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纲目》
一
小雪那天的那场小雪还没有化完,日本鬼子的铁蹄就踏来了。先是三架涂着红膏药的零式飞机从天空掠过,很快就听见了从洛阳方向传来的爆炸声。平乐镇再也静不下来,成群结队的村民踏上了逃难的路。“逃反了!老日马上要来了!快跑吧!”孙大头在街上边跑边喊。1911年清朝皇帝被推翻,之前的几十年和之后的几十年内,中原一带一直匪患不断,老百姓习惯于举家奔逃,他们把这种灾难叫作“逃反”或者“跑反”。孙大头张口就喊“逃反了”,就是这种习惯的结果。镇街上,一时人潮涌动,哭爹喊娘。
郭家还算沉得住气,云鹤鸣一边捆包袱,一边小声对丈夫说:“先生,我给你说,药王爷叫我放到地窖的暗橱里了。你也记住!”她怕万一有什么意外。“嗯。”郭一山心不在焉地应着,仔细地比较着几本书。“嗯啥嗯,我说的是那尊白玉药王,我放到地窖的暗橱里了!”鹤鸣急了。“知道了知道了!”郭一山抬起头,“别让我知道恁些事,我头都大了!”说着,拿起一套《医宗金鉴》放进包里,又挑了两本别的书往包里放。鹤鸣说:“书本沉得很,挑一部最重要的拿吧!”“这都重要。”一山坚持着。大凤走过来:“给我,给我先生,我背得动!”说着,抢在手里,装进自己的布包。一山想了想,又拿了方铜墨盒和一大一小两支毛笔。云鹤鸣皱起眉头。大凤连忙接过来,又往自己的布包里放。
馨尖着嗓子喊:“娘,咱往哪儿跑啊,是不是到我姥爷家?”“咱姥爷家在北边,早就是敌占区了,咱要往南边的山里跑!”宝说。“哥,我跑不动了,你背着我。你要跑不动了,我背着你中不中?”馨大声说。
云鹤鸣往包袱里装着东西,忽然说:“大凤,给你爹娘拿些吃的,让他们先走吧,别都挤在一块儿。”大凤说:“我爹说,他想帮咱们拿些东西。”云鹤鸣大声说:“逃反哩,有啥东西拿!让他们快点儿走,逃完了再回来!”“中。”大凤应着,就往外跑。
花娘在上房捆好了自己的包袱,想了想,又散开了。她决定放弃逃反。老先生一箱子旧衣裳,都拿着,她拿不动,也不方便。不拿吧,她又怕被鬼子放火烧掉或者被抢走。这衣裳对人家或许不值几个钱,但对她花娘,那就是性命一样重要。她不跑了,索性往床上一躺,歇着。谁知道一躺倒她忽然发现,装衣裳的箱子忘了锁,她怕一会儿再忘了,连忙爬起来锁了,又躺下来。看着晃悠晃悠的大铜锁,她的心思反倒平静下来。
大凤送走了爹娘,迎头碰上往二进院走着的花娘:“奶奶,都收拾好了吗?”花娘说:“我不跑了!”“为啥?”大凤急了,“日本鬼子杀人放火……”“我不想跑了。”花娘执拗地说,“我一个老婆子,看他们能把我咋着?”大凤知道自己劝不动花娘,急跑了几步,抢先来到一山的房子里,大声说:“云先生,奶奶不跑了!”花娘脚跟脚也到了,说:“我真不想跑反。你想想,这么大个家业,总得有个人看着啊!再说,你爹那一箱子衣裳,我也拿不动。我不跑了!”鹤鸣说:“不是说好让砖头看嘛!”花娘不听:“叫砖头跟着跑,他年轻力壮的,还能帮着拿点儿东西。”“花娘,不要再说了,快点儿回去收拾东西吧。日本人不要俺爹的衣裳。”云鹤鸣急了,“大凤,帮奶奶收拾去!”“中。”大凤应声而动。“我不跑。”花娘拗着。“快点儿吧花娘,火都上房了!”云鹤鸣说着,把花娘推出门去。
云鹤鸣在做最后的安排,她一个屋门一个屋门地看着,砖头手拿一根木棍,紧跟在她身后。又有几架飞机从头顶飞过。鹤鸣说:“夜里醒睡着点儿。日本人来了,你就钻地窖!”大凤飞快地跑过来,大声喊着:“先生,快点儿吧!先生让咱快走呢!”砖头看见大凤过来,晃了晃手中的棍子,大声说:“放心吧!日本人敢进来,我非敲死他俩不中!”
逃反的人群潮水一样向南滚动。刘仙堂一家也在其中。他跛脚抱着儿子,累得满脸淌汗。老婆王桃儿背着包袱,也是一头汗水。刘仙堂正跑着忽然不走了,手指着天上的飞机破口大骂:“小日本,我操你八辈祖宗……”鬼子的飞机开始攻击逃难的群众,嘎嘎地贴着人头飞,路边的杨柳树被按得深深下俯,嗒嗒的机枪声直撞耳朵。被击中的人尖着嗓子叫喊,刘仙堂抱起儿子又跑。
云鹤鸣左臂挎一个大包,右手抱着馨。郭一山掂了一个小包,紧走在妻子旁边。大凤背着花娘的大包,挎着自己的小包,另一只手里牵着宝。小包里,一套大书沉甸甸地坠出一个清晰的轮廓。花娘啥也没拿跟着跑,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先生,先生!”大凤跑到郭一山跟前,劈手夺了小包,说:“给,您扯着宝吧!”郭一山连忙扯了宝的手,爷儿俩全空着手跑。飞机又踅了过来,对着逃难的人群扫射,人们一下子全趴在地上。不远处一声爆炸,粗粗细细的惨叫声鞭子般抽来。
二
砖头把头门闩上,转身走进院内。冬日的阳光薄薄地洒下来,砖头忽然就感到有些冷。他缩了缩脖子,停在了大凤的西偏房门口。偌大的院子从没有这样安静过,除了两只追逐着的麻雀在屋檐上蹦跳,一点儿动静没有!砖头下意识地瞅了瞅周围,确信真的没人在了,这才摘下大凤屋门上的门搭,推门走了进去。
西屋三间,大凤只住了北边的一间。一张空床,一条薄被,一张方桌一盏灯,这就是大凤的全部家当。砖头站着,放肆地吸着屋里的空气。忽然一脱鞋爬上大凤的被子,他闭上眼,鼻子伸进被缝儿里,一点儿一点儿嗅着被子上的味儿。咚的一声爆炸,窗户哗哗地响着,屋顶上落下土粒。砖头一翻身下了床,急忙往外跑。到了门口一扭头,发现大凤的一双半边绣花的旧鞋在床下放着,反身踅回,拿起来跑了出去。
惶惶的一天过去,到了夜晚,郭家大院里更安静了。化完了的雪映出一片灰,没化完的雪映出一片白,灰和白映衬着,一个个黑洞洞的窗户便都成了一只只大大的黑眼睛,细看时,又发现这些黑色的眼睛里长着一条一条的长棂棂和一个一个的方块块,栩栩如生地看着你。砖头在这里生活了十二年,从没有感到这些东西有这般精灵。不过,他不害怕,他知道不管怎样变窗户它都是窗户,决不会变成眼睛。砖头回到地窖里,点了灯,端着,一点儿一点儿地照着,看着。这地方他从没有来过,因为逃反他今天才得以进来,他稀罕得慌!散着的是药,包着的也是药,他发现有一个小柜子,还上着一把小锁,这里边是啥呢?他拉住小锁一蹾,哎,开了!轻轻地拉开抽屉,还是药!砖头没了兴趣,从腰里掏出大凤的那双旧鞋,凑着灯,细细地看起来。这是一双蓝粗布鞋,鞋头已有些破,鞋跟处也开线了,他见大凤只看她的脸儿,咋没有发现过大凤的脚呢?砖头想到这儿,不觉地把大凤的鞋放在鼻子上闻了一下,好像要对自己的忽略道一个歉。砖头想起姑骂他的话:你即使休了妻,你也娶不成大凤!我也不叫大凤嫁给你!他最不愿意听的就是这句话。不叫大凤嫁给我!你为啥就能不叫大凤嫁给我?我要多攒钱!多挣钱!我就是想娶大凤!我就是要娶大凤!我就是非娶大凤不中!言为心声,他忽然说出了口:大凤,我一定要娶你!他又在鞋上亲了一下,抱了鞋躺在床上。嗯!他忽然想起,应该去姑的房间看看,她整天忙她那个柜子,是不是里边有啥我应该看的东西?欲望和好奇一下子点燃了砖头的激情,他爬起来,钻出地窖口就往上房走。
地窖在药房下边,药房是上房的东厢房,一个院。砖头来到姑的门口,才发现自己没姑屋门上的钥匙。他站着,犹豫了一会儿,就想起用自己腰里的钥匙试试,他摘下钥匙串儿,挑一个大致相当的钥匙捅进锁屁股,一拧,一拧,猛地又一拧,哎,锁开了!砖头大方地走进屋子,熟练地点亮屋里的灯。砖头抓住姑柜子上的锁使劲蹾了几下,他希望它会像地窖里的那把锁一蹾就开呢!这锁不给他面子!砖头有了刚才的经验,他又挑了一个小些的钥匙捅进锁里,不开。又换一把,还是不开。砖头有些急,又拿起刚才开门的那把再捅,锁撑不住,松了紧闭的口。砖头禁不住一乐,打开姑的柜盖,贪婪地看着柜里的东西。这头是单衣,那头是棉衣。他放下灯,一摞一摞地往外搬,单衣放床这头,棉衣放床那头,他满怀着希望,企盼有意外的收获。衣裳很快搬光,空荡荡的柜子,一时茫然。姑父的帽盒是最后拿出来的,他知道这盒子里装的是礼帽,就像一个猜了很多遍的谜底,但他还是禁不住打开了。一无所获!砖头忽然有些恼,他又看了一遍,决定把姑父的那件蓝竹布长衫拿走。他于是理直气壮地擒出它来!然后又一件一件按原样放进去。锁柜。锁门。
“贼不空手!”走出上房,砖头忽然想起了这句话,禁不住往地上吐了一口。
三
晚霞不管人间事,一样的灿烂如花开满天宇。一家老小跑了一天,个个疲劳至极。村头一座破庙里,人已挤满,还有人想在里边栖身:“再挤挤吧,老人家年纪大了!”一个中年妇女给里边的人商量着。郭家众人走过来看了,没敢停步又继续往前赶。鲜红变成紫红,天渐渐地暗下来,一行人在一座院子前停下脚步。“我去问问有没有地方。”大凤说过,放下包袱,敲响了人家半开的头门:“奶奶,我们是逃反的。想在您家借住一晚,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老太婆拉开头门,指着院子:“你看姑娘,全住满了。”“麻烦了!”大凤退出来。一行人又往前走。
这里是嵩山的余脉,从东南走向西北,来到这里累了,一头伏下来痛饮伊河甘泉。头一低土漫了上来,成就了高高低低的冈陵,也成就了大大小小的窑洞。看见这些窑院,云鹤鸣一下子亲切起来。儿时的她住的是地坑式窑院,那些冬暖夏凉的土洞,那些带着土腥味的温温的和风,她一下子有了家的感觉。一家人在一溜儿跑马墙边停下来,地坑院内有孩子们奔跑追喊的声音传出。“我下去问吧!”鹤鸣说过,沿着进院的漫道一步一步走下去。
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在院子里收柴火。看见有人进来,连忙直起腰来。云鹤鸣大步上前,按照乡民的习惯大声说:“大嫂,麻烦了……”女人一抬头,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她忽然放下手里的柴火,大喊了一声:“哎呀!他爹你快来!孩子他爹,孩子他爹你快来!”云鹤鸣一时不知所措,急往后退。女人喊过,这才追了两步,搓着双手:“您、您不是云先生吗?”“是啊,您是……”云鹤鸣站下来。年轻女人说:“云先生,您或许忘了,八年前,叫窑洞砸住的那三个男人,其中一人就是我爹呀……”“啊!”云鹤鸣一声叹,“是不是那天程司令的两个女儿也受伤了……”年轻女人说:“那天的情况我不知道,后来我不是多次去看我爹吗?快进屋,快进屋吧!”男人过来了,一看就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哎哟云先生!”一转脸说媳妇,“快让云先生进屋喝茶吧!”
“哎呀不慌。是这样的,一家人出来逃反……”云鹤鸣解释着。“啊,那快去接,快去接!”媳妇喊一声,和丈夫急忙往外跑。郭家老小六口随主人一步一步走进地坑院。
男主人杀了一只鸡,女主人炖了一锅肉,烙两盘白面饼,熬一锅玉米粥,两家人十几口热和着吃完这顿饭,半轮明月就升起来了。“走了一天路,快让先生睡吧!”男主人说过,就站起身,和妻子一起把云鹤鸣领进了主窑:“云先生,床铺好了,你看这样中不中?”云鹤鸣一看,马上表示反对:“这是你们的窑,我们就不打扰了!我们睡旁边这个窑!”“那哪儿行!”女主人很会说话,“要不是日本鬼子,我们请您您也没空儿来。好容易恩人来到家了,咋着也不能让你们受委屈!他爹,快去搬东西!”“中。”丈夫应一声,就往外走。“真的不行!”云鹤鸣还要争。女主人不由分说,指着旁边的床铺说:“这张床,让大娘睡。挨着大娘我再铺一张,让小姐睡!”显然,她把大凤当成巧巧了。男主人搬着大小包袱走进来,往床上一放。“旁边这孔窑也经常住人的!就这啊先生,不知道你们来,委屈了!”女主人说着,就往外走。云鹤鸣还想争,一山进来了,说:“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谢谢了!”“谢啥呀!你们睡吧,跑了一天了!”两口子说着退出去。
郭一山一头栽到床上说:“我是真累坏了!”鞋也不脱,就要睡觉。馨已经睡着。宝也在栽嘴儿。云鹤鸣给馨脱衣裳,照顾她睡觉。大凤端着一盆子热水过来,三下五除二给郭一山脱了鞋,说:“先生,洗洗脚吧!”花娘坐在床沿,一副落花流水的样子。大凤又端来一盆,说:“奶奶,您也洗洗!”“你们不洗?”花娘打了个哈欠。“等你们洗完了,我再跟云先生洗。”云鹤鸣安顿好馨,又催宝睡觉。花娘坐在床沿,叹道:“多少年没跑路了,这么不经折腾!”
月光溢满山村,又无声地淌满一个一个的地坑窑院。这是豫西山乡的一个普通的夜晚,这个普通的夜晚对于刚刚逃离生死路的一家老小来说,确是一个难得的休憩,多少年后,当云鹤鸣坐在宽大的靠背椅上安享晚年的时候,还不止一次地提到这次逃反的经历。到了后半夜,郭一山翻了个身,忽然大声喊起来:“给我点儿水,我渴,我渴!”云鹤鸣醒来,一摸先生的头,禁不住“哎哟”一声,连忙坐起来,喊:“先生,先生醒醒!”“我渴,我渴得很!”一山含糊地应着。“大凤,大凤快起来!”云鹤鸣喊。大凤爬起来,揉着眼。鹤鸣说:“快去烧水,先生病了,烧得厉害!”“中。”大凤穿上鞋,就往外走。云鹤鸣解开另一个小包袱,从里边拿出几味中药。
大凤进厨房生火烧水,女主人也起来了,和大凤争着烧锅。云鹤鸣过来,说:“水开了,先灌一壶。然后把这几味药熬熬。”“中。你去照顾先生吧!”大凤说。一山醒了,喊:“鹤鸣,鹤鸣!”“在这儿呢!”云鹤鸣连忙跑过去。一山沙哑着嗓子:“我感冒了,你们也都要喝药!水呢?”“来了!”大凤端了过来。“正在熬‘时疫汤’。”云鹤鸣对先生说。大凤用两个碗轮流倒腾着开水。云鹤鸣把水端到丈夫面前。郭一山喝下去。“再来!”云鹤鸣说。大凤把另一碗端过来。
云鹤鸣摸摸两个孩子的头,又放在自己额头碰了碰。她看花娘睡得沉,折腾了这半夜她竟然没醒,走过去轻轻一摸:“哎哟,花娘也病了!药熬好了吗?快去端药!”“嗯。”大凤应着连忙去拿。一山和花娘喝了药,天快亮时,两人都出了汗。云鹤鸣知道药效发了,心下一松,靠在墙上迷糊了一会儿。天刚亮鹤鸣就起来了,拿起铁锨正要出门,大凤也醒了,她告诉大凤她要去坡上再采两味药,熬了让两家都喝。
花娘睁开了眼睛,大凤说:“奶奶,你好些了吧?夜里你也发烧了!”花娘说:“我身上现在还有些酸,倒是不怎么难受了。鹤鸣呢?”大凤说去采药了。花娘说:“啥时候能回去呀?老先生的衣裳我可是一件也没有带出来!”大凤笑了,说:“放心吧奶奶,没有谁会偷您老的衣裳!”大凤看先生还睡着,学着鹤鸣的样子,走过去摸了摸一山的额头。“还烧吗?”花娘关切地问。大凤忙把手再放上自己的额头,说:“比我的热。”
宝和馨都没有事,兄妹俩来到院子里,一个门一个门地进,好奇地看着一孔孔窑洞。院角的浅窑里圈着两只羊,门是一个矮矮的木栅栏,羊妈妈和两只半大小羊一齐从栅栏里伸出头,看上去好玩极了。宝拿了干草喂羊。馨看见了,也跟着喂。开始她还害怕,后来发现它们喜欢她,馨高兴了,说:“哥,咱这是跑反吗?”宝说:“当然是了。全家都出来跑,还不是跑反吗?”馨抬起头:“哥,你喜欢跑反吗?”宝摇摇头:“我不喜欢。”馨说:“我喜欢!”宝问:“为啥?”馨说:“还能喂羊……”宝笑了,逗妹妹说:“明天我们都走,留下你在这儿喂羊吧?”馨不愿意,使劲喊着:“不!”一扭脸看见娘回来,马上向娘告状。娘说:“只要听话,不生病,就不让你留这儿!”馨往上一跳,说:“娘,你看我没生病!”大锅药很快熬好,大人们都喝了,只有几个孩子你推我挡的不想喝。云鹤鸣舀了一碗,自己喝几口,把碗递给宝。宝接过来,先闻了闻,禁不住皱起眉头。“闻啥,大口喝三口!”云鹤鸣用命令的口气说。宝深吸一口气,使劲喝了三口。“哥,这药好喝吗?”馨问。宝挤眉弄眼:“当然好喝了!”馨说:“好喝你咋不笑啊?”“嘿嘿嘿嘿,”宝咧开嘴努力笑着,“快给我拿水!”“该馨了!”娘故意用高兴的语气,“这是大锅药,人人都要喝的,娘在里边放了一大把糖。”“娘,我没有病为啥也叫我喝?”馨不想喝。娘说:“这是预防的药,一喝就不生病了。”馨说:“爹没有预防吗?”娘说:“快喝吧,一会儿凉了!”馨极力拖延着时间:“爹为啥不预防?娘,爹为啥不……”“我知道,馨想让鼓掌呢!”宝说着,带头鼓起掌来,一屋子都鼓掌。馨端起碗,喝了两口,咧着嘴,皱着眉头。“再喝一口,再喝一口就够三口了!”大家齐喊。馨又趴上猛喝了一口。“好——”大家齐喊。“辣——”馨喊着,想哭。“快喝开水,快喝开水!”大凤连忙递上碗。
四
逃难的人群陆续回到了平乐镇。王油馍家炸塌了院落,郭四更家炸死了媳妇,孙五辈家更惨,机关枪打下来,射倒了他爹,射伤了他娘,爹手里的牛受了惊,一头拱在五辈腰上,倒在地上的孙五辈就再也没能站起来。正值雪后初冬,整个平乐一片肃杀。老彩家四口人安全回来,抬手敲响了郭家的大门。砖头以为是先生回来了,跑着过来一开门,禁不住一声惊叫:“老彩?”“哎哎,砖头!”老彩应着。“先生呢?”砖头大声问。老彩说:“俺先走的,没跟他们一块儿。鬼子进村没有?”“咋没进?点了好几家的房子呢!”砖头绘声绘色地说,“一队鬼子从咱这门口过,骑的大马院墙头那么高……”
到了夜晚,先生一家还没有消息,老彩就坐不住了:“镇里的人好像都回来了!郭先生他们咋还没有消息呀?”“应该不会有啥事吧!”砖头皱起眉头,“郭先生朋友多,是不是被老朋友请去喝酒了啥的,喝多了?”砖头和老彩现在都在门楼下,砖头坐的是郭先生常坐的椅子,老彩坐的是病人常躺的木床。“喝多?”老彩摇摇头,“恐怕不会!”砖头说:“没事!你没听算命的吴瞎子说吗?郭先生是天罡星下凡,福大命大造化大!睡去吧,家里有我呢!”砖头说过,把脚跷上木床,往后一仰,闭上了眼睛。老彩看砖头困了,站起来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出去看看!”
第二天早晨,先生一家还没有回来。中午的炊烟搭成了棚罩,村头的老彩仍没有等到人。他真的急了,踅头又回到郭家。心想着,万一从镇东头回来呢!仍然没有。
砖头也有些急,不过,他总感觉不会有事。郭家三进院落几十间房子,除了一山两口子的住室他没有进、药房里他没有细查外,其他屋子他都看过了。他想趁着这个时间再看看药房里究竟有些啥好东西。
五
郭家要走了。云鹤鸣去向主人道别:“大妹子,麻烦了几天,实在感谢!郭先生说,这哪是逃反呢,完全是做客嘛!啥时候有空了,也请您和大兄弟到家里住几天。”女主人伸手拉住云鹤鸣说:“别慌走云先生,他爹去推车子了。”话音刚落,男主人和一个壮汉各推了一辆拱车走进院子。
两辆车子,一辆上坐着郭一山和馨,一辆上坐着花娘和宝,云鹤鸣和大凤甩了手跟在后边。白日西斜的时候,老彩终于看见了主人的归来:“郭先生回来了!”惊喜地喊着,跑上去迎接。老彩妻和两个儿子听见,也都喊叫着跑出来。郭先生下了车子。大家都有久别重逢的感觉,老彩一家四口,老的接老的,小的接小的,宝和鲇鱼,馨和泥鳅,一个个亲热得不行。两个汉子把车子停在门外,一行人进了院子。云鹤鸣张罗着:“两位兄弟,都去客房里!”一转脸又吩咐:“老彩,快给客人端水洗脸。大凤,你去泡茶!”“中中!”父女俩应着,连忙去做。
“哎,砖头呢?”云鹤鸣想起来了,大声问端水过来的老彩,“老彩,砖头呢?”“哎,就是。砖头呢?”老彩看见女儿和主人一家回来,心里的石头落地,高兴蒙了,一时没转过弯来,想了想,说:“下午还在呢!”说着就往四下里瞅。离家几天了,云鹤鸣怕有啥事,她从前往后,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查看起来。
此时的砖头正在药房里乱翻呢!他拿起药舀看看,又去拉药斗,合上药斗,又扒藏药的抽屉,听见外边有声音,他连忙停住手,出了屋子,就要锁门。云鹤鸣过来了,说:“啊,砖头,你咋在这儿?刚才还找你呢!”砖头镇静起来,说:“昨天夜里进来个贼,我听见就在药房这一片,我今儿个检查一天了,怕丢了啥东西。”云鹤鸣一惊:“丢东西了吗?”砖头说:“还没发现。”“你咋进来了?”云鹤鸣指着药房。“我,咋进来了?啊啊,小偷把门弄开了,我来的时候,门就这么开着!”砖头比画着。云鹤鸣走进药房,仔细看着。“你看,除了动了一些药呀啥的,好像没偷走啥。”砖头比画说。鹤鸣说:“再仔细查查!”
花娘开门走进屋子,用手展了一下床单,便躺了下去。虽然是坐车回来的,但她毕竟病了一场,感觉有点儿累。花娘躺在床上,瞪大眼睛瞅着屋内。她忽然感觉哪儿有些不对,这房子她住了几十年,有一点儿变化她都知道。哪儿不对呢?啊,柜子上的锁方向不对!她锁柜总习惯把锁头朝左,锁孔朝右。右手用钥匙,捅着方便。今天怎么翻了个个儿?是急着走时锁反了?她一翻身坐起来,瞪大眼睛看着那把反锁,心里忽然紧张起来。花娘爬起身,掏出拴在衣扣上的铜钥匙,一下把锁捅开,猛地掀开柜盖:柜子有人动了!帽盒本来在这一头呢,现在却到了另一头。衣裳也有些异样。“怕啥有啥!”花娘咕哝了一句,确信有人动了她最宝贵的东西。花娘的手哆嗦着,一样一样地往外拿着,边拿边嘟嘟囔囔地说着些啥。花娘忽然停下手,自语着:“竹布长衫。老先生的竹布长衫!”她站着,下意识地环顾四周。重新合上柜盖,又照原样把铜锁挂上。她这一挂,忽然知道是谁拿的了!哼,王八羔子,我饶不了你!
大凤想换鞋,她回到屋里,坐在床沿上,把脚上的鞋脱掉,用脚去找床下的旧鞋。没有。她不用弯腰看,以前都是这样找鞋的。把脚又往床下伸了伸,还是找不着。大凤侧过身,伸了头去看:空荡荡的床下什么也没有。大凤好奇怪。她转头看看屋里,又皱了眉使劲想。想了一会儿,又把头伸到床下,这次她下了决心,非得给床下要鞋不可!可她失败了。
客房里,郭先生陪着两个送他们的客人吃饭。厨房里,云鹤鸣边吃饭边给大家说事情:“砖头说,昨天夜里家里进了小偷,你们回去后,都看看少了啥东西没有。”话音没落,大凤接上了,说:“看过了,我丢了一双鞋。”云鹤鸣问:“啥鞋?”大凤说:“就是、就是我平时穿的那双旧鞋。”大家哄地笑了。花娘不笑。鹤鸣说:“小偷恁没出息,光偷你一双旧鞋!”大家又笑。花娘仍然没笑。“真的。跑反前才换下来,我怕路上跑烂了,才换了这双新鞋。”随着大凤的话,大家都看她的脚。“回去都再看看。”鹤鸣说,“小偷既然进来,就不会光偷双旧鞋。”花娘不说话,她大睁双眼,紧紧地盯着砖头。砖头谁也不看,说:“我一听见动静,马上就起来了。小偷在前边跑,我跟脚在后头追。不错,小偷是进了大凤的屋门,好像、好像拿了啥东西……”“我听人家说,小偷从不空手的……”大凤天真地说。“是啊,就看中了女孩子的一双旧鞋,是个花贼吧!”花娘不阴不阳地说。“不管咋说,贼进来就不会给咱送东西,各屋都仔细查查啊!”
花娘二人不猜,只猜砖头!她猜砖头有两个理由:一、砖头是个左撇子,干活喜用左手。右手拿钥匙的人锁孔朝右,左手拿钥匙的人当然锁孔就朝了左。二、屋锁、柜锁都没有撬,这说明贼是从容的,是放心大胆的。既然家里有人看家,再大胆的贼也不会这样偷。从跑反走到跑完回来,三天时间呢,还不够他使用的吗?花娘没有吭。花娘不吭有两个原因,一是没有证据,光猜咋能行?再说,就是找到了证据她也不敢吭!砖头是自己的亲侄子,是自己从娘家带过来的,真闹得满世界都知道了,自己脸上也无光。花娘决定自己处理,悄悄地处理!晚上人都睡了,她一声不响地起来,开了屋门,又开了院子的后门。郭家大院的后门朝着平乐大街,后门右边就是砖头住着的杂货铺。花娘来到门前,轻轻敲响了杂货铺的木门。
砖头也没有睡着。俗话说,做贼心虚,躺在床上,姑的目光老在他面前亮。说实话,自拿了姑父的蓝竹布长衫,他一连做了两夜梦,头一夜叫姑骂到天明,二一夜就是不断气的姑的哭声。他其实也想给姑再送去,去了两次都碰见老彩。既然这样了,那就这样了!砖头想或许姑想不起来。听见敲门声,他就答应了:“谁呀?”花娘想给他个措手不及,就压低声音说:“买东西。”“稍等。”砖头在里边应着。花娘站在门边,一动不动。砖头点灯,开门。花娘大步走进去。“您想买点儿……哎呀姑!”砖头紧张起来,“您、您老半夜三更来买啥东西,言一声,我给您送去不就行了?天这么黑,万一摔住您,事就大了……”
花娘坐下来,平静地问:“砖头,你打十四岁我给你接到郭家,姑对你亲不亲?”“哎呀姑,你咋问这话?姑当然亲我呀,把我当儿子看,咋能不亲呢!”砖头站着,使劲眨巴眼睛。“那好,只要你还知道姑对你亲,那我就没做错。”花娘紧盯住砖头,“本来,晚饭时候我就想说,‘我丢了一件竹布长衫!’但后来我又一想,话一出口就收不回来了。还是给俺侄留个出路吧!”“姑,你咋越说我越糊涂呀!”“砖头!你要真是执迷不悟,那你在郭家可算是干到头了!”花娘手指着侄子的脸,“把你姑父的竹布长衫拿出来!”砖头一脸无辜:“我、我真的不知道……”“好吧,你不知道我知道!”花娘毫不犹豫地走上前,一挤,把砖头挤到身后,走到砖头的白茬木箱前,猛地去掀木箱。砖头走上前,用手按住。“砖头!”花娘气愤地又要去开。砖头说:“姑,我自己开中不中?”花娘想一下,退到旁边。砖头慢慢地打开木箱,除了两双烂鞋,啥也没有。花娘大惊。砖头颇为得意地说:“姑,您老别生气,砖头再不好,也是您侄哩……”花娘忽然看见砖头的床头里边有一个枕头。从小到大,砖头哪用过枕头?她抢过来使劲一抖:竹布长衫和一双偏扎花旧鞋掉了出来。砖头一下子软了,猛地蹲在地上。“起来!”花娘猛朝砖头踢了一脚。“姑!”砖头抱住花娘的腿跪了下去,“姑啊,我是太想念俺姑父了……”花娘不理,对着砖头没头没脑地使劲打,打着打着,自己禁不住哽咽起来。
六
云鹤鸣在各屋又仔细看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丢什么东西,回到住的屋子,先生已经上床,正脱衣服呢,“鹤鸣,睡吧,跑一天了,你还忙啥哩?”鹤鸣说:“我看看丢东西没有。小偷进来,是不会不拿东西的,可硬是没发现丢东西!”“药王不是没丢吗?”丈夫说。“没丢。”云鹤鸣说过,忽然心有所动,转身跑到丈夫身边,趴在一山耳边小声说,“哎,我们何不趁着小偷进来这次,就说药王爷被偷走了……”一山皱起眉头,问:“有啥意义吗?”“意义太大了!”云鹤鸣看着丈夫,“你想想,世道这么乱,这药王爷太惹眼了!万一遇啥不测,你拿出来不拿?不拿,不行;拿了更不行!所以,我们就趁这个机会,对外边人说,药王爷被偷走了。小偷进来啥也没偷,就偷走了个药王爷!他就是趁跑反的机会专偷药王爷哩!”一山想了想,笑了,说:“就你鬼点子多!”妻子撒娇地一笑,迅速上了床。
第二天早晨大凤做饭,看见鹤鸣问:“先生,没丢啥东西吧?”鹤鸣往外看了一眼,说:“啥东西都没丢,就丢了白玉药王!”“啊!”大凤一听就急了,“那可咋办呢?”云鹤鸣皱起眉头:“我跟先生说了,小偷偷走了也是为了卖钱,咱都操着心,啥时候见了咱再买回来。不过破费些钱罢了!有啥办法呢?你快做饭吧!”
如果说大凤听说只是个“急”,那么花娘听说就是个“恨”了!大凤急的是事,花娘恨的是人。花娘找到鹤鸣,说:“听说药王爷丢了?那可是老头子一辈子的荣耀啊!哼,我饶不了他!鹤鸣,我知道是谁偷的!”“谁?”鹤鸣抬头看着她。花娘咬牙切齿地说:“砖头!”鹤鸣一时惊讶:“为啥?”花娘趴在鹤鸣耳边,把昨天的事情说了个清楚。“啊,我说呢!”鹤鸣点着头。“我把他叫过来你审他!要真是这个王八蛋,我非得学着戏文里头那包青天,大义灭亲了他不行!他姑父一辈子的荣誉他也敢偷!”花娘一身正气。“哎花娘,你不是审过他、也搜过他了吗?”“啊。”花娘点头。“不是没发现药王爷吗?”花娘又“啊”。鹤鸣想了想说:“这样,你给他找个活,叫他离开家一天。我们在他的屋子里再找找。要是没有,那就不是他偷的……”花娘不解:“为啥?”鹤鸣说:“偷是为了卖。恁大、恁贵重个东西,又是跑反时候,砖头根本找不到人买。再说,砖头也是咱看着长大的,他没那个胆。他敢偷件衣服偷双鞋,绝不敢轻易偷白玉药王。我反复想了,这次小偷进来就是为的偷药王。药王到手,啥都不要了。所以咱家别的东西都没丢。砖头偷东西,或许是受了小偷的启发,也想趁机弄点儿好处。”“那你说……”花娘盯着云鹤鸣。鹤鸣说:“就按我说的办。”“我现在就去。”花娘说着就往外走。鹤鸣追出来:“哎,花娘,你千万别审他药王的事,只看着他离开屋子就行了。”花娘应声“中”,急急地走了出去。
“小偷偷走了白玉药王!”这消息迅速传遍了全村。许多人都来家里看,孙大头也来了,提出是不是报官呢?云鹤鸣摇摇头,说,有劳大伙儿都操着心,要是有人卖,咱们再买回来算了。邻居们纷纷点头。兵荒马乱的,谁愿意操这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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