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爬山越岭,逢河过桥,遭大雨躲到大树下,住店时包个单间,将素材存入硬盘,短稿哗哗打印出来,满足地塞进邮筒嘴巴里。一路上,全仗它陪伴我,给我打气提神。
邮电所小娘们眼睫毛扑扇:“啥丢了?”眼睛朝窗外溜去,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头戴黑呢礼帽,手里拎着皮匣,龇出焦黄的门牙,笑眯眯戳在路边。
我冲出去,抢一样夺过我的手提电脑。
汉子摘下边地礼帽,捂在胸前:“先生,我叫皮洛,沙屯的皮洛。”
邮电所小娘们儿扒住窗口,啐道:“老皮,死这来祸害人!把俺吓没魂了!”
我细打量皮洛:罗圈腿,手臂过长,左肩仄斜,好像是挑夫,眉毛隔得很开,天生一副惊讶样儿。我打电话时,叫嚷去沙屯,他大概听见了,从窗外牵出匣子,替我拎包,带路。边地人,热情得邪乎!
去沙屯不通汽车。我跟随皮洛,瘸腿拉胯赶到沙屯。围屯有道沙土墙,残破起伏,现出二三百户人家,缩肩抱膀拥拥簇簇,一座瘦叽叽的边塞村堡。屯北黄色悬崖似沙峰,足有几十丈高,那边,是内蒙古了。
我问:“村长家在哪儿?”
皮洛道:“挂幌儿的就是。”
临街一排青石房,东头写着“镖局”俩字。西头门前,挑起一对火红的幌子。我疑惑道:“那不是酒店吗?”
“酒馆,村部,都是村长开的。”皮洛边走边说,“我瞅你像个文化人。俺们沙屯,数村长水平最高,开会三句一个‘他妈的’,念报纸错白字连篇,倒不如他平时说话让人明白。念一阵儿,钻进厨房,从缸里舀瓢凉水,呼呼喝一气,念字让他上火,回来再咕涌。”
我笑了。浪迹边地,我顶喜欢饶舌的家伙。
皮洛停步,拧歪脖子问我:“先去看看村长的老爹?老爷子住镖局那屋。”
我说:“我不是来串门的。”
“那就见儿子吧,人家好歹是一级政府。”
我跟随皮洛走进村长家,中间是厨房,两边是卧室。受喇嘛教影响,西方为大,西屋宽敞,住长辈;东屋小,住晚辈。东屋门没关严,透出清雅的香味,我瞄见粉红色被子,地下一双绿缎面拖鞋,箱柜上摆盏香炉,青丝袅袅。“胭花的闺房。”皮洛瞥我一眼,说,“村长的闺女。”
我们拐进西屋,地上两张八仙桌,通铺炕上摆着三张矮趴趴炕桌。村长盘腿坐在炕里,四十郎当岁,大圆脸庞,眼珠淡黄,皮肤粗糙,两撇黑胡惹眼。
我弯了弯腰:“村长。”
“伍士堂。”嗓音像沙粒呼啸,“旅蒙商?”
我说:“不是。”
村长伍士堂眼光缩成尖锥,咬住厚嘴唇。
“我从……”
“我不管你打哪疙瘩来!”
我一下被噎住。早就听说,一些惹下祸事的人,向边地流窜,到了沙屯,不管你是谁,在外面世界造了啥孽,他们概不刨根问底,进屯就是客。人家是好意。人家也藏个心眼,不能成为包庇犯。
我说:“我来沙屯住一截子。”
“我这管吃不管住。”
“吃完就走嘛。我不差你钱。”
“那吃也没法管了。”
我愤怒地叫道:“我好不容易扑奔到你这儿,死也得死在你这儿!”在边地,该横就得横!
伍士堂骄傲地大笑起来,说:“给我帮工吧。”
“成,偷点手艺。”沙屯家家做装酒的木桶,在边地有名气。
伍士堂分外快活:“我喜欢长心眼的家伙。”
皮洛说:“村长不会雇一个笨蛋。”
几句话,闹得村长眉飞色舞。
伍士堂的女人坐在炕里,头上插朵红花,戴铜耳环,一看就是蒙族。女人用蒙话跟男人嘀咕,伍士堂也用蒙话跟她说。在偏远的蒙古营子,女人看门守院,不会说汉话;嫁到汉、蒙杂居的村屯,年头多了,能说汉话,也讲得“潮”。可汉人都通蒙话。说着说着,两口子唧咯起来。我听出女人叫凹锅。俩人越吵越凶!村长气呼呼不理女人了,向我宣布:“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仆人。”
皮洛说:“人是我大老远牵来的,你不能白使唤。”
伍士堂说:“管吃管住,咋白使唤?”
“工钱?”
凹锅涨红脸,朝皮洛大叫起来!
皮洛做个鬼脸,对我说:“你的女主人说,来了个瘸鬼,不吉利,会给他们家带来晦气。住下她都不肯,还留下帮工,白干活她都怕吃亏,还给工钱。他们家要倒血霉了!”
我屁股一歪,坐在炕沿上,抬起瘸腿,波棱盖能屈能伸,褪掉鞋,脚趾头像一窝小鼠活跳。我琢磨多少回了,骨头没坏。我把瘸腿放下炕沿,悠荡悠荡,它就悠荡悠荡。伍士堂和皮洛得意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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