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巴特勒·叶芝。
致秘密的玫瑰
遥远、最为秘密而不可亵渎的玫瑰啊,
在我重要的时光来拥抱我;而那些,
在圣墓里或酒窖中寻找你的人啊,
在毁灭之梦的骚乱喧哗之上生活着;深处,
苍白眼睑之下的昏沉睡意,
人们称之为美。你宽大的叶片盖上了,
古人的胡须,那光荣的三贤人呈上了。
红宝石和黄金;而亲眼见证,
双手被穿以及接骨木十字架的国王,
在德鲁伊特的空想中站立而起,黯淡了火炬,
直到狂躁觉醒,然后死去;而他。
遇见了范德在发光的露水中行走,
沿着风儿从未吹过的灰色海岸,
他一吻便失去了世界和爱玛;
他将圣人从神邸驱赶而出,
直到第一百个黎明花开遍地红,
他享受风景,却在逝去之人的坟前痛哭流涕;
这个骄傲做梦的国王将王冠,
和悲伤抛却,将森林深处酒气熏熏的流浪汉,
中的诗人和小丑召唤而来;
他贩卖了耕地、房屋和货物,
无休无止地在陆地和岛屿中找寻,
直到他带着微笑和眼泪,
发现了一个如此耀眼可爱的女人,
人们在午夜用一绺头发剥打谷物,
一绺偷来的头发。我同样在等待。
等待那携带着爱情和痛恨的狂风到来的时刻。
什么时候繁星在天空四落而散,
如同铁匠铺中溅射的火星,然后消逝?
毫无疑问,你的时光已经到来,你的狂风在劲吹,
遥远、最为秘密而不可亵渎的玫瑰啊?
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流浪汉
一个有着细软棕发、苍白肤色的男人,时而奔跑时而行走在由南往斯莱戈镇的大路上。许多人称他为库哈尔,科马克的儿子,还有许多人称他为疾风,野马。他是吟游诗人,穿着一件短小而色彩纷杂的紧身上衣,脚踏尖头皮鞋,揣着鼓鼓的钱包。他的血管里流淌着厄兰斯之血,出生地是那金色原野,然而他的成长之处却是埃利四省,栖身之处则游离于世界屋脊之外。他的眼神迷失于大白兄弟会的教堂中、城墙垛以及一排十字架上。那排十字架以蓝天为背景,矗立在小镇略靠东的山岗上。他握紧了拳头,朝十字架挥舞着。他知道那十字架上不是空无一物,因为鸟儿正围绕它们振翅盘旋。他思忖着,为何有个像他一样的浪子悬吊在其中一个十字架上。他轻声低语道:“或被吊死,或被绞杀,或石击即毙,或斩首而亡,都已是酷刑至极。然而这都好过被鸟儿啄食眼睛、被野狼啃食双脚。达提他所做的是将荒野的死亡之树连根拔起,我宁愿那特鲁伊特赤风在达提尚处襁褓之时便偃旗息鼓,又或者当闪电在山脚重击达提时,也将他毁灭至败,又或者还是让深海底的绿发碧齿美人鱼挖掘他的坟墓吧。”
自言自语时,他全身都颤栗着,脸上冒出了汗水,而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他已经见过了许多十字架。他越过两座山岗,来到了有雉堞防备的城门下,然后他绕过了左边的通道,便站在了教堂装有大饰钉的门前。他敲门叫醒了看门的修士,并向他要了一间客房。随后修士从铁锨上取了一块燃烧的泥炭,领路至一座巨大而毫无装饰的外屋,房子上铺满了脏兮兮的灯心草。修士点燃了嵌在两块墙石之间的灯心草灯,把燃烧的泥炭放进了壁炉里,又塞给库哈尔两块未点燃的草皮和一把稻草,向他指了指饰钉上挂着的毛毯、放着一块面包和一罐水的搁板以及角落里的大盆。接着修士就留下他一个人返回看门处了。库哈尔——科马克的儿子开始对着燃烧的泥炭吹气,想要点燃草皮和稻草,却无济于事,因为它们都是湿的。他脱下尖头皮鞋,把角落的大盆拖出来,想洗去一路沾在脚上的尘埃,却发现水脏得看不到底。他一整天都没吃什么,饥肠辘辘,对大盆的怒气已无力可发,他只好拿起了那块黑面包,咬了一口,但是马上又吐了出来,因为面包又硬又霉。他还是没办法发火,因为他已经好长时间没喝水了——连溪水都没尝一口,他只是希望在日落时能品尝到杜鹃花酒或葡萄酒,这样他的晚餐会更加丰盛。他将水壶捧到了唇边,可马上又拿开,因为水即苦涩又难闻。他踢了水壶一脚,水壶飞到对面的墙壁上撞碎了。他取下毛毯打算裹在身上过夜,但刚碰到毛毯,里面的虱子就四处蹦跶起来。此时他再也抑制不住愤怒,冲到了客房门前,然而对抗议习以为常的修士已经从外面把门锁上了。他把大盆里的水倒掉,用大盆撞击房门。修士总算到了门边,质问怎么回事,为什么把他从睡梦中吵醒。“怎么回事!”库哈尔咆哮道,“这些草皮难道不是潮湿得如同三若斯的沙滩吗?那毛毯里的跳蚤难道不是多如汪洋大海、生机勃勃吗?这面包难道不是坚硬如忘记了上帝的修士之心吗?那壶里的水难道不是苦涩难闻得就像他的灵魂吗?而当他被地狱之火灼烤时,那洗脚水的色泽就该是他身覆之色吧!”可是修士看见房门还是牢牢锁着,就转身回去了,他实在是太困了,没精神去理论。库哈尔继续撞着房门,当又一次听到修士的脚步声时,他呼喊道:“啊,懦弱而暴虐的修士啊,你们是流浪者和吟游诗人的迫害者,生命和欢乐的痛恨者!你们从不抽出利剑告知真理!你们用懦弱和欺骗软化了民众的脊骨!”
“吟游诗人,”修士说,“我同样也作诗;我在看门的时候作过许多诗,当听到流浪汉责骂修士时我会悲伤难过。兄弟啊,我要睡觉了,因此我要让你知道是修道院头领,我们宽厚仁慈的院长,为旅行者准备了住宿的所有东西。”
“你可以睡了,”库哈尔说,“而我将对院长施以流浪汉的诅咒。”于是他将大盆倒扣在地上并推到了窗台下,他站在上面,用异常响亮的声音歌唱。他的歌声吵醒了院长,院长起身坐在床上,吹响一支银色口哨把修士叫了过来。“听听那噪音,我连一秒钟都睡不着,”院长说,“怎么回事?”
“是一个吟游诗人,”修士说,“他抱怨草皮、面包、罐子里的水、洗脚水和毛毯。现在他在唱着流浪者的歌,把诅咒施与您,啊,兄弟般的院长啊,他还要诅咒您的父母、祖父母和您所有的亲属。”
“他在用诗歌诅咒吗?”
“他是在用诗歌诅咒,并且每行都有两个元音押韵。”
院长一把扯下了睡帽,揪在手里。他秃头中央的一小撮棕色头发看上去就像池塘中心的一个小岛,因为在康奈特,他们还没有废除古时的削发仪式。“如果我们不做点什么的话,”他说,“他就会把他的诅咒教给街上的孩子、门边纺织的少女和本布尔宾的强盗们。”“那么,我现在过去吧,”修士说,“给他干燥的草皮、新鲜的面包、一罐清洁的水、干净的洗脚水和一块新毛毯。让他在神圣的圣比尼格纳斯面前、在日月面前发誓,以此作为契约,不将这诗歌教给街上的孩子、门边纺织的少女和本布尔宾的强盗们,这样行吗?”
“不论是我们神圣的庇护人还是太阳和月亮,他们都不会有任何助益,”院长说,“因为到了明天或者是后天,他又会陷入到下诅咒的情绪中,或者会为这些韵律里的骄傲之情所动,然后将诗行教给孩子、少女和强盗们。又或者他会告诉其他人自己在客房里所施的诡计,之后那个人将继续诅咒,而我的名声将会衰亡。诅咒的口耳相传并不需要特定的目的,而只会顺着房顶和高墙四处蔓延。所以我命令你叫醒凯文兄弟、德夫兄弟、小沃尔夫兄弟、巴尔德·帕特里克兄弟、巴尔德·布兰登兄弟、詹姆士兄弟和彼得兄弟。他们将会抓住那个人,用绳子把他捆绑起来,然后浸入河水中,于是他便能停止歌唱。如果这样做让他的诅咒声更大的话,明天早上我们要把他钉在十字架上。”
“十字架都已经满了。”修士说。
“那么我们必须另做一个十字架。即使我们不将他处以死刑,别人也会,因为如果有他这样的人满世界漂泊,又有谁能吃得下睡得香呢?如果当他在我们股掌之间时,我们放过了这一敌人,那么当我们站在神圣的圣比尼格纳斯前时,我们将会疾病缠身;当末日来临,由他来审判我们时,他的脸将会扭曲狰狞。兄弟啊,流浪汉和吟游诗人是邪恶的种族,他们永远都在诅咒,永远都在蛊惑,他们淫荡放肆,思想野蛮,他们永远都在渴望里尔之子、安格丝、布里吉特、达哥达和母亲达娜以及所有古时的罪恶之神,他们所作之诗永远都在赞美那些邪恶的国王和皇后:居住在克拉克玛下面的芬瓦拉、科诺加纳仙国中的里德奥哈、波浪中的克林那、灰色岩石之上的阿伊亥尔,以及大海中的道恩,他们与上帝、耶稣和圣人作对。”他一边述说着一边划着十字。说完后,他拉下睡帽盖住耳朵以抵挡那诅咒,然后闭上双眼,平静入睡了。
修士找到了正在睡觉的凯文兄弟、德夫兄弟、小沃尔夫兄弟、巴尔德·帕特里克兄弟、巴尔德·布兰登兄弟、詹姆士兄弟和彼得兄弟并把他们叫醒。他们合力把库哈尔绑了起来,拖进河水,泡在一个后来被人们称为巴克利的浅滩中。
“吟游诗人,”在把他带回客房的路上,修士说,“为什么你要用上帝给你的智慧来创作渎神而邪恶的故事和诗歌?这就是你的诡计吧。事实上,我熟记了许多类似的故事和诗歌,因此,我知道我说的话是事实!为什么你要赞美芬瓦拉,里德奥哈,克林那,阿伊亥尔和道恩那些恶人?我也是一个有智慧有学识的人,然而我只赞美我们宽厚仁慈的院长、我们的庇护人比尼格纳斯和我们的王子。我的灵魂高雅而平和,然而你的灵魂却像是萨利花园里的狂风。作为一个充满智慧的人,我已经为你说了够多了,但是谁又能拯救像你这样的人呢?”
“朋友啊,”吟游诗人回答道,“我的灵魂如风一般,它带着我左右飘逸、上下起伏,它把许多东西塞进了我的脑袋,又清除了许多东西,因此,我才被称为疾风、野马。”那天晚上他再也没说什么,因为他的牙齿因为寒冷而打着寒战。
第二天早上,院长和修士到他那儿去,让他做好准备上十字架,并把他带出了客房。当他还站在台阶上时,一群白额黑雁高高地飞过了他头顶的天空,发出尖锐的叫声。他向它们伸出双臂,说:“啊,白额黑雁啊,请停留一下吧,我的灵魂可能将会与你们同往那海岸边的荒原和那自由的大海!”大门前,一堆乞丐把他们围起来,他们去那里是想从在客房过夜的旅行者和朝圣者身上讨得一些东西。院长和修士把吟游诗人带到远处森林里的一个地方,在那里长着许多笔直的小树。他们叫他砍下一株并截到合适的长度。他这么做时,乞丐们在他们周围围成了一圈,交谈着,比划着。院长又叫他砍下另外一根短一点的木头,钉在第一根上。这样他的十字架就完成了。他们把十字架放在了他的肩上,因为他的死刑将于山顶执行,和其他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一样。走了半英里,他请求所有人停下来看他玩杂耍,因为他熟知敏感之心安格丝的所有把戏。那些老修士们催促继续前行,而年轻的修士却想看看他的把戏:他给他们变出了许多花样,甚至从耳朵里拉出了一只活的青蛙。然而过了一会儿他们变了脸色,说他的把戏无聊又低贱,于是又把十字架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走了半英里,他又请求人们停下来听他讲笑话,因为他知道所有加南——那个背上长羊毛的秃子——的笑话。年轻的修士们听过那些欢乐的故事后,又让他背上了十字架,因为他们已经厌烦了听他讲那些蠢事。在路上又走了半英里,他再次请求他们停下来听他歌唱雪白胸脯迪尔德丽的故事,听他讲述她如何忍受了那么多的苦难,讲述乌斯纳之子如何渴望去侍奉她。年轻的修士们狂热地想要听他的故事,然而当故事结束之时,他们又很愤怒。他们打他,因为他唤起了他们心中早已忘却的渴望。他们重新把十字架架在了他背上,赶他上山了。
当他到达山顶时,他们把十字架从他身上卸下来,开始在地上凿洞以便把十字架插在里面。乞讨者围在他们旁边,互相交谈着。这时库哈尔说:“在我死之前,我有个请求。”
“我们授予你此项权利,但请不要拖延。”院长说。
“我不会拖延,因为我已拔出了利剑,讲出了真理,实现了我的梦想,我满足了。”
“那么,你要坦白罪行吗?”
“以太阳和月亮的名义,我无需坦白;我请求让我享用装在行囊里的食物。在旅途中无论何时我都会在行囊里装上食物,然而只有在饥不可耐时我才会吃一口。这两天来我一直都没有吃东西。”
“那么你可以吃了。”院长说,然后他转头帮修士们挖洞。
吟游诗人从他的行囊里掏出了一根面包和几条冷冰冰的熏咸肉放在地上。“我要分给这些穷人们一点。”他说,然后他从面包和熏咸肉上切下一小块,问道:“你们之中谁是最贫穷的?”随即人群便陷入了混乱,乞讨者开始讲述起他们痛苦潦倒的经历,他们蜡黄的脸攒动着,就像是填灌满了泥塘浑水的加拉湖。
他听了一小会,然后说道:“我是最贫穷的,因为我曾经在荒凉的大道上和大海边徒步旅行;我衣衫褴褛,脚上的尖头皮鞋已经裂开了口子。这些都让我深深恼怒,因为这遍布教堂的城市满是高贵的锦衣华服,而这些锦衣华服只能见于我的心中。我行走在路上和海边时更为孤独,因为我在心中听见她的玫瑰花边裙子在沙沙作响,她比敏感之心安格丝的把戏更为精致,比秃头加南的笑话更加充满欢乐之美,比雪白胸脯的迪尔德丽的遭遇更富有忧伤的智慧,比消失在黑暗中的黎明更加可爱。因此我把这一丁点赏给我自己。然而,因为我已完成所有任务,所以我把它送给你们。”
然后他把面包和熏咸肉抛到了乞丐当中,他们哭喊着争抢那点吃的,直到最后一点碎屑也被吃光。在他们争抢的时候,修士们把他钉在十字架上,然后把十字架插在洞里,在他的脚边用铁铲埋上了泥土,并把洞边的土结结实实地踩平了。后来他们走了,而乞讨者们仍坐在十字架旁盯着他。然而当太阳落山后,他们也起身走了,因为空气开始变得清冷起来。他们刚走了一会儿,躲藏在旁边矮树林中的野狼就走了过来,鸟儿也围绕着他越飞越低。“请留下,无家可归的人,一会儿也好。”钉在十字架上的人用虚弱的声音对乞丐们叫着,“请赶走那野兽和鸟儿吧。”然而乞讨者却被激怒了,因为他称他们为无家可归的人,于是他们把石头和泥块扔向了他,然后径直走了。接着野狼聚在了十字架底部,鸟儿飞得越来越低。突然间鸟儿们一下子落在了他的头、双臂和肩膀上,开始啄食他的肉,而野狼开始啃食他的双脚。“无家可归的人们啊,”他呻吟道,“难道你们把同样无家可归的人当成敌人吗?”
玫瑰
一个冬日的夜晚,一位上了年纪的骑士,身着铁环串连成的生锈盔甲,骑马行走在南部本布尔宾森林覆盖的斜坡上,凝视着太阳在深红的霞光中慢慢沉入海中。在经历过长途跋涉后,他的马儿已是非常疲乏。他的头盔上没有插着附近的某个君主或国王赐给他的羽饰,而只有用红宝石做成的一朵小小的玫瑰花,那花儿发着微光,每闪烁一下颜色都会更加绯红。他的白发微微地卷曲着,一直披到了肩上,散乱的华发使得让他忧郁的面容显得更加萎靡不振。他有着一副出生以后就很少直面这个世界,而是永远都在等待着它的烦恼的面容。梦想家做他们梦想之事,而行动家梦见他们所做之事。
凝视了一会儿落日,他松开了马脖颈上的缰绳,然后向西方伸展双臂,说,“啊,智慧火焰的神圣玫瑰,请向我敞开你的和平之门吧!”突然间,几百码外远在山边的树林中传来了响亮的尖叫声。他停住马细细倾听,他听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和说话声。“他们要把它们赶进峡谷狭窄的小道上,这是他们在打它们的声音。”有个人说。又过了一会儿,十来个农夫打扮的人拿着短矛追上了骑士,但是他们仍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这些人手里都拿着蓝色的帽子。“你们拿着短矛要去哪儿呢?”他问。一个看上去像是领头的人回答:“不久之前,一队丛林盗贼下山抢走了住在格林加湖边上一位老人的猪。我们本来打算抓住他们,不过后来我们知道他们的人比我们的多四倍,所以只能跟踪。现在我们要把这件事告诉德克尔西,如果他不帮我们的话,我们就告诉费兹格拉德。最近他们两个订立了合约,我们根本不清楚自己属于哪一方。”
“但是到了那个时候,”骑士说,“猪就都被吃掉了。”
“十来个人做不了什么了,不要说是两头猪,就是为了二十头猪也不能让整个山谷的人冒险。”
“你能告诉我,”骑士说,“那位养猪的老人是虔敬而诚实的吗?”
“他和所有人一样诚实,甚至还要更虔诚一些。每天早餐之前他都会在圣人面前祷告。”
“那么你们便应该为他去战斗,”骑士说,“如果你们与丛林盗贼战斗的话,我将成为主力,你们应该很清楚一个穿着盔甲的人相当于许多披着羊毛和皮革的丛林盗贼。”
领头的人转过身去,询问他的同伴是否愿意把握这次机会,但是他们看上去似乎很急于返回他们的小屋。
“那些丛林盗贼奸诈而邪恶吗?”
“他们罪恶滔天,”一个农夫说,“人们从没看过他们祈祷。”
“那么,”骑士说,“战斗中每提回来一个丛林盗贼的头颅,我都奖励五克朗。”接着,他便让领头人带路,大家一起前行。走了一会儿,他们站在了一条被砍出来的小道前,那条路蜿蜒着通往树林。走上这条小道后,他们又回到了农夫们先前的路线上,开始攀爬树木覆盖的山峰。爬了不一小会儿,道路开始变得笔直而陡峭。骑士不得不下了马,把马栓在一根树桩上。他们意识到这是正确的道路,因为他们看到在软软的泥土上有尖头皮鞋留下的脚印,其中还混杂着猪的开瓣爪印。这时,上山的路变得更为险峻他们知道在这开瓣爪印的尽头,盗贼们正驱赶着猪群。泥中时而出现的长长痕迹显示有一只猪曾掉下来过,并且还被拖着走了一段路。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后,一阵嘈杂的声音提醒他们那群盗贼就在不远的前方。接着,声音停了下来,他们知道盗贼已经觉察到了,于是他们迅速而小心地行进着。过了大约五分钟,有个人看到榛木丛后隐隐约约藏着一个穿无袖紧身皮上衣的人。这时,一支箭撞上了骑士铁环串连成的盔甲,但是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就掉了,随后一阵乱箭伴随着蜂群般的嗡嗡声射向了他们。他们朝盗贼的方向不停奔跑攀爬,直到看到所有站在灌木丛中的盗贼,那些盗贼手上的弓还在颤动着。这群农夫手里只有短矛,因此他们只能与盗贼面对面地搏斗。骑士冲锋在前,他击倒了第一个盗贼,又揍翻了另一个。农夫们咆哮着前进,驱赶着前方的敌人一直到了山顶的平地上。在那里他们看见两头猪在安静地拱着矮草地,于是他们在猪的旁边围成一圈,赶着它们朝那条狭窄的小道跑去。老骑士现在在队伍的最后,把盗贼们一个接一个地打翻在地。农夫们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但是因为骑士是战斗的主要力量,他们可以看见他的盔甲裂缝处血流如注。当他们到达狭窄小道的入口时,骑士吩咐其他人先把猪赶到山谷里去,而他留在入口保卫下山的路。这样,片刻之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流了很多血,身子很虚弱。他的生命可能就要在这里完结,然而就算是倒下他也要倒在被他打倒的丛林盗贼旁边,以确保农夫们能迅速地走出视野。
一个小时过去了,农夫们没有折返回来,而这时站着的骑士再也坚持不住,躺在了草地上。又过去了半个多小时,一个年轻人出现在他身后的小道上,他的帽子上插着几束好像公鸡羽毛的东西。他在盗贼的尸体间穿梭着,把他们的头用刀砍下来,然后把这些头颅堆在骑士面前,说:“啊,伟大的骑士,我被派到这儿来索要你答应过的奖赏:每个人头五克朗。他们让我告诉你,他们向上帝和圣母祈祷你能够长寿,然而他们只是贫穷的农夫,他们希望在你死之前得到自己应得的钱。他们把这事儿向我重复了很多遍,以免我忘了,如果我忘记了,他们绝不会饶恕我。”
骑士用肘部撑地让自己坐了起来,他打开了腰带上挂着的一个口袋,数出了应给的钱数——总共有三十个人头。
“啊,伟大的骑士,”年轻人说,“他们还请求我全力照顾你,让我点起火,用药膏涂抹你的伤口。”然后他就把树枝和树叶堆在一块,用打火石和打火镰点燃了一大堆干树叶,于是火熊熊燃烧起来。接着,他脱去了骑士身上的盔甲,开始用药膏涂抹伤口:然而他却涂得很笨拙,机械地按照别人告诉他的方法涂抹着。骑士打手势让他停了下来,说:“你看上去是个好小伙。”
“我想再跟你要些东西给我自己。”
“这里还有一些克朗,”骑士说,“要我给你吗?”
“噢,不,”年轻人说,“那些对我没什么用。我想做的只有一件事,而我不需要金钱便能去做。我从一个村庄辗转到另一个村庄,又从一座山峰跨越至另一座山峰,当我遇见一只好公鸡时,我把它偷走带到树林中去。我将它藏在竹筐里养着,直到我偷到另外一只,然后就让它们搏斗。人们都说我是一个单纯的人,从来都不伤害我,也从来不让我做任何事,除了偶尔传递口信。也正因为我是一个单纯的人,所以他们才打发我过来拿这些克朗:如果让其他人拿的话,他们会私吞了这些钱。他们害怕自己回来拿钱,因为现在你没有跟他们在一起,他们害怕又碰到丛林盗贼。你有没有听说过,当这些丛林盗贼受洗礼的时候,他们把狼族奉为自己的教父,而他们右臂根本没有被洗礼过?”
“我亲爱的小伙子,如果你不接受这些克朗的话,那我恐怕没有什么能送给你了,除非你愿意接受那件我马上就不需要的旧盔甲。”
“有一些是我需要的:是的,我现在记起来了,”年轻人说,“我想要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仅仅为了如此微不足道的理由,便能像那些传说中的英雄和巨人一样战斗。你和我们一样真的是人类吗?难道你不是生活在那些山岭中的老巫师,能瞬间如风般飘起又像尘埃般消失无踪?”
“让我亲自告诉你,”骑士说,“我的同伴都已经死去,所以上帝作证,我将告诉你一切。看着我头盔上红宝石做成的玫瑰花,它是我生命和希望的象征。”然后他断断续续告诉了年轻人这个故事。当他讲述故事时,玫瑰花在火光的映衬下闪耀着一种如血般的深红色。年轻人将帽子上的公鸡羽毛插在了他面前的土地上,摆弄着那些羽毛,好像他在导演一出戏剧。
“我住在一片遥远的土地上,是圣约翰座前的骑士之一,”老人说,“然而在侍奉最高阶层的人物时,我却是骑士团中永远渴望承担最艰苦任务的骑士之一。最后,我们之中来了一位巴勒斯坦骑士,上帝亲自向他展现了真理中的真理,他看到了一朵巨大的火玫瑰。玫瑰发出的声音告诉他,人们对他们内心的光亮不予理睬,对外在秩序和法则弯腰屈膝,于是那光亮便会消失。愚蠢善良的人不会思考,邪恶易怒的人不去思考,而其他人都逃脱不了这一诅咒。那声音又告诉他,难以捉摸的心灵之光仍在世界上闪耀,没有消失,而光泽却没有那么纯粹。而伴随着那光亮的慢慢黯淡,一种奇怪的传染病就触碰到了群星、山岭、草地和树木,使他们都蒙上了腐败的色彩,于是如果所有那些曾经看清楚过真理和古时生活方式的人们还愿意继续生活在这被污染了的世界的话,他们都将无法进入在玫瑰花心中的上帝之国。因此他们必须侍奉玫瑰花神至死,才能证明他们对于腐败的愤怒。当巴勒斯坦骑士向我们讲述这一故事时,我们似乎看到了一幅景象:一朵深红的玫瑰围绕他展开了花瓣。因此他似乎是在花心中侃侃而谈,而空气中充满了花香。看到这些,我们明白了这正是上帝在通过骑士的声音与我们交谈。于是我们将他围了起来,请求他指明所有事情的方向,并教会我们怎样去遵从那个声音的指示。他用誓言约束了我们,并赐予我们记号和暗语,使我们即使是多年以后也能认出彼此,他还指定了集会的地方,然后他将我们送到世界上来寻找有意义的事业,并为此战斗而死。最初,我们以为死于为圣人而战从而获得荣誉会更有意义,然而,他告诉我们这是邪恶的,因为我们这样做是为死亡而死亡,让上帝之手无从选择我们死亡的时间和方式,这也削弱了上帝的力量。我们必须而且只能出于美德选择侍奉的对象,从而使上帝能在他自己的时间以他自己的方式来奖赏我们。于是在此之后,他强制我们吃饭时必须两人同桌,这样才能互相督促以免过分节食。这是因为我们之中有人曾说过,如果是出于对圣人的圣洁之爱而节食致死的话,那么这种死亡是可以接受的。日子一天天流走,我的同伴们一个接一个地牺牲在了神圣的土地上,或者合眼于与邪恶王子作战的战场上,或者停止呼吸于与路匪的斗争中,巴勒斯坦骑士也去世了,最后只剩下了我自己。我战斗在每一个少数对抗多数的战场上,而我的头发变得花白,我心里生出了一种恐惧感,我害怕我会倒在上帝对我的不满中。然而,最终在听到这个西方小岛上的战争和劫掠比其他任何土地上的都要多后,我来到了这儿,发现了我苦苦寻找的东西。啊,看吧,现在我充满了巨大的欢乐。”
于是,他开始用拉丁语唱起了歌儿。随着歌声飘扬,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他闭上了眼睛,嘴唇微张。年轻人意识到骑士已经死了。“他向我讲述了一个很好的故事,”他说,“因为故事里有战斗,但是我不是很明白,并且也很难记住这么长的一个故事。”
接着,他开始用骑士的剑在软泥土里挖出一块墓穴来。他使劲地挖着,黎明的微光已经照到了他的头发上,当雄鸡在下面的山谷中啼叫时,他几乎快要挖好了。“啊,”他说,“我一定要得到那只鸡。”于是他沿着那条狭窄的小道向山谷跑去了。
国王的智慧
森林之岛上的高贵皇后在生产时去世了,于是她的孩子便被寄养在一位妇人家中,那妇人住在森林边缘由泥块和柳条搭成的棚屋里。一天晚上,妇人一边摇着摇篮,一边打量着孩子美丽的面容,并向上帝祈祷他的智慧不输美貌。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妇人站起来,心中充满疑惑,因为离得最近的邻居还住在一英里以外的国王城堡,而现在天色已经很晚了。“谁在敲门?”她叫道。有个细细的嗓音回答说:“开门吧!我是灰鵟老太婆,来自那大森林里的阴暗处。”在恐惧中,妇人拉开了门闩,面前出现了一个苍老的女人,她身着灰色,个头比一般人类要高。女人走进来,站在摇篮的一头。保姆退缩到了墙边,她的眼睛再没办法离开这女人,因为在闪烁的烛光中,她看到这女人头上长着的是灰鵟的羽毛而不是头发。婴儿在熟睡,火苗在舞动;婴儿的无知,火苗的欢快都使他们无从得知是怎样一个可怕的东西站在那儿。“开门!”又有一个声音说,“因为我是灰鵟老太婆,我在大森林的暗处监视他的巢穴。”保姆又把门打开了,虽然她的手颤抖得几乎抓不住门闩。另外一个灰衣女人走了进来,站在第一个女人身边。她比第一个女人还要老,头上也长着相似的羽毛而不是头发。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了第三个女人,然后是第四个,就这样一个又一个女人进来了,直到这小棚屋里塞满了她们巨大的身躯。她们静静地站了很长时间,就算是下落的沙石都不会打扰到这群人。终于,其中一个女人用低沉细小的声音喃喃而语道:“姐妹们,在遥远的地方我就通过他银色肌肤下的火红心脏认出了他。”另一个说:“姐妹们,我认出了他,因为他的心脏就像在银丝网中的鸟儿一般振翅飞翔。”接着又有人接着说:“姐妹们,我认出了他,因为他的心脏像银鸟笼中的鸟儿一般歌唱。”然后她们齐声唱起了歌,其中离摇篮最近的那个人用她遍布皱纹的长手指摇着摇篮。这时她们的声音温柔而充满爱意,如同微风拂过大森林。她们的歌儿是这样的:
眼不见心不念:
男人女人都是这般,
带着轻松的心情,背负重重的心愿,
这些夺走了我们的小麦
这些夺走了我们的祭坛;
最后徒剩下冰雹、暴雨和雷电,
我们赤色的心脏变成灰色,
随着时间的流走,这些你都会看见。
歌声停止后,刚才第一个说话的老太婆说道:“我们能做的很少,只能把我们自己的一滴血溶进他的血液中。”于是,她叫保姆给她拿过来一个纺锤,然后用纺锤的尖端划伤了自己的手臂,于是一滴如浓雾般灰白的血滴落在婴儿的嘴唇上,然后她便消失在了黑暗中,其他人也一个接一个静静地消失了,而所有这一切发生时,婴儿一直都没有张开他粉嫩的眼睑,火苗也没有停止舞动:婴儿的无知,火苗的欢快都使他们无从得知究竟是什么巨大的东西刚刚在摇篮前俯下了身。
老太婆走后,保姆又恢复了勇气,她急忙跑到国王的城堡,在议会厅里大声呼喊:仙人们今晚在摇篮前弯下了腰,她也不知道她们是善意还是恶意。于是国王和他的诗人、执法者、猎人、厨子还有领头警卫都跟着她来到了小棚屋里。他们聚集在摇篮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孩子坐了起来,盯着他们看。
两年过去了,国王在与弗博尔格的战斗中牺牲了。诗人和执法者以孩子的名义统治着国家,但是不久之后,他们便期待着他成为统治者,因为谁也没见过像他这么聪明的孩子。对于神圣事物和世界起源,他有着无穷无尽的问题,关于他的这些故事开始流传于街头巷尾。一切都很顺利,只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开始让人们感到困扰,事实上,所有的男女都在不停地谈论这件事——孩子的头发中开始长出了灰鵟的羽毛。虽然保姆不停地剪去这些羽毛,然而过不了几天,它们又会生长得比先前更为浓密。在那伟大的年代,这算不上什么事情,因为在那些岁月里,奇迹层出不穷,但是根据古老的埃利法典,身体不完整的人是不能坐上王位的。灰鵟不过是空中的一种野物,它从未坐过餐桌,也从未在火光中聆听诗人的歌唱,因此当提到一个头顶长着羽毛的人时,人们只能联想到破坏和毁灭,而人们也难以把对智慧的崇拜与对非人类血统的恐惧区分开来。然而当他登上王位时,所有这一切疑虑都将会消失,因为人们已经受够了愚蠢的国王和混乱所带来的折磨,另外,人们都渴望看到他在位时将会出现的奇观,人们唯独害怕的是他那伟大的智慧会促使他遵守法律,召唤其他拥有平凡头脑的人取代他的王位。
孩子七岁时,首席诗人将其他所有诗人和执法者召集在了一起,反复权衡考虑所有这一切。孩子注意到在他周围的人头上都只有头发。虽然他们曾对他说过自己以前也长过羽毛,只不过祖先犯下的罪恶使得羽毛都掉光了,但他们还是清楚当他开始漫步于这个国家时,他将会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反复考虑后,他们颁布了一项新的法令,要求所有人在面临死亡的痛苦时,都要人为地用手把灰鵟的羽毛同头发混合起来,他们还会派人拿着网、弹弓和弓箭到各地收集足够的羽毛。他们还规定如果有谁告诉了孩子这个事实,那么那个人将从悬崖上被抛进海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成长为了少年,少年又长成了男人,小时候他对任何事情都充满好奇,而现在则忙于应付梦中出现的奇怪和隐晦的想法,找出那些恒久相同的事物间的不同之处和恒久不同事物间的相同之处。许多来自其他国家的人都来拜会他并寻求建议,然而边境的守卫强制每一个到来的人都在头发中插上灰鵟的羽毛。当他们倾听他说话时,他的话语似乎点燃了黑暗中的光亮,如同音乐般填满了他们的心。然而,唉,在他们返回自己的国度后,他的话语似乎变得虚无缥缈,他们所能记住的都太过奇怪和隐晦,因而不能帮助他们摆脱仓促忙乱的生活。的确有些人的生活从此改变了,然而他们的新生活却比不上过去的生活:其中有些人曾经有过很棒的奋斗目标,但是当他们听到了他的赞美,返回自己的国度后就发现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东西不那么可爱了,他们的武器在战斗中也变轻了,因为他教给他们一根细小的头发便能判断对错。有一些人从未有过奋斗目标,他们只醉心于自家的幸福安康,而当他阐述了目标的意义和展示了更加伟大的目标后,他们发现自己太过软弱,自己的意志不足以应对苦难。还有一些年轻人,当他们听他阐述了一切之后,一些话语如同火焰在心中燃烧起来,这使得人间所有那些亲切的欢乐和交流都化为了无形,向四处散去,遁入了模糊不清的悔恨中。
当有人问及他生活中的一些常见事情时,例如领土的纷争,走失的牲口,或者流血的处罚,他会向最近的人寻求建议,然而人们认为这只是出于他的谦虚,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情已经远离了他,他的头脑已经被各种思绪和幻想填满了,这些思绪和幻想就如同军队在他的头脑中来回驰骋。更无人所知的是他的心灵迷失在如潮水般涌来的思绪和幻想中,在强烈的孤独寂寞中战栗发抖。
在来拜访和倾听他意见的人中有一位来自远方小国的公主。他第一眼便爱上了她,因为她很美丽,她的美不同于他领土上的女人们,那是一种奇特和苍白的美。然而伟大的神母达娜却赐予了她一颗无异于常人的心。当她一想到那神秘的灰鵟羽毛时,便陷入了一阵巨大的恐惧中。集会结束后,他将她召唤过来并赞美她的美丽。他简单而直率地赞美她,就好像她是吟游诗人传唱的神话之一。他谦卑地索求她的爱,因为他只有在梦中才是敏感而捉摸不定的。公主被他的伟大冲昏了头,她半同意却又半拒绝,因为她渴望嫁给一位能够用他的臂弯带着她跨越山峰的骑士。每天国王都送给她礼物:金耳形捏把的杯子、遥远国度的手工艺人制作的手工艺品、大海对岸的布料——虽然绣着奇怪的图案,但在她看来却没有自己国家闪亮的布料好看。然而她始终在微笑和皱眉间举棋不定,在屈服和拒绝间徘徊不前。他将自己的智慧放置在她的脚下,告诉她英雄们在死后又怎么返回这个世界重新开始人生,告诉她那善良快乐的迪尔人怎么从海底赶走了巨大悲观的畸形人,还有许多的事情甚至连仙人们都已遗忘,可能这些事发生在久远之前,又或者因为仙人们没有时间回忆起这些事。然而她还是半拒绝着,而他还是怀有希望,因为他无法相信一个如此崇拜智慧的美人会拥有一颗平凡的心。
在城堡里住着一个黄发高个年轻人,他精于摔跤和驯马。一天,当国王漫步于护城河和森林之间的果园中时,他听见在萨利灌木丛中传来了一个声音,那声音盖过了护城河的水流声。“我的花儿啊,”那声音说,“我恨他们让你把这些脏兮兮的羽毛插在你美丽的头发上,我也恨那只带着皇冠的猛禽,每晚都睡得安稳。”然后国王所爱的那个如音乐般的声音低声回答道:“我的头发不像你的那样美丽。既然我已经把羽毛从你的头上拔了出来,那就让我把手放在这发丝中吧,就像这样,像这样,像这样,因为它没有在我心里投下任何恐惧和黑暗的影子。”突然间,国王记起了他已经遗忘了的,却仍然不解的事情:那些诗人和执法者可疑的话语,那些他曾经思考过的疑虑和他持续的孤独感。于是他用颤抖的声音叫住了那对恋人。他们从萨利灌木丛中走了出来,扑倒在他脚边恳求原谅。他俯身拔下了女人头上的羽毛,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向城堡。他迈步走进了议会大厅,将诗人和执法者召集起来。他站在高台上,用响亮而清晰的声音说:“执法者,为什么你们让我违反埃利法规?诗人们,为什么你们要让我与神秘的智慧作对?难道这是因为人们制定法律是为了人们的幸福,然而智慧是由上帝创造的,没有人能够生活在它的光亮下,而它与冰雹、暴雨、雷电一起走在致命的路上吗?执法者和诗人们啊,请遵从你们的本族,让急躁的伊克哈来统治这个国家,而我要去寻找我的同类。”然后他来到他们中间,扯下一个人头上的灰鵟羽毛,又扯下了另一个,然后把羽毛撒落在地上的灯心草中,走了出去。他们中没有人有胆量跟随他出去,因为他的眼睛闪着微光,如同猛禽一般。这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也没有人听过他的声音。有人认为他在恶魔中间找到了自己永久的住所,还有人说他从此同黑暗而恐怖的女神们居住在一起,那些女神们整晚都坐在森林里的水池边,注视着在那些凄凉镜中的繁星升起降落。
春之心
这是一个年迈的老人,脸颊如同鸟爪般干瘪无肉。他坐在一个小岛遍布岩石的海岸上冥想着。那个小岛占据了吉尔湖的西部地区,岛上地势平坦,遍布榛树。有一个黄褐脸色的十七岁男孩坐在他身边,观察着燕子扎进平静的水面下捕捉小虫。老人穿着一件破旧的蓝天鹅绒上衣,男孩穿着一件起绒粗呢外套,戴一顶蓝色的帽子,脖子上还有一个用蓝色珠子串起来的玫瑰花环。他们身后的树丛中,一座小修道院若隐若现。很久之前,这座修道院被皇后党那群亵渎圣灵的人给烧毁了,后来这个男孩用灯心草把它的屋顶修缮了一下,让老人能在垂暮之年有一个避风处。然而,他却没有整理一下花园,修士的百合花和玫瑰花遍布了整个园子,直到那片似锦繁花同一小块蕨类植物混合在了一起。百合和玫瑰边上的蕨类植物生长得很高大,以至于小孩踮着脚尖在里面行走都不会被发现。在蕨类植物旁边,立着许多榛子树和小橡树。
“主人,”男孩说,“你总是会用拐杖急促地敲地,召唤居住在水中、榛树和橡树林中的生命,再加上长时间的斋戒,对于你的力量来说,这实在是太大的负担了,放下这些活计休息一会儿吧,因为你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似乎更加沉重了,你的双脚似乎比以前更站不稳了。人们说你比老鹰还要年长,然而你却不会享受属于你这般年纪的修养时光。”他热切急促地说着,就好像这一刻他的心就沉浸在这些语言和想法中,而老人不慌不忙地回答着,就好像他的心仍处于遥远的岁月往事中。
“我要告诉你为什么我不能休息,”他说,“你有必要知道这些,因为你忠心耿耿甚至充满感情地侍奉了我五年多的时间,你带走了一点命中注定要永远落在智者身上的孤独感。现在,我的使命即将结束,我所期望的胜利也握在了手中,所以更需要你知道这些。”
“主人,请不要认为我会质问你。我需要做的是让炉火保持燃烧,让茅草紧实以抵御暴雨,还要把它们弄结实点以免被风儿吹到树林中去;我需要做的是从书架上搬起厚重的书本,搬起角落里由仙人署名的巨大的绘画卷轴;我需要拥有一颗不爱寻根究底却又虔诚的心,因为我很清楚上帝从他那丰富的所有中给世间万物都赐予了独特的智慧,而完成这些事情就是我的智慧。”
“你在害怕。”老人说,他的眼睛里闪过一瞬间的愤怒。
“有时候在晚上,”男孩说,“你手里拿着那根树枝阅读时,我会朝门外望去,我看到有一个高大的灰衣人在榛树林里赶着猪群,还有许多头顶红帽子的小人从湖里钻出来,他们赶着白色的小奶牛走在灰衣人前。和这些小人相比,我更害怕那个灰衣人。这是因为当小人靠近房子后,他们会开始挤奶,然后把带着泡沫的奶喝掉,接着就开始舞蹈起来,我知道热爱跳舞的人有一颗善良的心,然而我也因为所有这些而害怕他们。我害怕那些高大,手臂雪白的女士们,她们出现在空气中,轻缓地四处飘动着,为她们自己戴上玫瑰或百合花冠。她们让自己充满活力的头发随风飘舞。她们的头一会儿分散开,一会儿聚在一起,思维在游动着,因此我能听见她们的交谈。她们有着温和美丽的脸庞,但是,佛比斯之子安格丝啊,我害怕所有的这些生灵,我害怕仙人,我害怕将这些东西吸引到我们周围的技巧。”
“为什么,”老人说,“古老的神灵们制造出了你祖父使用的长矛,从而使他们在战斗中勇敢坚定,难道你害怕那些神灵们吗?难道你害怕那些从湖底深处爬出来在蟋蟀窝边歌唱的小人吗?在邪恶的岁月里,他们一直在看护着世上那些美好的东西。但是我必须要告诉你为什么当其他人沉入年岁的梦乡中时,我仍然坚持斋戒和劳作,因为没有你的帮助,我的斋戒和劳作将会是徒劳的。当你为我做完这最后一件事情,你便可以离开,去修建你的小屋,耕作你的田地,把一个姑娘娶回家,然后遗忘古时的神灵。伯爵、骑士和乡绅送给我很多金币、银币,因为我使他们远离邪恶的目光,远离女巫们用爱情编织的魔法,我将这些金币和银币都保存了下来。我还保存了伯爵、骑士和乡绅的妻女送给我的金银币,从而避免仙人让她们奶牛的乳房枯竭或者从她们的奶罐中偷走黄油。我保存所有这些就是为了等待我劳作的尽头。现在这个尽头已经近在咫尺,因此你是不会缺少金币和银币的,它们足够你选择粗大的建房木材,并且会将你的地窖和储藏室堆得满满的。我一生中都在寻找生活的秘密。年轻时我不快乐,因为我知道青春总会过去;成年时我不快乐,因为我清楚衰老正在逼近。因此年轻时和成年时,我投入到对那伟大秘密的探索当中。我渴望一种生命,那生命的丰裕能够填满数个世纪。我鄙视我生命中的八十个冬季。我可能会,不,我必将成为如同这片土地上的古老神灵一般的人。我年轻时在一座西班牙修道院里发现了一部希伯来文手稿,上面提到在太阳进入白羊宫之后,离开狮子宫之前,有那么一瞬间世界会颤抖,同时响起歌颂不死之神的赞歌,而如果有谁发现了这一瞬间并听到歌声,那么这个人将会成为不死之神。于是我回到了爱尔兰,询问那里的法师和奶牛兽医们知不知道这个瞬间是什么时候。每个人都听过这个传说,然而却没有人能够在沙漏上定位这一时间。因此我投入到对于魔法的钻研当中,毕生我都致力于斋戒和劳作,希望神灵和仙人来到我的身边。终于,有一个仙人告诉我那个瞬间即将到来。她戴着红色的帽子,嘴唇上沾着白色的新鲜牛奶沫,在我的耳边轻声低语。明天,在黎明破晓后第一个小时的最后一点点时间里,我会发现这一瞬间,然后我将前往南方的土地,为自己在橙木林中建起一座白色的大理石宫殿,将勇士和美人召集在我的周围,生活在永恒的青春王国里。但是,我必须听到完整的歌曲,那个嘴唇上沾有新鲜牛奶沫的小精灵告诉我,你必须摘下大量的绿枝堆在门边和我房间的窗边,将新鲜的绿灯心草放在地板上,用修士的玫瑰和百合盖住整个桌子,和灯心草。你今晚就必须这么做。明天早上黎明破晓后第一个小时的最后时刻,你一定要到这儿找我。”
“那个时候你会变得特别年轻吗?”男孩问。
“我会变得和你一样年轻,但是现在我还是年老而疲惫,所以你得把我扶到椅子上,再把书拿给我。”
男孩点燃了一盏巫师设计的灯,那灯散发着一种甜甜的、奇怪的花香。然后他离开房间走进森林里,从榛树上砍下绿色的枝条,又在小岛的西岸采割了大量灯心草,海岸上的小岩石完全被有点潮湿的沙土覆盖住了。当他砍到足够的枝条和灯心草后,夜幕已经降临。在他将最后一捆放置好之前,已经是午夜时分,他又返回去采集玫瑰花和百合。这个夜晚温暖而美丽,世间万物似乎都是珍贵的宝石精雕细刻而成。斯鲁斯森林往南延伸的尽头似乎是一片绿玉,映照着万物的水面闪耀着蛋白石的光芒。他采摘的玫瑰宛如燃烧的红宝石,而百合花则发出珍珠般幽暗的光泽。世间万物都闪耀着某种不朽的光彩,只有一只四处飞舞的萤火虫例外,它发出的微弱的光芒在阴影中慢慢燃烧殆尽,它似乎是惟一的活物,似乎是唯一易腐朽的东西,就如同凡间的希望。男孩采集了很大一抱玫瑰花和百合。他将萤火虫塞进这堆珍珠和红宝石中,然后一起抱进了房间,此时老人正坐在椅子上半寐。男孩将一抱抱的花儿放在地板和桌子上,然后轻轻地合上门,跳进自己的灯心草床中,在睡梦中他过着平静的生活,他心仪的妻子就在身旁,孩子的欢笑声在耳边回响。黎明时分他起床了,他拿着一个沙漏下到湖水边,在船上放了一些面包和一瓶葡萄酒,这样他的主人就不会在行程开始时缺乏食物了,然后男孩坐下来等待黎明的头一个小时过去。渐渐地鸟儿开始唱歌,当沙漏里最后一滴沙粒落下时,世间万物似乎在突然间都发出了它们自己的音乐。这是一年中最美丽最充满生机的时刻,人们可以听到春天的心脏在怦怦跳动。他起身去找他的主人。绿色的树枝堆满了门口,所以他不得不扒开一条道路穿过去。当他进入房间时,阳光正开始在地板、墙壁和桌上忽隐忽现地洒落下光圈,屋里的所有东西都拢上了柔和的绿影。然而老人却坐在椅子上,手里紧紧抱着一大把玫瑰和百合,他的头歪落在胸脯上。他左手边的桌上放着一个装满了金银币的皮革行囊,这是为旅途准备的,他的右手边是一根长长的拐杖。男孩碰了一下他,他却一动不动。男孩又抬了抬他的双手,却是冰冷的,老人的手沉沉地落了下去。
“或许对他而言,”男孩说,“和其他人一样数着念珠做祈祷,而不把岁月花费在寻找不死之神上会是一个更好的结果。如果他决心要寻找的话,他本应该在他自己的行为和岁月中发现不死之神。啊,是的,这可能会更好,做着祷告数着念珠!”他注意到了那件破破烂烂的蓝色天鹅绒上衣,看见上面覆盖着花粉,这时,一只停在窗边的树枝上的画眉鸟开始唱起歌儿来。
火焰和影子的诅咒
一个夏夜,万籁俱寂,一群清教徒骑兵在虔诚的弗莱德瑞克·汉密尔顿爵士的带领下,撞开了矗立在斯莱戈郡加拉湖上的修道院大门。随着一声巨响,大门倒了下来,他们看见一小群修士聚集在祭坛周围。修士们白色的衣服在圣洁蜡烛的永恒光照下闪烁着微光。所有的修士都跪着,除了修道院院长,他站在祭坛台阶上,手里拿着一个巨大的黄铜十字架。“向他们射击!”弗莱德瑞克·汉密尔顿爵士吼道,然而却没有人动,因为他们都是新近的皈依者,他们害怕那十字架和圣洁的蜡烛。祭坛发出的白光将骑兵们的影子投射在地板和墙壁上。当他们挪动时,影子便开始在梁托和纪念碑之间跳起奇怪的舞蹈。有那么一瞬间,一切都归于寂静,但是片刻之后,弗莱德瑞克·汉密尔顿爵士的五个贴身护卫举起了他们的滑膛枪,射杀了五个修士。枪声和硝烟赶使祭坛苍白光线营造出的神秘感不复存在,于是其他骑兵鼓起勇气,开始射杀。不一会儿,修士们便躺倒在了祭坛周围,他们白色的衣服沾满了血迹。“把房子烧掉!”弗莱德瑞克·汉密尔顿爵士吼道。听到命令后,有个骑兵跑了出去,他带回来一堆干稻草,堆在西墙边。做完这些之后他就退下了,因为对于十字架和圣烛的恐惧还留存在他心中。看到这样的情况,弗莱德瑞克·汉密尔顿爵士的五个贴身护卫便向前猛冲过去,他们每人拿起一根圣烛点燃了稻草,红红的火舌蹿向空中,扫过一根又一根梁托,一座又一座纪念碑,火焰沿着地面缓慢爬行,点燃了座椅和长凳。舞动的影子消失了,而火苗的舞蹈开始了。骑兵们退到南墙的门边,注视着这些黄色的舞者四处跳跃。
可是祭坛却一度是安全的,它孤零零地站在白光中,骑兵们的目光落到那上面,他们本以为院长已经死了,但此刻他却站了起来,他立在他们面前,双手将十字架高举过头顶。突然院长用响亮的声音呼喊道:“这些人毁灭了居住在上帝之光中的人,就赐予所有这些人灾难吧,他们将会彷徨在失去控制的影子中,跟随失去控制的火焰!”说完这些,他便向前倒下,停止了呼吸,黄铜十字架滚下了祭坛的阶梯。此时已是浓烟滚滚,骑兵们被迫走到外面。他们面前是火光冲天的房子,身后是修道院闪闪发光的描画窗户,上面绘满了圣人和殉道者。那些画像似乎从神圣的睡眠中苏醒了,拥有了愤怒而生气勃勃的生命。骑士眼花缭乱,有那么一会儿他们除了圣人和殉道者燃烧的面孔再也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接着,他们看到一个满身尘土的男人跑了过来。“有两个使者,”他叫道,“被战败的爱尔兰人派去召唤整个汉密尔顿领土上的人来对抗你们,如果你们不阻止他们的话,你们就会在森林中被他们打败,永远别想再回到故土。他们正骑马前往东北方向,行进在本布尔宾山和卡什那盖尔山之间。”
弗莱德瑞克·汉密尔顿爵士召集了首先向修士开火的那五个骑兵,对他们说:“赶快上马,穿过森林前往那座山峰。要赶到那些人前面,然后杀死他们。”
骑兵们转瞬之间就出发了,没过多长时间,他们就踏着泥水穿过了河流,到达了如今被称为巴克利浅滩的地方,然后冲进了森林之中。他们顺着一条被踏出来的小道前行,这条小道一直沿着河的北岸蜿蜒着向前延伸。树枝在他们头顶交织在一起,遮住了朦胧的月光,小道几乎完全陷入黑暗之中。他们骑着马飞奔,时而互相交谈,时而观察迷路的鼬鼠或者兔子急速飞奔而过,消失在黑暗中。慢慢地,森林的黑暗和寂静使他们越发压抑,于是他们靠得更近,并开始用飞快的语速交谈着。他们已是多年的老伙伴了,彼此都很了解对方的生活。其中一个已经结婚了,他告诉其他人,他的妻子要是看到他从与白袍修士作战的远征中安全归来该有多高兴,当她听到好运弥补了他急躁的毛病时也该会有多高兴。五个人中最年长的人的妻子已经去世了,他告诉他们这家里的架子上有一大瓶酒在等着他。第三个人是最年轻的,有一位心上人正望眼欲穿等着他回去,他比其他人骑得稍快,一句话也没说。突然年轻人停了下来,他们注意到他的马在颤抖。“我好像看到了什么,”他说,“虽然我不太清楚,但那可能是个影子,它就像一只巨大的蠕虫,头上戴着银色的王冠。”其中一个人将手放到额头上准备划十字,但是想起来自己已经改变了信仰,于是把手放了下来,说:“我很确定那不过只是个影子,因为在我们周围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影子。”于是他们在沉默中又启程了。这天上午一直在下雨,水滴从树枝上落下来,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肩膀。过了一小会,他们又开始交谈起来。他们曾在许多对抗反叛者的战斗中并肩作战,这时又开始说起身上伤口的故事,于是他们心中那种最为强烈的兄弟感情以及患难与共的感情被唤醒了,这让他们几乎忘掉了森林中恐怖的孤独感。
突然间头两匹马嘶叫起来,它们站在那儿,再也不肯往前走。在骑兵们前面是闪闪发光的水面,他们根据那湍急的水流声判断出那是一条河流。他们跳下了马,又哄又拉才把马儿带到了河边。河水的中央站着一位高大的老妇人,她灰白色的头发一直垂到了灰色的裙子上。她站在及膝深的水中,不时地俯身弯腰,似乎在清洗什么。他们最初只能看到她在清洗某个漂在水面上的东西。月亮在那东西上投下了忽明忽暗的光线,这时他们才看到那是一具人的尸体。当他们盯着那具尸体看时,河水的一阵涡流使尸体的脸朝他们转了过来,这五个骑士同时认出了那是他们各自的脸。他们吓得说不出话来,一动也不动,这时,那个女人开口了,她缓慢而大声地说道:“你们看见我的儿子了吗?他的头上戴着一顶银色的王冠,上面镶着红宝石。”那位年龄最大的骑士也是在战争中受过最多伤的人,此时他拔出剑来叫道:“我为上帝的真理而战,因此我不必害怕撒旦的影子。”于是他冲到了水中,可是没过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因为那个女人已经消失无踪,虽然他用剑在空中和水中挥舞着,却没有发现任何东西。
五位骑士又跨上了马背,催促着马儿朝浅滩方向前进,但是却无济于事,他们尝试了许多次,把缰绳向各个方向拉,然而马儿只是拼命挣扎,口吐白沫。年长的骑士说:“让我们往回朝森林里走一点,在上游处跨过河流。”于是他们开始骑行在树枝底下,马蹄下的常春藤被踩得噼啪作响,枝条不断地撞击着他们的铁质头盔。大概骑了二十分钟,他们又一次走出森林看见了河流。又过了十分钟,他们找到了一处可以渡河的地方,那里的河水还淹不到马镫。河对岸的树木稀稀拉拉,将月光分割成了长长的光束。起风了,风吹着云朵迅速的拂过月亮,于是那微弱的光线似乎在散布的灌木丛和小冷杉林中跳起了古怪的舞蹈。树木的顶部也开始呜咽,那声音就像是风中逝者的呻吟声。骑士们记起了一个传说,那传说描述着炼狱中的死者如何被树木顶部和岩石尖端刺过身体。他们又往南走了一点,想要找到那条踏出来的小道,然而却一无所得。
与此同时,那呜咽声越来越大,银色月光的舞蹈也愈发激烈。渐渐地,他们听到远方传来了乐声,那是苏格兰风笛的声音,于是他们满怀欣喜地往那个声音的方向奔去。那声音来自于一个深深的杯形洞穴底部。洞穴中心有一个面容衰老的老人,他戴着一顶红帽子。老人坐在一堆燃烧的枯枝边,一支燃烧着的火把插在他脚边的泥土中。他奋力地吹着一支古老的苏格兰风笛,红发垂在他的脸上,如同岩石上生的铁锈。“你们看见我的妻子了吗?”他抬头看了一下,叫道。“她在清洗!她在清洗!”“我害怕他,”年轻的骑士说,“我觉得他是仙人。”“不,”年迈的骑士说,“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因为我能看到他脸上被太阳晒伤的斑纹。我们要逼他做我们的向导。”因此他抽出了利剑,其他人也照做了。他们围着那吹琴人,拿剑指着他。然后年长的骑士告诉他,他们必须消灭两个反叛者,那两个反叛者正走在本布尔宾山和著名的山尖卡什那盖尔之间。但是他们迷失了方向,因此他必须为他们引路。吹琴者转过头,指了指邻近的一棵树。他们看到一匹老白马已经戴上了马嚼子,配好了鞍辔。老人把风笛插在背后,拿起火把骑上了马,奋力向前奔去,为骑兵们引路。
树木越来越稀疏,道路开始变为上山的斜坡。月亮已经落下,星星散发出的微弱银光四处散落着。地面越来越倾斜,直到最后他们远远地离开了树林,站立在宽阔的山顶上。山下的森林一直蔓延伸展到南方,吞掉了那燃烧的小镇上的红光。但是在他们前方和头顶处却是微弱的白光。向导突然拉住了缰绳,用没有抓着火把的手指着前方,尖声叫道:“看,看那圣烛!”然后他骑马快速地冲了下去,左右挥舞着火炬。“你听到那信使的马蹄声了吗?”向导叫道,“快,快!要不然他们会逃出我们的手心!”他因为抓捕的乐趣而大笑了起来。骑士们似乎能够听到远处马蹄的蹬蹬声,就在山下。然而这时地面却开始变得越来越倾斜,他们前进的速度也越来越猛。骑兵们想试着拉住缰绳,却无济于事,马似乎都发疯了。向导已经把缰绳扔到了那匹老白马的脖子上,自己挥舞着胳膊,唱着一首盖尔民歌。突然他们看到了河流的微光,就在极远的下边,于是他们知道自己正处在深渊的边缘,那深渊如今被称为鲁格那盖尔,英语意为:“陌生人的飞跃”。六匹马向前猛地一跃,五声惊叫响彻云霄。过了一会儿,五个人和五匹马落在了山脚的绿色斜坡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曙光中的老人
在洛西斯,有一座废弃的导航塔用两只眼睛般的圆窗眺望着大海。在洛西斯接近死亡之尖的地方,一座烂泥房从上个世纪开始就矗立在那里。那里曾经是一个观察站,住在里面的是一个叫老迈克尔·布鲁恩的人。他曾经是一个走私犯,他的儿孙们也都是。每当夜幕降临,一艘巨大的纵帆船悄悄地驶出拉夫利港湾的时候,他要做的就是将一个角形提灯挂在南窗上,然后消息便会传到多雷恩岛上,在那里,通过另外一个角形提灯,消息会传到洛西斯的村庄中。但是除了这一闪着微光的信息,他很少同人们交流,因为他已非常年迈,除了站在烟囱旁边的橡木十字架下探索自己的灵魂,或者在石头念珠前弯腰祈祷获得一艘来自法国的满载丝绸与蕾丝的船只外,他再也没有别的想法。一天晚上,他监视了好几个小时,因为温和舒适的微风在吹动着,而“仁慈的圣母玛利亚”号也迟到了很久,当看到黎明染白东方,并且推测纵帆船不敢在黎明后绕过拉夫利湾下锚的时候,他才打算躺到稻草堆上睡一会儿,这时他看见一长列鹭鸟从多雷恩慢慢地飞向大半被芦苇覆盖了的水池里,在水池后面是被称为小洛西斯的地方。他以前从未见过鹭鸟飞跃大海,因为它们是聚居在海岸的鸟类。可能是因为这个让他吃了一惊,把睡意给赶走了,然而更多的是因为迟迟未到的纵帆船让他的橱柜一直空着。于是他取下一杆枪管一直被系起的生锈猎枪,然后追踪鹭鸟朝水池走了过去。
走到足够近的距离后,他听到了池塘最外围的灯心草发出的沙沙声,此时整个世界都处于灰色的黎明中,因而那高大的灯心草、静止的池水、模糊的云彩以及在沙堆中弥漫的白雾似乎都雕刻在一颗巨大的珍珠上。不一会儿,他便靠近了那一大群鹭鸟,它们直立在浅水中,身子蜷缩在一垄灯心草后。他看了看装满弹药的猎枪,然后弯下腰朝着脖上的念珠轻声说道:“庇护人帕特里克,让我射死一只鹭鸟吧,然后把它做成馅饼,这便能维持我将近四天的伙食,因为我再也不像年轻时吃得那么多了。如果你满足我的愿望,那么我将每晚为你吟诵玫瑰经文,直到馅饼被我吃完的那天。”然后他卧在了地上,将枪杆搁在一块大石头上,瞄准了一只鹭鸟。那鹭鸟站立在横跨过小溪的平坦青草堤上,小溪正流向水池中。他害怕涉水会使他患上风湿,但如果他想射下站在水中的某只鹭鸟的话,他就不得不这样做。然而当他顺着枪管瞄准时,那只鹭鸟已经消失了。让他惊奇恐惧的是,一个年迈体弱的人却站在了鹭鸟的位置。他放下枪,那只鹭鸟又出现在那儿,弯着头,羽毛纹丝不动,好像自世界诞生之始它就一直站在那儿。于是他又抬起了枪管,然而一旦他瞄准目标,那充满魔力的敌人又变成了老人,站在他面前,而当他第二次放下枪杆时,他又消失了。他放下枪,画了三次十字,说了一声万福玛利亚,又大声念叨着:“上帝和我庇护者的敌人正站立在那平坦的地方,垂钓于圣洁的水中。”接着他非常小心地瞄准了目标。他开火了,当硝烟散去时,他看见一个老人蜷缩在草丛中,一长列鹭鸟叫嚣着往海边飞去。他绕过了池塘的拐弯处,在那条小溪旁看到了一个人影裹着一件褪了色的黑绿色衣服,衣服式样很古老,上面沾有血渍。看到如此恶劣的一幕,他摇了摇头。突然间衣服动了动,一只手臂朝上伸向了他脖子上挂着的念珠,长长的手指几乎要触碰到那个十字架。他惊慌地往后退却,大叫:“啊,巫师,我不会让任何邪恶的东西碰到我圣洁的念珠。”那种刚好逃离了来自老人的巨大威胁的感觉使他打了个冷战。
“如果你听我说,”一个声音回答道,那声音微弱得就像叹息声,“你会知道我不是巫师,于是你将会允许我在临死之前亲吻十字架。”
“我会听你说,”他回答道,“然而我不会允许你触碰我圣洁的念珠。”于是他坐在草地上,离那要死的人有一小段距离。他给枪重新装上了弹药,横放在膝盖上,使自己镇定下来,听那个声音缓缓道来。
“我们现在是鹭鸟之身,然而,我已记不太清大概多少年以前,我们是国王里亥尔跟前的博学之士。我们既不狩猎,也不上战场,也从来不用聆听德鲁伊人的祷告,甚至连爱情——如果曾经降临在我们身上——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火焰。德鲁伊人和诗人们多次对我们说过一个德鲁伊守护者的故事。他们中许多人都强烈反对他,还有很多人认为他的教义不过是将神人们的教义通过新的象征手法来表达,而目的在于使他自己受到拥戴,然而我们在听他们讲述故事时却是昏昏欲睡。后来有一天,他们哭喊着来到我们面前,因为德鲁伊守护者来到了国王的宫殿,同他们争执起来。然而我们却不愿意倾听任何一方的理由,因为彼时我们正忙于争论大小韵律的问题。他们胳膊下夹着魔棍,穿过我们的大门朝森林走去,为的是坚决反对他的到来。然而,这也没打扰到我们。夜幕降临后,他们回来了,穿着破破烂烂的长袍,绝望地痛哭着,这也没有吵到我们,因为我们正拿着小刀刻画着我们的思想,发出的喀嚓声使我们的心中充满了平静,而我们互相之间的争论使我们充满了快乐之感。甚至在清晨,当他们鱼贯而出,倾听那奇怪的德鲁伊人布讲上帝的戒律时,我们也不为所动。等那群人经过后,我们中有个人放下了他手中的小刀,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这时他听到远处有个声音在讲话,那是德鲁伊守护者正在国王的宫殿里布道。”
然而我们的心灵却失去了听觉,我们只是雕刻着、争论着、阅读着、小声微笑着。突然,我们听到有许多脚步声正靠近我们的房间,不一会儿,两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了门口,其中一个穿着白色的长袍,另一个穿着深红色的长袍,就好比一朵巨大的百合和一株粗大的罂粟。我们知道他们是德鲁伊守护者和我们的国王里亥尔。我们放下了小刀,向国王弯腰鞠躬,然而当黑色和绿色长袍停止了沙沙作响时,响起的却不是里亥尔国王粗鲁的说话声,而是一个令人着迷的陌生的声音,那声音似乎来自于德鲁伊的城墙垛之后。“在国王的宫殿里,”
他说,“我发布世界创造者的戒律。从世界的中心到天堂的窗口都陷入那伟大的沉寂,老鹰伸展着双翅滑翔在乳白色的空气中,鱼儿静止的鱼鳍漂浮在昏暗的水中,红雀、鹪鹩和麻雀在沉重的树枝上停止了它们不停颤动的舌头,云朵如同白色的大理石,而河流成了它们静止的明镜,远处池塘中的小虾还在耐心地等待永恒——虽然这的确很困难。”
当他说着这些小生灵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国王在统计着自己的人民。“然而你们的小刀却在刻画着,发出喀嚓、喀嚓声!就在那栎木棍上。所有的生命都陷入了沉寂,而那声音惹怒了天使们。噢,可怜的根啊,你们在冬天被冻伤,虽然夏天你的身上留下了无数脚印,你也未曾苏醒。噢,你们不曾陷入爱情,你们未曾聆听歌声,你们缺乏智慧,你们生活在记忆的阴影中。在那儿,当天使经过你们上空时,他们的双脚无法触碰到你们;在那儿,当恶魔经过你们的脚底时,他们的头发无法扫过你们。我向你们施以咒语,让你们永远地成为后人的儆戒。你们将变身为灰色的鹭鸟,在灰暗的水池里站立思考。当世界充满叹息声时,你们将轻轻飞过,遗忘了星光,也不会发现太阳的光芒。你们将向其它鹭鸟布告,直到它们也像你们一样成为儆戒。你们的死亡将突如其来,因为代表必然的火焰将不会访问你们的内心。”
博学老人的声音停止了,猎人的腰弯到了他膝盖的枪上,眼睛注视着地面,想要理解这个故事,却无济于事。他就这样弯着腰,如果不是项上念珠的扯动把他从梦中惊醒,他还会这样保持很长时间。博学老人沿着草地爬行着,努力地想把十字架拉到自己的唇边。“你不能碰我圣洁的念珠!”猎人叫道,用他的枪杆撞开了那长而干枯的手指。他用不着发抖,因为伴随着一声叹息,老人往后倒在了草地上,再也不动了。他弯下腰,开始仔细端详那墨绿色的长袍——当他意识到自己拥有某种这博学之士需要和渴求的东西时,他的恐惧便开始慢慢消退,而现在那圣洁的念珠已经安全,他的恐惧也就消失殆尽了。当然,他想,如果那大斗篷和它底下的小贴身斗篷都是温暖而没有破洞的话,那么圣帕特里克将会带走其中的魔力,从而适合人类使用。然而当他的手指触碰到墨绿色长袍时,不管碰到哪里,布料便马上消失,此时另一件奇迹发生了,一阵微风吹过水池,博学老人和他那套古老的服饰变成了一堆尘土,接着微风将那小堆尘土越吹越少,直到完全消失,只剩下了一块平坦的青草地。
上帝在寸草不生之地
当暮光将修士们赶出田野后,土尔汉上的小柳条房便是他们经常做祷告或醉心于手工的地方。而现在里面是空着的,因为冬季的严寒迫使修士们都聚集在了木制教堂阴影中的小木屋里。马拉斯格诺斯院长,德夫修士,巴尔德福克斯修士,彼得修士,帕特里克修士,毕顿修士,菲尔布劳斯修士以及许多在战斗中因为太过年轻而还未获得荣誉的人都围坐在炉火边,脸烤得红红的。有个人在修补捕捉鳗鱼的渔网,有个人在制作捕鸟的陷阱,有个人在修补铁铲的破把手,有个人在一本大书上写着什么,还有一个人在制作盛书的珠宝盒子。在他们脚边的灯心草丛中躺着学生们。这些学生们某一天也会成为修士中的一员。学堂属于这些修士们,正是由于他们多年的照顾和救助,这伟大的火苗才会跳动闪烁。学生中有一个孩子大概八九岁,叫做奥利欧尔。他仰躺着,野性的目光穿过屋顶透气的洞口注视着烟雾中忽隐忽现的群星,他的眼神有如旷野中的野兽。不一会儿,他转过头对在大书上写字的人——他的职责是教孩子们学习——说:“德夫修士,那些星星都是栓在哪儿的啊?”那个人很高兴看到学生中最愚蠢的孩子问出了如此有意思的问题,他放下了笔,说:“天空中有九个水晶球。第一个球上拴着月亮,第二个球上拴着水星,第三个球上是金星,第四个球上是太阳,在第五个球上栓着火星,第六个球上是木星,第七个球上是土星,这些都是游动的星辰,在第八个球上拴着的是固定的星星,而第九个球是一个自万物之初起便有上帝呼吸游动的实心球。”
“在那之外呢?”孩子问。
“除了上帝,在那之外什么都不存在。”
然后孩子的眼神游离到了珠宝盒子上。那上面,一颗巨大的红宝石在火光中闪烁,孩子问:“为什么彼得修士要在盒子侧面镶一颗红宝石。”
“那红宝石是上帝之爱的象征。”
“为什么它是上帝之爱的象征?”
“因为它是红色的,如同火焰,而火焰燃烧所有东西,当某个地方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上帝就出现在那里。”
孩子陷入了沉默中,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坐了起来,说:“外边有一个人。”
“不,”修士回答,“那不过是狼群。我听见它们在雪地里行动有好一会儿了。他们充满野性,寒冬将他们从山上赶了下来。昨晚它们闯入一个羊圈,叼走了许多只羊。如果我们不小心的话,他们会吃掉所有东西的。”
“不,那是一个人的脚步声,因为声音很沉重,但是我也能听到狼群的脚步声。”
他还没有说完,就有人敲了三下门,但是声音都不大。
“我去开门,他肯定觉得很冷。”
“不要开门,他可能是一只人狼,也许会把我们都吃掉。”
然而男孩已经拉开了沉重的木栓,这时所有人的脸——大部分都变得有点苍白——都转向了那慢慢敞开的屋门。
“他带着念珠和十字架,不会是人狼。”孩子说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用他那温和而又欣喜若狂的眼神扫视了一周。他脏脏的长胡须和几乎长至腰间的乱发上覆盖着厚重的雪花,雪花又从他那半裹着衰老身体的褐色斗篷上滚落下来。他站在离炉火一段距离的地方,最后目光落在了马拉斯格诺斯院长身上,他叫道:“啊,神圣的院长,请让我靠近炉火,暖暖我自己,烤干我胡须、头发和斗篷上的雪吧。这样我就不会死于大山的严寒,也不会以顽固的殉道者的身份激怒上帝。”
“到火边来吧,”院长说,“暖暖你自己,再享用男孩奥利欧尔将要给你拿过来的食物。基督耶稣为之而亡的人像你这么贫穷可真是一件痛事。”
那个人坐在了火边,奥利欧尔取走了他滴水的斗篷,又在他面前摆上了肉、面包和葡萄酒,然而他只吃面包,而把葡萄酒推到一边,要了一点水。当他的头发和胡须被烤干了一点,四肢也不再因为寒冷而颤抖的时候,他又说话了。
“啊,神圣的院长啊,你同情穷人,你同情年复一年踏过这荒芜世界的乞丐,请赐给我一些活儿吧,最辛苦的便可,因为我是上帝的穷人中最贫穷的。”
然后修士们就开始讨论要安排他做什么活儿,开始的时候毫无头绪,因为在这繁忙的小圈子里没有活儿缺人手,但最后有人想起了巴尔德福克斯修士,他的任务是在磨坊里推石磨,他太笨,做不了其他的事情,但是对于如此繁重的活儿来说他实在是上了年纪,因此,翌日,乞丐被安置到了磨坊里。
严冬过去了,春天又转到了夏天,石磨从未闲置过,转动它的时候乞丐也从未吝惜力气,每个人经过磨坊时都能听见乞丐哼着歌儿推动手柄。最后的不快也从那个小圈子中消失了,因为曾经愚蠢不可救药的奥利欧尔变聪明了,更为神奇的是,这种改变是突如其来的。一天,他显得比往常更加愚钝,于是被揍了一顿,又被告知如果第二天功课还没有进步的话,就要被转入低一级的班级中,受那些小男孩的嘲笑。后来他流着眼泪走出了教室。他的愚蠢是与生俱来的,他总是沉迷于倾听各种游荡的声音和揣摩各种飘忽的光线,虽然长久以来这些都是学校的笑柄,然而第二天他在学校的时候是如此地熟悉功课,甚至超过了班上功课最好的孩子,并且从那天开始他就成了最好的学生。最初,德夫修士认为这是他向圣母玛利亚祈祷而得到的回答,并将这奇迹作为圣母玛利亚关爱他的伟大证据,然而当许多更为热情的祈祷没有得到回应的时候,他开始猜想这个孩子是不是结识了流浪诗人、德鲁伊人或者巫师,并且决定跟踪观察他。他还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院长,院长则让德夫修士一旦了解到真相就马上报告他。第二天是一个星期六,德夫修士站在了小道上,这时院长和其他修士穿着白袍在做过晚祷后走了过来,他拦住院长,说道:“那个乞丐是最伟大的圣人,是奇迹的创造者。我跟踪了奥利欧尔,就在刚才,从他缓慢的脚步和低下的头上,我看到了那令人厌倦的愚蠢之感就环绕在他周围。他走进了磨坊旁边的小树林,根据树下踏出来的小道还有泥地上的脚印,我知道他曾多次朝那个方向走去。我躲在了一丛灌木后边,那儿的小道在斜坡处折返了回来。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泪水,他的愚蠢实在是无可救药,他的智慧太过初级,不足以使他躲避对于惩罚的恐惧。他进入磨坊后,我就走到窗户前,往里窥视着。鸟儿飞下来落在了我的头和肩膀上,因为在那神圣的地方它们不会害怕;一只野狼经过了我身边,身体的右侧蹭过了我的长袍,左侧擦过了灌木丛的树叶。奥利欧尔打开了他的书本,翻到了我叫他学习的那篇课文,他开始大哭起来。乞丐就在他身旁安慰他,直到他睡着了。当他进入深深的梦乡时,乞丐跪了下来,大声祈祷着,说:‘啊,居住在群星以外的神灵啊,像最开始那般展示你的力量吧,他的脑中现在是空空如也,请让来自你的智慧在他的头脑中苏醒吧,九级天使会赞美你的名字。’接着,一道光束划破长空,笼罩了乞丐奥哈,我闻到了玫瑰花的气息。出于惊奇我微微晃动了一下,这时乞丐转过身来看见了我,他深深地弯下了腰,说:‘啊,德夫修士,如果我做错了什么,请原谅我,我将忏悔我的罪恶。是我的同情心打动了我。’但是我却害怕得跑开了,一直跑到这儿。”接着,所有的修士们都开始讨论起来。有人认为他是某个圣人,有人认为他是另外一个圣人,还有人认为他不是上面提到的那两个人,因为那些都还只是囿于他们的教会中,是如此这般的一个圣人。这场讨论在那个温和的小圈子里几乎演化成了一场争吵,因为每个人都声称他是来自自己家乡的圣人。最终,院长发话了:“他不是你们所说的任何圣人,因为复活节时,我收到了来自以上所有圣人的问候,每一个圣人都在他们自己的教会中。他是热爱上帝的安格丝,是他们之中第一个生活在荒野,生存于野兽之中的人。十年以前,他发觉了帕特里克山下一个教会的劳动重担,因此他进入了森林中,只要人们唱着上帝的赞歌,他便会付出劳力,然而他神圣的名字将数百上千人吸引到了他的小屋里,因此他的灵魂驱赶走了其他东西,只充满了小小的骄傲。九年以前,他穿上破布,从此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事实上,有人看见他生活在山上的狼群中,以嚼食荒草为生。让我们走到他那儿,在他面前鞠躬致意吧,因为,在长久的苦苦寻觅后,他发现了在寸草不生之地,有上帝存在。让我们请求他带我们走上他曾经踏过的小道吧。”
于是穿着白袍的他们沿着森林里被踏出来的小道往前走着,侍僧们在他们前面挥舞着香炉,院长拄着他装饰着宝石的拐杖,行进在缭绕的香烟中。他们来到磨坊前跪下来,开始祈祷,等待孩子醒来的那一刻。圣人不再注视着他们,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正在坠入未知黑暗中的太阳,那轨迹如同他走过的道路。
骄傲的克斯特洛,德莫特的女儿欧娜和刻薄的舌头
克斯特洛走出了旷野,躺在他方塔门前的地上。他把头枕在手上,注视着落日,考虑着天气的变化。虽然伊丽莎白和詹姆士时代的服饰——它们现在在英格兰已经过时了——已经开始在贵族们中流行起来,他还是穿着那件爱尔兰本地大斗篷。他脸部富于变化的轮廓和巨大慵懒的身躯混合着一种属于更为单纯年代的骄傲和力量。落日余晖处,长长的白色道路迷失在西南方的天边,他的眼睛游离在落日和艰难跋涉在上山道路上的骑马人之间。又过了好几分钟,骑马人那瘦小不匀称的身板靠近了他。骑马人穿着长长的爱尔兰斗篷,肩上挂着破旧的苏格兰风笛,他座下的粗毛马在灰色的薄暮中能够看得很清楚。当他一进入听力之所及的范围时,就开始叫道:“躺在那边睡觉的是你吗,图马斯·克斯特洛,当更棒的人在白色大道上撕裂了他们的心脏时?起来吧,骄傲的图马斯,我带来了新的消息!起来吧,伟大的奥玛德汉!将你自己扯出泥土吧,你这人类中的杂草!”
克斯特洛站了起来,吹笛人一来到他的面前,他就扯住吹笛人的领口,将他举离马鞍,扔到了地上。
“放过我吧,放过我吧。”那个人说,然而克斯特洛还是前后摇晃着他。
“我从德莫特的女儿温尼那里带来了消息。”听到这儿,克斯特洛松开了他粗壮的手指,吹笛人站了起来,大口喘着气。
“你怎么不告诉我,”科斯塔洛说,“你从她那里来?你简直是自己找骂。”
“我从她那里来,但是我什么也不会说,除非你能补偿我挨的揍。”
克斯特洛在他装钱的口袋里乱摸一气。他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打开钱袋,因为这只打败过无数男人的手此刻正因为害怕与希望而颤抖着。“这是我口袋里所有的钱。”他说,然后往吹笛人手中倒了一串法兰西和西班牙钱币。吹笛人在回答前咬了咬钱币试试成色。
“这就对了,很公平的价格,但是我只有受到很好的保护才会回答,以免德莫特在太阳落山后的任何一条小道上或者白天在库尔文向我挥舞巴掌,然后我将被遗忘,在水沟里的荨麻丛中腐烂或者被挂在高大的西克莫无花果树上——他们将盗马贼在那儿挂了四年时间。”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马的缰绳系在墙上的生锈铁杆上。
“我将让你成为我的吹笛人和贴身侍卫,”克斯特洛说,“那样就没有人敢向你甩巴掌了,没有人敢向属于图马斯·克斯特洛的人、山羊、马匹或是狗甩巴掌。”
“只有在我手里拿着酒杯,身边放着酒罐的时候,”那个人把马鞍扔到了地上,“我才会说出带来的消息。因为虽然我很落魄,一无所有,然而我的祖先却是穿戴整齐,丰衣足食,直到七个世纪前他们的房子被狄龙斯烧毁,牲畜被狄龙斯抢走。我要看到狄龙斯被放在地狱的烤架上,痛苦地尖叫。”说这些话时,他握紧了干枯的拳头,小眼睛闪烁着微光。
克斯特洛领他进入了布满灯心草的大厅,在那里见不到流行于贵族阶级中的一些生活舒适之物,有的只是封建时代的凄凉和简陋。他指了指烟囱下的长凳,当吹笛人坐下来后,他又斟满了一小杯酒放在长凳上,然后把一件黑色的大皮夹克放在了那杯酒的旁边。他的手颤抖着,点燃了一支斜套在墙上铁环上的火炬。然后他转向了吹笛人,说:“德莫特的女儿会来找我吗?达利的儿子,杜尔拉克?”
“德莫特的女儿不会来找你,因为她的父亲派了几个女人监视她,但是她吩咐我转告你,这七天之中的圣约翰之夜将会是她同湖边的纳马拉的订婚之夜,她要求你那天在场,当他们命令她按照习俗同自己的最爱对饮时,她会与你对饮,图马斯·克斯特洛,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心系于何处,还有她在自己婚姻中感到的快乐是多么的微小。而我恳请你带上几个好汉,因为我亲眼看见了那些盗马贼,那时他们正在跳着‘蓝鸽’舞。”然后吹笛者的手像鸟爪一样紧紧抓着酒杯,把空了的杯子递给克斯特洛,他叫道:“请再次装满我的酒杯吧,我希望有一天世界上所有的水都集中到海螺壳中,那样我就只能喝私酿的威士忌酒了。”
看到克斯特洛没有回答他,只是呆呆地坐着,像在梦中一样,他大叫道:“装满我的酒杯,我跟你说,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哪个克斯特洛家的人能伟大到用不着等候达利,即使达利背着他的风笛翻山越岭,而克斯特洛家族拥有一座光秃秃的小山、一座空荡荡的房子、一匹马、一群山羊和一群奶牛。”“如果你乐意的话就赞美达利家族吧。”克斯特洛盛满了酒杯,说道:“因为你从我的爱人那儿带来了好消息。”
接下来的几天杜尔拉克到处寻找着贴身护卫,每一个他遇到的人都知道一些克斯特洛的故事,例如,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是怎么打败一个摔跤手的,当时他拽住那根绊住了他们的绳子,然后摔断了摔跤手的后背;再大一点的时候,在乌其恩,他是怎么为了赌注而将一匹烈马拉过浅滩的;当他成年以后,他是怎么在梅奥弄坏了马的铁掌的;当听到一首讽刺他贫穷的恶毒的歌曲时,他是怎么在德拉姆安亥尔把许多人赶过草地的,还有许许多多关于他的骄傲和力量的事迹。然而他在他们中间却找不到一个像牧羊人德莫特和湖边的纳马拉那样能够充满热情却又谦卑地相信自己、小心谨慎却又学识丰富的人。
克斯特洛只好自己去寻找,在各个地方他听到了各种各样推脱的理由后,他带上了一个愚笨而高大的伙计——他就像一条狗一样跟随着克斯特洛,一个崇拜克斯特洛力量的农场劳工。克斯特洛还带上了一个祖先曾经侍奉过他家族的胖农夫,一对照看他的山羊和奶牛的年轻人。他将他们领到了空荡荡的大厅中的炉火前。他们身上带着粗壮的木棍,克斯特洛递给他们每人一把旧手枪,让他们整晚都喝西班牙艾尔啤酒,并且朝一块他用串肉扦钉在墙上的萝卜射击。吹笛人杜尔拉克坐在烟囱下的长凳上,用他古老的苏格兰风笛吹奏《一束绿色的灯心草》、《乌其恩的水流》和《布雷芬尼的王子》,他不时咒骂着射手的长相,或者咒骂他们糟透了的射击技术,或者咒骂克斯特洛,因为他招待不周。农场劳工、愚笨的伙计、农夫和年轻人都习惯了杜尔拉克的咒骂,因为这就像他的风笛那长而尖锐的声音一样,是葬礼和婚礼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们很好奇克斯特洛的耐性,因为他很少参加葬礼或婚礼,他们还很好奇他对不停咒骂的吹笛人的忍耐是不是已经到了极点。
第二天晚上他们启程前往库尔文,克斯特洛配着利剑,骑着一匹还算过得去的马,其他人骑在粗毛马上,臂下夹着粗短棍。当他们跨越了泥塘,走过山上的小道后,看到山上烽火连天,视野所及之处,许多人在草皮上的红光中跳舞,庆祝着生命与烈火的婚礼。他们来到德莫特房前,看到门前有超乎寻常的一大群非常贫困的人在围绕着火焰跳舞,火焰中燃烧的是一只大车轮。那转圈的舞蹈非常古老,也许当神仙们还只不过是小精灵时,他们曾经在秘密的地方起舞过。一道蜡烛苍白的光线从门里穿过两侧的透光孔照射出来,还传出了许多人跳舞的脚步声,那是一支伊丽莎白和詹姆士时代的舞蹈。
他们将马系在了灌木上,树上系着的缰绳数显示马厩几乎已经满了。他们穿过站在门口的一群农夫,挤出一条路,进入了舞蹈大厅中。农场劳工、愚笨的伙计、农夫和两个年轻人混杂在凹室里围观的一群仆人中,杜尔拉克拿着苏格兰风笛坐在他们的长凳上,然而克斯特洛却从舞动的人群中挤出了一条通往德莫特身边的路,他站在纳马拉身旁,纳马拉正拿着瓷壶把私酿的威士忌酒倒进银边角杯里。
“图马斯·克斯特洛,”老人说,“你忘记了过往,扔下了仇恨,赶来参加我女儿和湖边的纳马拉的婚礼,你做得太好了。”
“我来这儿,”克斯特洛回答说,“是因为在安格鲁时代,我的祖先克斯特洛家族征服你的祖先并达成和平局面之时,也达成了一个契约,那就是克斯特洛家族的人永远都可以带着他们的贴身侍从和吹笛人参加德莫特家族人的所有宴会,而德莫特家族的人也永远都可以带着他们的贴身侍从和吹笛人参加克斯特洛家族人的所有宴会。”
“如果你带着邪恶的想法和武装的人来的话,”德莫特的脸发红了,他说,“不管你的双手在摔跤和挥剑时有多么强壮,形势对于你来说都是不利的,因为我妻子的一些宗族来自于梅奥,我的三个兄弟和他们的仆人来自于牛山上。”他说话时,手插在大衣里,似乎是放在一件武器的手柄上。
“不会的,”克斯特洛回答说,“我来这儿只是为了同你的女儿跳一支离别的舞蹈。”
德莫特从他的大衣里抽出了手,走向了一个高个,脸色苍白的女孩,她正站在不远处,温和的目光盯着地面。
“克斯特洛来了,要同你跳一支离别的舞,因为他知道你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女孩抬起了眼睛,盯着克斯特洛。她的目光里充满了信任,骄傲中带着谦卑,狂热中带着温和,那是从最初便开始的女性的悲剧。克斯特洛牵着她走入了舞动的人群,他们立刻卷入了帕凡舞曲的旋律中,随着萨拉邦德,加力德和莫利斯舞步的跃起,庄严的舞蹈被驱赶出了舞池,剩下的只有最具爱尔兰风格的贵族舞蹈、急速交错的旋律以及早期古罗马的舞步。当他们翩翩起舞时,一阵无法言语的忧伤、对于世界的厌倦、对于彼此强烈而又深刻的同情、对于生于爱情喜悦中的共同的希望和害怕的那种模糊愤怒之感席卷了他们的内心。一曲终了,吹笛人放下了他们的风笛,端起了他们的角杯。那对恋人彼此离了一小段距离,忧郁而沉默地等待着舞曲再次响起,等待着心中火焰的再次燃烧,将他们紧紧包裹。于是,整个晚上他们跳了一支又一支帕凡舞、萨拉邦德舞、加力德舞和莫利斯舞,许多人静静站着,看着他们翩翩起舞。农夫们挤到了门口,费力地往里看,似乎他们知道在很久以后他们会把孩子的孩子们聚在自己脚边,告诉孩子的孩子们他们曾经看到过克斯特洛与德莫特的女儿欧娜跳舞,而在故事里,他们也成了古老的浪漫史的一部分。然而在整个舞蹈和风笛声中,纳马拉到处走来走去,大声说着话,开着愚蠢的玩笑,假装他对这一切都很满意。德莫特的脸却越来越红,越发频繁地检查门口的蜡烛是否在黎明的晨光中变得昏黄。
最后,他看到结束的时刻到了。在一支舞的间歇,他站在放着角杯的地方大叫道,他的女儿将会饮下订婚的喜酒。然后欧娜来到了他站立的地方,宾客呈半圆形站在他们周围,克斯特洛靠近了他右边的墙,吹笛人、农场劳工、农夫、有点聪明的人和两个农场年轻人就站在他背后。老人从墙上的壁龛中取出一个银杯,她的母亲还有她母亲的母亲都曾经从中喝过订婚酒,他从瓷壶中往杯里倒了点葡萄酒,然后把杯子递给了女儿,嘴里说着约定俗成的祝辞:“对着你最爱的人饮下这杯酒吧。”
她端起杯子在唇边放了一会儿,然后用清晰温和的声音说:“致我的真爱,图马斯·克斯特洛。”
接着杯子在地上不停翻滚着,发出的声音如同铃声——老人打了她一巴掌,杯子落到了地上——大厅陷入了深深的沉寂。
仆人中有许多纳马拉那边的人,这时他们都从凹室中走了出来,其中一个是讲故事的人和诗人,属于最后剩下的吟游诗人,他在纳马拉家的厨房里有一把椅子和一个盘子。他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小刀,意图袭击克斯特洛,然而突然间一记老拳把他打倒在地上,他的肩膀撞上了杯子,于是杯子又开始滚动鸣响起来。门旁的农夫以及他们身后挤着的人们还没来得及抱怨叫喊,马上接着又是一记棍棒。这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了打人的并不是什么爱尔兰皇后的孩子或者友好的纳马拉和德莫特家族的人,他们是加拉湖和卡拉湖地区野蛮的爱尔兰人,他们划着人皮小圆艇,头发遮盖着眼睛,他们孩子的右臂未受洗礼,以便使他们打架更加凶猛。他们只以圣艾迪、太阳和月亮的名义发誓,然而他们崇尚美丽和力量胜过崇尚圣艾迪、太阳和月亮。
克斯特洛的手先前已经放在了剑柄上,他的指关节已经变白了,然而现在他却放下了手,大步朝门口迈去,他的随从跟在他身后。跳舞的人在他前面让出了一条通道,其中大部分人都很愤怒,移动的脚步很缓慢,他们的眼睛扫过了抱怨吵闹的农夫们。然而还有些人却很高兴,脚步挪得很快,这是因为环绕在他身上的荣耀。他经过了那些狂热而友好的农夫们,走到了拴着他的那匹好马和粗毛马们的灌木丛中,他翻上马背,并命令他笨拙的贴身护卫们也上马,然后便驰骋在了狭窄的小道上。骑了一段路后,骑在最后的杜尔拉克突然转身面向那座房子,在那里,一小群德莫特家族和纳马拉家族的人正站在更大一群的村民旁。杜尔拉克大叫道:“德莫特,快现出你的原形吧,你是没有蜡烛的灯笼,没有一枚便士的钱包,没有羊毛的羊,这是因为面对吹笛人、流浪者、讲故事的人和贫穷的旅行者时,你永远都是吝啬小气的。”他还没有说完,三个来自牛山上的老德莫特家族的人就冲向了他们的马匹,老德莫特抓住了纳马拉家的马的辔头,召唤其他人跟随他向前。村民还没有看清楚,双方就已是拳脚相加,血流成河。火灰中还在燃烧的树枝被人们拿了起来,扔进了大声嘶叫的马群中,所有的马都在猛冲或者扬起前蹄。一些马从拉着它们的人的手上挣脱了,它们的眼白在黎明中微微发光。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克斯特洛源源不断地收到欧娜的消息,有时候是一个卖鸡蛋或家禽的女人,有时候是去岩石旁的井边朝圣的男人或女人会告诉他,他的爱人在圣约翰之夜后生病了,可能好了一些又可能状况更差了些。虽然他还是如往常一样照料着他的马匹、羊群和奶牛,还是观察着那普通和不普通的一切,例如路上的尘土,从集市和葬礼上回家唱着歌儿的人,周六晚上和圣徒节里在田野的角落里打牌的人们,战争的谣言和大千世界的变化,然而,对于他来说,所有这些都充满了蓄意的目的,困扰着他,使他陷入一种无法言明的忧虑中。村民们还记得,当夜幕降临后,他便会恳求吹笛人对着蟋蟀的虫鸣声讲述《苹果的儿子》、《世界的美丽》、《爱尔兰国王的儿子》或者其他传统故事,或者演奏《灯心草的绿枝》、《乌其恩的水流》和《布雷芬尼的王子》这些曲目。而当传说中那广阔玄幻的世界真正建立起来时,他便会将自己遗弃在悲伤的梦中。
杜尔拉克会经常停下来告诉他一些野蛮的爱尔兰宗族怎样从无可比拟的蓝带国王或者战士那代传下来,或者告诉他因为咒语的缘故,大部分奇怪的人和皇后郡的爱尔兰人都是畸形,他们本是海底奴隶的长角人和爬行的佛伯格的后代。然而克斯特洛只关心爱情的悲伤。不管这些故事飘向何方,克斯特洛都只想知道是不是飘向红湖岛——他的被祝福的人儿在那里,又或者是东方邪恶的女巫国度——欧娜在那儿独自忍受着她们阴暗的痛苦。只有她,而没有任何一个国王的女儿会被藏在水下的铁塔中,一群九眼虫监视着她;只有她通过服务七年,才能从地狱中带走所有她想带走的东西,她只能坚持用那残破的手指将东西搁在裙边上才能搬走一大堆;是她,有一年时间不能说话,因为仙人们将一根施了魔法的小刺插进了她的舌头;她的一绺头发盘绕在雕刻装饰的小盒子里,那绺头发给了人们一线巨大的希望,那绺头发同样也产生了一个巨大的奇迹,国王们花费了数年时间四处寻找她,或者在寻找她藏身之处的路途上被未知的军队打败了。这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美丽,没有人比她悲伤。吹笛人的声音因为古老浪漫史中的智慧变得温柔了,最终沉寂了。他患了风湿的双腿艰难地爬上楼梯,然后躺进被窝。克斯特洛则把他的手指浸入盛在一个小小的代尔夫特陶器洗脸盆的圣水中,开始向经历了七次苦难的圣母玛利亚做祷告。小教堂画中蓝色的眼睛和布满星辰的裙子在他的想象中慢慢褪色,出现的是德莫特的女儿温尼蓝色的眼睛和手织的裙子。在热情中没有任何温柔的色彩可以使人们对于爱情和仇恨保持纯净,这不同于人们信奉上帝、圣母玛利亚和其他圣人:当这些人拜访的时刻来临时,他们便会带着痛苦的混乱来到神圣的本质——客西玛尼花园和孤独的十字架前,在他们世俗的心中植入永恒的热情。
一天,有个仆人骑马赶到了克斯特洛的家,这时,克斯特洛正帮着两个年轻人收割牧场。仆人给了他一封信,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信里写着:“图马斯·克斯特洛,我的女儿病得很严重。来自仙国的智慧女人为她做了诊断,说除非你来看她,她才能免于死亡。所以我恳请你来看看她,因为你背信弃义地偷走了她的宁静。——德莫特,德莫特家族的儿子。”
克斯特洛扔下大镰刀,派了一个年轻人去叫杜尔拉克——在他心中杜尔拉克已经与欧娜的事联系在一起了。他自己则去给自己的马和杜尔拉克的粗毛马上鞍子。
当他们到达德莫特家时,已接近日暮。加拉湖就在他们底下,那么蓝,像镜子一般,却又那么的荒凉。虽然在远处他们已经看到了黑色的影子在门边晃动,然而来到房子面前时,却发现这房子比加拉湖还要荒凉。门是半开着的,克斯特洛一遍又一遍地敲门,惊得一大群湖鸥飞出草地,在他头顶上尖叫盘旋,然而门内却没有回应。
“没有人在这儿,”杜尔拉克说,“因为德莫特太过于骄傲了,他不想欢迎同样骄傲的克斯特洛。”他猛地推开了门,看到一位衣衫褴褛的年迈老妇人,身上脏兮兮的,斜靠着墙坐在地板上。克斯特洛知道那是布里吉特·德兰尼,一个又聋又哑的乞丐。她看到了克斯特洛,便站起来,对他做了个手势,让他跟着走,然后便领着他和他的同伴上了楼梯,走过一段长长的走廊,来到一扇紧闭的门前。她推开门,走进去一点,又像之前一样坐下了。杜尔拉克也坐在了地上,但是更靠近门边。克斯特洛走了进去,盯着床上沉睡的温尼。他坐在她身边的一把椅子上,等待着,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然而她还在沉睡。杜尔拉克从门边打手势要他叫醒她,然而他却屏住了呼吸,因为她可能需要继续沉睡,因为他的心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遗憾,这使得那跳动渐弱的爱人的心脏上留下了神圣之心的影子。过了一会儿,他转向杜尔拉克,说:“这儿没有一个她的亲属,我坐在这里不太好。普通人总是喜欢责备美人。”因此他们走了下来,站在房子的门边,等候着,然而夜幕逐渐降临,还是没有人来。
“把你叫做骄傲的克斯特洛的那个人真的很愚蠢。”最终杜尔拉克大声说,“如果他看见你在这儿一直等啊等,却只有一个乞丐来迎接你的话,那么他可能会叫你谦卑的克斯特洛。”
克斯特洛和杜尔拉克都上了马,然而当他们骑了一段距离后,克斯特洛拉住了缰绳,停住了马儿。过了好几分钟,杜尔拉克叫道:“你害怕冒犯德莫特,这不奇怪,因为他有许多兄弟和朋友。并且虽然他已经老了,他还是很强壮,双手很有力量。他是皇后郡爱尔兰人,盖尔人的敌人就是他那边的。”
克斯特洛朝那房子望去,涨红了脸说:“如果在我走过褐河的浅滩之前,他们不派人来找我的话,我以神灵之母的名义发誓,我再也不会返回那儿。”于是他又骑马上路了,然而速度却很缓慢,甚至连太阳都落山了,蝙蝠开始飞过泥塘。他来到了河边,在河岸的菖蒲花丛中徘徊了一会,突然骑向了河中央,然后让马儿停在了卷着浪花的浅滩中。杜尔拉克却先穿过了河流,在对岸的深水处等着他。过了好长一会,杜尔拉克又叫嚷起来,这一次说的话很尖刻:“生你的是个蠢蛋,养你的也是个蠢蛋,有人说你来自古老而高贵的家族,说这些话的人是蠢蛋中的蠢蛋,因为你的祖先是面黄肌瘦的乞丐,他们挨家挨户的乞讨,朝着绅士和仆人弯腰鞠躬。”
克斯特洛低下了头,他骑过河流,站在了杜尔拉克面前。马蹄还没有踏上对岸,而当他正要说话时,一个骑马的人冲向了他们。那是德莫特的仆人,他似乎骑得很辛苦,他气喘吁吁地说:“图马斯·克斯特洛,我再次请求你前往德莫特家。你走了后,他的女儿温尼醒了,呼唤着你的名字,因为你出现在了她的梦中。哑巴布里吉特·德兰尼看到她的嘴唇一张一合,知道她很痛苦,于是便来到房子旁边我们躲藏的树林中,拽着德莫特的衣服,把他带到了他女儿身边。他看到了女儿的痛苦,便命令我骑上他的马把你赶快带回去。”
克斯特洛转向吹笛人杜尔拉克·达利,抓着他的腰把他从马鞍上提了起来,然后猛地扔向了一块露出水面的灰色石头,于是杜尔拉克便落在深水里,失去了知觉,河水涌进了他的嘴里,涌过了上帝赐给他的那条尖刻的舌头,这在以后可能会成为人们口耳相传的故事。克斯特洛用踢马刺刺了一下马儿,然后便沿着河岸朝西北方向急速飞奔而去。途中他没有作停留,一直飞奔来到一块更为平坦的浅滩,这时他看见升起的月亮倒映在了水中,他犹豫不决地停留了一会,继续骑进浅滩中,然后爬上了牛山,又下山往大海的方向奔去。他的目光几乎一直落在月亮上,在昏暗光线中闪耀的月光就如同挂在那个无界玄幻世界窗格上的一朵巨大的白玫瑰。然而此时他胯下的马儿已经在黑暗中行进了很长时间,浑身是汗,气喘吁吁,他一直不停地用踢马刺策马前行,速度已是极限,于是马儿沉沉地倒了下来,猛地把他扔到了路边的草地上。他尝试着让马站立起来,却无济于事,于是他只好朝着月光独自前行。他走到海边,看见有一艘纵帆船栓在锚上。前方是大海,他再也不能前进了,他开始感觉到自己的疲惫和夜的寒冷,于是他走进靠近海岸的一个小酒店,把自己扔在了一条长凳上。屋子里挤满了西班牙和爱尔兰水手,他们刚刚走私完一批葡萄酒和艾尔啤酒,正等着风儿转向后再次出发。一个西班牙人说着糟糕的盖尔语递给了他一杯酒。他大口地喝下,然后开始滔滔不绝地交谈起来。
大概有三个星期,风不是向着海岸吹,就是太过猛烈,于是水手们一直在饮酒、交谈和打牌。克斯特洛也同他们待在一起,睡在小酒店的长凳上,比任何人都要喝得多、说得多、玩得多。他的那点钱马上就被花光了,马儿——有人把它从山上带了下来——又抵给了西班牙人,然后西班牙人又转手卖给了从山上来的农夫,后来他又输掉了自己的长披风、踢马刺和软皮靴子。最终一阵轻柔的风吹向了西班牙,水手们唱着盖尔语歌和西班牙歌,一个接一个地走向了他们的纵帆船。他们收起船锚,不一会儿,白色的风帆便消失在了天边。然后,克斯特洛便转身回家了,对于前方的生活他充满了厌倦。他走了整整一天,在夜色尚早时走到了一条大路上,那条大路从靠近加拉湖的地方一直延伸到沙洲湖的南部边缘。在这里,他意外地碰到了一群农夫,他们正跟在两个牧师和一群衣着华丽的人后面非常缓慢地走着,其中有人抬着棺材。他截住了一个老人,问他要下葬的是谁,而这些人又是谁。老人回答说:“下葬的是欧娜,德莫特的女儿。我们是纳马拉和德莫特家的人,还有他们的随从。而你是图马斯·克斯特洛,你谋杀了她。”
克斯特洛继续朝队首走去,经过了人们盯着他的愤怒目光。他只能模糊地理解自己听到的话,因为他已经失去了属于身体健康的人的理解力——一个长久以来一直是世界中心的温柔美丽的人儿离开了人间,这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一会儿,他又停了下来,再次询问下葬的人是谁。有个人回到:“我们抬着被你谋杀的德莫特的女儿温尼,将她埋葬到圣三位一体岛上。”接着那个人弯腰捡起了一块石头扔向克斯特洛,石头砸到了他的脸上,顿时血流满面。克斯特洛继续往前走着,几乎没有感觉到这一击。他来到了抬着棺材的那群人中,用肩膀挤了进去,将手放在了棺材上,大声问:“棺材里的人是谁?”
三个从牛山上来的老德莫特家人一把抓起了石头,并且命令其他人也这么做。最后他被赶出了大道,浑身是伤,要不是那些牧师的话,他早就死了。
这队人走过后,克斯特洛又继续跟随着他们。从远处他看到棺材被放在了一艘大船上,其他人进了另外几艘船。这些船在水面上非常缓慢地向岛上移动着。过了一段时间,他看见那些船返航了,船上的乘客同岸上的人群混杂在一起,沿着大路或是小道散去了。在他看来,温尼似乎藏在岛上的某个地方,她还是像往常一样朝他温柔地微笑着。当所有人都离开后,他便沿着之前船所行驶的路线向前游去,然后在圣三位一体大教堂旁边发现了新掘的坟墓,他躺上去,呼唤着欧娜的到来。在他头上,方形的常春藤树叶颤抖着;在他周围,白色的蛾子爬过了白色的花朵,甜蜜的香味漂浮在昏暗的空中。
他躺在那儿,不时地呼唤着她的到来,就这样度过了整个晚上和第二天。第三天到来时,他已是饥肠辘辘、悲痛交加,他忘记了她的身体就躺在泥土底下,只知道她就在邻近的某处,然而她却不会来看他。
黎明之前,当农夫们听到他如鬼魅般的声音在呼唤时,他的骄傲觉醒了,他大声说:“温尼,德莫特的女儿,如果你不来看我,那么我将离开,再也不会回到圣三位一体岛上。”他的声音还没有完全消失,一阵寒冷的旋风就扫过了岛屿,他看到许多人影从旁边走过,她们是带着银冠穿着灰暗的浮纱布料的仙女们,然后便是欧娜,然而她却不再温柔地笑着,她迅速而愤怒地走过,经过他身边时,她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大声说:“那就走吧,再也不要回来。”
克斯特洛本可以跟随她们,呼唤她的名字的,可是这时整个发光的人群升到了空中,向前冲着,形如一朵巨大的银色玫瑰,最后消失在了灰白的晨曦中。
克斯特洛从墓地里爬了起来,脑子一片空白,他只知道他惹怒了自己的心上人,她希望他离开。他淌进湖水中,游动起来。他不停地游动着,然而他的四肢却太过疲乏,再也游不动了,他身上还背负着她沉沉的愤怒。于是当他游了一小段距离后,没有挣扎几下,便沉入了水中,如同坠入了睡眠和梦境中。
第二天,一个贫穷的渔夫在湖岸边的芦苇丛中发现了他。他躺在一片白色的湖沙中,双臂展开,好像是躺在十字架上。渔夫将他抬到自己的房子里。那些穷人们围着他哀悼恸哭,时辰到了后,便将他葬在了岛上的大教堂旁。在他和德莫特的女儿之间,只隔着被毁掉的祭坛。他们墓地上方栽种的两棵白蜡树的枝干在后来的日子里长到了一起,两棵树摇摆的叶子也交织在了一起。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