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纲目》
一
沿着壕沟,白挺松边跑边命令身边的战士:“小王,告诉赵司令,一定要救下乡亲们!”“是。”小伙子应一声,转身跑入另一条壕沟。在通往洛阳的丘陵地带,赵富宾找好隐蔽地点,就带领游击队战士修筑工事。满头是汗的小王跑过来了,对着赵富宾一个敬礼:“报告司令!”赵富宾直起腰问:“情况咋样?”“惨了!死了三个人……”小王说着,红了眼睛。“狗日的!老子饶不了他们!”赵富宾猫着腰,边巡查着工事边大声鼓动战士,“记住,给我狠狠地打,一定要为乡亲们报仇,把被鬼子抓走的乡亲全给我救下来!”
鬼子兵一线儿走来,骑兵在前边开路。五犬就在骑兵后边的马上坐着。翻译官跟在后边跑。五个妇女和郭一山师徒以及刘仙堂都没有绑,他们被鬼子兵押着,跟在翻译官的后边。
二孬带几个伪军从旁边跑过,刘仙堂看见,大声喊着:“表弟,表弟你要救我,我可是和你绑到一起了!”刘仙堂伸脖子喊着,想追二孬。“八格!”看押他的鬼子兵猛用枪托砸他。刘仙堂老实了。
鬼子兵边走边开枪还击。渐渐地,枪声稀疏了,停止了。枪声停止标志着游击队袭击的结束,也标志着鬼子兵神经的松弛。这是司令和政委深层次的默契,也是两人的合作艺术。果然,松弛的鬼子兵刚刚懈怠下来,游击队大规模的袭击就骤然降临。“刘仙堂快跑,游击队救你来了!”赵富宾打了几十年仗,大大小小百余次,从没有哪一仗是从一句口号开始的,从没有哪一仗是从这么一句反间计的喊声开始的!随着这一声记入历史的喊叫,战士们枪弹齐发,雨点似的射向了鬼子兵。从第一波枪弹响起,五犬一郎就知道遇到了劲敌,因为刚才的战斗充其量只能算袭扰,这一次才是真正的战斗。好像刚才那一场袭扰的目的就是为了把他们赶入这场真正的战斗。“快顶住!”五犬拔出指挥刀喊着,骑马便跑。步兵们立即卧倒,架起机枪就地抵抗。
赵富宾知道鬼子有马队,知道马队跑得快,所以他把他的伏击队伍部署成锥子形,伏击打响的地方是锥柄,人多,顺次而后变成了长长的锥尖,三五成群,专打骑兵。所以虽然五犬一郎很快就冲出了锥柄的打击,却怎么也逃不出锥尖的袭扰,马队跑着,不时有人从马上栽下来。
锥柄处的鬼子开始反冲锋。他们端着枪,两人一组,向高地冲来。赵富宾的作战艺术就表现在这些细微的地方,他再一次把他的队伍放在了西南边的冈上。也就是说,他准确地算定了作战的时间,极好地利用了作战的地形。此时正是下午四点多,斜长的阳光毫无顾忌地用万道金光照射着鬼子们的眼睛,使得他们看什么都恍恍惚惚。而游击队则顺着阳光,把鬼子兵看得清清楚楚。“手榴弹!”赵富宾大喊一声,紧接着便是一阵繁密的爆炸。一群鬼子倒下去。有几个不怕死的家伙冲上来了。“上刺刀,把他们干掉!”赵富宾喊着。“冲啊!”“杀啊!”战士们冲上去和鬼子拼起刺刀。鬼子兵虽然训练有素,但他们经不住游击队更加聪明的有素训练。游击队穿的是便衣,为便于隐蔽,不少人把长枪的枪托锯了。隐蔽是隐蔽了,但在拼刺刀时就比对方的枪短了一截。为弥补这一损失,游击队员多在枪里留一颗子弹。这样,遇到比自己弱的鬼子就用刀解决,遇到强大的对手时,就选个合适的地方搂一下枪机。而鬼子兵在白刃格斗时的要求是关掉枪保险,以防误伤。双方训练的结果很快显现出来:鬼子兵迅速溃下阵去。
“狗子,快去救乡亲!决不许鬼子带走一人!”赵富宾再下命令。“是!”韩二狗应着,带了两个战士就跑。
郭一山知道游击队是来救他们的,枪声一响,他立即对几个女人大喊着:“趴地上,快趴地上!”女人们吓坏了,听见喊声,又看见郭一山和财已经卧倒,也都连忙趴在地上。“先生,先生快跑吧!”彩凤鸣爬过来。郭一山看了看,不远处是一个土坎。他大声地嘱咐凤鸣:“你们往那边爬!”“先生,先生您也要跑!”彩凤鸣喊着,爬到一川媳妇和财媳妇处说着,五个女人往土坎后跑去。郭一山拍了拍财,两人也往土坎边爬去。刘仙堂头埋在地上,趴在原地一动不动。土坎的高度刚能遮住外边的视线。土坎后是一个壕沟,七个人都跳进沟里。
刘仙堂醒过神来,看了看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了。他忽然看见郭一山跑动的身影,大喊起来:“快快,郭一山跑了!郭一山跑了!”翻译官听见,大喊:“那边,快开枪!”紧接着,便有鬼子兵追过来。
“凤鸣,你们五个往那边跑,然后钻进树林里!”郭一山指挥着。“先生,一块儿跑吧!”凤鸣急了。“不要管我,你们快跑!”郭一山大声喊。“我不跑,我和先生在一起。”凤鸣过来拉一山。“你傻了,快跑!”一山喊着,推了凤鸣一个趔趄。凤鸣哭了,“先生,您、您保重!”“别啰唆!”郭一山急坏了。五个妇女扭脸顺沟急跑。“财,咱俩往这边跑!”一山指着相反的方向。“大伯,咱咋不跟着她们跑啊?”财急得脸都白了。“七个人一块儿跑,目标太大!”郭一山说着,拉起财往沟的另一头跑去,边跑边故意把自己暴露出来。“那边!”鬼子被吸引过来,齐往一山处追过来。
五个女人终于钻进小树林。后边有两个鬼子在追。五个女人拼命跑着。鬼子开枪了,打得树叶乱飞。伏在地上的韩二狗,猛地甩出一颗手榴弹。一个鬼子倒下去,另一个连忙趴地上对射。“小周,你带乡亲们快跑,我们两个收拾了他!”狗子说着,又甩出一颗手榴弹。
郭一山看见妇女们钻进树林,和财踅向另一个方向。“大伯,大伯!”财喊。“往这边跑!”一山应着,两人继续往另一个方向跑。更多的鬼子杀过来。“冲啊!”白挺松等游击战士忽然冲过来。鬼子的机枪响起来。大家被压在地上抬不起头来。鬼子兵端着刺刀冲上来。双方再一次展开白刃战。
两个鬼子兵抓住郭一山和郭济财,拿绳子绑了。“毙掉他们!毙掉他们!”刘仙堂在旁边高喊。鬼子兵听不懂刘仙堂的话,怔怔地看着郭一山二人。“混蛋!”翻译官跑过来,“把刘仙堂也给我绑起来!妈的,他通八路!”鬼子兵上来绑了刘仙堂。“陈翻译,我冤枉!”陈翻译不理他,朝他脸上扇了两个耳光,用日语喊:“带走!”鬼子兵押着三人,边打边往外走。
二
郭二先生的尸体已抬至堂屋,头朝外躺在正中的草铺上,草铺头垒一个三角砖池,烧化的纸钱映出黑红色的光。云鹤鸣用手揉合住老人睁大的双眼,随后拿一张黄纸盖在老人脸上,说:“叔,孩儿们不孝,让您老受屈了!闭上眼吧,等他们都回来了,我们再一齐来给您烧纸!”说过,磕一个头,爬起来,对站在一旁的聪说:“聪,给你爷磕个头,和你爹到俺家去吧!”一川呆呆地站着,什么也不会说。“嗯。”聪应着,拉着爹在地上磕了个头。一川忽然“哇哇”地哭了起来。聪和云鹤鸣站着,都跟着落泪。
庆小小的尸体放在他小小的摇车里,孩子的头已被蒙住,两只穿着红色猪头鞋的小脚鲜鲜艳艳地露在外边。花娘呆呆地坐在摇车旁,一动不动。云鹤鸣带着一川和聪回到家,看见这一老一少,泪水止不住流出来。
远处的枪炮声把全村人再一次集合起来,他们刚刚回到家又都不约而同地跑到街上。他们知道游击队和鬼子又打上了。他们盼着这一回赵富宾能把五犬一郎和那些日本人全都杀光!村里的年轻人都跑到了村头,或长或短,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家伙:铁锨、镢头、镰刀……他们爬到高处还嫌低,于是都伸直脖子望远方。这时的远方真的给了他们回报:五个人,女人吗?正影影绰绰地往这儿跑。是女人!看她们跑动的那个模样!很快,最小的聪认出了其中一人,大喊一声:“我娘!”跑下冈就去迎接。“我妈!”宝认出了彩凤鸣。“嫂子!”有也认出了财媳妇……人们轰一声全跑下冈去迎接。
“妈回来了!我妈回来了!”草边跑边大声喊着。云鹤鸣和花娘迎到街上。街上的人也都喊着,好像她们是从天下掉下来的,给大家带来了一万种稀罕的礼物。“先生!”彩凤鸣一头栽进云鹤鸣怀里。“先生呢?”鹤鸣问。“先生他……”彩凤鸣哭起来。
孙大头和乡邻们都来了,看着这片惨状,愤怒的情绪突然爆发,人们喊着:“把刘仙堂家的房子点了!”“对,他不让咱活,咱也不让他活!”宝喊着,和有、聪就要去点。
“都站住!”云鹤鸣大声喊。人们站下来。“点他的房子有啥用?刘仙堂作恶多端,会有人惩罚他的!”云鹤鸣看着大伙儿,疲倦地说一句,“大家都回家歇着吧!”“娘!”“大娘!”几个孩子喊着,哭了。“都回去!”云鹤鸣又喊。
一轮新月浮上来,静静地戏弄着无声的云彩。赵富宾和白挺松来到了郭家。“对不起了云先生,”赵富宾一脸歉疚,“郭先生没能救下来!”“娘,您别急,我和赵司令来,就是商量营救爹的事。”白挺松接上。三个人坐下来。赵富宾说:“云先生,我和白政委的意思有两点,一是以郭家的名义找人保释郭先生,游击队给予配合;二是死去的群众举行公祭,以激起乡亲们对日本鬼子和汉奸的无比仇恨。”云鹤鸣说:“葬我二叔,是不是等先生回来再说?”赵富宾想了想说:“恐怕郭先生参加不上,现在是秋天,尸首是不能久放的。”云鹤鸣想了想说:“群众公祭,会不会不安全呀?”赵富宾说:“云先生,抗日战争打了七年,日本鬼子已是强弩之末。放心,游击队全部出动,我保证公祭万无一失!”“我的想法,”白挺松看着赵富宾,“游击队只做保护,不具体出面组织。为什么呢?游击队出面容易激怒鬼子,对营救郭先生不利。”“是是,我也这样想。”云鹤鸣点头。“只要全村人一齐祭奠,就是对日本鬼子的抗议和打击!我同意政委的意见!”赵富宾表态。
三
云鹤鸣请来了孙大头,游击队派出了韩二狗。孙大头的身份没变,仍是乡村中的说合,和事佬的角色。韩二狗就不同了,他扮的是郭一山的内弟、云鹤鸣的小弟云先生。现在两个人正一起走在洛阳城内的大街上,他们要去陈家大院,拜访陈翻译官的本家二哥陈崇贤。在洛阳陈家,陈崇贤是族中的主事。陈崇贤很热情,一说是营救郭先生,马上就答应帮忙。可一听是让找陈翻译,马上就变了脸色。陈翻译叫陈崇洋,在族中排行最小,自幼聪明过人,家里就把他送到东洋读书,没想到读成个汉奸!有一次陈崇洋带着五犬一郎回家,对着鬼子他一口一个“哈依”,一“哈依”就撅一次屁股。看着他那熊样子,陈崇贤直想踢他的屁股!还好,当云先生把一封银圆、两封果子都推到陈先生面前时,陈崇贤还是答应去找这个糊涂蛋幺弟。当天傍晚,陈崇贤敲响了糊涂蛋的大门。陈翻译官开门一惊:“哎哟!二哥,您咋这时候来了?”二哥一招手,孙大头和韩二狗走上前来。“这二位——?”翻译官看着二哥。“进屋里说吧!”二哥说着就往里走。陈翻译犹豫一下,说:“那、那就进屋说!”
陈崇洋屋里的摆设简单。屋正中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二哥和陈翻译官各坐了一把,孙大头和韩二狗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是这样的幺弟,这位是平乐镇的孙先生,这位是郭一山郭先生的内弟云先生。郭先生不是让日本人抓进去了吗?家里人怕先生挨打,来家里找我。郭先生是远近闻名的名医,有口皆碑,都是乡里乡亲,我就答应来请幺弟你帮忙了!”二哥不卑不亢,很会说话。陈翻译说:“二哥,您看,兄弟我呢,虽说能给日本人说上句话,可日本人喜怒无常,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也不容易不是……”韩二狗一听他没拒绝,连忙掏出给他的礼品:“陈翻译官,一山先生是我的姐夫。我呢,在外边做点儿生意,无以为敬,给二位高堂带了点儿人参。也不知道先生您喜欢啥,这是一百块大洋,不成敬意,请先生笑纳!”韩二狗说着,把东西献上。翻译官一见笑了,说:“见外了不是,见外了不是!二哥来了,那就是自己家的事了!二哥,云先生,孙先生,崇洋不才,愿尽绵薄。只是——力量有限啊!”“谢谢陈翻译官!”韩二狗说,“事成之后,不才还得报答您呢!”“哪里哪里!”陈翻译虚应着。韩二狗说:“陈翻译官,我还想问一句,那个刘仙堂——?”陈翻译大声说:“刘仙堂?已经查实,他是游击队的奸细。不瞒你们说,包括他那个表弟二孬,目前都在日本人的监视之下呢,要不是皇军想放长线钓大鱼,早把他们一锅煮了!”“二孬,不就是早年跟着尤瞎子当土匪的那个二孬吗?那时候郭先生被他们抓走,他就想害死我姐夫呢!”韩二狗说起过去的事。陈翻译说:“还能有几个二孬!他现在是皇协军的小队长。”“哎,陈翻译官,既然刘仙堂是游击队的奸细,他陷害郭先生,郭先生又给五犬看好了病,不是应该把郭先生放出来了吗?为啥还押着呢?”韩二狗皱起眉头。翻译官说:“云先生,这您就有所不知了。五犬一郎他爹叫远蟹横行,是东京帝国大学的考古系教授,可以说,他从小就是在尸体啊、坟墓啊、古物啊这样的氛围中长大的,郭先生家不是有一尊慈禧太后赐给的白玉药王吗?他扣住郭先生,就是想要这尊白玉药王呢!哎,我说呀,还是给家里人说说,赶紧把药王交出来吧,一了百了,郭先生不受罪了,谁也再不用担惊受怕了!”“我姐说,这尊药王几年前跑反时让贼人偷走了!”韩二狗一脸苦相。“嘿嘿嘿嘿,”陈翻译官笑了,说,“问题就出在这儿了!”“幺弟,你不能给太君好好说说?”陈崇贤说。幺弟面显难色:“您不知道二哥,咱都是中国人,啥话都好说,那五犬一郎,他是个畜生,啥话不信,就信古物。我看,要是拿不出白玉药王,郭先生的性命还真难说呢!”“这么说,你也帮不上忙了?”二哥不满地问。“我尽力,我尽力吧二哥!”陈崇洋拍着胸脯。
四
郭一山和郭济财都挨了打。郭一山的衣裳都打烂了,露出淌血的伤处。郭济财腿打瘸了,只能一挪一挪地走。
紧挨他们二人,是刘仙堂关押的地方。刘仙堂也挨了打,但他一直在叫唤:“太君,太君,我冤枉啊!我真的冤枉!”二孬来了,手里端着一包东西。刘仙堂一惊,连忙爬起来:“表弟,表弟,你可来了,你可得替我申冤啊!”说着,撕开纸包,“烧鸡!你一进来我就闻见味了!”撕下一条腿便吃。吃完了,又撕下一块,这次是鸡屁股。
“表哥,告诉你个事,你一定不要惊慌。”二孬看着表哥把烧鸡吃了半个,这才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啥事?”二孬不让他惊慌,他一下子就显出了惊慌的样子。二孬说:“表哥,我也被太君怀疑了……”刘仙堂一脸惊恐:“你可不能丢下表哥不管啊!二孬,表弟……”二孬站起来。刘仙堂也想站,但站了几次没能站起。二孬弯下腰,抚着刘仙堂的肩头:“放心,你放心表哥,我有办法说服太君……”二孬说着,鬼撵似的走出去了。
第二天白昼,陈翻译官来到了关押处。他是奉五犬之命来劝郭一山的,刚好,也算他应了二哥的话前来帮忙的。“郭先生,想好了没有?”他笑着,态度明显地友好。郭一山冷冷地看他一眼,说:“陈翻译,那尊白玉药王真丢了,全家出去跑反,小偷乘虚而入……丢了六年了!”“你说丢了,我当然相信。可是,皇军不相信!你还不知道,五犬一郎那可是个古物迷,看见古物比看见他爹都亲!一尊药王换一条命,对,还有你侄子呢,一尊药王换两条人命,郭先生,值啊!”翻译官说着低了声音,“昨天晚上你那个内弟和一个说客找我帮忙,你想,咱都是中国人,肉不亲骨亲,我能不帮忙吗?只是,五犬一郎……郭先生,您还是再想想,好好想想,啊?”“唉,咋办呢?”郭一山摇头叹气。“大伯,要是有,就交给他们吧!活命要紧!”郭济财也劝。“胡说啥哩,”郭一山急了,“要有,我还会不拿出来!”
陈翻译不急。陈翻译一脸和蔼:“你再想想郭先生,皇军要想杀你师徒二人太容易了,刀砍,枪崩,狗咬……命都没了,要尊白玉药王还有啥用啊?叫我说,别说一尊,就是一百尊,只要不让死,我也全给他。识时务者为俊杰。郭先生,您读了那么多古人的书,这个时务还看不出来吗?你看看咱们国家,半壁江山都让给人家日本人了,还在乎一尊白玉药王!”陈翻译官说着站起来,“好好想想啊郭先生!我一直在太君面前说你的好话,你拿出来了,也算给我了面子!”
刘仙堂就在隔壁,只隔半截墙,他刚才看见翻译官从他门口走过,接着听见旁边的门响,就知道他去了郭一山师徒处,这会儿又听见嘟嘟囔囔的说话声,禁不住又喊起来:“我冤枉啊陈翻译!您要给我做主啊陈翻译!那是郭一山他们陷害我的……”陈翻译不理他。刘仙堂锲而不舍:“陈翻译你救我出去,你就是我的亲爹,我给你当儿子……”陈翻译不说话。走到刘仙堂门口,大声说:“好了吧刘仙堂,你他妈通八路,给我当孙子我也救不了你!游击队打死皇军二十多个,都是你的事……”“陈翻译、陈翻译……”“等着死吧你刘仙堂!”陈翻译撂一句毒话,转身离去。绝望的刘仙堂忽然大骂:“陈翻译,我操你娘……”
五
一川媳妇郭戚氏逃回来后,很快就给公爹郭二先生举行了装殓仪式。一川不支事,傻站在棺材旁边。孙大头高喊一声:“给亡人净面!”
一川媳妇一手端盆,一手拿着棉花团,蘸了水往郭二先生脸上擦着。“爹,媳妇给您老洗洗脸……”一句话未完,泪水就出来了。她轻轻拭了拭,按照礼数,边擦边小声给爹唱:“洗洗眼,看景致儿。洗洗耳朵听响器儿。洗洗嘴,吃东西儿。洗洗鼻子闻香气儿……”
聋奶奶也已经装殓,她用的是自己的喜活(健康时备下的棺材),两个月前才做好。做的时候木匠跟她开玩笑,说,奶奶您慌啥哩?怕是板烂了您老人家还在吃面条哩!没想到,板还没干透老太太就走了。
一岁的庆是现合的棺材。三尺长,二尺高,一尺宽,白茬不漆。按习俗,未成年的孩子死了叫夭丧。夭丧不葬。怎么着也不会入老坟的。鹤鸣不好受,提议说:“我们对不起孩子,没有照顾好他。就按成人的礼节对待他吧!”族中男人嚷嚷了一阵,也就点头同意。庆的小棺材放在他生前的屋内。花娘、宝、馨、草都在旁边站着。凤鸣边哭边为即将出殡的儿子打点着,单衣,棉衣,只要是庆的,她都给他放在了里边。花娘把孩子的玩具小棒槌也放进去。云鹤鸣把两枚铜钱放在孩子的小手里,又在脚处垫了几枚铜钱。凤鸣一愣。鹤鸣哭着说:“庆,乖乖,爹娘没能保护好你,对不起你了孩子,好好地跟着你二爷走吧……”“庆……”彩凤鸣突然大放悲声。草跑进来,手里拿着那只被鬼子打死的小白兔:“娘,娘,这是我弟弟的兔宝宝!”云鹤鸣接过来,把小白兔放在孩子脚下。
平乐镇大街的十字路口,一字儿排开三口棺材。两口大的,夹着一口小棺材。
全村老少都出来了,前排站的是郭家长门:花娘、云鹤鸣、彩凤鸣及宝、馨、草;郭家二门:一川、郭戚氏、聪和慧;郭家三门:郭一方夫妇、财妻和有。一方一脸病容,由有搀着。聋奶奶的儿子赖孩儿等。
后边站的都是村民,不出五服该穿孝的,照习俗戴孝。按宗族不该戴孝的村民,胳膊上戴上了平乐村公祭委员会制作的白布袖箍。披麻戴孝的儿女,满身素白的孝子,摇钱树,聚宝盆,雪白的长幡,狼牙纸裹着的哀杖,云一般的孝服流动着、凝聚着,虽是秋天景色,却像突然间下了一场大雪,满眼里都是白色。
领头的唢呐一声高亢悠远的悲调响起:嘟哇——笙、笛齐和,锣钹齐响。一杆大笛应和着唢呐,把个气氛渲染到极点,公祭还未开始,人们已经哭成了一团。唢呐的调子苍凉悲怆,呼天抢地,似乎多年来郁积的悲痛和愤怒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一股脑儿直往外冒。
一曲终了。孙大头手拿祭文走上祭台。他一脸肃穆,手却不住地抖动。就在这时,有人忽然高喊一声:“大家快看,刘家的人也来了!”人们齐转过头去,只见刘仙堂的老婆王桃儿一身重孝牵着同样穿着素白孝服的儿子刘永旺来到了公祭会场。不知谁先喊了一声:“打他!”“打他!打他!打死他……”愤怒的村民高喊着,将娘儿俩围在正中。王桃儿拉着儿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有人踢王桃儿一脚。云鹤鸣和孙大头跑上来,高喊着:“不要打,不要打!”拉开众人。众人虽停下来,但仍旧愤然相对。
云鹤鸣大声说:“老少爷们,刘仙堂是坏人,害了村子里几条人命。可这是他老婆和孩子,我们不能难为了他娘儿俩……”“让他们滚蛋!他们不配参加这样的葬礼!”有人喊。
刘妻拉儿子站起来,对着大家又是一个头磕下去。孙大头走上前,用训斥的口气大声喊:“还不快走,惹大家丧气!”刘妻低着头,一声不响地爬起来,哭着,拉着儿子走出公祭场。
悲怆的唢呐再次响起,回环往复地吹奏着《丧祭曲》,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祭祀的人们泪流不止,一片呜咽。孙大头手拿祭词,长调高吟:
高天苍苍,厚土黄黄,
英灵不灭,山高水长。
呜呼华厦,哀哉乡党,
音容宛在,永志不忘。
呜呼哀哉,伏维尚飨。
“一叩首——”孙执事一声高吟。众乡党哗地跪倒一片。
“再叩首!”众乡党又是一叩。
“三叩首!”俯俯仰仰的乡民像一白一闪的浪潮,随着孙执事的指挥,涌动着,呜咽着。
礼毕。众人站起。“起棺——”孙大头的喊声忽然带了泪音。众男人抬起棺材。
“郭老先生,走好啊——”孙大头的喊声里似乎蕴含了更多的内容。郭老先生的棺材缓缓挪动。
“庆,孩子啊,扯紧你二爷的手——”孙大头情不自禁,哭了。庆的小小的棺材也缓缓地动起来。
“聋二奶奶,慢走啊,街坊邻里都送您来了——”
送路的鞭炮声漫天炸响,搅和着撕心裂肺的唢呐,把人们的悲痛渲染到了极点,一片哭声哄抬起三口棺材,平乐镇到处是飞泪的情景。
悲痛的平乐镇直到夜晚才最后沉入安静。月亮升高了,王桃儿扯着儿子出现在村中的十字路口。娘儿俩跪在地上,静静地点燃了手里的黄纸。“旺儿,磕头。”“磕几个?”儿小声问。娘想了想说:“神三鬼四。每人磕四个头!”儿子又问:“一共磕几个?”“三个人。一共十二个头。”十岁的永旺俯下身,麻利地磕起来。
王桃儿一边烧纸,一边小声地祷告着:“郭老先生,聋二奶奶,还有庆乖乖,你们安心地走吧,都到天上成神去吧!对不起你们了,我每年的今天都给你们烧纸送钱……”说完,王桃儿重重地磕下头去。旺磕完了,看娘还在磕,就坐在脚跟上,看着娘磕。王桃儿磕着磕着哭起来:“刘仙堂,你害了俺娘儿俩呀!”“娘!”永旺也哭了。
六
晚饭端上了,全家人也都坐下了,却没有一个人拿起筷子。一山常坐的主位空着,正对主位的桌面上摆着一山常用的筷子。凤鸣忽然哭起来:“我后悔呀,我老后悔呀!呜……”她一哭,馨和草也跟着哭。白天哭了一天,才说止住了泪,这时候听见哭声,众人的泪堤再次溃决。云鹤鸣也哭了。她走到凤鸣跟前,拍着她的肩头说:“凤鸣,凤鸣,不要哭了……”“再有三天呀,庆就一岁了,呜呜呜呜……”凤鸣边哭边说。“妈——”草哭得十分响亮。
“娘,我不上学了,明天我就跟着白大哥去打日本鬼子!”宝大声喊着,泪流满面。鹤鸣被儿子的喊声惊醒,她止住泪,大声地喊着:“哭有啥用?都不要哭了!谁都不能再哭了!”孩子们抽泣着止住哭。花娘拭了拭眼睛,大声吵凤鸣:“凤鸣,你能不能不哭?把人的心都哭疼了!你不能给我憋住?”彩凤鸣强压住悲伤,低声啜泣着。云鹤鸣擦一擦泪,看着全家人说:“今天这是咱家的最后一哭!今后,记住:全家人都不准再哭了。我们得振作起来,想办法营救先生。游击队伏击了鬼子兵……”“我真后悔没有拉住先生一块儿跑……”凤鸣又哭。“别说了。先生那是掩护你们呢!一块儿跑说不定一个也跑不出来。想想看,要是鬼子把你们都弄过去那该是啥样?日本鬼子死了人,又没有得到丁点儿好处,他们会善罢甘休吗?”云鹤鸣看着外边,像是自语似的,“我知道,先生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要不是怕鬼子杀害这么多人,他那天就跟五犬拼了。唉,他在鬼子那儿,挨打受罪自不待说,生命也是危在旦夕呀……”
“他们既然没抓到赵司令,又不相信刘仙堂,就应该抓走刘仙堂把我爹放回来。扣住我爹,他啥意思?”宝大声喊。“傻孩子,五犬是想要咱家的那尊白玉药王。只是,那尊药王早在六年前逃反时就丢了……”云鹤鸣说。“不丢也不能给日本鬼子!”宝说。“对,不能给日本鬼子!娘,我也要跟着哥去找白大哥!”馨喊。“娘,我也去!”草也跟着喊。
花娘说:“鹤鸣,几年前刚丢时我就叫你审审砖头,他在家看家,家里丢了那么贵重的东西,他是不是有责任?会不会是监守自盗?你说,他十四岁就到了咱郭家,差不多就算是郭家的孩子了,他不会偷那么贵重的东西。可他毕竟不是郭家的孩子!鹤鸣,到这一步了,我看还得审审他!”“我想不会。”云鹤鸣自语着摇头。“我可不相信他。前几天看见日本鬼子,你看他那啥样!刘仙堂一吓他,他竟然胡说八道起来,说看见了赵富宾……”花娘不满地说。“他说看见赵富宾,不管咋讲是帮了咱的忙。”云鹤鸣说。“帮了忙?他要不是说在大杨庄看见,而是在平乐镇看见的赵富宾,咱一家人不都得死到他手里!”花娘显然还在生气,“我看还得审审他,他要是万一拿了呢!”
云鹤鸣又摇摇头。“咱丢了药王,鬼子又非要药王不可。打死和尚要和尚,我看,一山可是真的有危险呀!”花娘说。“咋办呢?您说咋办呢!先生他可是咱家的天呀!”彩凤鸣说着,又流出泪来。云鹤鸣想了想,说:“寻找药王!明天我们就贴告示,寻找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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