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医-肉苁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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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 微温 无毒 大补壮阳 日御过倍 治女人血崩

    ——《本草纲目》

    一

    五犬一郎看完病,一身轻松来到了白马寺内,他要欣赏马利奇买来的商鼎。弘元法师在他的禅房接待了这两个洋人。这是一个历史性的相会,也是一个历史性的巧合,这一次的不期而遇改变了彼此两人生命的轨迹。

    硕大的商鼎仍摆在禅房的正中。弘元法师一脸静穆地坐着,饶有兴致的马利奇学着弘元法师的样子,一字一顿、装模作样地读着鼎里的文字:“啥啥,父作宝鼎,子子孙孙永用。我读得不错吧法师?”

    让五犬一郎震惊的不是商鼎。这不是说商鼎不值得他震惊,而是有更让他震惊的事情出现:一到禅房,他第一眼看见弘元法师,就猜想这是他父亲的同学丁文志!只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丁教授放着大学的讲堂不站,却来这白马寺当上了一个穷和尚!他想起他当兵离家时,他的父亲远蟹横行送他的两张照片:一张是远蟹横行和丁文志的毕业照片;一张是丁文志自己的单照,背面用娟秀的水笔写着“远蟹横行先生惠存”。父亲说,见了丁先生,请予关照,他是一个优秀的学者。二十年过去,丁文志竟然无大变化,让五犬一郎一眼就能认出。只是他一时还不太敢确定。

    “五犬先生,你看——”马利奇拍一下五犬一郎。“啊啊,”五犬一郎醒过神来,连忙去看鼎里的字,“法师,你的!”他拉着法师。弘元法师走上前,两人一齐欣赏着鼎里的字。五犬一郎凑近弘元法师的耳朵,用日语小声问:“法师老家是不是东北沈阳?”弘元法师闻若未闻,没有反应。“法师老家是不是东北沈阳?”五犬提高声音又问。马利奇听见了,连忙翻译。“我?”弘元法师摇了摇头,慢吞吞地回答,“不。贫僧老家乃河北赵县。”“赵县?赵县我的去过,那里可有不少的古迹名胜。”五犬追问。马利奇翻译。弘元法师说:“有啊!最著名的就是建于隋朝的赵州桥了,大师李春的作品。那可是中国现存最早的石桥了!太君对桥有兴趣?”马利奇再译。五犬一郎说:“法师是不是上过日本东京帝国大学?”两人每说一句都由马利奇充当翻译。弘元法师笑了,说:“不,贫僧没上过学。”五犬问:“没上过学怎能识得商鼎上的文字?”法师说:“贫僧是跟着师父习得几字。”五犬问:“师父是谁?”弘元说:“弘一法师。”五犬大惊:“只听说弘一法师精通音律,未曾闻弘一识得商鼎文字。”法师说:“所以才是私传嘛!”译着两人的对话,马利奇很感惊讶,说:“五犬君,你跟法师早认识啊!”“啊,啊啊,哪里!随便聊聊。”五犬一郎回答。

    经过这一番对话,弘元法师也吃了一惊,他知道遇见谁了!他二十六岁公派赴日留学,和远蟹横行同学了八年,直到博士毕业。远蟹和他同岁,他去的那年,远蟹生下第一个儿子,他就是今天的五犬一郎。等他们毕业的时候,远蟹已经有了三郎。五犬那时候也已经是三年级的小学生。想不到,真的想不到,二十年后,那时的三年级小学生成了侵华日军的队长!

    游击队接到情报,决定在白马寺外伏击鬼子兵。初秋的野外,铺天盖地的都是青纱帐,这给游击队的伏击创造了极好的条件。为了不让鬼子怀疑我们有情报,赵富宾把队伍埋伏在了离寺院两里远的土岗之上。

    五犬一郎骑着马和一队骑兵飞驰而来,赵富宾一声高喊:“打!”手榴弹和着步枪齐向鬼子打去。五犬遇此伏击,惊慌失措,率队急奔而去。赵富宾跃下土崖,率战士们追了一阵,击毙了五名鬼子。

    二

    五犬一走,平乐镇的人都出来了,都想了解鬼子来究竟干了些啥,镇上都出了些啥事。刘仙堂听说郭家给鬼子看了病,愤怒至极,他大声叫骂着:“啥是汉奸?给日本人当狗那就是汉奸!帮助日本人打中国人那就是汉奸!像郭一山,给日本人看病,给日本鬼子的队长看病,这就是汉奸!货真价实的汉奸!不折不扣的汉奸!百分之一百二的汉奸!”

    “他不看中吗?人家堵到他家了!”一个老头儿说。“堵到家也不看!”刘仙堂拍着胸脯,“那抗日将士在前线,不是也被堵住了吗?按你说那就得投降了?大丈夫可以去死,但决不给日本人当狗!像郭一山,这就是狗,日本人的狗!”

    “说得对仙堂!”有人称赞。“想不到刘先生如此慷慨!”有人叹着。“骂我的不是?”刘仙堂正色道,“我表弟二孬跟着鬼子当皇协军,我是见他一次骂他一次。干啥不行?咱当土匪中不中?当土匪也比当汉奸强!当土匪死了说不定还能进老坟,那当汉奸的死了,老坟的门他都摸不着了……”正说着,忽然不远处枪声大作。街上的人轰地跑散。刘仙堂急忙跑回家中,用木棍抵住头门,嘴里喊着:“永旺他娘,快钻地窖!永旺他娘……”

    五犬走后,郭一山心情惶惑,在屋里来回地走。鹤鸣知道他心里难过,端杯茶一声不响地放到桌上。郭一山又走了一会儿,扑通一声躺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自语似的说:“日本人杀我同胞,淫我妇女,我却给他看了病,一不义也!郭某人行医多年,却对五犬这个病人施不义之手,二不义也!鹤鸣啊,一山心下真是不安呢!”

    “先生,‘一不义’加‘二不义’,刚好为义!对不义之人施不义之手,恰为大义!五犬是杀中国人时扭伤的腰,对这样的恶魔杀掉他也不为过,有啥可不安的!”云鹤鸣说过,忽然看着丈夫,“你是咋给他看的,教教我,也让我有机会的时候施展施展?”郭一山坐起来:“很简单。给他做一点儿按摩推拿,让他当时舒服,其实他扭动的地方并没有变动。然后敷上药,止疼舒筋。典型的治标不治本。”郭一山靠在床头,自语似的,“不知道赵富宾跟女婿咋收拾他们的。”“放心吧,饶不了他们!”

    馨和草在院子里玩踢瓦游戏,馨咯噔着。驴驹显然还没有从惊恐中完全解脱,站旁边看着,一脸的惊慌相。云鹤鸣走过来,嘱咐几个孩子:“不要到外边玩儿!”“知道。”馨和草懂事地答。花娘抱着庆走过来,也站在旁边看。砖头头戴孝帽、脚穿孝鞋走进院子,看见云鹤鸣和花娘,趴地上磕了个头。“事办完了砖头?”鹤鸣问。“啥办事啊!埋人的人都不好找!唉,不管咋着,算是把他们四口一起送走了。”砖头说着,泪水又溢了出来。砖头此时已经三十三岁,大男人了。花娘闻言,泪水横流。她强忍着,憋得身子一抖一抖的。“姑,您老也别难受了。俺爹俺娘和媳妇、闺女一同上路,好歹也算有个照应,不显得孤单了……”砖头说着又哭了。“哎呀老天爷呀,你咋不睁睁眼啊,苦霜专打无根的草啊……”花娘忍不住哭出声来。庆吓哭了,扯着嗓子号。“姑,姑您别哭了!吓着孩子了。”砖头劝着,“还有比咱更惨的呢,卢医庙宋老三家,一家八口子叫日本鬼子杀完了,连收尸的人都没有……”花娘揉着眼,收住泪水。

    云鹤鸣安排:“砖头,今天夜里你就不要回杂货铺里睡了,带着驴驹就睡在厢房里吧,有啥事了也好叫。”“中。”砖头应过,又说,“明天我还得回去,给俺爹复三。”“好吧!”鹤鸣说过,看着花娘又说,“花娘,今天夜里您也来这边睡吧,免得一个人担惊受怕的。”花娘拭一下泪,说:“我不去,我舍不得你爹那一箱子衣裳。”砖头听见,连忙把头扭到别处。鹤鸣说:“花娘,那衣裳谁要啊?还是过来吧,床都给你铺好了。”“唉,自从白玉药王丢了以后,老头子就剩下这些念物了!要是连这箱子衣裳再丢了,我活着还有啥兴味呀!”花娘说着又流泪,她拭了一下,大声说砖头,“头上的孝去了吧,心里有爹娘啥都有了!”砖头应一声,把头上的孝布去下来。

    彩凤鸣结婚后,就从前院的西偏房搬到二进院的西偏房了,云鹤鸣走过去的时候,她正蹲在门口磨一把剪刀。看她磨得专注,鹤鸣就站了下来。彩凤鸣磨过,对着天空看刃,忽然发现背后的云鹤鸣,连忙站起来:“云先生。”她把剪刀下意识地藏在身后。“今天夜里,你带着俩孩子都到那边睡……”云鹤鸣说。“我、我不害怕。”她说着,把剪刀拿到前边,“我都准备好了!”鹤鸣说:“我和先生商量过了,从今天起,全家都到俺那边房里住,有啥事了好照应。剪刀你还是收起来吧,吓着孩子了!”彩凤鸣想了想,把剪刀放到床头枕下,说:“中吧。那我收拾收拾。”“有啥好收拾的。走,我帮你拿铺盖!”两个女人说着,卷了床上物品,抱着就走。

    三

    天刚亮,郭一方敲响了一山家的大门。砖头带着儿子睡在西厢房,自从家中四口人被炸死,砖头夜夜做噩梦,此时他还在梦中,猛听见大门响,还以为鬼子又丢炸弹了,“哎哟”一声吓醒了,看窗户已经大亮,揉揉眼爬起来,隔着门缝儿往外看了看,这才把门打开:“一方哥,有事?”一方问:“大哥呢?”砖头睡眼蒙眬地往后一指:“后边呢,我去喊吧?”“不用。”一方应着大步向后边走去。

    一山屋里铺满了床。三间房子,他夫妇二人住了西间。云鹤鸣已经起床,一山穿了半截停下了,靠着床头,呆呆地出神。这是一山的毛病,老是正起着就停了,坐一阵子再穿衣裳。他说他这是等魂呢!

    花娘和宝、馨住了东间,三个人都在起床。凤鸣和两个孩子住了中间。她正给草穿衣裳,庆醒了,自己躺着呀呀地唱歌。

    一方在门外喊:“大哥!”云鹤鸣走出来:“一方兄弟,大清早哩有啥急事?”一方仰着脸说:“老百姓能有啥急事!我想问问,昨天日本人来,大哥咋能光叫财应付呢?半边脸都打肿了!”“啊,哪叫他应付了,是叫他开门……”鹤鸣解释。“他一个小孩子家会开门?吓破胆了,说啥也不学先生了!”一方生气地说。“哎哎,不学就不学,兵荒马乱的,我看孩子心里也不静。”云鹤鸣顺着他的话说。郭一方声音高起来:“哟,你说得怪轻巧!我知道,你打开始就不想叫他学!”“哎,一方兄弟,话咋能这样说?不想让他学咋让他来了?是你逼着我们做的吗?”云鹤鸣的声音也高了。“咱不说那了,脸打那样,你说咋着吧,大嫂?”一方想讹人。云鹤鸣说:“不要紧,停一天就好了。”一方恼了:“不要紧?那不是您儿,他要是万一不好呢?”云鹤鸣静下来:“那你的意思呢?”“我咋好说呢?你想想大嫂,财是在你家挨的打,要是您家的宝在俺家挨的打,俺家的人都没有挨打,就宝自己挨打了,你说你会咋想?”鹤鸣说:“这样吧,一方兄弟,日本人也不会听咱的话,要听咱的话我和你大哥会让他打财吗?日本鬼子欠咱的血债太多了,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啊。砖头家死了四口子,昨天才刚刚殡出去!一方兄弟,孩子在这儿挨的打,你把孩子送过来吧,我和你大哥给他养伤中不中?”“不中。伤,我会给他养!”郭一方把头歪到一边。鹤鸣说:“那你说咋着?”“我给他养伤,你给他拿钱!”一方终于露出底牌。

    “郭一方,我可告诉你,”云鹤鸣恼了,“一文钱也没有!日本人打了孩子,你倒记到你大哥的头上了!有本事,跟日本人算账去,别就会塌蒙个眼皮子说些下作的话!”“大嫂……”郭一方急了。“你给我出去!”云鹤鸣一声高喊。“中中。你厉害!孩子在这儿挨的打,你可以不认账,不拿钱,我也告诉你,早先拿的那十块大洋,你就别想再要了!”说着,郭一方一扭脸,恨恨地往外走去。“一方……”郭一山怒气冲冲走出来。云鹤鸣伸手拦住丈夫。“真是岂有此理!”郭一山喊着。

    郭一方穿过院子,一路走着一路地喊:“一家子躲起来,让人家的孩子出来开门迎接鬼子,坏良心不坏!”到了门口还没有喊完。

    郭一山气得嘴脸白光,要追上郭一方说理。云鹤鸣拉住他:“先生,别跟他生气,不来了正好,免得再生闲气!”“借的钱他为啥不还?”一山大声喊。“你以为他是今天才准备不还吗?从借那一天起,他就没准备还!”云鹤鸣大声说。“这样的人,就不配帮他!”彩凤鸣说。“郭一方,从小就是个赖皮脸,摩(音mɑ)虎得很!”花娘说。“爹,以后不理他!”宝大声喊。“对,就不理他们!”馨也跟着喊。“行了!”云鹤鸣阻止孩子们,“没你们说的话!”

    郭一川正在院子里和女儿慧玩儿,慧六岁了,和爹两人玩翻绞,一川老翻错,女儿尖着嗓子埋怨他:“又错了,又错了爹,你真笨!”“不能说爹笨!”一川做鬼脸吓女儿。郭戚氏正做饭。灶膛里的火快灭了。妻喊:“你能不能帮我烧把火?”“不能。”郭一川回答得十分自然。“我烧吧!”正看画书的儿子郭济聪应着。聪才十三岁,但个头长得不低,快有他爹高了。“走,到宝家玩去!”一川拉起女儿。两人收了绞绳,一前一后往外走。

    两辆日本人的军用摩托车从街上过来,一拐弯停在了郭家门口。车上坐四个人,年轻的翻译官跳下车,大步走往郭家。一川看见,急忙往后院里跑:“大哥,来客了!大哥……”

    此时的郭一山还在生闷气:“知道这,那时候就不该借给他!”“算了先生,他想还还,不还呢,谁也不会跟他要!天天病人吃用,年年人来客往,你跟谁要过钱呢?就算我们周济他了不行吗?”云鹤鸣正劝着,郭一川跑了过来:“大嫂,来客了,眼镜……”一川比画着。“知道了。”云鹤鸣说着,跟着郭一川往外走。

    四

    云鹤鸣走出来,看来人穿着便衣,一身读书人打扮,客气地问:“先生头一次来吧?请屋里坐吧!”“是头一次来。”翻译官转身观察着院子里的环境,“哎哟,给慈禧太后看过病的医家,就是不一样啊!听说你们家有一尊白玉药王,能不能让敝人饱饱眼福啊?”云鹤鸣不接话,她笑着说:“请先生屋里用茶吧!”说着往外一瞅,见门外停两辆摩托车和三个日本人,立即明白了七八分。“今天就不喝茶了。哎,五犬太君扭住腰,昨天请郭先生看过,说是立即能好,可是今天早晨起来,不但不好,反而疼得更厉害了……”翻译官一脸的怪罪。“啊,该不是累着了吧?”云鹤鸣说。“五犬太君是日军指挥,日理万机,能不累吗?郭先生呢?快叫他出来,跟我去给五犬太君看病。车在外边呢,要快,啊!”翻译官摆着手往外走。“哎哟,”云鹤鸣叹一声,“郭先生腰也扭了一下,能不能让五犬太君过来……”“少啰唆!”翻译官火了,“快让郭先生出来,别给脸不要脸啊!”云鹤鸣看他一眼,扭脸回去。“要快啊!”翻译官在后边大喊。

    云鹤鸣走进屋子,正要学嘴,一山说:“我都听见了,那就去吧!”“先生,您要小心。”云鹤鸣帮他扣着扣子。“嗯。”郭一山心不在焉的样子。“不要戗着他来。”鹤鸣又嘱咐。“知道。”一山忽然说,“把我的刮胡刀拿来。”鹤鸣说:“拿它干啥?”“我有用。”一山说过,揣度着,“不会是他们知道了我写的信……”“不会。”鹤鸣压低声音,“你想想,不要说他们知道,就是有些怀疑,还会这样来开着摩托车请你吗?放心,他们不会对你咋样!”鹤鸣边说边为他整理好衣裳。一山走出来。“记住,我说你的腰也扭了一下。”鹤鸣提醒他。

    郭一山来到门口,看着翻译官:“请问——”“敝姓陈,耳东陈,五犬太君的翻译官。哎,听说先生也扭了腰?你的徒弟呢?”翻译官指了指车子,“来时就准备请两个呢,瞧!”一山说:“不必了,我自己就行。”“不,五犬太君说请师徒二人,那就是师徒二人,一个都不能少。”翻译官很坚决。“不瞒先生说,昨天日本人打了他几个耳光,回去就吓病了。他还是个孩子,这次就不去了吧!”一山坚持。“好吧,太君怪罪下来,你可要承担责任!上车吧!”翻译官指着车子。郭先生跳进车厢。翻译官跨上了后车座。

    大清早的街上人很多,两辆摩托车鸣着笛招摇而过。“郭先生,郭先生!”人们小声议论。摩托车经过永春堂,刘仙堂看见了,指着背影大声骂:“咋样?是不是汉奸?老少爷们小心着点儿,我敢说,再等几天,郭一山敢领着日本鬼子挨家抢东西你们信不信?”众人看着他,未置可否。“为日本人当狗,不得好死!”刘仙堂骂着。“咋着也不能为日本人做事!”有年轻人愤愤地说。“现在看起来怪得意,日本人一完蛋,非得挨枪子不可!”一个老人说。

    两辆摩托一直开进五犬一郎的指挥部。一山下了车,被翻译官领着来到门前。翻译官高喊了一句日本话,里边又传出一句日本话,两人便进去了。五犬侧斜着腰,一脸的痛苦。他仰脸看着墙上的地图,似在寻找着什么。

    “郭先生,请!”翻译官客气地说。五犬一郎扭过脸来,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阵。翻译官连忙翻译:“郭先生,你说让我不再疼了,可是,今天,早晨起来,我又疼得厉害了!”郭一山说:“五犬先生,中国有句俗话,叫‘三分治,七分养’,你军务繁忙,日理万机,一定是又累着了。我能再给你看看吗?”“哈依。”五犬坐在椅子上。郭一山走上前,推,拔,捏,揉,一阵施治。“五犬先生,请您活动活动。”五犬扭动腰肢,伸出拇指,用生硬的汉语说:“你的,神医!”他不停地在屋里走着扭着,“大大的好!”郭一山掏出随身带的膏药,说:“这是膏药,疼时再贴。”五犬听懂了,他用日语叫着:“你说,还要疼?”一山说:“三分治,七分养。你要养!”五犬说:“我不养。我要你养!”一山:“你让我养?”“对。”五犬得意地说,“我要你留在军中,天天养我!”“不!”郭一山断然回绝,“一山是乡间郎中,不在乡间,与死无异!先生随叫,一山随到,不必终日劳军!”五犬想了想:“哈依。”他忽然笑了一下,看着郭一山,“郭先生,听说你和国民政府的主席是朋友?”郭一山一惊,但他马上镇静下来:“我一个乡间郎中,咋能攀得上国民政府的主席?不过给他的母亲看过一次病而已。”五犬又问:“那你的两个干女儿呢?不是国民革命军程司令的女儿吗?”郭一山笑了笑:“说来五犬先生或许不信,也只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而已。我一个医生,承其祖业,行医吃饭,其他一概不懂也无兴趣……”“哈哈哈哈,”五犬笑了,“给郭先生礼!”翻译官拿出两盒香烟:“先生,请!”一山婉拒:“谢谢,一山从不抽烟。”五犬一挥手,翻译官又端起盘里的银圆。郭一山说:“五犬先生,郭家行医二百余年,只看病,不收钱。一山不敢坏此规矩。”五犬露出钦佩之情,对着翻译官发了一番感慨:“可赞者,仁义也;可恨者,亦仁义也。记住,这就是支那医学不能发展的原因之一。”

    翻译官在中间,一会儿说清楚话,一会儿说糊涂语。好在,听话的各取所需,也都把对方的意思弄明白了。

    五

    郭一山回到家里的时候,厨房里满桌子的饭菜,还没有人动一下。“你们都没有吃早饭?”一山此言一出,彩凤鸣忽地就哭了。“等你的嘛!”云鹤鸣招呼花娘说,“好了,都坐下,都吃吧!”全家大小于是都落了座。刚吃了几口,一副担架抬进门楼。满头是汗的狗子跑进来:“郭先生!郭先生!”郭一山和云鹤鸣放下筷子,迎出来。“郭先生、云先生,又给你们添麻烦了!”赵富宾在担架上笑了笑。众人欲放担架,郭一山挥了一下手,说:“抬客房!”

    赵富宾躺在床上,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郭一山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咋闹的,伤得这么厉害?”赵富宾皱着眉头:“昨天我们伏击了五犬一郎的骑兵,打死五人,俘虏二人。我在跳那个土崖时,蹾了一下。当时感觉还能起,没想到睡了一夜,动不了了!咋样郭先生,麻烦吗?”郭一山又顺着他的脊骨摸了一遍,直起腰来说:“放心赵先生,保证让你躺着进来,站着出去!”高喊一声,“鹤鸣,你过来!”云鹤鸣站在门外,随时准备进来呢!“赵先生蹾住腰了,你帮一下忙,我让他立即起床!”云鹤鸣上前按住赵富宾双肩,郭一山出手施治,只听咯咯吱吱一阵细响。一山小声说:“拿药!”鹤鸣立即递上膏药。一山放灯上烤了烤,往赵富宾脊背上连贴了两服,又轻轻抚了几下,说一声:“起来吧,赵先生!”躺着的赵富宾慢慢地往上起。一山笑了:“动作再大点儿也无妨!”赵富宾猛一翻身,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伸手抓住郭一山的手:“郭先生,手到病除,你真是神仙啊!”

    “贵人小恙!不瞒你说,”郭先生抹一把头上的汗,压低声音说,“我刚从鬼子五犬那儿回来……”“五犬咋样,伤重吗?”赵富宾也低了声音。“他是扭伤了腰,我给他看了看,嘿嘿。”郭一山笑笑,“还得一段儿好呢!”“好!”赵富宾高兴起来,“郭先生,我可不能白贴你的膏药啊!”郭一山一时不解:“你还要拿钱?”赵富宾说:“我不拿钱,我拿的东西比钱重要!”郭一山不解地看着他。赵富宾挥着手:“我要拿日本鬼子的人头,换你的膏药!”众人全笑了。彩凤鸣过来问:“饭好了,现在吃吗?”“端吧端吧!走了这么远的路,肯定饿了!”云鹤鸣说着,去外边端了洗脸水让大家用。饭菜齐上,很快就是一桌。一山要去抱酒,赵富宾坚决阻住:“来来来,把床往外挪挪,大家快点儿吃!”众人连忙挪床,摆凳子,挪椅子。“你们吃赵先生,我们都吃过了!”郭一山说着,和鹤鸣退出客房。

    六

    刘仙堂这几天特别兴奋,郭一山给鬼子看病,这给他刘家创造了极好的兴起机会。以前他攻击郭家,总有人出来打圆场、说好话,这一次他在大街上公开骂郭一山当汉奸,竟无人敢跟他打别!刘仙堂不愿在家,一有空儿就到街上找人说话。赵富宾的担架走进平乐镇的时候,他正要开门出去,隔门缝儿看见了狗子。刘仙堂停住开门的手,再一瞅就见了担架。从汉子们满脑门子的汗水判断,这群人走了不近的路。“抬的谁?”刘仙堂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他拉开门缝儿,伸出头去跟着看。担架走过去了。嗯,说不定是赵富宾!狗子是赵富宾的亲信。狗子都满头汗水!

    刘妻王桃儿去门外收柴火,看刘仙堂行动诡秘,顺着他的目光向街上看去:担架拐弯了。

    刘仙堂一阵高兴,返回家换了衣裳,开门就走。王桃儿问:“你要干啥去?”刘仙堂想了想,顺手拿起一把药铲,阴阴地说:“采药。老子想出去采点儿药!”刘仙堂冲出门楼,从胡同里斜追过去。

    担架进了郭家!

    刘仙堂一扭脸,一溜儿小跑进了家门。老婆正做饭,扭头看他一眼,说:“别远去,马上吃午饭了。”刘仙堂不理她,进牲口棚中牵出毛驴。老婆走出厨房,看他行为怪异,禁不住拦住驴头,问:“你干啥去?该吃饭了。”“起来!”刘仙堂大声吼。“你要干啥?饭做好了!”王桃儿堵住驴头。“我要干啥你别管!”刘仙堂扯住驴往外走。“不行,说不清楚你不能走!”王桃儿抓住驴缰绳。刘仙堂恼了,恶狠狠地看着妻子,一脸杀气地说:“非要我给你说清吗?”他弯下腰捡起一根棍子,朝着老婆劈头就是一棍。一股鲜血从老婆头上流下来。

    王桃儿一动不动,说:“刘仙堂,你的心思我知道。俗话说,害人如害己,害不住人家害自己。你非得弄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才肯罢休吗?”“哼,知道就好!”刘仙堂咬牙切齿地说,“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我今天要找鬼子去,演一出借刀杀人的好戏,叫咱刘家的子子孙孙,过一个一劳永逸的日子。郭一山,他给游击队司令赵富宾看病,他,他活到头了!”

    “刘仙堂!”刘妻一声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爹,咱家就永旺自己,孩子才刚刚十岁,眼下这世道乱成了牛毛,家家闭门还不能安身,你咋能想着去找鬼子!日本人毒如蛇蝎,狠如豺狼,咱躲还躲不及呢!他爹,你就答应我一次,千万千万,死了这份心,咱,哪儿都不去中不中?”刘仙堂一笑:“嘿嘿,千载良机,失不再来。现在,赵富宾就在郭家治病,我一去一回也不到两个时辰,等他们看完,刚好日本人来到。人赃俱获,嘿嘿,郭一山,他就去死吧!”王桃儿说:“他爹!就是日本人杀了郭一山,游击队也不会放过咱!咱一个老百姓,哪一方咱都惹不起呀……”“混蛋!游击队叫日本人消灭了,咱只有领赏的份,你等着吧!”刘仙堂猛的一棍打在驴身上。驴一跳从妻子身上越过,刘仙堂拉起毛驴跑出门去。

    “永旺!永旺快拦住你爹!”王桃儿高喊着。十岁的刘永旺从屋里跑出来,上前去拉刘仙堂。刘仙堂一闪身躲过,大声对儿子说:“拉住你娘,爹要去干件大事情,叫刘家的子子孙孙永不再受窝囊气……”儿子傻了,不知道该去拉谁。“刘仙堂——”王桃儿喊一声,晕倒在地上。“娘,娘!”儿子喊着,忙去拉娘。刘仙堂走到门口,蹬住上马石,骑上毛驴,抽一棍驴腚,驴撒开腿向外跑去。

    刘仙堂的表弟吕二孬现在是伪军的小队长,一听表哥的消息,高兴得直往上蹦。吕二孬一直想发财,总是没有机会,现在有了,日本人说过,谁要是抓住赵富宾,至少赏两千块大洋!他怕消息不实,瞪着眼又问:“表哥,你说你是亲眼看见的?”刘仙堂不满地看他一眼:“当然是亲眼看见!哎呀表弟,你就等着领赏吧!赵富宾现在还在郭家!抬担架过来的,一时半会儿他走不了!”“走,表哥!”吕二孬拉起刘仙堂就到了五犬一郎的司令部。

    “你的,实话?”五犬凶狠地看着刘仙堂。“完全的实话。”刘仙堂拍着胸脯,“要有半句瞎话,你砍了我的头!”“太君,他是我表哥,和郭一山一个村子。”二孬在旁边帮腔。五犬一郎看看吕二孬,又看看刘仙堂,然后示意翻译官详细询问。

    陈翻译问刘仙堂:“你为什么这样恨郭一山呢?”“郭一山坏。”他嫌自己说得不够过瘾,又加重语气说,“郭一山是个大坏蛋!”“混蛋!”翻译官恼了,“俗话说,千年搁社万年作邻。你们是多年的邻居,你这样恨他必有恨他的道理,要不,太君怎能相信你?”“啊!”刘仙堂明白了,“他家也看病,我家也看病,他把我们家的病人全部抢到他家去,让我们过不好日子,你说,我恨不恨他!”“郭家看病还不要钱,表哥家看病要钱。郭一山的医道又比俺表哥的好……表哥恨他们几十年了……”二孬大声解释。“啊,”翻译官扭头看着五犬说,“中国有句老话,叫作同行是冤家。刘仙堂和郭一山就是冤家……”“冤家?”五犬明白了意思,奸笑一声,示意再问。

    “你还有恨郭一山的理由吗?”翻译官又问刘仙堂。刘仙堂说:“我爹就是他害死的……”“对,”二孬连忙帮腔,“郭一山的第二个老婆就是我表哥看上的媳妇……”“这么说,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了?”陈翻译笑了。“对,对!”刘仙堂和吕二孬争着点头。

    五犬一郎又看刘仙堂一眼,大声地问翻译官:“他们所说的消息,你认为可靠吗?”陈翻译点了点头,用日语说:“他们是邻居,应该可靠!中国有句俗话,叫,瞒天瞒地,瞒不住隔墙邻居!”刘仙堂害怕事情不成,把路上想好的话全说了出来:“太君,郭一山和国民政府的省主席是朋友,他多次为主席他娘看病。这次跟鬼子,啊啊啊皇军作战的程司令,他的两个女儿,都是郭一山的干闺女。今天找他看病的游击队司令赵富宾,也是他的朋友。还有,他的女儿是共产党员,也是被皇军打死的。他恨透了皇军……”

    “什么?他的女儿什么?”五犬喊。“他的女儿叫郭巧巧,就是到延安时被皇军的机枪打死的。他恨皇军!”刘仙堂说着,忽然来了灵感,他连说带比画地又加一条,“郭一山说,他给太君看病完全是应付,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想杀死太君,为他女儿报仇呢!”“什么?郭一山真这样说了?”翻译官火了。“千真万确!村里人都知道!”刘仙堂拍着胸脯。翻译官面显怒色给五犬翻译。五犬一郎脸色大变,大声发布命令:“步兵、骑兵,立即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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