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穿着银色铠甲，身处茫茫草原。草原上零零星星分布着几只正吃草的羊，一片祥和景象。正在这时，天边突然裂开一道口子，一只赤红色的巨龙正向山的那边飞去，翅膀扇动间，隐约露出粉红色纱裙的一角，在灰色的天空中无助地飘荡着。

    我大喝一声，“恶龙！站住！快把王子放下！”

    恶龙转过长长的颈子，用力扑腾了几下翅膀，给了我一个“你傻吗老子用飞的怎么站”的眼神，“咻”一声消失在天际。我怒火中烧，刚欲追却发现自己手无寸铁，只有草垛的侧面正插着一把闪着寒光的……粪叉。

    就这样，女战士夏露高举粪叉，骑上羊，一路披荆斩棘来到了龙窟，几番战斗后一粪叉叉死了那只大怪物。我带着异常激动的心情跨过它的尸体，仰望被绑在悬崖上的王子——穿着粉红色纱裙的孟云，他正如男神般微笑着俯视我。

    我满怀深情地向他举起手，“孟云，我来了！”

    正在这大团圆的时刻，身边突然如雨后春笋般冒出许多同我一样装扮的女人，她们把我围在中间，叽里呱啦地说着同一句话：

    “孟。云。是。我。的！”

    其中一个领头的离我越来越近，我渐渐看清她头盔后的眼睛，特别熟悉，好像是……

    我大喝一声抬腿就是一脚，睡在身边的孟云被我踢下床去。

    三个小时后，开往罗茜家的车里，孟云已经把我从头嘲笑到尾，我在心里默默祈祷不要堵车。

    今天罗茜家请客，据说她要亲自下厨，把孟云踢醒后我俩就洗漱出门，看看能不能帮帮下手。

    等到了罗茜家里，笑得前仰后合的孟大爷翘着脚又把这件事讲给罗茜听，我尴尬又拘谨地站在一边，严重怀疑这事儿会被他讲一辈子，真后悔没给他踢出个甲级残废。

    “哎夏露，你到底梦见什么了啊？”

    孟云笑着眼睛问，罗茜也转过来，两人齐齐地盯着我，她倨傲而明亮的眼睛有一丝笑意，更显得湛湛有神，与我梦里的那双眼如出一辙。

    我流下一滴冷汗，正不知如何应对时，洗手间里突然走出一个陌生的男人，我惊讶地转过头用眼神询问罗茜，却注意到孟云原本放松的神情瞬间紧绷。

    罗茜落落大方地站起身来为我们介绍，“孟云，这是赵明，我的……朋友。”

    两人握了个手。短暂的沉默中，我看着孟云的脸渐渐阴沉下去。

    如果这种气氛能像气象云图一样监测出来的话，我想我会看到一个巨大的低气压点从我身上，转移到孟云的身上。多亏余飞出来插科打诨，孟云借买酒为理由将他拉了出去，留我一个人坐在客厅。

    厨房里，赵明和罗茜低声研究排骨放什么调料更好吃……我环顾罗茜家的客厅，干净整洁，设计明朗雅致，孟云一定对这里很熟悉，如果他在这里，看到赵明和罗茜默契好似夫妻，心里会更难受吧？

    我不笨，也不是圣母，我甚至能猜到孟云拉余飞出去会说什么，问什么，自己的男朋友这么介意别的女人有了男朋友，心里当然有不开心。只是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

    晚饭进行得还算顺利，孟云和罗茜讲起他们大学时的事，两个人一唱一和，特别默契，我听着听着就走了神，想起自己那个带有预见性的梦，心里生出一些小嫉妒。

    罗茜拥有的是我不曾了解的他，不是如今这个西装革履温文尔雅、工作时成熟稳重、私下里闷骚犯二的孟云。在她的形容里，我仿佛看见少年时的孟云，穿着白T恤和大短裤，顶着刺猬头走在操场上替罗茜打抱不平的样子，即使面对三个学长，还是梗着脖子，天不怕地不怕地吼：“别动我的女人！”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一秒，我看到赵明和我一样，拿着筷子的手僵硬了一下。

    那是我没见过的孟云。我索然无味地猛咽下一口酒，把自己憋得满脸通红。

    如果这是以前，刚谈恋爱的我一定会跳起来指着他咆哮：“白天看见你俩各种亲密默契晚上就梦见她领着你的前女友们围攻我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关系你爱我还是爱她？！”

    但时过境迁，在人世情路上打了个滚儿栽了些跟头后，就算真的怀疑不乐意，也学会了克制自己，只能趁他们喝得正热闹时，偷偷溜出去喘口气。

    我溜回罗茜的书房。站在她那面挂满了老照片的墙前，盯着那个空相框许久，不知怎么的，心里那股被攥紧般的不快感渐渐消失了，我慢慢平静下来。书房的钟“嗒嗒嗒”的响着，外边隐约传来他们谈笑碰杯的声音，我在这里仿佛偷到了一块脱离现实时空的角落。

    不知怎么着，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前任——不仅仅是前任，还是第一任。

    他是我的高中学长，那时我比现在胖，又不怎么会拾掇自己，跟老爹对着干，脾气冷硬倔强又叛逆，有太多无端的情绪、没被磨去的棱角。如果说今天孟云面前的我是80分的我，那么当时他面前的我一定是负分。

    他几乎忍耐我所有坏脾气。高中时我朋友不多，一度很自卑，是他安慰我，教我怎么做，在人生陷入最低谷的时候，是他陪在我身边。

    后来他上了大学，我们异地，强烈的不安感让我下意识地想要抓紧他。年少不经事的我，采取的错误方式，就是不断地找茬跟他吵架，仿佛争吵后他的道歉、安慰就能证明他还爱我在乎我一样。在这样畸形的感情剥削下，任何感情都不可能坚持得太久。有一天，在我又一次叫嚣着要分手后，他疲惫地说：“夏露，那就分手吧，我真的很累。”

    我曾咬牙切齿恨他，恨他丢下我，恨他不懂得我跟他吵架挑衅都是出于爱，痛苦了好长一阵子。但当恨意被时间磨平后，我渐渐清醒过来……没错啊，再出于爱的伤害，归根到底也是伤害，刀子戳进去了，即便及时拔出来，伤痕却永远留下了。

    我开始反省自己，有一段时间，我无时无刻不会想到他。在酒店工作要接触不同的人，最初不习惯时，我总会想起高中时图书馆后门的凉亭里，我向他哭诉自己没朋友时，他逗我，告诉我要常常笑，要温柔礼貌大方，要学会控制自己的脾气。我不服气，问他为什么要变成另外那个样子，那根本不是我。他只宠溺地笑，说：好，你是什么样子，我就喜欢什么样子。

    事实证明他并不喜欢。那个样子的我，任何人都不会喜欢。

    很多年后，我终于变成了他说的会被别人喜欢的自己，但他已不在我身边了。

    我又想起了罗茜，莫名竟有几分释然，尽管前几分钟我还为了他俩的亲密嫉妒得无法呼吸。但我隐隐约约地明白，也许她之于孟云，就像前任之于我，是人生中极重要的一人，无法替代。前任让我变成今天的我，如果没有罗茜，也许就没有今天的孟云。所以我明白孟云此刻的心情，有感激、有依赖，也许还有一些对多年老友的独占欲，我相信孟云，正如我此刻明白自己对前任的心意，无关爱情。

    我拥有这样的感情，所以我决定尊重这样的感情。

    那天孟云喝得酩酊大醉，酒桌上痛忆当年，几次红了眼眶。我把他拖回家，两个人睡得都不踏实，迷迷糊糊醒来时，他已经醒了。我们两个平躺在床上，很久都没有说话。

    他打破沉默，“你昨晚到底梦见什么了？”

    “梦到你公司倒闭了流落大街，讨饭到我家门前被我一脚踢出去了。”

    “以前还真差点流落街头……不过现在嘛，公司是不会倒闭的，我也不会一个人流落街头。”

    “是啊，还有罗茜在，你不会流落街头的。”我顺口答道。

    他侧过头看着我。

    “跟她什么关系，我的意思是，就算我流落街头也得拉着你跟我做贫贱夫妻去，不管同不同意直接拐走。”他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轻轻敲了一下我的额头，“就像当时把你从婚礼上拐走一样。”

    我也转过身看着他，没有回话，两个人傻兮兮地沉默了一阵，“噗嗤”一声都笑了。孟云嘴里喃喃念叨着，“真酸，真酸。”

    “是挺酸的。”我忍不住笑，“风流倜傥的孟公子最会甜言蜜语了。”

    “我不是说我酸，我是说某人吃醋啊，真酸！”

    “谁吃醋了？”

    “你啊！”

    “才没有。”

    “真的？”

    “真的。”

    孟云帮我掖了掖被子，重新躺下去，

    “罗茜是真哥们儿，那些年多亏她帮我度过苦日子。”他有些感慨，“今天突然出现那么个人……我，就是有点不放心。”

    “我明白。”

    “真明白？”他认真地问，好像很在乎答案似的。

    “真的。”

    我边回答着，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他展开手心，十指紧扣反握住我。

    我和孟云都有前任，我们在不同的阶段接受过不同的人。既然这一刻我们相信对方就是对的那个人，那么如果不幸某一天这些前任重新上门，难保我不会像梦里一样，举着粪叉子跟她们厮杀，想出不同的攻略捍卫我的王子。

    但爱是这么柔软的东西，总用武力守护难免会吓到它，所以这一刻，尽管仍有忧虑，但我愿意选择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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