镖局门敞开,墙上挂排猎枪,顶棚吊盘蜘蛛网,颤悠悠垂下,又悠悠地缩回去。蜘蛛结网几十年,伍老爷子不准任何人碰它。黑蜘蛛精摆的是阴阳八卦,它盘踞在八卦图中,占卜着吉凶祸福,世事沧桑。伍老爷子背杆猎枪,腰间系根麻绳,走出镖局,精神得像变了个人!我们一行三人,走出屯子,朝沙坡上爬去。多少回,我扒住耳房后窗,朝外望,巨大的沙坡上,过往旅蒙商和骆驼变得很小很小,一点点走进窗框里,一点点翻过窗框上沿,珍珠似的驼铃声坠下去……
我们爬上沙脊,空气炙热,蜃气蒸腾,一只鹰,缓缓盘旋,黑压压翅膀遮没阳光,羽肋白骨分外清晰。留在沙坡的脚印,大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沙砾钻进鞋窠,咬得脚底血烂。若光脚走,沙地烫得扎心。怎么走都不行,怎么都得走,头重脚轻,昏昏沉沉。鹰飞得再高,影子终归要落在地上。鹰影落在沙地上,像一只蝙蝠。伍老爷子的影子,皮肉皴皱,像穿山甲,在地上簌簌爬,怎么也撵不上那只“蝙蝠”。老爷子摘下枪,我说:“野物不挡道,就甭使枪。”
“咋?”
“你养儿育女,人家也生儿养女。人和人,人和野物的日子,是连在一起的。”
伍老爷子剜我一眼,狠狠啐口唾沫,说:“光景艰难那阵儿,一只野兔,救活过一家人!”
老王显得格外兴奋,说:“这片沙区,春秋战国时森林密布,曹操东征到辽西,派工兵伐木开道。唉,森林哪儿去了?更古远时,这里被水淹了。船上载满逃生的人,还有更多的人,抓挠船帮,拼命朝上爬。船剧烈摇晃起来,一个人也容不得了。一位须发雪白的老兵挺身站立,拔出军刀,在船舷上乱砍,鲜血激溅,数不清的手指噼里啪啦掉落舱内,水里的人张扬着光秃秃的血手,呼儿唤女,哭爹叫娘,下饺子一样沉下去。”
伍老爷子泪水满脸,说:“船逃生了,老兵一头扎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太阳变得混混沌沌,骆驼说什么也不肯走了,叉开腿,死撑住沙地。前方,白色烟尘沉重地掀起,沙坨奔涌,天昏地暗,沙暴!若是沙暴迎面过来,两个人手拉手,把嗓子喊破,彼此才能听见什么。万幸!沙暴是从前方几里外横扫过去的。我仍感到热浪扑脸,沙砾簌簌飞扬。骆驼哆嗦着,阖上眼睛。我被强风噎得喘不过气,耳膜鼓胀,山呼海啸。
半个小时后,狂风过去,沙暴过去,世界变得分外宁静。伍老爷子“噗噗”吐嘴里的沙子,仄歪头,抠耳朵,脱下衣裳,一抖,沙粒如雨。我难受起来,和老王一起,脱掉上衣。我们的脖颈、胸脯、肚皮上,粘满沙粒,麻人!
伍老爷子脱得一丝不挂,说:“把裤子扒下来。”
我龇牙一笑。
老王二二思思。
伍老爷子吼道:“沙子叫汗一沤,卡巴裆稀烂,能杀死你们俩兔崽子!”
老王赶忙脱下裤子。
我脱掉裤子后,神情奇异地亢奋!
伍老爷子拨了下稀松瘪塌的老二,哈哈笑道:“带劲!赶路要紧。”
三个赤裸的男人闷头跋涉,没有脚步声,没有蹄声,驼铃声习惯得听不见了。我浑身着火,喉咙干得咕涌咕涌响……翻过一座沙山,又一座沙山,沙坡下,露出一汪水泡。水泡边缘,稀拉拉点缀着沙蒿、苦艾,水灵灵摇曳。我眼睛亮了。
伍老爷子怪叫一声,抱住猎枪,滚下沙坡。
老王紧跟着翻滚下去,沙坡上扬起两缕干烟,缓缓升起。骆驼没有动,负载着货物像一座山。浑浊的水面上,漂起骆驼模糊的身姿。老王站在水里,招呼我:“下来呀。”
我出溜下去,一泡死水,火烫,恶臭。我恶心得要吐。
老王用两只手捧起黏丝丝绿水,狞笑着,“呼噜”扑进嘴里。
伍老爷子游目四瞩,一群墨黑色蝌蚪甩动小尾巴,活泼地游弋。老爷子猛地一扑,一个踉跄,头扎进水中,呛咳着站起来后,掌心攥满蝌蚪,痒溜溜滑。老爷子一把捂进嘴里,腮帮蠕动,贪婪地咀嚼。
我惊呆了。伍老爷子朝水泡对面望去,沙坡倾斜,天空倾斜,整个世界倾斜下来。一只公狼站在沙脊上,俯瞰着我们。伍老爷子端起猎枪,沙狼嘴丫扯开,嘴巴大得骇人,血红的舌头簌簌颤。我一抖!枪响了,枪托朝后一坐,伍老爷子跳起来,一缕蓝烟在枪口缭绕,公狼漓拉着血,消逝在浑黄的漠色里。
我们爬上沙坡,顺沙脊向北,向北,泛青的内蒙古草原渐渐展露出来:零星的毡包,木轮奇大的勒勒车,潇洒的牧羊犬,歪骑在马上的汉子,悠闲地点缀着另一个世界。
老王搂住我的肩膀,干裂渗血的嘴唇颤抖,喉咙嘶嘶响,跟我们告别。我眼睛潮了。老王牵着骆驼,向前方走去。旅蒙商们,从辽西贩去药品、布匹、玛瑙首饰、大桶的酒,从内蒙驮回羊皮、奶酪、茶砖。驼铃叮咚,古老的商旅兴旺不衰。
伍老爷子站在沙脊尽头,他是向导,职业使他到此为止,他是保镖,把一个活人送出了边界。我跟随伍老爷子,扭身往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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