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栏学者汉拉翰是一个高个、强壮的红发年轻人。当村民们在庆贺盖尔新年之夜时,他走进了谷仓,这里曾经是居民房,然而它的主人盖了一座更好的房子,这两间房便被打通了作为储物室。在屋子里,火焰在古旧的壁炉里燃烧着,瓶中插有蜡烛,几块木板搁在两个木桶上便成了桌子,上面放着一个黑色的夸脱酒瓶。大部分人都围坐在炉火边,其中一个唱起了悠长的流浪者之歌,歌中的芒斯特人和康诺特人正在为他们各自的省份争论不休。
汉拉翰走到主人面前,说:“我收到了你的传话。”他刚说完这句就不说了,因为一位年迈的山地人穿着原色法兰绒汗衫和裤子正注视着他。这位老人坐在门边,手中把玩着一副旧扑克牌,嘴里咕哝着什么。“不用在意他。”主人说,“他只不过是不久前刚到的生客,我们欢迎他的到来,因为这是新年之夜。只不过我觉得他的头脑似乎有点不太清醒。听他说吧,你会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的。”
于是他们都开始静心倾听。他们能听见老人一边转牌一边轻声低语道:“黑桃与方块啊,是那勇气与力量;梅花与红心啊,是那知识与欢乐。”
“他像这样一直说了一个小时。”主人解释说。汉拉翰似乎不喜欢一直盯着这位老人,于是他将目光从老人身上挪开了。
“我收到了你的传话。”过了一会汉拉翰说,“传讯的人说,他正和三个来自科尔克莱斯特的堂兄待在谷仓里,还有一些邻居也在那儿。”
“是我在那边的堂兄一直想要见见你。”房主说着便叫过来一个穿着绒粗呢正会神听歌曲的年轻人。他向年轻人介绍说:“这就是你要传话的红发汉拉翰。”
“的确是条好消息。”年轻人说,“因为它来自你的心上人,玛丽·拉维丽叶。”
“你是怎么从她那儿得到了消息的?你还知道她一些什么事吗?”
“事实上我不认识她,但是我昨天恰好在罗格瑞。玛丽的一个邻居和我有些买卖交易,他告诉我说玛丽恳求他,不管在市场上遇到谁也要告诉你这个消息:她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如果你有心跟她在一起,她愿意遵守对你的承诺。”
“我当然要到她身边去。”汉拉翰回应道。
“她恳求你不要有任何迟疑,因为假如在月底前房子里没有一个她的男人的话,恐怕那小块土地将会被转给其他人。”
听到这儿,汉拉翰从长凳上站了起来,“我当然不会有任何迟疑。”他说,“还有整整一个月。如果今晚我能到达科尔克莱斯特,那么明天日落前我便能到她身边。”
听到他这么说,其他人就开始笑话他这么着急地想赶到心上人身边。有人问他会不会离开老利默克林的学校——在那里他让孩子们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他却说第二天早上孩子们看到教室空着会很高兴的,那时候也没有人会拿作业约束他们了。至于学校,他在任何地方都可以重新建起来,因为他的脖子上一直拿绳吊着他那小墨水瓶,而他大衣的下摆里装着一本维吉尔的书和一本识字课本。
一些人嚷着让他喝一杯再走,还有个年轻人一把抓住他的衣角,告诉他如果想走的话,他必须得唱一首赞美维纳斯和玛丽·拉维丽叶的赞歌。他仰头饮下了一杯威士忌,解释说他要立即启程,不能停下脚步。
“时间足够了,红发汉拉翰。”房子的主人说,“等你结了婚,你会有足够的时间窝在家里不问娱乐的,况且我们想要再看到你得等好长时间啊!”
“我不会停住脚步的。”汉拉翰说,“我的心儿啊,一直都在奔赴前方,将我带至那属于我的女人。那个女人正孤独寂寞,等待着我的到来。”
还有些人围了过来,竭力劝说他不要离开,看,这儿有多么令人愉快的同伴,歌声绕梁不绝,娱乐消遣之术花样繁多,在黎明之前请不要远行吧。他都一一拒绝了,摆脱了人群,走到了门边。可是就当他抬起腿想要迈过门槛时,那个奇怪的老人站了起来。老人那瘦弱而干枯得如同鸟爪般的手搭在了汉拉翰的手上,说:“这不是汉拉翰,他该是一个博学多才的人,是杰出的歌手。他不会在这样的新年之夜远离聚会。现在,将脚步停留至此吧。”他接着说:“和我玩一把吧。在今夜之前,这幅旧牌曾经历过许许多多同样的夜晚。就如同它所经历的年月一样,世界上也有同样多的财富或因为它四落而散,或依靠它累积成山。”
这时有个年轻人说:“世界上可没有这么多财富因你而停留脚步啊,老头。”一边说着他一边看了看老人裸露的双脚,于是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汉拉翰却没有笑,而是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接着有个人说:“汉拉翰,你总算能停下来跟我们在一起了吧。”老人接话说,“他当然不会走。你难道没有听到我问他的话吗?”
于是所有人都转而注视着老人,猜想他是何方神圣。“我来自远方,”他说,“我来时经过了法国,经过了西班牙,经过了格莱恩河的隐秘河口,没有任何一个人拒绝过我的要求。”说完后他便沉默了,然而却没有人想要问他些什么,人们又开始继续他们的娱乐消遣。木板搭的桌边有六个人在玩游戏,其他人在他们背后围观着。他们无聊地玩了两三个游戏后,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了被磨得薄而光滑的四便士硬币,他招呼其他人也拿出点钱作为游戏的赌注,于是这些人都将他们的赌注放在了木板上。虽然每个人拿出的都很少,但是放在一起就很多了。根据游戏的规则,总是有不同的人输赢,赌注便从一端推到另一端。有时候运气总是与同一个人作对,于是他便输得毫厘不剩,这时会有人借给他一些赌注,他便能靠着这些赌注翻盘清偿债务。好运气或者坏时辰不会总跟随同一个人。
每次汉拉翰只要如梦呓般说:“我该动身了”,他便会轮到一张好牌。他扔出那张牌,所有的钱就都归他了。然而当他想起了玛丽·拉维丽叶,他便会长叹口气,这时运气又会远离他,于是他又把她给忘了。
但是最后运气停留在了老人那儿,于是所有的钱都归了老人。老人自嘲般地笑了笑,又哼了起来:“黑桃与方块啊,是那勇气与力量;梅花与红心啊,是那知识与欢乐。”他不停地哼着,就好像在哼着一首歌。
又过了一段时间,如果这时有人观察这群人,看着他们的身体前后摆动,以及他们那聚精会神盯着老人的手的神态,那么这个人可能会觉得这群人都喝多了酒,或者觉得这群人在世界上所拥有的一切都投进了纸牌中。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因为从游戏开始那个夸脱酒瓶就未曾动过,几乎是满的,而游戏中赌的不过是一些六便士硬币又或者可能是一把铜币。
“不管输赢与否,你们都是很棒的人。”老人说,“因为你们都在用心玩。”接着他迅速地把牌混在一块开始洗牌,人们觉得看到的根本不是牌,更像是空中转动的火圈,让人联想起年轻小伙子们挥舞着的燃烧树枝。当一切归于沉寂,人们似乎觉得整个房间都变得昏暗了。除了老人的手和纸牌,他们什么都看不到。
突然一只野兔从老人的手中蹦了出来。它是某张纸牌吗?还是在他的手掌中凭空冒出来的?没有人知道。但是它却在谷仓的地板上飞奔着,如同真的野兔一样迅速。
有些人在盯着野兔看,而更多人却一直注视着老人。可就在他们的目光中,一只猎狗以同样的方式从老人的手中跳了出来,接着又冒出了一只猎狗,一只接着一只,直到整整一大群猎狗跟着那野兔围着谷仓转啊转。
这时所有的游戏者都站了起来,背对着桌子,远离猎狗,缩成了一团。他们的耳朵几乎都要被犬吠声震聋了。虽然猎狗的奔跑速度很快,但还是赶不上野兔。野兔继续绕着谷仓奔跑,最后,似乎是一阵风冲开了谷仓的大门,这时野兔猛地一跳,越过了人们游戏的木板,冲到了门外,闯入了夜色中。接着猎狗也跳过了木板,追着野兔跑到了门外边。
然后老人呼喊道:“跟随猎狗吧,请跟随猎狗。你将看到今夜最美妙的捕猎之行。”说完他就跟着猎狗跑了出去。尽管人们习惯捕猎野兔,并乐意将其作为娱乐消遣的一种,但他们却害怕置身于这浓重的夜色中。这时只有汉拉翰站了起来,说:“我去追赶它们,我会一直跟着它们。”
“你最好不要去,汉拉翰,”最靠近他的一个年轻人说,“你可能会陷入某种巨大的危险中。”然而汉拉翰却说:“我将看到一场公平的竞赛。我将看到一场公平的竞赛。”说着他便好像梦游一样,摇摇摆摆地出了门,接着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他原本以为他看到了老人走在他前面,而实际上那不过是满月将他的人影投射在前方的道路上。他能听见猎犬狂吠着追赶野兔,它们正奔跑越过格拉纳夫广袤的绿色原野。他飞快地紧跟在它们之后,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不一会儿,他来到了一片较小的旷野边。在那旷野上,零散的石块堆起了矮小的围墙。穿过围墙时,他将石块推倒了,根本来不及再将它们搬回原位。他经过了巴利里,在那儿河流从地下淙淙流过,他能够辨别出猎狗在前方奔跑着,朝着那河流源头的方向。不久他发现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原来这是上山的路。这时云朵挡住了月光,使他难以看清前进的道路,可是当他甩下小道想抄捷径时,一只脚陷入了一滩泥里,于是他不得不又返回到小道上。他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也不清楚脚下的道路伸向何方。最后,他终于站在了光秃秃的山头上,周围除了乱糟糟的石楠花便空无一物了。他听不到猎犬的叫声,也捕捉不到任何声音。然而这时,他的耳边又响起了犬吠声,由远及近,离他非常近的时候,突然间整个空中都充满了那犬吠声,盘旋在他头顶。接着那声音又往北方奔去了,直到他再也听不到什么。“这不公平,”他咕哝着,“这不公平。”他再也走不动了,只好坐在了脚边的石楠花地上——他现在所处之地是斯利夫奥提的中心地带。他的精力都耗费在了刚才那段长途跋涉中,浑身乏力。
过了一会儿,他注意到离他很近的地方有座小屋,里面有灯光照射出来。他很奇怪为什么小屋离他这么近而之前却没注意到。于是他站了起来,满身疲惫地走向了那座小屋。虽然屋外是沉沉黑夜,房子里却是亮如白昼。他看见一位老人正在忙于整理夏天的百里香和菖蒲,这时就好像夏日里所有甜美的香味都弥漫在了那花间。老人说:“我们等了你很长时间了,啊,汉拉翰,博学的人,杰出的歌手。”
随后老人把他带入了一间空旷而又金碧辉煌的屋子里。汉拉翰以前从未听到过的所有豪华摆设,还有从未见过的所有色彩竟都存在于这个房间里。房间的一端有一处高于地面,有个女人坐在上面的高椅上。她是汉拉翰在这个世界上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她的脸狭长而苍白,环绕着花朵,但是她的脸上却充满了因等待太久而生的倦怠。高椅下的台阶上坐着四个灰发老妇人,其中一个的长裙上放着一口大锅,还有一个女人膝盖上有块石头,看上去很沉,可是那女人却好像不觉得有什么重量,第三个女人手执一杆尖头木做成的长矛,而最后那个女人拿着一把没有鞘的剑。红发汉拉翰就那样站着注视了她们很长时间,然而她们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一个人看他。他想问问那椅子上如同王后的女人是谁,她又在等待什么。可是就当他鼓起了勇气准备好说词时,却又害怕在如此豪华的房间里去询问一个如此美丽的女人。接着他又想问那四个灰发老妇人拿着的如同珍宝般的东西是什么,可还是想不出要怎么提问。
这时第一个老女人站了起来,双手拿着那口大锅,说:“欢乐。”汉拉翰一言不发。第二个女人手里托着石头也站了起来,说:“力量。”接着第三个女人拿着长矛站起来说:“勇气。”最后那个女人举着剑站起来说:“知识。”在她说完后,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汉拉翰发问,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接着这四个女人带着她们的宝物出了门。在她们鱼贯而出时,其中有个女人说:“他没有什么想问我们的。”另一个女人说:“他太懦弱了,太懦弱了啊。”第三个女人说:“他是害怕了。”最后那个女人说:“智慧已经远离了他。”然后她们都呼喊道:“银色之手的女儿,请在奥提继续沉睡吧。这是一桩憾事啊,一桩巨大的憾事。”
那如同王后般的女人非常哀伤地叹了口气。在汉拉翰看来,那叹气声中似乎有一股隐秘的暗流。如果他现在所处的地方比实际要大上十倍且更为豪华的话,那他恐怕将无法抵挡住浓重的睡意。他就像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四处乱走,并在彼时彼地躺了下来。
汉拉翰醒过来时,太阳正照射在他的脸上,周围的草地上却弥漫着乳白色的雾。他躺着的地方是结了冰的河沿,那河流向前奔腾着。根据远处山岗的棱角以及闪闪发光的格莱恩河,他辨别出自己正躺在斯利夫奥提的某座小山上。可是至于怎么会到了这里,他毫无头绪,发生在谷仓里的一切和他的整个旅途都成了遥远的记忆,留下的只有他那酸痛的双脚和僵硬的骨头。
那之后又过去了一年,在卡帕塔格村庄路边的一座房子里,人们正围坐在炉火边。红发汉拉翰这时已是非常瘦削,留着一头狂野的长发。他推开了半掩着的门,请求进入房子稍作休息。在这新年之夜,人们都欢迎他的到来。于是汉拉翰加入了庆祝的人群,人们为他倒了一杯夸脱酒瓶里的威士忌。人们注意到他脖子上挂着的墨水瓶,便意会到他是一个学者,于是都央求他讲讲希腊的故事。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本维吉尔的书,书皮已经变得黑糊糊的,因为被水泡过还鼓了起来,他翻到的那页满是黄渍,然而这些都不成问题,因为当他看书时,他看起来似乎从未学习过怎样阅读。于是就有些人嘲笑他,问他为什么不会读书却还要带着这么厚的一本书。
这话让汉拉翰感到很恼火,他把书又塞回了口袋,询问人们是否有一副纸牌——因为纸牌比书本有意思。人们拿出了纸牌,汉拉翰便开始洗牌。洗牌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将手蒙在脸上像是在回想,接着他问:“我以前来过这儿吗?我在哪儿度过一个这样的夜晚?”他突然站了起来,纸牌散落一地。他问:“是谁把玛丽·拉维丽叶的信息带给了我?”“我们没有见过你,也从未听说过玛丽·拉维丽叶,”主人说,“她是谁?你在说些什么?”
“一年前同样的夜晚,我在谷仓里。那时人们在玩着纸牌,桌上散落着一些钱,人们把赌注扔来扔去——然后我听到了一条消息,于是我走出大门奔向正呼唤着我的心上人,她就是玛丽·拉维丽叶。”说到这儿,汉拉翰大声叫道:“那之后我去了哪儿?这整整一年我又在哪儿?”
“很难说你去了哪儿,”最年长的人说,“也很难弄清楚你到过这个世界的哪些地方。可以确定的是你的双脚曾踏过许多道路的尘埃,当这些尘埃跟上了你的脚步,它们便成了你漫游世界的见证,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的确如此,”另一个人说,“我知道有个女人就像你一样漫游各处,经过了整整七年。她回来后告诉朋友,她时常为能吃到猪圈里的食物而高兴。现在你最好是到神父面前倾吐心声,让神父卸去你心头的负担。”
“我要启程去寻找我心爱的人,我要赶到玛丽·拉维丽叶身边,”汉拉翰说,“我拖延了太长时间,我又怎么能知道这一年中在她身上可能发生了什么呢?”
于是他起身打算走出去,然而所有人都劝他今夜最好还是留下来,这样长途跋涉才会有力气。事实上他也正需如此,因为他实在是太累了。人们递给他吃的,他如同从未见过食物似地狼吞虎咽,消灭一空。这时有人说:“看他吃东西,就好像刚刚闹过饥荒。”在第二天清晨的微曦中他出发了,前往玛丽·拉维丽叶家的路途显得是那么漫长。然而当他到了那儿,他发现房子的门已经破了,屋顶上盖的茅草掉了下来,里面似乎已经没有人了。他问周围的邻居到底她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所能说的只是她被赶出了房子,后来嫁给了一个工人,然后到了伦敦或者利物浦或者一些大城市寻找工作机会。至于她到底是在一个更好的地方安顿了下来还是陷入了更加悲惨的境地,他无从知晓。然而不管怎样,他再也没遇见过她,再也没听到过她的消息。
编绳
某天夜幕降临时,汉拉翰正行走在靠近金瓦拉的一条路上,他听见路边不远处的一座房子里传出了小提琴的琴声。他转身走上了通往那座房子的小径,因为他从来不愿意错过任何有音乐、舞蹈或者好伙伴的地方。房子的主人正站在门边,当汉拉翰走过去时,他认出了汉拉翰,说道:“我早就预备好欢迎你的到来,汉拉翰。你已经离开我们很长时间了。”这时,房子的女主人走到了门边,却对丈夫说:“我更希望汉拉翰今晚不要来,在牧师中他的名声已经臭了,那些洁身自好的女人们也是这样认为的。如果他喝醉了酒倒在了路上我也不会感到奇怪。”然而男人却说:“我永远也不会将诗人汉拉翰拒之门外。”这样说着,男人就将汉拉翰请进了屋内。
房子里聚集了许多邻居,他们中的一些人还记得汉拉翰,但是那些待在角落的年轻人只听说过他的名字,于是那些年轻人站了起来想要看看他。其中有人说:“这就是那个建起了学校,后来又放弃了学生的汉拉翰吗?”他的母亲赶紧用手捂住他的嘴,请求他安静点,不要再问类似的问题了。“汉拉翰会使坏的,”她说,“假如让他听到了那个故事,或者假如有人一直质问他。”又有人叫嚷着让汉拉翰唱支歌。但是房子的主人解释说汉拉翰需要休息,没有时间唱歌了。主人倒了杯酒给诗人,汉拉翰感谢他的盛情款待并祝福他身体健康,接着仰头将酒喝下了肚。
小提琴手换了一首曲目,这时主人对年轻人说如果他们能够欣赏到汉拉翰跳舞,那么他们才会明白什么是舞蹈,因为从未有像汉拉翰这样如此精通舞蹈的人。汉拉翰拒绝了他们的要求,在游历了爱尔兰五省之后,现在他的双脚的确需要休息。就在他说明理由时,半掩的屋门被推开了,主人的女儿欧娜走了进来,胳膊下夹着康内马拉的生火原木。她将木头扔进了壁炉,于是火苗窜了上来。在火光的映衬下,她显得非常秀丽而又令人愉悦。这时两三个年轻人站了起来,请求与她跳一支舞。然而此时汉拉翰走了过去,推开了其他人,要求她必须与他跳舞,因为在遇见她之前,他已经走过了漫漫长路。汉拉翰很有可能在她耳边说了一些温柔的话语,因而使得她没说什么就答应了他的邀舞。她的脸颊上泛着轻轻的红晕,与汉拉翰一同站了出来,接着又有一对舞伴站起来,准备和着音乐起舞。然而即将开始舞蹈时,汉拉翰偶然间低头看到他的靴子已经被磨破了,袜子的灰色破布从破洞中露了出来。于是他开始怒气冲冲地埋怨地板太破了,音乐也不是什么好音乐,然后就坐在了壁炉旁的角落处。看到他坐在了那儿,女孩也跟着他坐了下来。
舞曲在继续,一首接着一首,没有人注意到欧娜和汉拉翰躲在角落。然而母亲却觉得不自在了。她招呼女儿过来帮着布置内屋的桌子。欧娜从来没有拒绝过母亲的要求,点头同意了,答应马上过去,但是仍迟迟没有起身,因为她正在屏神倾听汉拉翰在她耳边的轻声低语。母亲觉得更为不自在了。她装作在拨弄炉火清扫壁炉,靠近了他们。她想要听听诗人在对自己的孩子说些什么悄悄话,就算是只听一分钟也好。偶然间她听到他说起了迪尔德丽的故事。诗人描述着迪尔德丽怎样使乌斯纳克之子陷入了死亡,还有国王之子为她所付出的鲜血比她脸颊的红晕还要鲜艳,而她的悲伤久埋心间不曾离去。他说,是她的记忆使沼泽地里千鸟的啼声在诗人耳中如同年轻人对于朋友的恸哭一样悲伤。他又说,如果不是诗人将她的美丽嵌入歌中,那么她原本是不会拥有这种痛苦的回忆的。接下来欧娜就不太明白诗人在讲述什么了,然而只要她能听到他的声音,那么这种声音在她耳中就如同无韵律的诗篇。她听到他在朗诵:“太阳和月亮啊,便是那男人和女人,他们是我的生命也是你的人生。在同样的轨迹里,他们永不停歇地穿越天空。是上帝的创造让他们无法分离。当世界虚无时,上帝便给予了你我生命。上帝让他们升起降落穿越整个世界,就像在这谷仓里长长的地板上两个最好的舞者翩翩起舞。他们精神饱满、神情愉悦,而此时其他所有人都已疲乏无力,倚着墙壁休息喘气。”
这个老妇人听到后赶过去告诉正在玩牌的丈夫,然而他却根本不在意她在说什么,她只好走到邻居家的女人身边,说:“难道就没有办法让他们分开吗?”还没听到答案,她就朝一些正在交谈的年轻人说:“你们邀请不到这屋子里最耀眼的女孩与你们跳舞,你们能有什么用处啊。你们,现在就过去。”她接着说:“试试能不能让她摆脱诗人的夸夸其谈。”然而欧娜对他们的再次邀请却是置之不理,只是挥着手,好像要把他们都赶走。于是那些年轻人对汉拉翰说他最好是跟女孩跳舞,要是不跳的话就把机会让给他们其中的一个。听到他们这么说,汉拉翰回答:“当然如此,我将与她跳舞。这个房子里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同她迈入舞池。”
然后他同女孩一起站了起来,他牵着她的手走出了角落。一些年轻男人感到很恼火,有些人开始嘲笑起他的破外套和靴子来。然而他却完全不在意,欧娜同样如此,他们眼里只有彼此,似乎整个世界都只属于他们。然而另外一对如爱人般坐在一起的舞伴同时也迈入了舞池,他们紧握着对方的手,和着音乐缓缓起舞。于是汉拉翰背对着他们,似乎在生闷气。他开始唱歌,手中握着欧娜的小手。他的声音越来越嘹亮,那些嘲笑他的年轻人闭上了嘴,而小提琴手也停止了演奏。一时间,万籁俱寂,能听到的只有他的歌声,而那歌声里似乎有风儿轻轻吹过的声音。他唱的是他曾经听到过的又或者是某次漫步于斯利夫奥提时所做的歌。那歌词,翻译成英文便是如此:
啊,死神那腐旧干枯的手指呵。
永远不会摸索到我们的藏身之处。
在那荒芜的旷野高地上。
爱情是给予与分享;
树木果实累累百花盛开。
一年四季永不凋败;
在那儿河流奔腾向前。
啤酒酒香四溢。
有位老人吹奏风笛
笛木闪耀着金银的光彩;
啊,王后啊,她们的眼睛蓝如冰雪,
聚在一起翩翩起舞。
当他高声歌唱时,欧娜靠近了他,她脸上的红晕已经褪去,她的眼睛也不再闪耀着蓝光,而是充满着悲伤的泪水。所有看到她的人都会认为她将追随他远去,从西方到东方,跨越整个世界。
这时一个年轻人叫嚷着:“他唱的是哪个国度啊?欧娜,请多想想,这将是一段长长的旅途,你可能要花很长的时间在路上才能到达那儿。”又有人说:“你要跟随他去的不是青春的国度,而是梅奥郡的沼泽地。”欧娜看了看他,似乎要反问他,然而汉拉翰举起了她的手,用近乎喊叫的歌声唱道:“那个国度近在咫尺,它就在我们左右;它可能就在光秃秃的山岗背后,也可能在森林之中。”接着他又用响亮而清晰的声音说:“呵,在森林之中;啊,死神永远都不会发现我们藏在森林之中。你要随我而来吗,欧娜?”
就在他歌唱的时候,那两个老妇人已经走到了门外。欧娜的母亲哭泣着说:“他对欧娜施了魔法。我们能叫那些男人把他扔出屋子吗?”
“你不能这么做,”另一个女人说,“他是盖尔诗人。你很清楚,如果你把盖尔诗人赶出了房子,那么他将对你下诅咒,田地里的谷物将会干枯,奶牛的乳汁将会枯竭,而这诅咒将会盘旋于空中七年不散。”
“上帝救救我吧。”母亲说,“既然知道他的坏名声,我为什么还要让他进去啊。”
“如果你本来没有让他进去,那么是不会造成什么损害的。但是如果你强行把他扔了出去,那么你将会遭到巨大的报应。还是听听我的计划吧,我有办法让他自己走出去,用不着谁帮忙。”
不一会儿,这两位老妇人又走进了屋子,裙上都兜着一把牧草。这时汉拉翰停止了歌唱,而是用快速而又温柔的语调同欧娜交谈,他说:“房子很小,但是世界很大。对于真正相爱的人来说,夜晚、清晨、太阳、星辰、夜晚的影子还有世界上所有的一切,他们都不用害怕。”“汉拉翰,”这时母亲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能帮我一下吗?”“去吧,汉拉翰,”邻居的妇人说:“一阵风把干草堆的牧草吹散了,你帮我们把这捆牧草拧成绳子吧,你的手看上去很灵巧。”“让我来吧。”他说着,手上接过了那根小树枝,于是母亲开始分发给他牧草,他一边搓着一边很着急地完成,想要快点做他想做的事。妇人边说话边递给他牧草,她鼓励他,称赞他真是一个很好的捻绳人,比她们所见过的任何人包括自己的邻居都要灵巧。汉拉翰注意到欧娜在注视着他,于是他开始搓得飞快。他昂起了头,炫耀着他敏捷的双手、充满了知识的头脑和力大无穷的双臂。他一边炫耀着却一边倒退着,手中还一直搓着绳子,直到退到了身后大敞着的屋门。他没有多想,一脚跨出了门槛,站在了大道上。他一出去,母亲就立刻冲了过去,将绳子扔给了他,然后她甩上了大门以及内门,还插上了门闩。
在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她很满意地大声笑了起来,邻居也都笑着赞赏她。然而他们突然听到汉拉翰在撞击大门,嘴里还说着诅咒的话语,于是母亲马上阻挡住欧娜要拉开门闩的手。接着母亲向小提琴手使了个眼色,音乐便响了起来。这时一个年轻人未经允许就抓住了欧娜,把她带入了狂热的舞蹈中。一曲终了,小提琴手放下了琴弓,门外寂然无声,大道还是像往常一样宁静。
至于汉拉翰,他最终意识到他被关在了门外,而在这儿他失去了今夜避风的房子、美酒佳肴还有姑娘倾听的耳朵,这时的他已无力愤怒,勇气全失。他走到了海浪拍打的海岸边。
他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摆动着右臂,缓缓地为自己唱起了歌儿。当世界上的一切都辜负了他时,这样做总是能够鼓舞他自己。他唱起了一首不知何时作成的歌儿,歌名是《编绳》,开头是这样唱的:“是哪只该死的猫将我扔到了这儿。”
他唱了一会儿,雾霭和阴影就开始包围了他,这时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海水里冒了出来,那东西在移动着。在他看来,其中某个阴影就是沉睡于斯利夫奥提的那个像王后般的女人。而此时她已从沉睡中醒来,嘲笑着对她身后的跟随者说:“他太懦弱了,他太懦弱了啊。他根本没有勇气。”他察觉到那股绳还被他握着,于是又重新开始了编绳,可是在编的时候,他却感到世界上所有的悲伤都在这编织着的草绳上。一会儿他又觉得这草绳在他梦中变成了一条从海里冒出来的大水虫,并且一圈一圈地缠绕着他,越来越紧,绕的环越来越大,直到整个世界都被卷入其中,只剩下星星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后来他摆脱了绳子,继续沿着海岸朝前走着。他的身体颤抖着,脚步摇摇晃晃,灰色的影子绕着他不停地旋转。那些影子说:“他拒绝了仙山女儿的请求,实在是太可惜了。在这个世界上,直到生命尽头,他也不会感受到女人的爱带给他的安慰,而地狱的寒冷将永存他心间。他选择了死神,那就让他下地狱吧,下地狱吧,下地狱吧。”
汉拉翰和霍兰汉恩的女儿凯瑟琳
有一次,汉拉翰向北徒步旅行,农忙季节他不时地帮助农夫,讲述他的经历,并在葬礼和婚礼上献上他的歌声。
某一天,在通往科洛的路上,他意外地遇见了年轻时在芒斯特认识的一个女人——玛格丽特·鲁尼。那时,她的名声不怎么好,于是牧师把她赶出了那个地方。汉拉翰注意到她走路的方式、眼睛的颜色,还有她用左手拂去脸上飘扬的头发的习惯,认出了她来。她说,她一直都在四处漂泊,兜售类似鲱鱼之类的东西。现在她要返回斯莱戈郡,在那里她同另外一个女人玛丽·吉利斯住在一块。她们俩有着类似的经历。她说如果他能去她家里歇歇脚她会很高兴,她也很乐意欣赏他献给流浪汉、盲人以及伯勒小提琴手的歌儿。她还说她很清楚地记得他,并向他致以好意。至于对玛丽·吉利斯,她打算说说他的过往,因而他不用担心会款待不周。当他与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所有的流浪汉和贫穷的人们都会因为他的故事和歌儿而献出他们的所得,而他的名声也会传播到爱尔兰各地。
他很乐意与她同行,这样也会有一个女人倾听他苦难的经历,带给他安慰。夜幕将至,路过的男人们在此时都显得很英俊,而女人都显得很秀丽标致。汉拉翰说起了编绳的故事,女人将手臂搭在了他身上,在昏暗的天光中她显得和其他女人一样好看。
回伯勒的路上,他们一直交谈着。到家后,当玛丽·吉利斯看到了这个男人,并听到他的故事时,她几乎抑制不住地要叫喊起来——在这个房子里能有如此伟大的一个人实在是太令人激动了。
汉拉翰非常乐意在她们这儿定居一段时间,他实在是厌倦漂泊了。自从那一天他找到了那破败的小屋和四散的茅草,还有知道玛丽·拉维丽叶已经搬走后,他就成了居无定所的人。他从来没有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足够长的时间,因而他看不到落叶的树枝上冒出新绿,也看不到播种的大地上堆积收获的小麦。这是一次很棒的改变,从此他有了避雨的屋檐和夜晚的炉火,他也可以不经允许拿取桌上的食物。
居住在那儿时,他作了许多好歌儿,这些歌是如此地打动人心,又是如此地安静。它们大部分是情歌,也有一些在诉说忏悔之情,还有一些歌唱着爱尔兰和它经历的种种苦难。
每个夜晚,流浪汉、祈祷者和盲人都会聚集在她们的房子里,倾听他的歌曲和诗篇,以及发生在古时芬尼亚人身上的故事。他们将这些都牢牢地印在了记忆中,而不是腐烂在书本里,于是他们将汉拉翰的名字带到了康奈特的每一个葬礼和婚礼仪式上。汉拉翰以前从未如此满足,也从未得到过如此之多。
12月的一天晚上,他唱起了一首从山顶的绿鸻鸟那儿听来的歌,歌中金发少年们离开了利默里克,他们漂泊漫游于世界各地。那天晚上房间里挤了许多人,两三个年轻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坐在了炉火边的地板上。他们一直忙于烘烤马铃薯或者类似的事情,从而忽视了汉拉翰的存在。然而过了很久以后,当他们听到他的名字、他的声音,看到他打手势的方式、坐在床边的姿态——他的身影被映射在身后的白墙上,还有注意到他爬到有屋顶的茅草那么高时,他们想起了他。这时他们意识到,一个盖尔诗人之王、一个人类梦想的创造者被他们轻视了。
突然间歌声戛然而止,汉拉翰的眼神变得模糊,好像在注视着远处的什么东西。
此时玛丽·吉利斯正往他身旁桌上的大杯里倒威士忌酒,她停了下来,说:“你是在考虑要离开我们吗?”
玛格丽特·鲁尼听到了这句话,却不明白玛丽·吉利斯为什么要这么说。她把这句话看得很重,于是她走到了汉拉翰身边。心中充满了恐惧,她害怕她即将失去如此奇妙的诗人和这么好的同伴。她着迷于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为她的屋子带来了许许多多。
“我的心上人,你不会离开我们吧。”她抓着他的一只手说。
“我想的不是这个。”他说,“我思考的是爱尔兰大地和她身上背负的苦难。”他的手撑着头,然后开始唱起了歌,他的声音如同寂寞旷野里吹过的风。
高高的库门海岸上啊,那古老的棕色山楂树裂为两半。
左手边刮来的黑色寒风袭击了它;
我们的勇气如同古树般在狂风中四分五裂消失无踪,
然而在我们心中的隐秘处在眼睛喷射的火光里。
站立着凯瑟琳,霍兰汉恩的女儿。
在诺克纳里尔山的高空,狂风撵走了白云。
将雷电扔给了石头,对于所有这些,美伊芙女王能说的是;
愤怒如同嘈杂的云彩击中了我们的心脏。
我们却低低地弯下腰亲吻她的双脚。
啊,凯瑟琳,霍兰汉恩的女儿。
克鲁纳贝尔的高地上发黄水池的水没过池沿,
因为潮湿的风刮走了停留的空气;
就好像狂暴的洪水冲洗着我们的身体和我们的血液,
然而她却比神圣十字架前高烛台的蜡烛更为纯洁。
啊,凯瑟琳,霍兰汉恩的女儿。
他歌唱时,嗓音撕裂了,眼泪顺着脸颊滚了下来。玛格丽特·鲁尼将她的头埋入了手中,也在抽泣着。炉火边一位盲人乞丐的破衣裳因为呜咽而抖动不停,这之后屋里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恸哭的眼泪中。
红发汉拉翰的诅咒
汉拉翰离开玛格丽特·鲁尼家后又漂泊了很长时间。五月里一个晴朗的早上,他行走在靠近科洛的大道上,鸟儿在开满百花的灌木丛中唱着歌,他不由得也来了唱歌的兴致。他前进的方向是他自己的小家,那不过是一个简易小棚屋,然而他依然兴致不减。他已经厌倦了这么多年来一年到头漂泊在外,从一个避风处搬到另一个避风处。虽然人们总是很欢迎他,邀请他分享食物,可是在他看来,有时候他的头脑好像正变得跟他的关节一样僵硬,这让他感到很不自在,对他而言,夜晚的歌舞升平,用有趣的话语逗得小伙子们哈哈大笑,以及用歌声引诱女人也不像过去那么容易了。不久之前,他进了一个小屋,那些穷人们抛下这个小屋收割去了,再也没有回来。他重新修缮了屋顶的茅草,用一些麻布袋和灌木在角落里搭了个床,还清扫了地板,这时他对自己的这片小天地感到很满足,因为他可以随意进出,当烦恼来袭孤独降临时,他还可以整晚都将头枕在手上睡觉。慢慢地,邻居开始将他们的孩子送到他这儿学习知识。孩子们身上揣着几个鸡蛋或一个燕麦饼或几块泥炭,这些足以让他维持生计。有时候,如果有好几天他毫无预兆地前往伯勒的话,也没有人会抱怨。因为人们都知道他是诗人,在他的心中有一颗云游四海的灵魂。
五月的那个早晨他正好从伯勒回来。他满身轻松,哼着突然蹦到脑海里的一些新歌儿。突然,一只野兔横穿过了小道,钻进了田地里,又穿过了稀松的石墙。他意识到野兔横穿小道不是什么好征兆。他想起了玛丽·拉维丽叶在苦等他的时候,野兔将他引入了斯利夫奥提。虽然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他还是难以释怀。“很显然,有人在我的前方设下了绊脚石。”他说。
说完了这话,他听见路边的田地里传出了哭泣的声音,于是他转头窥视着墙的另一边。他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孩坐在白色山楂灌木下,撕心裂肺地哭着。她的脸埋在了手中,然而她那柔软的头发、雪白的脖颈和年轻的面容都让他想起了布里吉特·柏赛尔、玛格丽特·吉莉安、玛芙·康尼兰、欧娜·科里、赛利亚·德里斯科尔和所有让他献出歌声的女孩。这些女孩都因为他的甜言蜜语而意乱情迷。她抬头看了看,汉拉翰认出她是邻居家农夫的女儿。“怎么了,诺拉?”汉拉翰问。“你带不走我的悲伤,红发汉拉翰。”女孩说。“如果你感到难过,那么我必须为你服务。”他说,“因为我了解希腊的历史,我知道什么是悲伤、分离和世界上的苦楚。如果我不能拯救你于烦恼,那么我将使用曾经拯救过许多人的歌声的力量,因为在歌中聚集了来自世界之源的诗人的智慧。而我自己将与其他诗人同坐在世界遥远的彼端,交谈着,直至生命和时间的尽头。”女孩停止了哭泣,说:“汉拉翰,我经常听说你经历的苦难和迫害。在你放弃了对斯利夫奥提那如王后般的女人的爱后,你便体会到了世间所有的苦恼,那女人也让你一直不得安生。但是当世界上的人们伤害了你,你自己也很清楚怎样去报复他们。而现在你能答应我的要求吗?汉拉翰?”“当然我会如你所说地去做。”汉拉翰回答。
“事情是关于我的父母还有兄弟们。”她说,“他们强迫我嫁给老帕蒂·道,因为他在山脚拥有上百英亩农场。而你要做的是,汉拉翰,就像年轻时你把老彼得·科尔马丁编进歌中一样,让他也成为你的歌词,于是悲伤将环绕着他。这会让他脑子里只有科洛的墓地而不会有婚姻的存在。请你不要迟疑,因为明天便将举行婚礼,我宁愿是在我死去的那一天而不是在婚礼的那一天看到太阳升起。”
“我将把他编入歌中,带给他耻辱和悲伤。但是请告诉我,他有多大年纪了,因为我要把这放入歌儿中。”
“噢,他的年岁很大,他就跟你一样大,红发汉拉翰。”“和我一样大,”汉拉翰说,他的嗓音似乎嘶哑了,“和我一样大,那么我们之间相差了二十多岁!”对于汉拉翰来说,这真是糟糕的一天,因为一个有着如花面容的女孩竟然认为他是一位老人。“太悲伤了!”他说,“你在我的心中刺了一刀。”
然后他离开了女孩,沿着大道一直走到了一块石头前,他坐下来了,似乎这么多年来的所有重量在一瞬间都向他压了过来。他记起不久之前某座房子里的女人曾经说过:“你现在不是红发汉拉翰了,你是黄发汉拉翰,因为你的头发变成了亚麻的颜色。”他还曾经向另一个女人祈求过饮水,但是那个女人施舍给他的不是新鲜的却是酸臭的牛奶。有时候当他在朗读诗章高谈阔论时,女孩子却会同年轻无知的男子们轻声低语眉开眼笑。某天早晨起床后,他头一次注意到了他僵硬的关节和长途跋涉后疼痛的膝盖。他似乎变成了一个非常年迈的老人,他的肩膀感到寒冷刺骨,小腿上斑斑点点,他气若游丝,就像将要衰弱而亡。因为这些愁思,一股对于岁月以及岁月带来的一切的愤怒涌上了他心间,这时他抬头看见一只斑点老鹰慢慢地滑翔过天空,飞向巴利高利。他叫喊着:“巴利高利的老鹰,你也是年岁已老,你的翅膀满是划痕。而我将把你和你旧时的同伴——达甘湖的梭鱼和山崖上的紫杉——编入我的旋律。你将永远受到诅咒。”
他的左边有一丛灌木,也像其他各处一样开满了花儿。这时一阵微风将白色的花儿吹落在他的大衣上。“五月的花儿啊。”他感叹道,他将这些花儿收集在了手心里,“你永远也不会了解岁月,因为在生命的美好之时你便会凋零。我要把你编入我的旋律,献上我的祝福。”
他站了起来,从灌木丛中摘下一小枝放在了手心里。然而在那天回家的路上,他确实耷拉着肩,面色阴沉。
他回到家时,屋里没有其他人,于是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每当他想要做诗或赞美或下诅咒时,他便习惯如此。这一次,因为他已充满了流浪诗人下诅咒的力量,所以没用多长时间,他就作起了诗歌。完成后,他冥思苦想怎样才能将歌儿传遍整个村庄。
过了一会儿,一些学生进来了,想看看今天学校到底还教不教课。汉拉翰站了起来,然后坐在了壁炉旁的长凳上,学生都围绕他站立着。
他们原本以为他会掏出那本维吉尔的书,或者一本弥撒书,或者一本识字课本,然而他却举起了手中的那根小山楂树枝。“孩子们。”他说,“这就是我今天要交给你的新课文。”
“你们自己和世界上美丽的人们就好像这朵花儿,而岁月好像风儿悄悄来临,带走了这朵花。我对老年和老人下了诅咒,现在听我唱给你们听。”以下就是他所说的——
诗人,欧文·汉拉翰,在五月的灌木丛下。
向他自己的头脑施以诅咒因为它已衰老灰白;
同样还有那巴利高利山上的斑点老鹰,
因为它是最古老的东西充满烦恼和疾病;
还有那从未曾绿过的紫杉树。
就在山崖边和风儿的缺口中;
还有静坐在达甘湖底城堡中的灰色梭鱼。
他瘦长的身体满是褶皱和痛苦;
为了新娘的幸福,诅咒落在老了的老帕蒂·布莱恩身上。
因为他已秃顶内心懒散沉寂。
还有帕蒂的邻居,彼得·哈特、迈克尔·吉尔和他的朋友,
因为他们恍惚的精神永无尽头。
然后是西莫斯·库里南,绿色旷野的牧羊人。
因为在他变形的手上抓着丁字拐杖;
然后从黑暗的北方召唤诅咒落于老帕蒂·道,
他想要将他那衰老的头颅躺在雪白的胸脯上,
他想要摧毁歌唱的嗓音破坏快乐的心灵,
他恳求诅咒的降临直到呼吸和身体分离;
然而他却呼唤祝福落在五月的花朵上,
因为花朵生于美丽,也死于美丽。
他一段一段地教给孩子们,直到他们都能说上一部分,有些学得快的甚至能全部唱出来。
“今天的课就到这儿。”他说,“你们要做的就是走出去唱会儿歌,唱给绿色的灯心草听,唱给所有你们遇见的人听,还有唱给老人听。”
“我会按你说的做的。”一个小家伙说,“我对帕蒂·道可熟了,上个圣约翰之夜我们把一只老鼠扔进了他家的烟囱里,这次可比老鼠好玩多了。”
“我要到斯莱戈小镇的街上高唱这首歌。”另一个孩子说。“就那样做吧。”汉拉翰说,“请赶往伯勒,述说给玛格丽特·鲁尼和玛丽·吉利斯听,请求她们高声歌唱,也让那乞讨者和流浪汉将歌儿四处传播。”接着孩子们都跑了出去,充满了骄傲和调皮的神色,他们一边飞跑着一边唱着歌儿。这时汉拉翰完全不用担心歌儿会为人所不知了。
第二天早上,汉拉翰坐在门外等待着三三两两来上学的学生。等他们差不多都到齐后,他看了看天空中太阳的位置,考虑是不是该开始上课了。这时他听到空中传来了像蜜蜂飞行般的嗡嗡声,又好像是洪水季节里隐秘河流的水流声。然后他就看到了大道上朝小屋跑过来一群人,定睛一看,这群人都是老人,领头的是帕蒂·布莱恩,迈克尔·吉尔和帕蒂·道。所有人都拿着一根岑木枝或者一根黑刺李枝。他们一看到汉拉翰,就开始上下挥舞着手中的树枝,那些树枝此时如同在风暴中左右狂舞。他们的老腿也在奔跑着。
汉拉翰没有迟疑,立刻爬上了屋后的小山,逃离了那群人的视野。
过了一会儿,他又下山返回来了,躲在沟渠旁的荆豆丛中。当他看到了他的小棚屋时,所有老人正围着它,这时有个老人将一把点燃了的麦草用草耙插进了屋顶的稻草里。
“我的天啊。”他说,“我将老年、时间、疲乏和疾病都推向了自己,我又必须重新开始漂泊了。啊,神圣的天国之后啊,请保护我远离巴利高利的老鹰,山崖边的紫杉树,达甘湖城堡里的梭鱼和那群老人点燃的一把东西!”
汉拉翰的幻象
六月的一天,汉拉翰行走在靠近斯莱戈的大道上,然而他没有进入小镇,而是转头走向了贝恩巴尔本,因为那儿有古老岁月带给他的思想智慧,同时他也不愿意结识普通人。他一边步行一边哼着一首某次在梦中听过的歌:
啊,死神那腐旧干枯的手指呵。
永远不会摸索到我们的藏身之处。
在那荒芜的旷野高地上。
爱情是给予和分享;
树木果实累累百花盛开。
一年四季永不凋败;
在那儿河流奔腾向前。
啤酒酒香四溢。
有位老人吹奏风笛。
笛木闪耀着金银的光彩;
啊,皇后啊,她们的眼睛蓝如冰雪,
聚在一起翩翩起舞。
小狐狸咕哝说,
“啊,世界上的灾难之源是何物?”
太阳在甜美地微笑,
月亮拉扯着我的缰绳;
然而那只火红的小狐狸咕哝说,
“啊,不要拉扯他的缰绳,
他正骑往小镇
那是世界的灾难之源。”
当他们的心儿升到了如此之高
风儿便会迎面吹来,
他们取下了沉重的利剑
从闪耀着金银光彩的树枝上:
然而所有在战场上战死的
又都重新苏醒:
他们的故事很幸运
为人所不知。
因为,啊,那强壮的农夫
可以让铁铲撒谎,
他们的心脏如同酒杯
被人吮吸至干。
迈克尔将取下他的号角
从头顶的树枝上,
轻轻地吹出号角声,
当晚餐已经摆好。
加百利将从水中走出
她长着鱼的尾巴,述说
发生的奇闻异事
在人们行走的潮湿大道上,
举起一支古老的角质杯
泛着锤子的银光,饮下
直到沉沉睡去
在闪闪发光的河边。
接着汉拉翰开始攀爬山岗,他停止了歌唱,因为对于他来说爬山的旅途很漫长,需要不时地坐下来歇一小会儿。有一次休息的时候,他注意到了城墙角开着花儿的野欧石南灌木丛,这让他想起了他曾经要带给玛丽·拉维丽叶的野玫瑰,而在她之后他再也没有献过女人花儿了。他扯下了一小丛灌木,上面有着蓓蕾和盛开的花朵,于是他又唱起了他的歌儿:
小狐狸咕哝说,
“啊,世界上的灾难之源是何物?”
太阳在甜美地微笑,
月亮拉扯着我的缰绳;
然而那只火红的小狐狸咕哝说,
“啊,不要拉扯他的缰绳,
他正骑往小镇
那是世界的灾难之源。”
他离开了城墙,继续爬山。他的脑中浮现出歌唱相爱之人的古老诗歌,诗中的爱情有的甜蜜,有的悲伤,有的爱情在墓穴中沉睡时被他人的爱情唤醒,在幽暗的地方焕发着生命的光彩,在那里它们曾一直等待着处决和来自上帝的流放命令。
日落后,他总算到达了山崖边,于是他躺在了那儿的石脊上,俯视着山谷,那灰色的雾霭漫布了一座又一座的山峰。
看着看着,他觉得这雾霭变成了一群模糊的男女幽灵,因此他的心脏因为害怕眼前的愉悦之感而怦怦跳起来,而他那从未歇下来的手从一小株玫瑰花丛中扯下了叶子,然后他看着叶子像一小队飘动的军队滑向了山谷里。
突然间他听到了一丝微弱的音乐,与世界上的其他曲子相比,在那音乐里有更多的笑声与哭泣。听到这个,他的心飞了起来,他开始放声大笑,因为他明白这音乐是世界上最美丽最伟大的人所作。玫瑰花那细小而柔软的叶子飘进了山谷里,似乎也开始改变了形状,直到变得像遥远雾霭中的一队男女,有着玫瑰花的颜色。接着那颜色开始变得五彩缤纷,他看到的是长长的一列高个年轻美男和如王后般的女人们。他们没有离他远去,而是朝他走来又经过了他。他们的面容高贵柔和却又苍白疲惫,好像他们一直在寻找并将永远寻找那些非常悲伤的事情。这时有模糊的手臂从雾霭中伸了出来,似乎要抓住他们,然而却完全触碰不到,因为他们的周围充满了宁静,不容破坏。在他们的前方远处,还有着另外一些幽灵,好像是为了表示尊敬而与他们保持了一段距离。那些幽灵不停地升起下降冒出隐匿。看到他们旋转着的飞行轨迹,汉拉翰知道是仙人们降临了——古代的战斗之神。那模糊的手臂并没有伸出去要抓住仙人们,因为仙人既不会犯下罪行也不会服从命令。接着他们都消失在了远方,似乎要飘往山那一边的白色大门。
在他面前,那雾霭现在就如同沙海般漫布开来,长长的灰色波浪洗刷着山峰。然而当他注视着这迷雾时,它又开始聚拢,形成了一个支离破碎缺少智慧的生命体,那生命体有着手臂,苍白的头颅被灰色飘荡的头发覆盖着。它越升越高,直到和陡峭的岩石边沿在同一水平上。接着那些幽灵们开始变得真实,而在雾霭中只能看清一半的一列新队伍迈着不齐的步子在缓缓经过,在雾中,每一个幽灵都闪烁着点点星光。他们离汉拉翰越来越近,于是他发现他们也同样都是恋人。他们没有心脏却有着心形的镜子,他们一直注视着对方镜子里自己的面孔。经过时,他们沉了下去,而其他幽灵升上来取代了他们的位置。他们没有保持规则的队形,而只是伸出野性诱惑的手臂,一个跟着一个。他注意到那些跟随而来的是女人,她们的面孔美过其他任何人,然而她们的身体却是模糊的形状缺少生命的力量。她们的长发在她们身边飘舞着,就好像里面生存着某种可怕的生命。突然间雾霭升起漫过了他们,接着一阵狂风将他们吹向了东北方,此时,汉拉翰也身处于一团白云中。
他颤栗着站了起来,打算离开山谷,这时他发现在岩石的上空中似乎站立着两个黑糊糊的半身形。其中一个有着乞讨者那悲伤的双眼,她用女人的声音对汉拉翰说:“同我说说话吧,因为七百年来这个世界或者其他世界上都还没有人同我交谈过。”
“请告诉我那些经过的幽灵都是谁吧。”汉拉翰说。
“第一次经过的,”女人说,“是在古代最负盛名的爱人们,有布拉纳德、迪尔德丽、格拉尼亚和他们亲密的爱人。还有一些不为人熟知,但是他们却同样是如此相爱。因为他们在对方身上寻找的不仅是如花般的青春,还有如夜晚星辰般永恒的美丽。不管是战争的打击还是世俗中爱情的辛酸,夜晚星辰的永恒都使他们远离疲乏和枯萎,而接下来的,”她接着说:“他们同样吮吸着这甜美的空气,在他们每个人心中都有面镜子。然而他们却不被诗人用歌声赞美,因为他们只是在寻找打败别人的胜利之感,以此来展现他们的力量和美貌,出于此,他们造出了某种爱情。而那些有着幽灵般身体的女人们,他们渴望的不是胜利,不是去爱人,而是被爱。如果亲吻没有印上她们的嘴唇,那么她们的心脏身体里都不会有流动的血液。她们的生命转瞬即逝。所有的这些都是不幸,然而我是最痛苦的,因为我是德瓦迪拉,他是德莫特。是我们的罪恶将诺曼人带到了爱尔兰。世世代代的诅咒都落在了我们身上,我们受到了比任何人都要严重的处罚。我们所爱的是处在最美好年岁的世间男女,是在鼎盛之时便逝去的美貌而不是恒久的美丽。当我死去时,我们周围没有长久的不可破坏的安静,而我们带给爱尔兰的战争的痛苦成为了对我们的惩罚。从此我们一起四处漂泊,而在我的爱人德莫特眼中,我就像一具长埋于地下的躯体,我知道这就是他眼中的我。向我提问吧,向我提问吧,因为岁月在我的心中留下了他们的智慧,七百年来还没有人倾听过我的叙述。”
一种巨大的恐惧感笼罩了汉拉翰,他双臂伸过头顶,大声咆哮了三次。山谷里放牧的牛抬头看了看又低下了头,森林外围的鸟儿们从沉睡中惊醒,在颤抖的枝叶间振翅乱飞。然而在岩石边缘的下面一点儿,一排玫瑰花叶仍然飘舞在空中,因为通往永恒的大门曾经开启,却又随着心脏的一声跳动而重新关闭。
汉拉翰之死
汉拉翰从来不在同一地方停留太长时间,这一次他又重新返回到了斯利夫奥提山脚下的一些小村庄中——伊尔顿、斯格尔普和巴利里。有时候他在这个房子里居住一段时间,有时候又在另一房子里歇歇脚。在各处,他都寻求着热烈的欢迎,而人们接待他是因为他过去的经历、他的诗歌和他的学识。在他大衣下的小皮革袋里装着一些银币或铜币,然而他却用得很少,也没有人会找他索取报酬。他那握着李木手杖的双手变得笨重迟钝,脸颊干瘪疲惫,但是迄今为止他还是能吃下他想吃的东西,不管是马铃薯、牛奶还是一小块燕麦蛋糕。在奥提如此荒凉而泥泞的地方,有一股泥炭的烟味,这儿并不需要太多的精神气。他习惯了漫步于金纳迪福的大森林,他也习惯了在贝尔施拉格湖边的灌木丛中坐上数小时,聆听山上传来的水流声,或者凝视棕色泥塘里的投影。他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夜幕降临后,从欧石南花丛中出现的小鹿也不会被他惊吓到,而是继续往草丛中或者旷野里奔去。日子缓缓流过,他似乎开始属于一个看不到而朦胧不清的世界,那个世界里的颜色比其他颜色更加炫目,而沉寂也是更为持久。在森林里,有时候他能听到来来往往的音乐声,音乐停止,走出了他的记忆,他就如同做了一场梦。某一次,在一个寂静的中午,他听到了利剑的撞击声,这种声音持续了很长时间。当夜幕降临月儿升起时,湖水便会像闪闪银光的石头大门,从寂静的湖心里会传来一阵被风撕裂了的微弱笑声,那笑声痛苦而恐惧,伴随而来的还有许多苍白的手,在空中召唤着。
收获季节的一个晚上他坐在湖边注视着湖水,思考着被紧锁在湖底和山上的所有秘密。这时他听到从南方传来了一阵哭喊声,开始的时候声音很微弱,后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回声也越来越长,终于他能听见声音说的话:“我很美丽,我很美丽;鸟儿飞在空中,蛾子藏在叶中,飞过水面的昆虫盯着我,它们从未见过像我如此美丽的人。我很年轻,我很年轻:看看我,山峰;看看我,枯萎的森林,因为当你匆匆走过时,我的身体会如同这银白的湖水般闪闪发光。你和整个人类、整个兽类、整个鱼类、整个昆虫类就像即将燃尽的蜡烛般将要倒下,然而我将大笑因为我还年轻。”她的嗓音断断续续,好像过于疲惫,然而即使断了她还是会继续,重复着同样的话语:“我很美丽,我很美丽。”这时湖边的灌木丛摇晃了一下,一位非常年老的妇人从中踩出了一条小道,经过汉拉翰时,她迈着非常缓慢的步伐,面色如土,脸上的皱纹比所有他从前见过的老妇人的都要多,她灰白的头发被扎成了一束,穿着的破布掩盖不住她那经历过各种天气折磨的暗黑肌肤。她双眼圆睁,经过了汉拉翰,高高地昂着头,手臂在身体两侧直直地摆着。她走进了西方的山体黑影中。
当汉拉翰看到她时,一种恐惧涌上了心头,因为他知道她是温尼·拜恩,她在各处乞讨,呼喊着同样的调子。他知道她的智慧曾经使得所有邻居家的女人都向她寻求意见。她有着美妙的嗓音,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都乐于在葬礼或婚礼上聆听她的歌喉。然而在许多年前的新年之夜,伟大的仙人们偷去了她的智慧,那时她正熟睡在城墙边沿,在梦中她看到了奥提山中的奴仆。
她消失在了山那边,她的呼喊声“我很美丽,我很美丽”似乎是来自于天国的群星中。
灯芯草丛里潜进来了一股寒风,汉拉翰打了一个哆嗦,于是他站了起来,想找一个有炉火的房子。然而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下山,而是沿着一条小径继续往上爬,那条小径有可能是被人踩出来的山路,也有可能是干了的河床。他选择的道路和温尼一样。小径通向了一座小棚屋,那里是她如任何其它地方的停留之处。他非常缓慢地往上爬着,就好像他已经走过了很长的路途,最后他看到左手边有一束亮光。他觉得那亮光很像是来自温尼的房子,因而他转身走向了通往那房子的小道。然而天空已经是云朵满布,以至于他不能清楚地看见前进的方向。于是他刚走了几步,一只脚就滑了一下,接着他跌进了泥沟中。虽然靠抓着欧石南花的树根,他费力地把自己拖了出来,这次摔跤还是给了他一次巨大的打击,以至于他觉得躺着还是要比继续往前走舒服点。然而他总是充满了巨大的勇气,他一步一步地朝前挪动着,最后终于来到了温尼的小屋前。小屋没有窗户,但是光还是从门里射了出来。他打算走进去后休息一会,然而当他到了门边却没有看到温尼在里面,他只看到四个灰发老妇人在玩牌,里面没有温尼。汉拉翰坐在了门边的一堆干草上,他实在是精疲力竭了,不想说话,也不想玩牌,他的骨头和关节都像以前一样疼痛。他能够听到她们一边玩着牌一边交谈着,叫着手中的牌。他似乎听见她们在说着很久以前谷仓里那个老人所说的话:“黑桃与方块啊,是那勇气与力量;梅花与红心啊,是那知识与欢乐。”他自己继续重复着这些句子。不管是不是在梦中,肩膀的疼痛都是对他不离不弃。过了一会儿,小屋里的那四个女人开始争吵起来,互相指责着其他人玩得不公平。她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夹杂着尖叫声和诅咒声,直到最后房子周围和上空都充满了她们的噪音。汉拉翰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了她们的争吵,说道:“这是濒临死亡的诅咒者与他的朋友之间的争吵。而我很好奇在这个孤独的地方,是谁即将死去?”
他似乎睡了很长时间,当他睁开眼,他看到了面前的温尼满是皱纹的面孔。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似乎在确认他到底还有没有呼吸。她用一块湿布擦去了他脸上已经干掉的血迹,然后搀扶着他进了小屋,让他躺在了她的床上。她从火上烤着的锅里取出了一些马铃薯递给了汉拉翰,为了让他舒服点儿,又给了他一杯泉水。他睡得很浅,有时候他听到她在房间里走动时哼着歌儿,于是夜晚就这样消磨过去了。第二天黎明,当天光逐渐亮起来时,他摸到了他那装着一些小钱的口袋,然后交给了她。她从里面掏出了一些铜币和银币,然而她又放了回去,似乎对于她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东西。也许她习惯乞讨的不是金钱,而是食物和衣服,又或者黎明的到来让她充满了骄傲和对于她自己美丽的一种新的自信。她出门砍了一抱欧石南,拿回来后洒在了汉拉翰身上,还一边抱怨着早晨的清冷,这时他注意到了她脸上的皱纹和灰白的头发,她残破的牙齿黑糊糊的很稀松。给他盖好欧石南后,她便出门下山了。他能听见她在大声说着:“我很美丽,我很美丽。”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最后完全消失了。
汉拉翰一整天都躺在那儿,身体酸痛而虚弱。当夜幕即将降临时,他又听到了她上山的声音。她进小屋后煮了马铃薯,然后像之前一样分给他吃了。日子一天一天像这样流走,而他的肉体变得越来越沉重。随着他的身子骨越来越弱,他开始明白在这个房间里存在着比他更为强大的东西,这种东西开始充满了整个房子。在他看来他们手中握有无限的力量。他们的手只需轻轻一碰便能摧毁痛苦在他周围立起的墙,而他,也将飘向他们的世界。有时候他能听到非常微弱快乐的声音,那声音在椽木里或者在炉火中呼喊着。而其他时候,音乐声弥漫着整个房子,如风般在屋中穿行。过了一会儿,他的虚弱战胜了疼痛,这时候,在他周围升起了一种超乎寻常的寂静,就好像湖心中的宁静。寂静中那微弱欢快的声音不停地进入穿过,如同飞快闪过的火光。
一天早晨他听到门外某处传来了音乐声,随着天光的流逝,那音乐声越来越大,直到埋没了那微弱欢快的声音,夜幕降临时甚至盖过了温尼在山间的歌唱声。午夜时分,那堵墙似乎溶解了,只剩下他的床漂浮在黯淡的朦胧光线中,那光来自于视野所及的远方。最开始,他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后来他看清楚了,有许多巨大的幽灵在这光里四处飘荡。
与此同时,那音乐声已经离他非常近了,他明白了那是利剑不断碰撞的声音。
“我快要死了,”他说,“合眼于这天国的音乐声中,啊,基路伯和撒拉弗,接受我的灵魂吧。”
就在他呼喊时,离他最近的那道光突然充满了四射的火光,更为耀眼,他看到了这些都是直指他心脏的剑锋。然而突然间,一股明亮的火苗蹿起,燃烧得如同上帝的爱与恨般热烈,那火苗卷走了所有光线,奔向了外边,把他留在了黑暗中。开始时他什么都看不见,因为他周围的所有一切都黑得如同身处泥塘中。突然,火焰又燃烧了起来,似乎有一把麦草被投了进去。当他注视着这火焰时,那挂在钩子上的大锅、温尼烘烤蛋糕用的光滑石块、采割欧石南的生了锈的长刀以及他带进小屋的长黑刺李拐杖都映上了火光。他盯着这四件东西,脑海里泛起了一些记忆,他又重新获得了力量。他起身坐在了床上,大声而清晰地说:“大锅、石头、利剑和长矛,他们是什么?他们属于谁?这一次我问出了这个问题。”
接着他又倒下了,很虚弱,气若游丝。
一直在生火的温尼·拜恩走了过来,她的眼睛盯着他的床;这时那微弱的笑声又出现了,而昏暗的光线如灰白的波浪般悄悄填满了整个房间,他不知道那光线来自哪个神秘的世界。他看到了温尼衰老的面容和她干枯得灰白如泥土般的手臂。虽然他很虚弱,他还是尽力向身后的墙角退去。之后从那像干泥一样僵硬的破布里伸出了两只手臂,那手臂像河水的泡沫一般发白,难以捕捉。手臂缠绕着他的身体。这时响起了某种能够清楚听到却又像是来自遥远地方的声音,那声音在他耳边低语着:“你将再也不能在女人的心上找到我。”
“你是谁。”他问。
“我属于永生不老的种族,有着永不疲倦的声音,我居住在衰老和死亡中,在失去了智慧的人群里也能发现我的身影;我在寻找着你,当整个世界如蜡烛燃尽后你便属于我。现在抬头看着,”她说,“婚礼的灯草已经被点燃。”
他看到房子里挤满了苍白模糊的手,每一只手上都举着似乎是为婚礼准备的灯草,却又像是为死亡点燃的长长的白蜡烛。
翌日清晨,当太阳升起时,十字路口的温尼从尸体旁站了起来,开始了她的四处乞讨,她一边步行着一边唱着同样的曲调,“我很美丽,我很美丽;鸟儿飞在空中,蛾子藏在叶中,飞过水面的昆虫盯着我,它们从未见过像我如此美丽的人。我很年轻,我很年轻:看看我,山峰;看看我,枯萎的森林,因为当你匆匆走过时,我的身体会如同这银白的湖水般闪闪发光。你和整个人类、整个兽类、整个鱼类、整个昆虫类就像即将燃尽的蜡烛般将要倒下,然而我将大笑,因为我还年轻。”
那天晚上或者可以说从那之后的所有晚上她都没有返回过小屋。过了两天后,看牧草的人才在泥塘里发现了红发欧文·汉拉翰的尸体,于是叫来了男人们为他守灵,女人们为他唱起挽歌,并且为他举办了一场配得上伟大诗人称号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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