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沙屯-我的箍桶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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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仆人,起来了吗?”

    “起来了,起来了。”我趿拉鞋,滚蹄拉胯奔出屋。一个人民政府的村长,居然要过这种嘴瘾,我应答不迭,这闹的是什么事。

    我住在耳房,后院有菜畦,鸡窝,猪圈,马厩,卸套的大车,一双辕木倾斜地指向天空。伍士堂站在厨房后门口,乳白色蒸气翻涌。村长摸摸小黑胡,说:“我过日子,最讲究早起。修村路时,上工钟当当敲,你瞅吧,嘴里食儿没咽下去的,提拉裤子的,屁眼没揩干净的,全他妈给你扛着锹镐,跑来了。”

    我说:“干脆不起来。”

    伍士堂愣起眼球:“敢!我跳窗户掀被窝,吓得白条娘们儿往死嗥!我叫她们的爷们儿拎铜锣,自个儿游街吆喝:我是懒蛋噢——”

    伍士堂爆发出一阵大笑,拍打我的肩膀:“瘸子,吃饭。”

    我和主人的关系,一搭手,便搞得蛮热乎。伍士堂进园子,掐把葱,用手撸掉梗上的泥。走进上房西屋,凹锅把苞米面饼子搁炕桌上,用笊篱往木盆里一舀,提起来,悠颠悠颠,水漓漓拉拉篦净,将金澄澄小米饭扣我碗里。我忙勾身,双手捧住碗。我是男人,女人给男人盛饭,规矩。可我是仆人哪。

    伍士堂问:“没酒,嘴淡不?”

    “大清早,喝哪路的酒。咦,还有水豆腐。”我眼睛亮了,“屯里有豆腐坊?”

    伍士堂说:“巴掌大屯子,有什么豆腐坊。起大早,我去大村捡的。”

    没听见动静呀。牵驴备马,打开后院大门,我睡得再死性,也该知道。我玩笑道:“走去的?”

    伍士堂说:“不走着去,搁八人大轿抬?牲畜们吃早料,敢耽误人家?自个儿的两条腿,好支使。”

    天没透亮,他就爬起来,徒步往返大村,为这几块嫩豆腐。边地人,活得太有兴味了。伍士堂拎起人参样大葱,齐腰一撅,喀巴,葱汁溅我一鼻子。我用手抹,眼泪哗哗淌。伍士堂将葱梗往酱碗里一拧,塞进嘴,吧唧吧唧咬,鼓圆腮帮问我:“镇文化站的老王,你认识不?”

    我说:“不认识。”

    “你们没见过面?”

    我说:“不认识,见面也白扯。”

    伍士堂仰脖儿想想,笑了,是这码事。说:“老王在这儿扶过贫,如今跳槽,当旅蒙商了,过些日子能来。”

    凹锅去东屋,点燃香炷,替女儿熏闺房。胭花一早过镖局那边,服侍爷爷。我还没见到她的影儿呢。

    我和伍士堂坐在房前箍桶。酒幌布条刷刷响,风一歇,罩下圈阴影。一条细狗卧在对街墙根下,老往我这睃,我朝它龇龇牙。细狗扭过脸,溜墙走了。临街人家都在箍桶。做好的桶靠墙摞起,原木本色,笨拙古朴,一条街,仿佛布景道具搭成的。

    我手不停,插条子。弄明白了,这活儿长爪子就能干,诀窍在木条。剖好的木头摊放在屯外沙漠里,风干两年以上,去掉木材中水份涩味。制桶时不使钉子,不用胶粘,细长的条子经木工作坊加工后,中间微凹,边缘分公、母,一根挨一根地插下去,就镶嵌成桶了。盛满酒后,砸严实木盖,干木泡涨,连空气都吸干了。窖藏多年的沙棘酒,变成琥珀色,晶莹透明。沙屯沙棘酒,被旅蒙商销得很远很远,没有一位箍桶人,到过那么远的世界。

    对面木工作坊,电锯吱吱叫。两个扎皮围裙的木工走出来,蹲在作坊门口,掏出烟卷,刚要划火,伍士堂嗷地一吼!吓我一跳!木工师傅回头瞅作坊门,叫道:“村长,够二十米,我们一步步量出来的。”听口音,是辽北手艺人。

    伍士堂骂道:“放屁!顶风,往回吹,不知道吗?”

    两位师傅忙揣起烟火,颠颠过来:“村长,让你把屎尿吓出来了。”作坊里不准小便,怕骚了木材,更不能大解,压根儿没有厕所。他们不去别人家,虚头巴脑,替村长家攒肥。两人解下皮围裙,去后院茅房。伍士堂摩挲一条围裙:“嗯,活羊皮。”又摸另一条围裙,说,“这条是死羊皮,冻死的羊皮。”

    扯蛋!师傅停住脚,不信。

    伍士堂说:“杀活羊扒下的皮,软和,性韧;从死羊身上剥下的皮,像牛皮纸,生脆。你他妈摸挲摸挲。”

    穿活羊皮裙的师傅乐了。伍士堂楞起眼睛,点着他围裙下角:“这疙瘩爱挂土。”

    师傅卷起得意的笑:“是怪!那儿老灰土土的。”

    伍士堂说:“老公羊的臭胳肢窝,又没熟透,往外渗油。”

    两位师傅面面相觑,叫起来:“操他娘的旅蒙商!还说是正宗库伦皮子呢!”

    旁边的镖局门一响,胭花闪出来,靠在门框上。她十七八岁,皮肤白里透红,头发向上盘起,大眼睛水亮,嘴角挑着讥笑。两只手斜插进蓝花围裙兜内,一对手镯卡在兜沿外。胭花是混血儿,俊俏得让人眼晕。“咦,青天白日的,堵人家门口,骂谁呀?”

    师傅屁溜溜道:“没骂镇文化站的老王。”

    胭花“啐”了口:“嘴巴子骚,看我不拿大巴掌给你抡过去!”

    两位师傅笑嘻嘻穿过厨房,去后院茅房。

    当爹的吹声口哨,埋头箍桶。

    镖局门碰响,胭花回屋,没影儿了。

    我还在愣怔。伍士堂咳嗽一声,说:“瘸子,使使你的腿,叫皮洛把条子送来,木条不多了。”

    我把箍成的几只桶靠墙摞好。窗户吊起,凹锅跪在炕上,头都不抬,用湿布一把把抹炕席,遇到席缝藏脏,仔细抠。她嘀咕句啥。伍士堂对我说:“去皮洛家,走院门。”

    皮洛家在腰街,土打的院墙豁牙露齿,就是瘸子,一迈也能进去。我走门,进院,两间土房,墙皮斑驳脱露,房山墙歪得吓人,用木杆支撑着,像沙区遗址。我敲敲吱呀响的屋门。皮洛扬声大气地吆喝:“进来。”

    皮洛对我很满意。后来听说,上级扶贫工作组来皮洛家,图顺脚,也显得不外,跳墙豁进院,主人立马翻了脸!皮洛把人家轰出去,叫骂半天,好不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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