来了。一山有病人,就说:“孙叔,有事你给鹤鸣说吧。鹤鸣!”“哎哎来了。”鹤鸣正扯着馨玩,花娘马上把馨接走。大头一坐下,未说话先口吃了:“你看——是这样的……唉,我感觉很难启齿,你看看……”大头摇了摇大头。“有话你就说孙叔,打从先生那件事起,俺一家就没把您当外人!”云鹤鸣把茶杯往孙大头面前送送。
“哎哎,”孙大头抚了一下茶杯,“是这样的。刘仙堂托我说媒,想把大凤娶到他家……”“给他?”云鹤鸣禁不住露出厌恶。“哪儿呀!给他儿子!”孙大头说过,自己皱起了额头。“啥?他儿子?他有几个儿子呀?”大头说:“就一个嘛,刘永旺。”鹤鸣说:“不就是那个三岁孩子吗?和馨一年生的?”大头点头:“对对。”鹤鸣有些恼:“疯了吧?他三岁的儿子想娶人家十五六的大闺女,究竟咋想的呀!”她盯着孙大头。“他说,他家没有劳力干活,想先娶个大媳妇干着活。”“他这才叫黄鼠狼给鸡拜年呢,一点儿好心没有!”云鹤鸣单刀直入。孙大头说:“我也想着,那个瘸子刘仙堂没安啥好心!你想想,他媳妇身体不好,整年害病吃药。他闺女又早嫁出去了。三岁的孩子知道个啥,娶个媳妇有啥用?还不是给他刘仙堂娶的呀!你没听那歌子唱的,‘十八岁大姐三岁郎,我是你老婆不是你娘……’”
大凤又进来倒茶。孙大头禁不住看了看大凤。大凤倒了茶,转身走出屋门。“大凤。”云鹤鸣忽然喊。大凤扭过脸站住:“嗯,先生!”鹤鸣说:“你过来!”大凤走回来,站在云鹤鸣面前。“因为是你的事,得先让你知道。”云鹤鸣看着大凤,“刘仙堂托人给你说媒……”“云先生,我不愿意!”大凤态度坚决,根本不往下听。“愿意不愿意是你的事,听完!”云鹤鸣大声说。大凤低下头,身体有点儿抖。云鹤鸣说:“刘仙堂想把你说给他三岁的儿子刘永旺……”“我不愿意,云先生,我留下来是照顾先生的,这是我爹我娘给我派下的活……”大凤说不下去,眼眶里含满了泪水。鹤鸣说:“好,那你下去吧!”大凤慢慢地走出去。
云鹤鸣看着孙大头:“回刘家,说大凤不愿意,郭家也不愿意!”
五
一九三七年的第一场雪来得很早,小雪那天,一场小雪如期而至。开始下的是雪霰,一个小粒儿一个小粒儿地往下落,雪粒儿很结实,落地上就往上一跳。麻雀们开始还以为是米粒儿呢,跟着在地上捡。后来越下越多,或许是吃饱了,麻雀们就不捡了,齐躲进墙洞里不再出来。
宝推着铁环从里院跑出来,馨追着他,边追边喊:“叫我推推,叫我推推哥哥!”宝停下来,把手里带钩的推杆递给妹妹。馨一推,铁环倒了。馨哭起来,大声喊着:“铁环坏,铁环坏,不要铁环,不要铁环了!”“中中,你不要了给我吧!”宝跟她要。馨忽然不哭,大声说:“不给!”“来来,姐姐帮你推,姐姐帮你推!”大凤大步走过来。馨把推杆给大凤,大凤推起来,宝和馨跟着跑,三个人跑得欢天喜地。花娘也出来了,看着几个孩子玩得高兴,禁不住站在旁边乐。大凤跑到花娘身边,忽然把手里的推杆往她手里递,大声说着:“奶奶你推,奶奶你推推,可好玩了!”“我哪儿会!”花娘不要。大凤硬把它塞给花娘,花娘正要追上去,铁环在不远处倒了。“不推了,倒了咱不推了,你看天冷的!”花娘牵住馨的手,扭脸对大凤说:“大凤,你给发的面烧把火吧,这天,酵子不欢!”“中。”大凤应着,扭脸回家。
雪霰渐渐变成了雪花。雪霰下得快,一粒儿一粒儿地直射地上,一点儿心眼没有。雪花就不同了,它扭扭捏捏,一晃一晃地显得很矜持。宝伸开手,一片雪花落上去,他高喊着:“哎,我的雪花是六瓣!”“叫我看看,叫我看看哥哥!”馨喊着要看。“给!”宝逗她,把手伸开。雪化了,什么也没有留下。馨便闹,非要哥哥六瓣的雪花。宝抓住馨的小手,伸开,一片雪花兴高采烈地落了下来。“看看,是不是六瓣?”馨三岁多,还弄不清六瓣是多少,只是伸着小手接雪花。就在这时候,高高低低的几件破衣裳走了过来。“大娘!”风雪中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花娘正看两个孩子捉雪花,猛一扭脸,一时没认出人来。“大娘,我是老彩呀!”
“哎呀我的老天爷!”花娘高叹一声,上前走了两步,“快进家吧,这么冷的天!”老彩和妻子及两个儿子快步走进门楼。
“先坐大凤屋里吧!”花娘热情地招呼着,自己走在前边。老彩家四口人跟在后边。花娘把屋门打开。彩家四人走进去,不停地跺着脚。鲇鱼和泥鳅脸都冻紫了,鼻涕不停地往外流。宝飞快地跑到厨房,拿了两个馍又飞快地跑过来,给鲇鱼和泥鳅每人一个。两人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吃,噎得哏哏儿直叫。馨站在门外,好奇地跟着看。
花娘专为老彩家四口人安排了一桌饭,大凤坐旁边陪着。四人围坐着吃饭。人人无语。老彩和彩妻吃得很慢,只有鲇鱼和泥鳅抢着吃。云鹤鸣走过来。几口子全站了起来:“云先生!”“坐,坐吧。二凤三凤哩?”云鹤鸣一声问,老彩妻呜地哭了起来。“老没成色呀!”老彩说着,也哭了,“给人家了!对不起孩子啊!”“姐——”鲇鱼和泥鳅手拿着馍,也嗷地哭了。大凤抓住娘的手,哭得直不起身来。云鹤鸣和花娘都让他们哭哭了,也跟着拭泪。“老彩,老彩呀,都别哭了!”过了一会儿,花娘劝他们。老彩渐渐止住泪:“一家人三天没吃上饭啊!要不是俩闺女,我们咋也回不来了……”“给人家了也不一定就不是好事,让孩子逃个活命……”花娘劝。“唉,只能这样想了!”老彩妻也收住泪,“孩子老懂事,临走时把身上的小褂又脱给了她俩兄弟……”鲇鱼听见娘说,禁不住又哭了起来:“姐——”众人又哭。大家再劝。
“这次回来,就多住些日子,养养再说。大凤,吃罢饭了,领你爹娘好好歇歇吧。花娘,他们安排哪儿了?”云鹤鸣问。“还住厢房里吧!”花娘说,“大凤,晚上的活你都别管了,陪你爹你娘好好说说话。”“嗯。”大凤还在哭。
傍晚前后,雪停了,东北风却刮了起来,嗖嗖地直剐脸。馨睡了。一山侧了身躺床上看书。鹤鸣禁不住感慨:“老彩家才走了三个多月,就把俩闺女卖给人家了……”“老彩两口子还是有本事的。世道这么乱,能活着就不容易……唉!”一山说过,又低了头看书。鹤鸣说:“这次他们回来,我想让他们住些日子。老彩呢,帮咱做点儿杂活,你看砖头这些日子,霜打了一样,好像有啥心事似的。大凤她娘哩,让她帮着做点儿家务……”一山头都不抬:“这事你看着办,我知道不知道都行。”鹤鸣说:“你是家长哩,不让你知道能中?”“我是家长?”一山认真了,“咱爹去世的时候,就说你‘当大任’,让你当家哩,我哪是家长啊!你爱咋管咋管,以后少跟我商量这些事。”“有福,真是甩手掌柜啊!”云鹤鸣开着玩笑。
“哎,财的事咋着了?一方没有再说?”一山忽然问。“一方和他老婆吵了两架了,依他老婆,停一段,过了这个霉气劲,再开牙科诊所,她要哪儿绊倒哪儿爬呢!一方是坚持要学祖传秘方,捏骨。财呢,是两不靠沿。啥医也不愿意学了,准备下地干活哩!”云鹤鸣给先生学着。“哎,要真不是那个料,不当先生也中!”郭一山看了两眼书,叹着,“等等再说吧!”鹤鸣说:“不等咋着!啥时候他家的仗打完了,咱这儿再接着说。”
厢房里,两张床拼成一张大床,两个男孩儿已经睡着。老彩和凤她娘靠在墙上,大凤歪在娘的怀里,轻轻地响起了鼾声。“唉,很久没有这么安静的时候了。”娘叹,“本来瞌睡得不行,这一安静,反倒睡不着了,你说怪不怪?”老彩说:“没啥怪的。我也睡不着。大凤马上就十六了,她的事安排不好,你我谁能睡得踏实啊!”“那是。”妻子温顺地应着。老彩说:“你看这兵荒马乱的,这么大的闺女可扎眼了!再加上大凤又不丑……”“扎眼是扎眼,可媒人说那个三岁的孩子可不中!”妻说过又叹,“要说……可惜,唉……”“她娘啊,我有个想法。”老彩说。妻子扭过脸看着他。老彩把声音放低:“要是郭家愿意呢,我想让大凤嫁给郭先生。”他停一下,看看妻子的反应。妻子瞪大眼睛望着窗外无边的黑夜,没有反应。老彩说:“一来,咱是报答郭家的恩情。二来呢,也是给孩子找了个好人家。啥毛病没有,就是郭先生大了点儿。你说呢?”妻子嗯了一声:“我说也中。就是怕云先生有啥想法……”老彩说:“要不,明天我去给花娘说说,先探探口气?”彩妻自语似的说:“要说,大户人家娶两房媳妇的,也多的是呢!只是——谁知道呢……”老彩声音再低,趴在妻子耳边:“你也给大凤说说,看看孩子愿意不愿意。”“嗯。”妻应一声。大凤在娘怀里翻了个身。“睡吧!”老彩说。彩妻说:“睡吧。”
第二天一早老彩就起来了,他先挑了一担水,又忙着扫院子。花娘起来做饭,老彩跟进厨房,站着给花娘搭讪:“大娘,大凤不懂事,您得多教派她。”花娘说:“大凤不错,勤快,不惜力,还有眼色!这大半年可帮了我不少忙呢!你没看出来,自从大凤来了,我都吃胖了。”老彩看花娘端盆舀水,连忙接过来去舀。舀完了,仍然站着。花娘看老彩一眼,说:“老彩,你是不是有啥事呀?”老彩说:“哎呀大娘眼真亮,既然您老看出了我的心事,我就不敢隐瞒大娘了。”花娘搬了个凳子递给老彩,自己则坐在了灶火板上。老彩不坐。老彩蹲在了花娘旁边:“大娘,闪过年大凤都十六了,打从小我和她娘就疼她,二凤、三凤一给人家,这满心里就剩下她了!不瞒大娘您,昨天夜里我和她娘都睡不着,思来想去还是想给大娘您说说,想给孩子找个可靠的好人家……”花娘点头说:“天下父母心。这好理解!”老彩说:“您知道,郭家对俺有大恩大德,要不是郭先生、云先生和您,俺一家七口子非死完不中。我和她娘想了很久,还是想先给您老说说,能不能让大凤一辈子在您跟前替俺尽孝,提茶续水,叠床架被,做点儿粗活……”“啊!”花娘点一下头,“老彩呀,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老彩一愣,旋即笑了。花娘说:“这事呢,不能急,得容我慢慢做。”老彩说:“那我就和大凤她娘谢大娘您了!”“你先别说谢哩,”花娘说着,往外瞅了一眼,放低声音说,“要紧的是得让鹤鸣愿意……”“那是那是。”老彩一个劲地点头。
花娘拿起火柴却没有点火,她看着老彩,说:“要说呢,一山也能对住大凤。除了年龄大点儿,啥病没有。说句不中听的话,要不是年龄大些,大凤咋也不会找到这样的主呢!”“那是那是。”老彩一脸讨好的表情。“一山他爹,也就是老郭先生,比我整大了二十八岁,一山比大凤也才大了二十七岁呢!”花娘现出憧憬的神情,“我过门时也是十六岁。俗话说,大了疼,小了拧。老先生对我那个好啊,这么大年纪也不嫌丑了,我长恁大,第一次感觉到有了亲人!我就想啊,这人图的啥哩,叫我说,一个女人,只要叫男人爱了一天,真爱了,真疼了,那她也就值了!我多次说过,如果真的有来生,我一定还找那个老头子去……”“您老说得是!大娘,我和大凤她娘给您老烧香祝福!”说着,老彩跪下一条腿去。花娘一把拉住他,说:“老彩,咱以后就是亲家了,你可不能再这样客气!”老彩站起来,含着腰谦卑地说:“大娘,那,我走了。”“中。你等消息吧!”花娘说着站起来。老彩忙上前去搀。花娘笑笑说:“你去吧,一有好消息我立马给你说!”“谢谢大娘了!谢谢大娘……”老彩一脸春风走了出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