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沙屯-雪葬沙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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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老爷子要爬起来,右肩死拉疼!他疑心被子没压实,炕沿贼风潲的。可炕席滚烫,嗅到股煳焦味,睡一宿竟没出汗?摸摸懈松松大腿,摸摸咯楞楞肋巴骨,一条身子冰凉,心知异象,糟了!

    老爷子硬撑起,端着装苞米粒的罐头盒,朝对街走去。日头爬上三杆,他来晚了,伍老爷子头一回误事。墙根下一堆老头,兴奋得骚乱起来,呜呜噜噜讥诮他。下五道棋时,伍老爷子手哆嗦不停,患了鸡爪疯,心里明白,手不听使唤,偏偏将子搁在能让对方吃掉的地方。噗!对手毫不留情,一口吞掉它。伍老爷子无可奈何了,活到头了!他赌了一辈子,末了,仍旧得输,没听说谁是赢着走的。不可能!

    伍老爷子蹲在墙根下,晒太阳。沙屯暖乎乎的日头,太贴心了。细狗偎住他,陪主人打蔫儿。老家伙们掠过他的罐头盒,恬不知耻地使他的苞米粒。伍老爷子眼角斜都不斜,充满了鄙弃,哈喇子挂在嘴角,拉丝,醒着和睡着,他已经分不清了。

    伍士堂急了,要送爹去北镇,瞧坐堂的中医。老爷子手疯噗噗抠住炕沿:“不……去,甭祸害我。”

    伍士堂央求地瞅我。我俯下身,说:“那位先生瞧病,狠,用药如用兵,几副药就能把病拿下来。”

    伍老爷子闭住眼睛,眼皮哆嗦,说:“我这辈子,没求过人。”

    屋里人明白,镇上先生谱大,难侍候。行医这个行当,官不欺,民不扰,连土匪都不劫,把先生惯的。但老爷子更倔!

    皮洛唉声叹气,在地上打磨磨。

    甜丫拨开大人们,爬上炕,跪在老爷子脑畔,尖声叫道:“太爷!”

    伍老爷子像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了,应道:“丫儿!”

    甜丫大声问:“我爸过边界了吧?”

    “我……瞅他过去的。”

    “去外蒙的边界?”

    伍老爷子吃一惊,眼睛白翳蒙蒙:“他去外蒙?”

    胭花凑近老爷子的耳朵,说:“爷爷,丫蛋她爸这趟去得远,上冬前,八成赶不回来。”

    老爷子呼哒呼哒喘:“杂种操的!他该我护路钱呢。”

    甜丫说:“太爷,我替他顶着。我哪儿都不去。”

    伍老爷子唏唏嘘嘘哭起来:“丫蛋,你把我当成胡子了!”

    甜丫用手指给老爷子抹泪水,说:“太爷,你弄拧歪了。我让你等我爸。”

    “我能等到他?”

    甜丫说:“你准能等到他,把账交割妥,谁也不欠谁的,我小辈儿心就净了。”

    伍士堂蹙起眉毛,皮洛两只眼睛惊讶地分开。我心里感叹,这么小的孩子,太懂事,太会说话了。老爷子突然睁开眼睛,盯住儿子,说:“把先生接来。”

    老爷子肯看病了!伍士堂吆喝:“套车!拴四匹马的大车,多跟上几个人。”

    伍士堂一干人闯进北镇中医堂,蜂房般药架,小船似药碾,楹联上写着“但愿世人皆无病,哪怕架上药生尘”。伍士堂将先生背出诊所,众人接住,把先生抱上大车,车厢铺好羊毛毡垫,皮洛扯毛毯盖住先生的腿。

    伍士堂跃上前辕,撵动马车。皮洛等八条汉子,回护在大车两侧和后面,跟着跑。这叫排场!先生不图封金赏银,派头务必摆足。先生下车后,瞥一眼刷刷响的红幌,走进灶间,西屋门敞开,大炕上摆好枕头,鼻烟壶,茶壶嘴热汽袅袅,供先生歇脚的。先生前脚刚踏上门槛,忽悠想起什么,问:“老伍哥高寿?”

    伍士堂猴着身子,答:“七十一了。”

    先生说:“没记差,是比我大。先瞧人。”转身退出,朝镖局走去。

    屋内没有闲人,女人血灾身子,回避了。伍士堂捧起脉枕,放在炕头,把爹的胳膊担上去。先生并拢中间三指,按在老爷子左腕寸关尺处,阖上眼睛……望闻问切后,先生回身坐下。皮洛抓块抹布,手像猫背一样拱起,在桌面上惶窜,东擦西抹。先生展药笺,写方子。伍士堂轻声问:“脉象咋样?”

    先生没吭声,走出镖局后,说:“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

    伍士堂怔住。

    我听明白了,治病治不了命。

    伍老爷子死了!

    木工作坊灯火辉煌,师傅们连夜剖料,电锯声在沙屯上空波颤。师傅们平时干活嘴不闲,荤的素的热闹。这个夜晚,只听见呼哧呼哧喘息声,叮叮当当斧凿响。师傅们沉心静气,配合默契,全力以赴,送伍老爷子一副好材。

    发丧伍老爷子,主事人吆喝一声:“起灵!”

    紫漆棺材倏地离地,十六位杠夫前仰后合,似在惊涛骇浪上走。一班鼓乐匠高矮黑瘦,唢呐参差,哀乐凄凉如水。伍士堂披黄麻穿白孝,手持引魂幡,千层底布鞋罩白孝布,双脚呈八字,一步步迈得沉实,庄重。凹锅和胭花抛撒纸钱,阎王好见,小鬼难挡,贿赂小鬼买路钱。甜丫抽抽咽咽:“我让他,等我爸,我寻思……能留住他一程呐!”

    阴晦的天底下,蛇一样长阵缓缓蠕动。出村口,响起钻心的哭叫!皮洛全身匍匐,双手在地上拍打,泪水、鼻涕、尘土糊满脸。乡亲们去扶,皮洛就势打滚。两个汉子摁住皮洛,绑架似的挟起他,像拉面筋一样拖拖拉拉拽他走。黑压压送葬队伍有了活气,残堡墙外,坟包汹涌,气象非凡。

    这天晚上,我听见隐隐狼嗥声。伍家人睡了,皮洛睡了,屯人都睡了。他们太累了!不管白天遭受多少苦难,倒头便能响起畜生般鼾声。我睡不着。我对边地老人满怀敬畏。一溜儿老头,撒蘑菇似地蹲在墙根下,晚春了,仍穿着油渍麻花的光棉袄、光棉裤,像旧书插图上的庄稼人。在边地,光阴流逝得很慢。一个人,活了七八十年,对生活已经烂熟,突然两腿一蹬,走了。这怎么受得了?我把常年浪迹的辽西边地,视做第二故乡。我忽然悟出,什么叫家乡?你在那儿生活过,不管你生活过多长时间,不能叫家乡;你在那儿出生,不能叫家乡;你在那儿有亲属,不能叫家乡;你有实实在在的亲人埋在那里,那儿才是你的家乡,你才能刻骨铭心,永远不会忘记它!

    烧一七时,乡亲们被眼前的惨景惊呆了:伍老爷子新坟周围,践满狼爪印。狼们用嘴拱,爪子扒,疯狂折腾,将坟堆扒平,棺盖裸露出来。细狗死在坟前,剩下头颅白骨,一摊皮渣。狗哭新坟,细狗不回家,哭老主人,被恶狼们活活咬死。伍士堂浑身狂抖,鬼一样嚎起来!

    伍士堂和皮洛一回回奔沙山,都扑了空。只得按住杀心,等待冬季。到那时,狼群在蒙族猎骑围剿下,被迫从草原退出,麇集在沙漠里。伍士堂坐在镖局台礅上,擦拭猎枪,瞄枪管,勾扳机,将一大包子弹挨粒捡出来,含嘴里,咕涌一会儿,“噗”地吐到掌心,用丝布擦亮。屋顶蜘蛛网颤悠悠垂下,黑蜘蛛精坐在八卦阵中,像个小老头。

    辽西秋脖子短,老天说变脸就变脸,刚立冬,大地冻得龇牙咧嘴,一条蛇一样的裂缝爬到伍家门槛下,像要进屋暖和。孩子们耍戏追撵,一个小崽子忽然不能动弹了,哭起来!大人以为陷进地缝里,慌慌嚷道:“崴脚了?”奔过去,孩子的鞋粘在冻土地上了。

    天,混混沌沌,大雪狂舞。从内蒙高原压过来的北风,将山上的雪扫下来,雪崩般飞向沙屯,雪雾激溅,什么也看不清了。第二天早晨,我被枪声惊醒,起身出去,门推不开。两脚蹬地,像牛抵架使劲拥,蓦地钻心疼,瘸腿伤力了。我找到根铁钎,楔进门槛间隙里,一点点撬,门渐渐走动,开了:眼前全是雪。我感到恐惧,屯子被雪埋住了。

    我用锹将雪往两侧撮,经过一夜,雪硬了,能立住,渐渐挖出条半人高通道,有点气闷,竟出汗了。我估摸方向,朝上屋厨房挖去,门板露出来,一拽,门开了,厨房静悄悄,西屋没人。我拽开东屋门,也是空的,大红色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地上撂双水绿色拖鞋,柜上香炉青烟袅袅。我头一次进胭花的闺房,在炕沿坐下,发现炕里横着两个枕头,愣了愣,忽然想起,另一个是甜丫的。我这么大岁数了,这是干啥!忙溜出去。

    人都上哪儿去了?

    推前门,门轻易开了,竟是一条更高的通道,能直起身。我走出去,走到街上,各家各户都挖开通道,与主街连在一起。老乡们抄着袖,在雪洞里进进出出,串门子。这是我在边地遇到的,最奇特的景观。倘若雪下个不歇,气温猛降,小小的沙屯,会不会变成冰冻的标本!这里面的一切,将不可思议,栩栩如生。

    雪洞前方,红得耀眼,胭花和甜丫朝我走来。胭花穿红花棉袄,甜丫戴红布棉手帕,一根红带子从脖后绕过来。乡间喜欢红色,娃娃红兜肚,老汉红裤腰,去祟压邪。胭花脸腮鲜红,嘴里呵出白气,看见我,一拍巴掌:“要死了!把后院一个大活人给忘了。”

    我本来有点生气,笑了,问:“胭花,你爹呢?”

    “上山了。”

    我一惊!

    原来,一大早皮洛就找上门,叫唤:“伍士堂,快走呀!”

    凹锅堵在门口,说:“这阵儿上山,疯了?”

    皮洛说:“没事!山头的雪,都叫大风扫下来了。”

    凹锅说:“要去你自个去。”

    皮洛眼里没有老娘们儿,冲屋里喊:“伍士堂,你他妈的忤逆呀!”

    伍士堂检查完全村雪道,刚歇下,忙蹬上棉皮鞋,戴好狗皮帽,走出来。他望着吵吵巴喊一蹿老高的皮洛,眨闪眼睛,双手惶惶地提了提后裤腰。老爷子坟被糟蹋的惨景,折磨得伍士堂心碎肉颤,才半年,苍老了许多,连性体都变了。皮洛疯疯癫癫,替伍老爷子报仇的劲头,比他亲儿子还狠!在伍士堂面前,皮洛特别仗义。

    伍士堂去镖局摘枪,胭花在里面,把门插上了。隔门说:“爹,今个别去。”

    伍士堂拽门:“这天上山,能码着狼爪印。”

    凹锅说:“死人要紧,活人要紧?”

    皮洛恼怒道:“我自个去!”扭身便走。

    伍士堂急了:“胭花,开门。”

    甜丫也在屋里,稚嫩的声音异常冷静:“干娘,放他们去吧,舍他们个孝心。”

    胭花愣了,这话,太不吉利!气得脸煞白,狠瞪甜丫。

    伍士堂上去一脚,噗嚓,踹掉一块门板,把手勾进去,拨开顶门杠,跌跌撞撞奔向对面墙壁,胡撸下一条猎枪,扔给皮洛,又够下一条猎枪。

    胭花呜呜哭!

    伍士堂骂:“操你妈!号丧啊!”

    凹锅气坏了:“畜生!她是你亲闺女!”

    伍士堂持枪对准女人:“再他妈啰嗦?!”

    凹锅不怵他,扑上去一推:“甭拿破烧火棍吓唬人!”

    “砰!”猎枪响了!梁柁伤疤累累,蜘蛛网没了,黑蜘蛛精被一根丝倒吊着,像小鬼一样悠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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