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花说:“睡不着。”
我说:“早睡早起,过日子,讲究这个。”
胭花噗嗤笑道:“少扯!我就来搅混你!”
我笑了。
胭花说:“明儿去北镇赶集,让皮洛套车。”
我说:“我得给你们家干活。”
胭花道:“算了吧!别让俺们把你当贵客恭敬,就行了。”
原来,他们有数,没成心把我当仆人。
第二天早晨,皮洛摇动鞭杆,鞭哨“叭”地炸响,毛驴朝前一蹿,得得得跑起来。我用手把住车帮,不敢坐实,车轱辘沾着沟沟坎坎,能把屁股撞肿,骨头颠散架。胭花跪坐在车上,大声问我:“到镇上,你最想干啥?”
“泡茶馆。”我问:“你呢?”
胭花道:“瞅人。”
可不,偏远屯落的女孩儿,最饥渴的就是到外面世界瞅人了。
皮洛把毛驴车寄存在大车店后,我们朝街里走去。这儿最早是古驿站,旅蒙商设置仓库,囤居货物,行商坐贾云集,形成了辽西傍内蒙最后一个大镇,世俗人心,有一种临界的感觉。一家家火红的幌子下,站着伙计,肩搭毛巾,吆喝:“屋里请,又有包子又有饼,没有麻花现给你拧!”
伙计们纷纷招呼:“老皮,赏光呀!”
皮洛应答不迭。
我奇怪,笑道:“老皮,你在镇上蛮风光啊!”
胭花说:“皮家咸菜,都吃他呢。人家是祖师爷。”
我蓦地想起,地方志记载:沙屯家家腌咸菜,一样是一样,分装在小坛里。一位皮姓汉子,把萝卜、疙瘩白、辣椒、黄瓜、芥菜、生姜、紫皮蒜,囫囵进一口酱缸,放地窨子里焖。本来是懒人的做法,没成想,捞出往碟子里一摆,颜色各异,味道怪极了,辣椒有黄瓜的清爽,萝卜有姜、蒜的猛香,各式咸菜串味儿。扶贫工作队的老王,吃百家饭,吃到皮家,将咸菜咂吧一口,又咂吧一口,“啪”,撂下筷子,果断地说:“咱们走。”那个皮姓汉子,别别扭扭。老王押解着他,把两坛咸菜挑到镇上,往各家饭店送。皮家咸菜名声大噪。还有乱炖,也是皮氏吃法:将茄子、土豆、青椒、西红柿、豆角混一堆,泼荤油,搁文火炖,色彩惹眼。受蒙族影响,辽西乡下原没有炒菜习惯。这些年,日子起色,饮食精致,炒菜成了日常做法。皮氏乱炖,反串,又把炖菜扇红火了。就是城里,管你多大席面,当央准得摆上一盆“乱炖”。原来皮洛有这么大的来头,真是有眼不识真人。
我们走进一家茶馆,屁股刚落座,跑堂的颠过来,皮洛嘴朝我一呶。跑堂的弓身问:“先生要啥茶?”
我说:“两掺。”
跑堂的将一袋红茶倒进壶里,红茶上色,酽,提神;又将一袋花茶抖进壶内,香气袅袅。
我揽住茶杯,朝窗外望去:当调皮的马驹从草车上拽出干草,贪婪地咀嚼时;当一个汉子拉着板车,女人坐在车上,怀抱吃奶的娃,小儿子在后面推车,尘土缓缓扬起时;当两个外村人,抬着倒吊的种猪走过,扁担忽颤忽颤,肥猪嗷嗷挣叫,惹起满街哄笑时……你不惬意地泡着茶馆,不悠闲地喝着茶水,不是糟蹋边地的生活嘛!
皮洛滋滋喽喽喝出满脸热汗,跑堂的经过我们这桌时,皮洛把他肩膀上的毛巾抽下来,擦脸,擦脖颈,抬起胳膊,擦胳肢窝,又把毛巾塞进裤裆,掏一圈儿后,甩回跑堂的肩膀上。
我笑了。皮洛这号光棍,孬点儿,很可能成为人人耍戏、欺侮的对象。哪个村屯,都有这样的窝囊角儿。如果厉害些,会成为横草不吃竖草不咽跟山羊顶架摸女人奶头的乡痞。皮洛性情快活,有伍老爷子做靠山,飞来的机遇使他名扬乡镇,增加了他在屯里活人的自信,使皮洛变得特别有趣。
胭花好像藏着心事,啜口茶水,对皮洛说:“把老王找来吧。”
哦,胭花惦记他呢。皮洛站起身,说:“瘸子,咱俩去。”
我问:“胭花不去?”
胭花将茶碗贴在嘴边,垂下眼睛,吹吹,金红色水面微漾。我心里骂了句自己,真蠢!
走到街上,皮洛说:“老王那个小娘们儿,稀罕,浑身都是戏。就是嘴茬子损!”
我们钻进一条肠子胡同,走到尽头,里面藏个大杂院:有青砖鳞瓦老宅,红砖石棉瓦简易房,一根根晒衣绳上,挂着五颜六色的衣裳。公用水龙头旁,摆只粉红色塑料盆,堆满衣裳,一位少妇背对我们,把衣服抖得啪啪响,往绳子上搭。皮洛说:“大姐,借你家厕所。”
少妇没回头,用脚拨拨塑料盆,让道的意思。
皮洛一缩脖儿,笑道:“没听出来?”
少妇说:“贼骨头,砸成渣子,我也能把你扒拉出来!”
听声音有点熟,我随皮洛猫腰,从万国旗似的衣裳下钻过去。她踮起脚尖挂衣裳,露出一抹雪白的肚皮,淡红色肚脐眼。我直起身,正对着一张俏狐狸脸,嘴唇抹得血红,啊,是邮电所那个小娘们儿。
皮洛问:“老王在家吗?”
我恍然明白,她和老王是一家。
少妇说:“这儿没有老王。”
皮洛做个鬼脸,哼起酸曲:“自从哥哥走内蒙,多了一个枕头少了一个人。”
少妇沉下脸:“你给我滚!”
皮洛懵懂:“咋了?”
少妇说:“离了。”
皮洛惊得合不拢嘴:“谁不干的?”
少妇“砰”地一脚,把塑料盆噗碌碌踢远,拖鞋掉了,露出染红的脚趾甲,像滴血。
皮洛拽住我,逃也似的溜出了肠子胡同。
从北镇回来后,胭花没魂似的,日日靠在青石墙上,向南街口张望,瞅人瞅得脖子长,盘起的发髻抹了菜籽油,乌黑湿亮,似工笔画描上去的,胸脯鼓涌,手镯上洇满汗珠,半天,一动不动。
这天,南街口外,传来叮咚、叮咚的驼铃声。胭花身体一颤。我在门前规置酒桶,脱口道:“老王?”
胭花奇怪地盯我一眼。我知道,血统混杂的女孩,能一盅盅喝白酒,腮溅桃花,酥胸似血,又通蒙话。她们渴望爬上驼峰和马背,去内蒙、外蒙、俄罗斯。往北,往北,成了一代代边地少女的梦!旅蒙商能得到这样的女孩,像得了宝贝,在艰难的行程中,便活了。
真是老王。老王牵峰骆驼走进街里,驼背上,摞着一桶桶酒;高高的双峰间,坐个小丫头。老王长身长脸络腮胡须,与骆驼配在一起,格外伟岸。小丫蛋有六七岁,往下一扑,骑在老王的脖梗上。胭花跑出屋,满脸是笑,举起双手。“干娘!”丫蛋稚声嫩气地叫,一扑,栽进胭花的怀儿。
晚上,老王歇在后院耳房。对泥巴腿文化人,我特别有感情。我说:“怎么跑买卖了?”
老王说:“文化站让镇政府租出去,开了酒吧包房。”
啊,一个乡间文化人,经商,往北走,闯荡被称为黄金区的死漠,原来是一种逃避呀。
我说:“孩子这么小,就带出来。”
“把甜丫寄放在这儿。”老王说。
前面闺房,传来胭花和甜丫的笑闹声。甜丫钻进胭花被窝,摸索那对鲜嫩的花苞,胭花咯咯笑。甜丫赛脸了,用嘴吮奶头,胭花激灵朝后一缩,一脚将甜丫踹开。甜丫愣住,咧咧嘴,要哭,胭花忙心疼地把她揽回被窝。
我说:“孩子跟胭花真亲。”
老王抬起头,眼睛发亮,说:“甜丫头一回见到胭花,就从骆驼上扑下来,栽进她的怀儿,叫‘干娘!’,怪了!”
我说:“缘份。”
老王说:“胭花是黄花闺女,人家爹娘能乐意?不知道的,寻思是我教唆的。”
我笑道:“哪能呢。”
老王说:“皮洛就讥刺过我:你挺会调教闺女呀。”老王下炕,趿拉鞋走出耳房,冲前屋召唤:“甜丫!”
笑闹声住了。甜丫回道:“爸!”
胭花推开闺房后窗,鬓发蓬乱,问:“做啥?”
老王说:“让甜丫来一趟。”
胭花道:“啥事?背着我?”
老王没吭声,缩回屋,盘腿坐在炕上,喘气。
过会儿,甜丫进来了,站在灯影外,大概见有生人,小丫头低下头,等着。
老王双手撑波棱盖,沉下脸:“我说过你没,甭叫她干娘。爸说话等于放屁?嗯!”
甜丫咬住嘴唇,不吱声。我看出,她小心眼拧着哪。孩子离开亲娘,父亲奔波在外,小小人儿被扔在半路上,有这样一个“干娘”,将她收进屋里,够幸运了。甜丫用眼睛剜我一下,好像疑心我撺掇了啥,扭身便走。老王脸挂不住,吆喝:“甜丫!”
我忙劝阻:“甭管了。”
老王涨红脸,骂道:“小驴粪球,又臭又犟!”
胭花一股风卷进来。她穿得很少,身体散出暖乎乎馨香,指戳老王:“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少管俺娘俩儿的事!”
西屋听见动静了,胭花娘嚷句什么。胭花扬脖儿道:“娘,你甭管!”
伍士堂躺下了,还是在独自喝夜酒?瘪屁都没放一个。
老王告饶了:“中,中。我敢管你娘俩儿的事吗!”
我咧嘴一笑。
胭花“砰”地摔门,回去了。
窗外,浮云汹涌,牲畜咀嚼草料声,扑噜扑噜的响鼻声,生气勃勃地传过来。我和老王有点累,换个姿势,仰靠在被垛上。夜渐深了。老王问:“困不?”
我摇摇头,乡间夜话令我痴迷。我说:“把丫蛋搁这儿,放心,边地人好交。”
老王来了兴致,忽悠坐起,说:“汉人不可交,蒙人可交。但蒙族人有十个好,一个不好就翻脸。”
我笑道:“混血儿好。”
老王一拍脑门,笑了。
我们俩一见如故,越唠越亲近。我胆子大了,总觉得他和邮电所那个少妇,真实些。我问:“咋没凑合下去?”
老王愤愤道:“以前行,好歹算个干部。镇里把文化站卖了,我跟镇长干得冒烟咕咚!打那后,咱里里外外就灰了。她连我的名儿都不屑提。我比她大六岁,她居然张口闭口地管我叫——你猜,叫什么?她管我叫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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