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沙屯-伍老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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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老爷子头发、眉毛、胡须如雪,从嫩春到老秋,日日敞胸袒乳,露出牛皮鼓似的肚子。牙没了,两手逮住大饼子,像老鼠将食儿拖进黑洞,搁牙帮窸窸窣窣嗑,眼睛闭住,腮帮抽搐,满脸皱纹活了,一会儿,连硬嘎巴都出溜光。伍老爷子有活头!

    伍老爷子端起铁皮罐头盒,将苞米粒颠得刷刷响,去对街下棋。他来得早,用手指在地上横划五道,竖划五道,棋盘成了。呆会儿,还不见人露面,叫阵似的骂起来:“老不死的,都挺尸了!”

    老哥们儿拄拐的,褪袖的,咳咳呛呛,跌跌撞撞赶到。伍老爷子从罐头盒里挑出五粒苞米种,摆好;对手慌慌布下五粒黄豆。赢一个子,乐得白胡子飞起来;输个子,像丢了老命。为悔一步棋,老伙计们闹得脸红筋胀,撅祖宗骂娘。人老了,像孩子。就在这堵墙根下,棋盘前,老头子有乐死的,有气个半死,撕撕掠掠,一推,人朝后一倒,眼睛翻白,被抬回家去的。死者的儿女们不计较,熟透的瓜,喜丧。

    近来,伍老爷子黑白颠倒,白天睡觉,晚上来神儿。月弯星淡,门“吱”一响,老爷子闪出镖局。临街房屋的飞檐,像兽爪伸在夜空里。老爷子出屯,沿残墙溜达,先人们搁牲畜血浇铸的沙土墙,渗出鲜腥气。老爷子贪婪地嗅着。身后有脚步声,他快走,脚步声急撵;他慢走,脚步声拖沓、拖沓。老爷子明白了,是自个儿的脚步响。谁也甩不掉自己,何况,声音比人走得快。老爷子蓦地扭身,往回走,声音刹不住,贴他的耳朵擦过去。老爷子得意地笑了。

    这天上午,伍老爷子突然醒了,嗅嗅鼻子,闻到酒香,隔壁传来划拳喝令声。老爷子摸索下炕,找鞋,嘀咕道:“伍士堂发了!没白没黑地喝。”

    炕上三桌,地下三桌,伍士堂赶场似的挨桌敬酒,去县城送桶的车队回来了。伍士堂手里端着一碗酒,从地下蹿上炕,头几乎顶房笆,在炕上走来走去,吆喝:“喝,喝。”

    伍士堂喝得最多,没有脚后跟了,一个踉跄,差点儿扑在酒桌上。谁扶他一把,伍士堂就势坐在那货肩膀上,双手支撑波棱盖,说:“南屯臭显摆,搁四轮子送桶,你们说咋了?”

    “酒厂不收。”大伙幸灾乐祸地笑了。

    木桶忌沾机油,伍士堂下过死令:沙屯送桶,一色搁马车。

    伍士堂屁股底下不稳,低头瞅,是皮洛。“扑棱啥?”

    皮洛梗歪脖子,生气道:“把屁股拿走。”

    伍士堂说:“我的屁股搁哪儿,我说了不算?”

    老爷子进来了。伍士堂一怔,说:“爹,醒了?”

    乡亲们乱纷纷招呼,挪屁股,把首席位置腾出来。老爷子一瞅杯盘狼藉的桌面,来气了:“叫我舔盘子?!”

    皮洛道:“老爷子,我起始就说把你请过来。”

    老爷子白发、白须,雪人似的抖颤:“伍士堂,你的脸,是不是我给你挣下的?”

    皮洛叫道:“老爷子,沙屯的脸都是你挣下的。”

    这话不假!解放前后,兵荒马乱,狼患成灾,牲畜遭祸害没数,小孩在家门口耍,大人一眼没照到,被狼驮走。娘急疯了,朝沙坡死撵,把自个儿送去换狼嘴!六十年代,一位清廉能干、声誉极佳的县长,带勤务员下乡,惨遭狼害,激起了整个边区的愤怒。在声势浩大的灭狼运动中,伍老爷子成为英雄。镖局墙上的长枪、短枪、军剌、匕首,用狼血喂成精了。

    伍士堂人模狗样地当上村长,还不是靠老爷子的荫庇!如今,老爷子仍撑持着镖局,谁不宾服!

    伍士堂恨坏了,屁股朝皮洛的肩膀使劲一蹾,酒仗胆,赌气道:“爹,连我都是你做的。”手还朝爹比比划划。

    老爷子炸了!一掀桌子,酒碗、肉碗、菜碗,稀哩哗啦大滑坡,扣在伍士堂身上,全彩儿。伍士堂小黑胡颤抖,身体挺得僵直,气苦了!他娶妻生子,开店立业,活到四十出头了。你,还有完没完!伍士堂眼球血红,瞪住爹。大伙嚷叫劝说,胡乱收拾。

    凹锅和胭花忙完酒菜,躲在东屋炕上,翻看老皇历,照生辰属相,挨家推算全屯人的寿禄、财运、婚丧嫁娶,下辈子的托生。一会儿,惊讶得不敢出声,一会儿,又吃吃吃笑个不住。听到西屋炸窝,娘俩儿跑过来。凹锅气得脸煞白!胭花跺脚道:“爷,你这是浑搅啥!”

    老爷子骂道:“忤逆,忤逆!”疯出去了。

    按说,伍士堂够加小心,哪回酒席都拉不下爹,将爹搀上炕,替爹盘上腿,给爹斟满酒。老爷子贪杯,喝了就醉,哪次都是伍士堂把爹背回镖局后屋,铺上褥子,盖好被,蔫悄儿退出去。近来爹睡得没黑没白,他大意了。

    伍士堂眼睛朝窗外睃。老爷子闹起来,动不动就拿根绳子:“不活了,不活了!哪疙瘩找不着棵歪脖儿树!”满街叫嚷,让村长丢惨人了!

    皮洛溜出去,跟在伍老爷子身后。老爷子说:“老皮,我走了!”

    皮洛说:“好歹活着吧。”

    “我的坟头你操点心,甭忘记添土。”

    老爷子进镖局取出绳子,出屯找歪脖树。经过北街口木场时,八位师傅抬着一棵巨大的原木,往木工作坊送。打头的吆喝:

    齐步走啊!

    众人和:嘿!

    师傅们奇怪,咋这般死沉,别扭?左边四位用右肩扛,右膀叫大肩;右边四位搁左肩扛,左膀叫小肩。迈左腿都迈左腿,抬右腿都抬右腿。谁迈错一步,被拽得一个趔趄,木头一扑楞,能把对面杠夫的脑袋,打成血葫芦。一步不敢差!

    伍老爷子认出是那棵树王。老爷子带人伐它时,根部砍断,还不倒,活成精了!伐木工们唬得变色!伍老爷子猛然醒悟:它恨,它要报仇!伍老爷子脱下布褂,朝山坡下忽悠一甩,树王误以为是人,顺势扑下去,轰隆倒地了。

    伍老爷子眼瞅一个伙计小肩塌软,气喘嘘嘘,脚飘得要跟不上了。打头的感觉出来,急得满脸汗水,牙咬得咯嘣嘣响,却不敢嚷叫不敢骂。伍老爷子扑上去,托住伙计的杠头,挺起腰杆,瞬时,力气重新回到了身体内。伍老爷子打胸腔深处吼出一声:

    迈左腿呀!

    嘿!

    杠夫们得救似的叫出来!

    万没想到,死到临头的老头子,解了他们危难!伍老爷子被师傅们围住,毛巾、茶水接不过来,喝透,歇足。被侍候够了,伍老爷子离开木工作坊,他不是来抬木头的,他没忘,他要去死。皮洛蹲在作坊门口,说:“老爷子,咱回去吧。”

    伍老爷子趾高气昂,随皮洛回了。哪次跟伍士堂呕气后,老爷子准去皮洛家。爷俩儿搓着脚板心,能唠到一堆儿,头挨头,能睡在一起。

    伍士堂来请,忤逆!滚远点!儿媳妇来请,不赏老面儿。胭花来了,嘻皮笑脸说:“爷,非得我来搬你呀?”

    老爷子心稀软了!这丫头,够狠的,前街到腰街,这么近,几天没给你朝面。胭花坐在炕上,掏出双才做好的千层底布鞋,把爷爷的脚抱她怀里,穿上。伍老爷子撑不住了,下地,瞅都没瞅皮洛,跟随孙女,啪唧啪唧地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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