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和皮洛不沾亲带故,俩人更没啥勾当,寡妇跟男人们说话时,低眉耷眼,两条腿夹得紧紧的,乡亲们眼睛不瞎。寡妇扔下的话便格外蹊跷。边地人不爱想甚,怕头痛,这使他们伤透了脑筋。伍士堂与扶贫工作组的老王商议后,拍板,把寡妇的土房、箱柜、衣裳、被褥,统统给皮洛。
皮洛的地窨子在后街,一蹿,就能跳上屋顶。房后探出棵沙柳,枝条上粘满麻雀,叽叽喳喳吵得凶。伍士堂拽开地窨门,阳光流水似淌进去,一级一级洇亮石蹬。老王蹲下来,往里瞅:一盘土炕,墙壁抠出凹格,存放油灯、碗筷、酒瓶、礼帽。皮洛见门口一暗,像猫一样眯起淡黄的眼珠。老王打个喷嚏,土腥味呛嗓子,鼻子酸了。他醒过神儿,寡妇给皮洛房子,是孤凄人怜孤凄人!“老皮,搬家吧。”
皮洛坐在炕上,仰脸问:“往哪儿?”
这货,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伍士堂说:“往你死妈家。”
村长身后的人笑起来。
皮洛说:“那破阴宅,我镇得住吗?!”
“你这好!”伍士堂说,“门一关,一口棺材埋下了。”
老王道:“全屯就你一户住地窨子了。”
皮洛说:“地窨子好,冬暖夏凉。”嘴一歪,“吃菜不用下园子。”
老王朝地窨子两侧瞅,稀罕!皮洛把菜籽抹在墙壁上,竟长出绿盈盈的嫩白菜、萝卜缨。
伍士堂说:“痛快给我挪窝儿!毛驴咋尥蹶子,也得拴到主人想拴的地方。”
皮洛眨巴眼睛,质问道:“为啥偏把寡妇的房子给我?”
“她扔下的话。”
“我操她妈呀!我连汗毛都没蹭过她。”
大伙哄笑起来。
老王解释:“考虑到你困难,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我不困难。谁说我困难?!”皮洛急眼了!皮洛最听不得别人说他穷。
伍士堂说:“还撑硬!你都穷秃噜了,掉井不挂下巴。”
皮洛恼火透了!胳膊断了往袖筒里藏。一村之长,竟当着外人,扶贫工作队、文化站老王的面,糟蹋他。“老子就是不搬。”皮洛拧歪脖子道。
伍士堂冷笑,一级政权白放屁吗?喝道:“把贼皮子拎上来!”
老王拦住村长,他要下去,跟皮洛和风细雨唠唠。
皮洛腾地跳下炕,抓住戳在墙角的扁担,恶眉瞪眼道:“谁敢私闯民宅,砍瓜!”
老王脖子一缩,后脑勺凉飕飕。
伍士堂吼叫:“拿锹!”村长的目光,掠过纷乱的头顶,蓝天一贫如洗。他接过铁锨,猫下腰,奠基似的铲起一锹土,忽地扔进地窨里。
乡亲们乐屁了!十几把锹跟上,沙土纷纷扬扬,地窨子里冒烟了。
皮洛扣上礼帽,像残兵败将,从地堡里钻出来。
当晚,皮洛躺在寡妇的炕上,往死睡。炕烧得太热,半夜折腾醒,焦渴得眼发黑,迷迷糊糊扒住缸沿,拿瓢舀水,一捞,空的,身子栽进去,往深划拉,嚓啦嚓啦响,见底了。瓮声轰轰响。皮洛嚎起来!寡妇没水多少日子了?沙屯的男人是人吗?
起早,皮洛去挑水。大井在中心街场,深得吓人。皮洛挂住空桶,任辘轳自个忽忽往下转。他躲开了,赶上邪门,辘轳把儿伸出手,能把人划拉下去。沙区难淘旺水井。一口大井,就是一村人的血脉,一村人的命啊。皮洛坐在井台上,从裤腰解下烟袋,捏撮旱烟,点燃,吧哒一会儿,“咚”,声音溅上来,空桶落水面上了。
皮洛过完烟瘾,将烟袋锅在布鞋底上噗噗磕,拧下黄铜烟锅,从后腰抽出伍老爷子送给他的枪通条,插进一尺长的烟袋杆里,来回蹭,拔出来后,吹吹烟袋杆,哨响,对太阳照,见亮了。皮洛褪掉鞋,用大拇脚趾和二拇脚趾一夹,将枪通条上的烟屎油抿净,站起来,摇桶。皮洛扎头屈膝,上身划圆,像扳橹的船夫。井深绳长,辘轳缠满绳子,力气不济的,摇上一桶水,喘成团儿。皮洛打上一桶水后,放下另一只空桶,心里发狠,要挑一大天的水。
晌午,皮洛坐在井台上,啃苞米面窝头、咸菜,就凉水咽,躺在井台上睡歪晌觉。沙柳树上的麻雀扑噜噜飞来,落满井台,啄饮青石纹络里的水。伍老爷子的细狗,拖拉胯子溜过来,它也老了,皮毛癞癞疤疤,浑身骨头疼,卧在凉爽的青石上,挨着皮洛,安详地打起呼噜。
皮洛的两筲水,让人偷走了。
皮洛做梦都知道,是哪个贼丫头干的。胭花爱洗,洗衣裳,洗被褥,啥都洗完了,就洗自己,大夏天,把窗帘一扯,坐在木盆里,眯起眼睛泡,搓胸乳,搓大腿,擦得身子粉红。穿上背心、裤衩,在当街晃,害得墙根下的老头子们不敢睁眼睛,打瞌睡。
黄昏飞洒,马牛羊群归屯,蹄声若隐隐雷鸣,咴咴哞哞咩咩声闹乱街场。一扇扇院门敞开,放进自家牲畜,一张张木栏咿咿呀呀关上。房顶上,升起梦幻似的炊烟,饭食的香味闹得人心慌。女人们召唤:百岁,丑丫,回家吃饭了。
皮洛挑起满满一担水,颤悠悠往回走。没有一匹牲畜是自己的,没有一个呼儿唤女的女人是自己的。夕阳拖长皮洛的影子,脚像一双蹼,噗哒噗哒。走到地窨子前,他打个愣怔,将水筲换肩,掉头去了。院墙豁牙露齿,院门敞开,皮洛叫了声:“秦广伟他媳妇,水挑来了!”
皮洛吓一跳!寡妇的男人死去十多年,早把他的名儿忘了,咋猛然想起来了?寡妇是新走的,皮洛不知道她的名儿,屯子里,谁能知道她的名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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