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纲目》
一
赵富宾们吃完饭正要走,白挺松带着警卫员走进了郭家。“爹,娘。”白挺松看着岳父、岳母。“挺松,还没有吃饭吧?”云鹤鸣关切地问。“吃了。”赵富宾哈哈笑着从客房走出来。“怎么样赵司令?好些了吗?”“岂止是好些?瞧!”赵富宾做一个蹦跳动作。“这么快。”白挺松说过,忽然压低声音说,“据最新消息,日本鬼子以洛阳为基地,准备了充足的武器弹药和粮食给养,很快即向潼关进攻。上级命令我们,一定要尽最大努力拖住敌人,粉碎他们进攻的阴谋……”“嗯,好!我们研究一下!”两人说着进了客房。一个小时后,司令和政委做出决定:集合队伍,往北邙一带隐蔽开拔。
队伍刚走,鲇鱼过来了。鲇鱼和宝同岁,都已经十五岁,但看上去要比郭济远成熟多了。“鲇鱼,你现在做点儿啥事?”宝问。“抗日啊!”鲇鱼说过,习惯地看了看外边,小声说,“郭先生前天的信就是我送去的。”“啊?”宝看着他。鲇鱼一笑:“真的,济远!”他俩是同学,鲇鱼喊宝的大名。“了不起!跑到前头了!”济远笑了。街上响起了枪声,鲇鱼警惕地抬起头听了一下,说:“三八大盖,鬼子来了!”站起身欲走。“别走,先在我家避一避。”济远说着,拉起鲇鱼就往外走。“嘿嘿也行,我们继续说。”
郭一川正和一群孩子在门楼下玩儿。馨坐在椅子上装医生,草和驴驹、慧当病人。草已经看过,驴驹正坐在床上伸出胳膊,装模作样的馨又捏又揉。“馨,馨来我教你,看病是这样的,这样这样——”一川高喊着,兴奋得像个孩子。“爹,爹你玩儿去呗,马上该轮到我了!”慧喊着。“我给你捏,我给你捏骨!我会,那狗就是我看好的!”一川喊着。
云鹤鸣听见枪声,跑过来大声喊:“快快,馨,草,你们几个孩子快进地窖!”枪声更近了。孩子们飞快地跑走了。云鹤鸣上前把门闩了,拉起郭一川就往后院里跑。
彩凤鸣抱着一岁的庆也钻了进来。草看见,不懂事地埋怨着:“妈,庆光哭!”妈瞪她一眼。草不吭了。郭济远和鲇鱼也进来了。“鲇鱼!”凤鸣惊讶地问,“你咋也来了?”鲇鱼一笑:“找济远玩儿哩!”“舅舅,你给我做把枪?”草走到鲇鱼跟前。“行,我现在就做!”鲇鱼说着,就在地上画枪。“不要,我要真的。”草闹着。“别吭声!”凤鸣拉住她。济远忙堵上了地窖的门。
王桃儿没有吃饭,她坐卧不宁,出来进去地在院子里走,泪水止不住往下流。十八年前刘仙堂报匪绑架郭一山,郭先生没死。郭家宽厚没跟他一样。十五年前刘仙堂炸郭家烧郭家,虽说侥幸没把命搭进去,却流产了一个男孩儿。今天刘仙堂敢借日本人灭郭家,她本能地感到真的要大祸临头了!正不知该做何打算,门缝儿里猛看见大街上奔跑的鬼子兵。她忽然想起刘仙堂,走了两步又回来,一眼正看见一瘸一瘸的刘仙堂。王桃儿大惊,禁不住“啊”了一声,急忙奔回屋里。“娘!”永旺迎上来。王桃儿一下子抱住儿子,禁不住浑身哆嗦起来。“娘,娘!”儿子害怕了,也紧紧地抱住娘。
鬼子兵目标明确,立即包围了郭家。
孩子们都藏好了,云鹤鸣走进屋内,禁不住打个冷战,说:“先生,你还是躲一下吧,我心里老感觉不踏实!”“不要紧,他们不是找我的。我刚刚被他们找过!”郭一山不但不急,反而坐在桌前,拿起毛笔写起字来。郭一川伸长脖子,看着大哥写字。花娘坐在床上,盘着腿,嘴里念念有词。自打搬到这屋,她就多了这项功课。
郭家门外的鬼子兵荷枪实弹,一副战斗的姿态。刘仙堂被安排在翻译官旁边。可以看出,他的脸上掩饰不住激动和惊恐兼而有之的神情。五犬一郎挎着指挥刀,大步走到门前,抬手正要敲,忽然又停下来,“你的。”他指着刘仙堂。刘仙堂不明白。“你敲门!”翻译官大声命令刘仙堂。刘仙堂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上前敲门。五犬一郎拔出指挥刀,和翻译官如临大敌般躲在大门两旁。
听见敲门声,郭一山停下手中的笔。“我去开吧!”云鹤鸣说着,走了出去。郭一山停了一下,又写下去。云鹤鸣隔门缝儿看见外边站着一队鬼子兵,心中一惊,站了下来:莫非他们知道了先生的情报?但事已至此,躲也无用,她于是大着胆子,走上前去。
五犬一郎看没有动静,走上前用脚踹门。
“谁呀?来了来了!”云鹤鸣本能地整一下头发和衣裳,慢慢开了大门。“五犬太君!”云鹤鸣故作惊讶。“嘿嘿,想不到吧!郭一山呢?”五犬盯着云鹤鸣。翻译官做了翻译。“他累了,正在休息。”云鹤鸣说。“正在休息?”五犬恶狠狠地看着云鹤鸣。鹤鸣点头:“对,从您那儿回来他就休息了。”“我的,看看!”五犬说着,就往里闯。
听着外边的对话,郭一山知道,鬼子就是找他的,心下一惊。他把毛笔放下,大步走了出来:“五犬太君,您找一山……”“嘿嘿,郭先生,想不到这么快我来找你吧?”五犬一脸杀气,按着指挥刀。五犬一郎的汉语只会几句,几乎句句都得翻译。“真没想到。”一山应付着,“客房里坐吧!”“那就不再客气了!请郭先生到门口,我要问你事情!”五犬说过,做一个让郭先走的手势。郭一山走在前边。“还有你,郭太太!”翻译官说。云鹤鸣也跟着往外走。
门外就是大街。郭一山走出来,才看见来了这么多鬼子兵,他们一个个杀气腾腾,两边的狼狗吐着红红的舌头。郭一山忽然看见刘仙堂,心里咯噔一下。云鹤鸣跟出来,站在郭一山旁边。五犬一挥手,翻译官走上前来:“郭先生,你和五犬太君是朋友了,太君有话问你,你一定如实回答。”五犬点一下头。
翻译官继续说:“有人告发你,给游击队的司令赵富宾看病,有这事吗?”“赵富宾?”郭一山想了想,说,“这么多年,记不清了。”郭一山翻眼看着蓝天,“好像是三十年前,他母亲带着他……”“住口!”翻译官恼了,“什么三十年前,糊弄人不是!今天!就是刚刚!”“今天?刚刚?”郭一山摇摇头,仍然不紧不慢地说,“今天除了给五犬太君看病,谁也没有看呢!”云鹤鸣禁不住接上:“刚刚?你们都看见了,刚刚先生在休息嘛!”
翻译官不看云鹤鸣,他盯着郭一山:“郭先生,难道非让我把证人叫来?”说着看一眼刘仙堂。“陈翻译官,既然你相信别人不相信我,那就叫证人吧!”郭一山说。
翻译官一挥手。刘仙堂大步上前,手指着郭一山大叫:“郭一山,你今天给游击队司令赵富宾看病,是我亲眼看见的。他们一行四人,两人抬着担架,两人跟着保护,其中有一个随从叫狗子!我说得不错吧?”“郭先生,是不是真有此事啊?”陈翻译问。
“他是见鬼了!”郭一山不认账。
五犬一郎伸手抓住郭一山的胸前,抬手就是两个耳光:“你的,良心的?”郭一山的嘴角流出血来。“五犬太君,你得明鉴!刘仙堂他这是陷害郭先生啊!”云鹤鸣上前,高声喊冤,“刘仙堂他也是医生,可是,他医道不好,医德又差,无人请他,门可罗雀。他对郭家恨之入骨。早年他就买通土匪,想把郭先生杀死,今天他看你请郭先生看病,而没有请他,生怕我们也像他一样,借你们的手先杀了他,所以,他先下手为强,诬告我们给游击队的司令看病!五犬太君,你一定要好好想想,不要听信他一派胡言,错害了良民啊!”
陈翻译为五犬翻译。五犬想了想,松开郭一山,扭头看着刘仙堂:“你的,诬陷郭先生?”
“没有!”刘仙堂拍着胸脯,“太君,太君我是真的看见了!要不,到郭家一搜就明白了。我敢保证,说不定赵富宾还没有逃走呢!”“你的,保证?”五犬看着他。“保证!”刘仙堂又拍一下胸脯,“一定保证!”“搜查!”五犬高喊了一声。鬼子兵如狼似虎般往里冲。
“慢!”云鹤鸣高喊一声,伸开胳膊,“五犬太君,要是搜不出来赵富宾,那刘仙堂咋办?”翻译官忙对五犬翻译。“对。要是搜不出赵富宾,你的,咋办?”五犬指着刘仙堂。刘仙堂盯着云鹤鸣的脸看了一会儿,“哼哼!”然后一扭脸对五犬说,“要是搜不出来,那就是他跑了!”“浑蛋!”翻译官打了刘仙堂一个嘴巴,然后回过头来小声对五犬说日语,“太君,他家里可是有白玉药王呀!您不是一直想看吗?”五犬脸上掠过一丝冷笑:“搜!”
地窖里黑洞洞的,郭济远和鲇鱼伸着头凝神谛听,声音模糊,听不清楚。
院内,鬼子们翻箱倒柜。几个鬼子踹开郭一山住的房门,叫喊着把花娘和一川赶了出来。药房也被砸开了,有人在里边翻着。两个鬼子兵搜查到地窖上方,他们砸烂一个大缸。烂缸的声音传到地窖,人们都很紧张。驴驹吓得直抖。
日本兵紧跟在刘仙堂后边,二孬则跟在鬼子兵后边,随时准备给鬼子解释,跟鬼子多年,他会说几句日语。刘仙堂走进客房,忽然发现了那张看病用的床。他盯着床看了两眼,大声喊:“太君,这张床本来是放在门楼下给人看病的,现在,它却被抬到了客房里。一定是赵富宾来时抬过来的……”“你的,解释!”五犬盯着刘仙堂。刘仙堂点头哈腰:“你看,太君,他要是在门楼下给赵富宾治伤,邻居们很容易知道。他把他往客房里一抬,不就谁也看不见了吗?”刘仙堂为自己的分析得意扬扬。“嗯,有理!”五犬一扭脸,“带郭一山夫妇!”
郭一山夫妇被带到了门口。“慢,慢!太君,他们夫妻两人要一个一个地审!千万不要一齐审!不能让他们串供。”刘仙堂挡住两人,“先审郭一山!”“嗯。”五犬点头。
云鹤鸣识破了刘仙堂的阴谋,在翻译官给五犬翻译的时候,她故意大声地喊着:“你问我吧,先生刚回来,他啥也不知道,他啥也不知道啊!”刘仙堂大叫:“带走!快带走呗!”“刘仙堂诬陷良民!郭先生刚回来,他啥也不知道啊……”云鹤鸣喊着,被鬼子兵带走。
“郭先生,你的,讲,这张床的干活?”五犬大声说。郭一山看着眼前的床,听着外边妻子的提醒,平静地回答:“五犬先生,我也扭了腰,给您看病回来,就躺下休息了,我就没到这里来,咋能说清这张床为啥到了这里……”翻译官点了点头,把意思说给五犬。五犬想了想说:“带郭太太!”
院子内一片狼藉。有鬼子在抓兔子,他们围追堵截,满院子撵着。
云鹤鸣被两个鬼子押着,穿过院子,来到客房,怒斥刘仙堂:“刘仙堂,这是我们家的床,究竟放在哪儿、该咋放,难道是你说了算吗?”云鹤鸣看着五犬说,“一早来了个女孩儿,大腿摔断了,当时门楼下有男人,我就让人把她抬到了客房……五犬先生,刘仙堂是嫉妒郭先生医道高明,为您看病了。我现在才明白,五犬先生,刘仙堂才是游击队派来的奸细,他的任务就是借皇军的手,杀害帮助皇军的人!五犬先生,你可以审一审刘仙堂,看他究竟接受了游击队的啥任务!”
五犬扭过脸盯着刘仙堂。“没有没有太君!她这是胡说!”刘仙堂大声辩解,“哎,哎哎,他们的孩子藏到哪儿了?他们家连大带小好几个孩子,他们现在藏在哪儿?赵富宾,一定和他们的孩子们藏在一块儿了!”
“嗯?”翻译官用鼻子扯一个长腔,“云先生,你家的孩子都到哪儿去了?”云鹤鸣说:“孩子的姑家有事,一大早孩子们就去他姑家走亲戚去了。”“不对。早上我还看见孩子们在家。他们一定和赵富宾藏在一块儿!”刘仙堂对着翻译官说,“太君,我知道,他家里一定有地窖。”扭过脸大声问云鹤鸣,“你家的地窖在哪里?”“我们家里没有地窖!”云鹤鸣做出不屑的样子。“太君,太君我带你们找!”刘仙堂又拍一下胸脯。“哈依!”五犬应一声,“白玉药王的,也要找到!”
二
鲇鱼听着上边没有动静了,他悄悄挪动窖口的草囤子,伸出头来谛听。他从鬼子兵叽里呱啦的喊话声和狼狗疯狂的吠叫中判断,鬼子兵就在郭家附近,郭家遇到了麻烦。
鲇鱼把草囤子又移到窖口上,小声对大家说:“情况严重,我要给游击队报告!”“中不中啊鲇鱼,你别……”凤鸣担心地说。“放心吧大姐!”鲇鱼一笑,黑暗中露出一排白牙。“那,你从这个门走吧!”姐小声说着,搬开几捆药材,又搬开两个并排的缸,连抽几块壁上的砖头,外边的光亮透进来。
鲇鱼趴在洞口往外看,洞口连着一个草垛,草垛外还有几个草垛。草垛边都是茂密的树丛。鲇鱼伸出头来仔细听着,他忽然听见“……他们一定和赵富宾藏在一块儿!”多么熟悉的声音,他细细地分辨着,啊,刘仙堂!鲇鱼把头又伸了伸,他忽然听见了云鹤鸣高喊的声音:“我们家里没有地窖!”还有刘仙堂歇斯底里的叫声:“太君,太君我带你们找!”鲇鱼明白了,日本鬼子可能是在郭家搜查赵富宾!情况紧急!鲇鱼不敢久等,他钻出来,反身把草垛盖好,贴着草丛爬了一段,然后猫着腰向外跑去。
三
刘仙堂和他的表弟吕二孬带领鬼子兵和汉奸队,在郭家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搜索,希望能找着受了伤的赵富宾。覆棚上,床底下,刘仙堂都看了个遍。花娘和一川被带到了门外。花娘一声不响,一川却不时地傻笑。
刘仙堂来到草屋。这是一间闲置的屋子,里边放了些杂物、农具等暂时无用的东西。逆着门口,刘仙堂忽然发现草屋里有新鲜的痕迹,被碰过的锄头挪出原来的地方,留下了清晰的身印,草堆也被碰过,一团本该在上边的蓬松的草滚到了地上,还有,落在器物上的尘土一片一块地残缺着,这一切都告诉他,这里刚刚有人来过。几个鬼子兵伸头看了一眼,扭脸就要走,刘仙堂大声喊着:“慢,这屋里有人来过!”翻译官走进来。刘仙堂大声说:“越是这样的地方越是不能放过!”说着,他这里扒扒,那里扒扒,又挪了挪那个烂缸。一个鬼子兵一刺刀扎进糠囤,米糠流出来,荡起一股尘土。鬼子兵扇打着尘土,连连后退。其他人也都跟着后退。
糠流进地窖里,有孩子咳嗽起来。郭济远连忙用手顶住。一岁的庆忽然放声大号。彩凤鸣连忙把奶头塞到孩子嘴里。孩子仍挣扎着大哭。
“慢!”刘仙堂侧耳听着,忽然手指着脚下,大声喊,“嘿嘿,地窖就在这里!把这个糠囤搬掉!”鬼子用力一推,糠囤倒地,一个不大的洞口露出来。孩子的哭声更响地传出来。
鬼子兵和翻译官猛地退到门口。“出来吧赵富宾,不出来我们就开枪了!”翻译官咋呼着。
云鹤鸣疯了似的跑进来,“不要开枪!不要开枪!里边都是孩子!”她拨开鬼子和翻译官,大步冲进屋内,努力用镇定的声音喊:“凤鸣,不要害怕,带孩子们出来吧!”
“还有赵富宾……”刘仙堂得意地喊,“哈哈,赵富宾,你不是八路军游击队,与群众是鱼水之情吗?那就请出来见见太君……”
云鹤鸣抡圆了胳膊,猛一巴掌扇在了刘仙堂脸上:“刘仙堂,你个王八蛋!”刘仙堂退了两步。云鹤鸣又要去打,被两个鬼子拉住。
郭一山全家,一个不少地全被带了出来。庆一个劲地哭着,彩凤鸣又是晃又是摇,庆仍然哭叫着。馨和哥挤在一起。慧和驴驹都紧紧地靠着花娘。草拉住妈的衣角,她忽然从小兜里掏出一块糖,立起脚塞进弟弟嘴里。庆渐渐地止住哭声。
“报告!”翻译官用日语说,“地洞全部搜过,没有发现赵富宾。”“白玉药王?”五犬问。“也没有发现。”五犬一郎大步走到郭一山面前:“赵富宾的,哪里去了?”郭一山镇定回答:“赵富宾根本没来看病。这是刘仙堂的诬陷!”“太君,真正知道游击队、赵富宾在哪儿的,应该是刘仙堂!他不是说他能保证找到赵富宾吗?应该跟他要!”云鹤鸣大声说。五犬一郎厌恶地看着刘仙堂。“太君,刘仙堂肯定是游击队的奸细,故意破坏您和郭先生的关系,您应该把他抓起来审问!”云鹤鸣大声喊着。“胡说!”二孬喊着,挥拳要打云鹤鸣。“嗯!”五犬一郎挡住二孬。“太君,我亲眼看见赵富宾来看病了!”刘仙堂想了想,说,“问他们的孩子。赵富宾来没来,一问孩子就知道了!”“对,陈翻译,问小孩!”二孬得意地笑了。
“嘿嘿,有道理。”翻译官应着,走到孩子们面前,一个一个地看着。刘仙堂直接走到草跟前:“就问她。”云鹤鸣也走过去,对翻译官说:“陈翻译,你问别的孩子吧,她才四岁,她四岁个孩子会知道啥呀!”翻译官坏坏地笑了,说:“郭太太你放心,就因为她才四岁,我们才要问她。俗话说,小孩儿说实话。”说过,翻译官弯下腰,看着草,“小姑娘,我问你,今天早上,有人来你家里看病没有?”
全场无声,一片死寂。
“有!”草童稚的声音很清脆。
“很好小姑娘,很好!”翻译官挤出笑意,又问,“你好好想想,来看病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草使劲地想了一会儿,说:“男的。”“草!”凤鸣急了,大声阻止她。“你不要说话!”翻译官凶凤鸣。“你认识这个来看病的人吗?”翻译官笑着又问。草说:“当然认识了!”众人听了,一个个紧张得不行。“很好很好!”翻译官笑着又问,“你说说他是谁?”草扭头瞅了瞅,忽然指着驴驹大声说:“就是他!”众人一惊,旋即想笑。
草大声说:“姐姐是医生,他是病人,我也是病人,慧姐姐也是病人。慧姐姐还没轮到,鬼子就来了……”“陈翻译,不要再煞费苦心了!赵富宾来没来,应该明白了吧?刘仙堂他是诬陷!”云鹤鸣大声又喊。“五犬太君,一山请求您,惩治刘仙堂,他诬陷良民!”一山也喊。
“刘仙堂,你说赵富宾来看过病,你必须拿出证据来!”翻译官转脸看着刘仙堂。“对,他必须拿出证据!”云鹤鸣大喊。五犬听明白了,他指着刘仙堂:“你的,证据的有?”“有有太君,证据我有!”刘仙堂急了,他想了想,忽然大声说:“郭一山有个徒弟叫郭济财,是他叔伯兄弟家的孩子,请太君把他抓来审问,他是徒弟,一定知道。”翻译官大喊:“带郭济财!”
“就这一家!”刘仙堂手指财家的草门楼。翻译官带着刘仙堂敲门。郭一方家大门紧闭,无人来开。刘仙堂看见郭一方家门口有一根檩条,抱起来,对着大门捣。郭一方终于战战兢兢地开了门。翻译官上前就是两个耳光。郭一方捂着脸,一声不敢吭。“他儿子就是郭济财。”刘仙堂说。“郭济财呢?出来!”翻译官喊。一群日本兵闯进去乱翻。
鬼子突然到来,平乐人都没能逃走。郭崔氏给财媳妇脸上抹了些锅底灰说:“赶紧上床!捂住肚子,就说病了!”“那不中!”一方顾不得老公公不进儿媳屋的规俗大步走进来,“赶紧钻红薯窖里去!财,快拉着你媳妇!还有有,你们一块儿钻!”红薯窖瞒得了鬼子瞒不住刘仙堂,只一会儿工夫,三个人全被扒了出来。
“陈翻译,还有这一家。”刘仙堂指着一川家,“他和郭一山家隔壁,他家的动静他家肯定能听见!”“把他家的人也撵出来!”翻译官喊。刘仙堂抱起檩条又捣门。
“啊啊啊啊。”郭一川看见捣他家的门,大声喊着要去制止。花娘连忙拉住他。
门开了。刘仙堂带着人冲进一川家堂屋。“起来!”翻译官对着床上的郭二先生大喊。“这是我爹!”一川媳妇上前拦住,“老人家八十岁了,起不来床的!”“不行,必须起床!”翻译官大叫。“八格牙鲁!”鬼子兵用刺刀在床上乱戳。“郭二先生,这是皇军,不是程司令的国军,您老还是起来吧……”刘仙堂讥讽着。郭二先生边说边挣扎着坐起来:“仙堂啊,人就长两条腿,一会儿就是一辈子,小心死了爬不进去老坟……”“闭嘴吧,老东西!”刘仙堂骂着。
一方家里的人全被赶了出来:一方夫妇、财夫妇和十五岁的有。郭二先生也出来了,左边是媳妇郭戚氏,右边是十三岁的孙子聪。“叔!”一山喊一声,流下泪来。
“一山,一方……”郭二先生喘着。“爹,爹!”一川喊着,跑到爹跟前。郭二先生拉住儿子:“……还有一川,人一生快得很,一会儿就是一辈子。要紧的是,要有、操守……”
刘仙堂恶狠狠地看一眼郭二先生,大步走到郭济财跟前,用开导的口气说:“财,你也不用害怕,皇军是找赵富宾的,跟你没有关系。皇军只是想问问你,今天见没见过赵富宾,给赵富宾看没看过病?”财哭丧着脸,努力地表白着:“仙堂叔,我真的没见赵富宾!”“今天赵富宾不是来郭家看病了吗?你咋能没见呢?你是徒弟呢!”刘仙堂又问。“仙堂叔,我早就不跟他学医了!”财用嘴指一下郭一山。“早就?前两天我还见你在门楼下忙呢!”刘仙堂不相信,转脸看着郭一方说,“一方,这是太君,不是国民党能够糊弄,弄不好要杀头的。财年轻不懂事,说没见没见,你可是他爹,四十多岁的人,再说‘没见’,你们父子的脑袋可是要一齐搬家的!赵富宾今儿上午来郭家看病,你肯定看见了!”刘仙堂威胁一方。
“仙堂,你恼郭一山就恼郭一山呗,俺跟他也有矛盾,你咋能把俺也牵进去呢?千年搁社万年作邻,仙堂,咱几辈子都不错,你可不能黄瓜瓠子一锅煮呀!这些天形势紧张,俺一家吃了早饭就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哪见过啥赵富宾呢!你别难为俺了中不中?”郭一方这会儿倒是清楚。“中中,一方,你可以不说,可以装糊涂,皇军打你的时候你可别怨我!”刘仙堂威胁着,扭脸对五犬说,“他们是亲一班子,关系好得很。不打是不会说的!”
翻译官走上前,揪住财的衣服,恶狠狠地问:“你见过赵富宾没有?”“真没有。”财摇头。翻译官问:“你知道赵富宾是谁不知道?”“真不知道。”财又摇头。翻译官又问:“游击队的司令叫啥你知道不知道?”“叫、叫,我咋能说清楚!”财极力推脱。啪!翻译官朝他脸上扇一耳光。“我真的不知道啊!”财急了,大声喊着。翻译官“啪,啪”又是两巴掌。财哭起来。
“郭一山,都是你惹的祸!”郭一方忽然指着郭一山喊,“俺不跟你学了,你为啥还让他们找俺的事?你给他们说说,放我们走吧,俺该你那十块大洋还还你中不中?”一方糊涂了。
郭一山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一方!”郭二先生手指着一方,闭住了眼睛。“郭一山,你放了我们吧!”郭一方带了哭腔。
五犬一郎牵着狼狗走过来,到了郭济财跟前,一松绳子,那狼狗猛地扑上财的胸膛。郭济财叫喊着,扭脸就跑。狼狗轻快地追上财,猛一下把财扑倒,一嘴撕下财半条裤腿。财的腿血流如注。郭济财惨叫着。“财——”财娘、财妻和有都哭了。
馨转身趴在哥身上。草和慧都吓哭了。
“五犬太君,你不能光听刘仙堂的!”郭一山大喊着。五犬打一个口哨,狼狗叫两声回到五犬身边。“五犬先生,刘仙堂他血口喷人!如果我给赵富宾真的看过病,你想想,郭一方对我恁有意见,他会不说吗?”郭一山说。
“五犬先生,我们都是邻居,如果赵富宾来我家里看病,游击队人那么多,吵吵闹闹,哄哄乱乱,我们想瞒也瞒不了谁,对不对?如果刘仙堂空口无凭说我们给赵富宾看病了,阴谋就能得逞,那只能说明他小瞧了五犬先生的本事。五犬先生,刘仙堂他是诬陷!”云鹤鸣上前又说。
翻译官给五犬说明白了。五犬再次走到刘仙堂跟前,大声说:“你的,证据?证据,知道吗?”“他们都是证据!”刘仙堂急了,伸手指着郭氏家人。五犬啪地给了他一个耳光。郭一川忽然笑起来,嘴里喊着:“打!打!”刘仙堂扭脸看着一川,脑子开了一道缝,对五犬说:“太君,应该问问这个傻子,他一直在郭一山家里,他一定知道!”“对对,太君,应该问傻子!”二孬一脸讨好地上前。“哈依!”五犬对着翻译官一挥手,翻译官大步走过来。
“傻子,你过来!”刘仙堂大声喊。“你傻子!”郭一川瞪起羊眼看着刘仙堂。刘仙堂上前拉住一川,跟跟头头地把他拉到五犬面前。五犬一郎瞪着郭一川,用生硬的中国话问:“你的,认识赵富宾?”“嘿嘿。”郭一川傻笑。五犬抓住一川的前胸,大喊:“你的,赵富宾的,认识?”“嘿嘿,嘿嘿,嘿嘿嘿嘿。”郭一川依然傻笑。五犬一巴掌把郭一川扇倒在地。郭一川傻笑着,大骂:“你傻子你傻子……”“爹!爹——”郭济聪哭着要往上冲,被娘死死拉住。“一川——”郭二先生心疼得流下泪来。“五犬太君!”云鹤鸣喊着,跑上前去,“五犬太君,他不知道……”“一川!”郭一山两眼含泪,欲冲上前保护一川,被两个鬼子死死抓住。郭一山大声喊:“你打我吧!一川他、他是个病人……”五犬不理,他走上前,把郭一川拉起来,叭,叭,又是两个嘴巴。一川傻了,看着五犬,光咧嘴,却一声也哭不出来了。“死了死了的!”五犬一郎拔出指挥刀,对着一川欲砍。“一川——”一山挣扎着。“一川!一川啊——”郭二先生喊着,挣着向前。二孬走过来猛地一推。郭二先生身子一软,倒在地上,登时没了声息。“爷,爷——”郭济聪哭喊着。“爹,爹——”一川媳妇也喊。众人都哭了。
云鹤鸣扶起一川,用身子护住他。一川傻笑着,脸上的肌肉一抖一抖的。“傻子的不懂,你的,证据?”五犬一郎再次抓住刘仙堂。刘仙堂挺直身子,指着街对面的邻舍大喊:“太君,把这边的邻居也叫出来!俗话说,瞒天瞒地,瞒不住隔墙邻居!”
四
鲇鱼跑到了游击队驻地,把平乐镇的紧急情况报告了司令。“我们的鲇鱼越来越成熟了!”赵富宾抚着鲇鱼的双肩,大加赞赏。鲇鱼挺着胸脯,企盼地望着司令。赵司令忽然笑了,说:“小家伙,等这一仗打完了,我给你配枪!”鲇鱼叭的一个敬礼,高喊:“谢司令!”
赵富宾和白挺松很快商定了方案:兵分两路,小部队打郭家之敌,大部队埋伏于鬼子返洛的路上。白挺松说:“我们还要搞他个反间计……”“娘的!坚决除掉刘仙堂!”赵富宾恨得咬牙。
五
刘仙堂在驱赶郭家的邻居。他带着翻译官来到街南,撞开了对面的大门。一个满头白发的聋老太太走出来,瞪起昏花的老眼,看了一会儿才认出人来:“啊,仙堂啊,有事吗孩子?”刘仙堂大声问:“你儿呢?”老太太伸长脖子,侧了耳朵:“啥?”“你儿呢?”老太太有些困惑:“女儿?早出嫁了。哎呀你这孩子,这个时候问这干啥了?”“这个聋老婆子!”刘仙堂指着又一家,“敲这一家!”
五犬拔出手枪,对着正要关门的老太太,开了一枪。老太太应声倒在门里。站着的众人大吃一惊。
这家的门一撞就开,原来院门是虚掩的,空荡荡的院子,人早已跑走了。“还找不找?”翻译官不耐烦地问。刘仙堂想了想,说:“赵富宾来时是从大街走的,肯定有人看见。把村里人都喊出来,肯定会有人证明!”“好,只要能找到证据,你就尽量找吧!找不着了,你可要负责的!”翻译官于是跟着刘仙堂,一家一家地踹开邻居们的门。不停地有人被赶过来,又不停地有人挨打。刘仙堂一眼看见孙大头:“哎,他是孙大头,村里的事他都知道!问他!”“来人,把他带走!”翻译官大声喊。
“哎,表哥,叫我表嫂子出来证明不就行了!”二孬提醒他。“哎哟!”刘仙堂恍然大悟,猛一拍头,“对呀!我出来报信时,她正在街上收柴火。她也看见了赵富宾!哎,太君,我老婆她见了!”刘仙堂跑到五犬跟前喊着。“快喊你老婆!”五犬听明白了,用汉语喊。
永春堂大门紧闭。刘仙堂带着翻译官、二孬和鬼子兵来到门前。刘走上前去拍门,嘴里喊着:“开门,开门我是仙堂!”无人应。“开门,我是仙堂!”仍无人应。“臭娘们!”刘仙堂骂着,抬脚使劲一踹,门开了。原来门虚掩着呢!刘仙堂一惊。一行人走进院子。“永旺他娘!永旺他娘!”刘仙堂顾不得恁些,跑到地窖处,挪开盖着窖口的烂缸,大声喊,“永旺他娘!哎呀,你个臭娘们,非把老子害了不行!”
“找不着?”翻译官问。“我去给皇军报信,不知道这个臭娘们跑哪儿去了。”刘仙堂皱着眉头。“刘仙堂啊,我看你是要把自己的脑袋混掉啊!”翻译官说,“你自己不能证实,邻居们又都不帮助你,皇军可不是好惹的,这么多人能是让你耍着玩儿的!”刘仙堂害怕了,连忙给翻译官作揖。“作揖管什么屁用?别光玩儿这虚的!”翻译官喊。刘仙堂忽然明白了,他把翻译官拉到屋里,连忙从腰里掏出三枚银圆,说:“陈翻译,不成敬意。等杀了郭一山,我给您一百块大洋!”翻译官接过银圆,说:“杀郭一山不难,关键是你得有证据!”刘仙堂说:“我真看见了,那不就是证据!”翻译官不耐烦地说:“人家说你是诬陷!郭一山又给太君看过病,你说他恨太君,可是太君他病好了!想想你刘仙堂,空口无凭,胡说八道,五犬太君是三岁娃娃?到时候谁能保得了你呀!”“哎呀陈翻译,您可得替我说话呀!”刘仙堂给陈翻译跪下了。“陈翻译官,您还真得替我表哥说话,日本人听您的!”二孬忙给翻译官上烟。“好的好的,我帮他就是了!”翻译官对二孬说过,又补充了一句,“要不,以后谁还会给皇军提供情报啊!”“是啊是啊!”二孬忙把火点着。“谢谢陈翻译!”刘仙堂又磕了一个头,站起来,对二孬说,“表弟,你要多帮你表哥,回头我一定谢你!”
一无所获的刘仙堂低着头正没办法,一出头门恰和砖头走了个迎头。“砖头!”刘仙堂大喊。砖头不知道鬼子来了平乐,他是给爹回家复三回来的。扭脸一看有鬼子,转身就想跑。叽里呱啦的鬼子一阵子拉动枪栓的声音。砖头站住了。“砖头,”刘仙堂走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砖头,是不是给游击队送信去了?”砖头害怕,颤抖着声音:“刘、刘先生,我可是没得罪过你……”“混蛋!你是郭家的大管家,从十四岁开始到今天,多少年了?说!”刘仙堂威胁他,“我告诉你,郭一山通共,皇军要杀他个满门抄斩,连郭一方家、郭一川家,孩娃大小,一个不留。你今天回来正好赶上,走吧!”“走!”翻译官大喊一声。两个鬼子马上过来,用枪逼着他。时砖头惊呆了,木然地跟着他们走。
“砖头,你今年多大岁数?”刘仙堂走在他旁边。“三十三了。”砖头本能地想活,讨饶地说,“刘先生,咱可是一向不错呀!虽说我十四就来到郭家,但人家是东家,咱是扛活的啊!咋说,咱也不算是郭家的人啊!”“三十三,是年轻啊!”刘仙堂叹一口气,“但话不能这么说,虽说你不姓郭,你的媳妇、听说连你爹的媳妇可都是姓郭的给你们娶的呀!你姑,那可是郭老头子的小老婆啊……”“刘先生,不管咋说,您今天得帮我呀!我时砖头当牛做马,将来是要报您老人家的恩的呀!”砖头说着,带了感激的哭腔。“那好,要我帮你不难,一会儿你见了皇军,你就说你是郭一山派出去给游击队送信,让他们来收拾皇军的……”“那鬼子还会放我?不行不行!”砖头还没有糊涂到底儿。“哎,你听我说,刚好你被我碰见,我一劝你,你幡然醒悟,改过自新,不再去送信了嘛!”刘仙堂劝他,“对,你认识赵富宾不认识?”“赵富宾,咋不认识,早年在咱镇上要饭,后来……”“对,你就说你今天上午见了赵富宾……”“我见了赵富宾?”“对。你听我咋说,你就跟着咋说,行吗?”刘仙堂引诱他。“你得保证不让他们杀我呀……”砖头舌头都不打弯了。“放心!”刘仙堂拍着胸脯,“只要你听我的!”“你只要说见了赵富宾,我保证不让皇军杀你的头!”二孬在旁边帮腔。“是吗?”砖头看了看二孬。翻译官看着他们密谋,听见只当没听见。
刘仙堂一行回到郭家门外,孙大头满脸是血正躺在地上,五犬又往大头身上踹一脚,这才转过脸问刘仙堂:“你的老婆呢?”刘仙堂点头哈腰:“太君,我老婆出去了。我给太君报告的时候她出去了。”“到哪儿去了?”“我也不知道!”刘仙堂皱着眉。“混蛋!”五犬抬手给刘仙堂一个嘴巴。刘仙堂挨了打,却一点儿也不沮丧,指着身后的砖头说:“太君,他可以证明见了赵富宾!”“噢,你的,知道?”五犬转头看着砖头。“啊啊。”砖头害怕,直往后退。五犬盯着砖头:“你的,不要害怕,说,赵富宾的,在哪里?”
砖头支支吾吾:“我爹被……啊啊死了,我……啊啊回去上坟、复三,在村头……啊啊看见了啊啊赵富宾……”“不对不对,是……”刘仙堂想让他改口。五犬大声呵斥刘仙堂:“你的!”然后一转脸看着砖头,“说下去,在哪个的村头?”砖头哆嗦着:“在我们、啊啊村头。”五犬问:“你们的,什么的村头?”砖头说:“大杨庄村头。”
“不对,是平乐镇村头!平乐镇!”刘仙堂大声叫喊。“给太君说,是平乐镇村头!”二孬吓唬他,“你不想活了?”
“五犬太君,”云鹤鸣大声说,“你都看了,刘仙堂在极力制造瞎话。时砖头是大杨庄人,他在村头见到的赵富宾,自然是大杨庄村头。砖头也说是在大杨庄村头。他今天在大杨庄村头见到了赵富宾,就说明赵富宾没有来过平乐镇。他没有来过平乐镇,我们咋能给赵富宾看过病呢?五犬先生,刘仙堂他是在诬陷!在陷害良民,你要明鉴啊!”
“太君,他十四岁就在郭一山家做工。他是郭一山家的亲戚。他说的村头,一定是平乐镇村头。砖头,是不是平乐镇村头?快说是不是?”刘仙堂极力引诱。“你不怕杀头了?”二孬也威胁他。
“你的!”五犬挥起指挥刀喝住刘仙堂和二孬,扭头又问砖头,“究竟的,哪个的,村头?”“啊啊,啊啊,大杨庄。”五犬一郎盯着刘仙堂,一步一步逼上前来:“你的,良心的……”“太君,太君!”刘仙堂害怕了,高声喊着,“我是亲眼看见的!我真的是亲眼看见的呀!”“你的,良心的,大大的坏!”五犬一郎抓住刘仙堂的胸膛,使劲打他的耳光。二孬一见,连忙后退。刘仙堂挨了打,仍然辩解着:“太君,我的良心的大大的好!”“死了死了的!”五犬一郎把刘仙堂推倒在地,猛地拔出指挥刀,高高举起。“哎哟太君……太君!”刘仙堂惊叫着,满地乱爬。
“哎、哎哟……”当啷一声,五犬的指挥刀掉在地上。扭动着的五犬一郎像做了一个凝固了的高难度的舞蹈造型,再也动不了了!
“太君!太君!”翻译官忙上前,欲搀五犬。“哎哟!哎哟哎哟慢……”五犬动不了,难受至极。刘仙堂趁机爬了起来。二孬快步上前,对着表哥耳语几句。刘仙堂连连点头,似乎魂又回到了身上。他小心地走上前,对翻译官说:“长官,郭一山没用真本事,他是在应付太君!”“嗯?”翻译官终于明白过来,对着五犬一阵低语。五犬瞪一眼郭一山,对翻译官示意。翻译官走过来:“郭先生,刘仙堂说你给太君看病没用真本事,是不是真的?”郭一山摇头。翻译官盯住郭一山的脸:“那,为什么太君屡看屡犯?”郭一山不看翻译官的脸:“三分治,七分养。太君他不养!”“不对!”此时的刘仙堂已经完全醒过神来,“太君这是扭腰,也叫习惯性扭伤。只不过太君扭得厉害,不好治了,但不能说治不了……”二孬上前:“对对!我表哥也是好先生,太君,让我表哥给您治吧?保证手到病除!”翻译官看着刘仙堂。“你的,可以?”五犬一郎看着刘仙堂,眼睛里忽然有一丝亮光。刘仙堂看见了,连忙点头:“可以可以,我完全可以!”翻译官用日语对五犬说:“太君,那就叫刘仙堂医一次?”五犬疼得咧嘴,想了想,就点了头。
刘仙堂忽然有了精神,他舒展了一下紧张的双臂,慢慢地走到五犬一郎身边,对着二孬喊了一声:“板凳!”“来了来了!”二孬飞快地搬来一张板凳。刘仙堂躬身做一个下坐的动作,说:“太君,您请坐!”五犬腰疼着,坐不下来。刘仙堂和陈翻译小心翼翼地帮着五犬一郎往下蹲。鬼子终于坐到了板凳上。刘仙堂仔细地摸着五犬的背。五犬皱起眉头:“你的……”“啊啊太君,您老忍着点儿!”刘仙堂孙子一样。刘仙堂示意翻译官帮忙。翻译官站在五犬对面,双手扶牢五犬双肩。哆哆嗦嗦的刘仙堂猛地用力一推:他想给他复位。“哎哟哎哟!”五犬痛叫一声,倒了下去。众鬼子抢上前来扶住五犬。“刘仙堂,刘仙堂的,良心的坏……”五犬痛得吸溜着嘴,大骂。“抓起来!”翻译官用日语大喊一声。“哈依!”几个鬼子不由分说把刘仙堂按倒在地。“太、太君,我还没有看完呢……”刘仙堂叫着。押着他的鬼子用枪托砸他。
“请、快请郭先生!”五犬一郎被刘仙堂这么一折腾,一脸的痛苦不堪。“哈依!”翻译官应一声,快步来到郭一山面前,用命令的口气说,“郭先生,你给太君看!”郭一山看一眼翻译官,语调平静:“你告诉五犬,一山不看!”翻译官一听,马上换了口气:“郭先生,我知道您在生太君的气,可是刘仙堂的诬陷,太君并没有相信呢!”郭一山冷笑一声,说:“一山救的是病人,一山不敢救豺狼!”翻译官笑了笑:“豺狼?要是你救的豺狼,咬死了另一只对你威胁更大的豺狼,你干不干呢?”一山坚决地摇了摇头。
“太君,太君!我的治疗还没有结束呢,我能给太君看好!”刘仙堂不怕挨打,仍然大声叫唤。
翻译官一摆头:“听见没有?你要明白郭一山,刘仙堂看病不是为了太君,而是为了杀你。而你要是给太君看好了病呢,太君就把他杀了。既保全了自己又杀掉了仇人,你何乐而不为?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好好想想吧郭一山,这样的机会并不是天天都有!”郭一山仰头看天,仍是平静的语调:“一山不救豺狼!”翻译官翻了脸:“真的不救?”“真的不救!”翻译官用食指对着郭先生一捣:“哼哼,郭一山,你要付出代价的!”
有鬼子抬来了担架。翻译官连忙跑过去,和众鬼子一起,把五犬一郎抬上担架。五犬既不能坐,也不能躺,他侧歪在担架上,痛苦万状。翻译官和五犬用日语小声嘀咕了一阵。“哼哼,我要用他们的鲜血抚慰我身上的病痛!统统枪毙。”五犬一郎咬牙切齿,“机枪准备!”“哈依!”翻译官站起身,大声喊:“机枪准备——”情势骤然紧张。周围鬼子的枪口全都对准群众,一片拉动枪栓的声音。狼狗狂叫着。有孩子吓哭了,直往妈妈衣襟下钻。
翻译官再次走到郭一山身边:“怎么样郭先生?你可以不看,你的老婆孩子,你的乡邻乡亲,可都在这儿呢!你要真的惹恼了太君,他们可都得跟着你通通完蛋!”郭一山说:“陈翻译,看病的是我,不看病的也是我,与他们何干?”翻译官说:“混蛋!与他们何干?他们是你的亲人!想想吧,你那个‘豺狼’的死理儿和这几百口子鲜活的生命哪个重要?”“先生!”云鹤鸣哭了,她晃着丈夫的胳膊,说,“看吧,看!”郭一山深吸一口长气,痛苦地说:“好吧!”“这就对了嘛!”翻译官笑了,他伸手拉住郭一山,大步向五犬走去。
五犬一郎看郭一山答应看病,对着郭先生咧了咧嘴。郭先生不理他,俯下身来,对着担架上的五犬一郎猛地一推。“哎哟!”五犬一声痛叫。众鬼子上前按倒了郭一山。
“先生!”云鹤鸣一声高喊,猛跑上前。“郭先生!”“郭先生!”众百姓齐唤。
“哈哈哈哈,”刘仙堂禁不住笑了,说,“太君,郭一山是要杀你!”
五犬一郎一翻身跳下担架,对着地上的郭一山伸出拇指高叫:“郭先生,你的神医!哈哈哈哈……神医的干活!”众鬼子松开郭一山,也跟着狂笑起来。
郭一山忽然泪流满面。云鹤鸣上前搀住先生。
六
游击队战士进入平乐镇的时候,刘仙堂正给五犬治伤。等郭一山给鬼子看完,游击队刚刚进入隐蔽地点。带队的是白挺松,他看老百姓和鬼子混在一起,一时没敢动作。
五犬一郎站直了,得意地甩了两下胳膊,走到一山夫妇面前,说:“郭先生,刘仙堂的诬陷,我的明白!死了死了的!”陈翻译连忙翻译。五犬一郎一阵狞笑,又说:“慈禧太后的白玉药王,我的看看!”
云鹤鸣明白了五犬的意思,对翻译官说:“陈翻译,您告诉五犬先生,白玉药王六年前就丢了!是一个贼人趁逃反的时候偷走的,全村人都知道!”
“哼哼!”五犬听完笑了,“你的放心,白玉药王的,我会,找回来!”他忽然一挥手,用日语大声命令着:“刘仙堂的,带走!”有人上前押住刘仙堂。刘一个劲儿地喊冤枉。
五犬又喊:“郭先生,还有他的徒弟,带走!”有鬼子上前抓住郭一山和郭济财。
五犬手指着彩凤鸣、财媳妇和一川媳妇,还有另外两个年轻媳妇,用日语高喊:“她,她,她,她们,统统地带走!哼哼,白玉药王的,交换!”
鬼子们如狼似虎,上前抢人。大门前一片哭喊声。几个鬼子把郭一山和郭济财推推搡搡押走了。“先生,先生!”云鹤鸣喊着,一个鬼子兵朝着云鹤鸣砸了一枪托,云鹤鸣倒在地上。
鬼子抢一川妻郭戚氏,郭济聪去拉,被鬼子打倒在地。一方妻和郭济有拉住财媳妇的手,鬼子兵一脚将一方妻踹倒在地,端刺刀要刺郭济有。有一跳躲开。一方妻坐在地上哭起来:“财,媳妇呀!”
彩凤鸣抱着孩子,两个鬼子来夺。庆吓哭了。花娘看见,高喊着也来抢。鬼子兵把孩子夺到手,猛地往上扔去。“庆——”花娘喊着。孩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庆——”人们喊着齐扑上去。
叭!叭!枪声响了,扔庆的鬼子应声倒地。“刘仙堂,快卧倒!”随着游击队战士的喊声,枪声大作。又有鬼子倒在地上。鬼子大乱。
云鹤鸣爬起来就去抢救孩子。她使劲掐着庆的人中穴。一动不动的孩子,瞳孔渐渐散了。“庆!庆——回来吧!快喊!”花娘在叫魂,她呼唤孩子们一起叫,“庆,庆——回来吧!”“庆,庆——回来吧!”馨也喊。“弟弟,回来吃糖!——弟弟,姐姐有糖!”草喊着,从兜里真的摸出一块糖来举着,像是弟弟就在不远处。云鹤鸣无力地站起来。“咋样,鹤鸣?”花娘带了哭腔。云鹤鸣摇摇头,泪如泉涌。“弟弟——”草放声大哭起来。宝和馨也都哭了。
郭二先生的身边,聪跪着哭。一川傻傻地站着,不时地做出傻笑的样子,却发不出声音。
一方倒在地上,妻和有上去架他。
满场里都是哭声。
白挺松带着游击队员跑过来。众人看见,齐站起来。“白大哥!”郭济远迎上去,“给我一杆枪吧,给我一杆枪,我要打鬼子!”喊着,大哭。“济远,济远兄弟!”白挺松扶住他的肩头。郭济有也跑过来,高喊着:“给我们枪吧,我们要杀鬼子!”“我们要杀鬼子!”不少年轻人喊着。
大门前,这边是不到一岁的庆的小小的尸体,头上流着血。那边是年近八十的郭二先生的尸体,紧攥着衰老的拳头。路对面的门边,躺着年迈的聋奶奶,一头灰白的头发随风拂动。白挺松忽然流出泪来,喊一声:“娘,我们来晚了!乡亲们,我们来晚了!”
“孩子,快去救你爹他们!”云鹤鸣往外一指,“要狠狠地打鬼子和那些汉奸!”“娘您放心!”白挺松一扭脸,对战士们大喊,“弟兄们,我们一定要为乡亲们报仇!”“为乡亲们报仇!”战士们喊。“快,追!”白挺松一挥手。“白大哥,白大哥我也要去!”郭济远追上去。郭济有和郭济聪也跟着追上去。“回去,你们还是孩子!不要耽误时间了,你们快快回去!”白挺松坚决地阻住他们。“白大哥!白大哥……”三个孩子撵着喊。“回去吧!”白挺松大声吵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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