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遇你已很美:有一种深情叫友情-此夕此心,君知之乎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白居易&元稹

    肉身不予,唯断魂相与。今生不能以色身共坠红尘爱欲,那就以断魂共渡似水流年,今生不能以萍身紧紧追随,那就以蝶梦来来往往。直到来生,“得成蝴蝶寻花树”,?我还会踏破万仞山颠,跋涉峥嵘岁月,再来寻你,不让前生我们的金兰结环成空。如若我在灯火阑珊中找到你,请再许我一个来生再做襟袍。

    靖安客舍花枝下 唯有多情元侍郎

    公元809年,白居易与弟弟和朋友李杓直一起去曲江、慈恩寺踏春,踏春归来,便到李杓直家喝酒,折了花枝作酒筹,酒兴正浓时,白居易突然放下酒杯低头默然不语,如在梦里,很久之后,突然来了一句:“微之到梁州了!”是的,梦里他看见了微之正行在千山里,眼见他回望长安,自己呼唤却不见他回应,一急惊醒,抬头四顾,众人皆在唯微之不在。白居易茫茫然提笔在李杓直家的墙壁写下一诗《同李十一醉忆元九》:“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是夜,元稹的梦里,自己追上那踏春的三人,跟在他们身后从曲江悠悠信马蹀蹀徐行上慈恩又回杓直家。众人得醉春色,以酒助情,却总觉得少了一人,是了,以前踏春后的酒必去微之的靖安舍,伴满园花开不饮自醉,饮了更不知今夕何夕,只觉人面桃花相映红,而如今人面已不知何处去。

    乐天说:“最喜与微之看花,尤其是寺里牡丹,微之说琉璃花界净,他喜欢去西明寺看牡丹,可我去西明寺时只见牡丹已不见人了。今年也无缘再看微之靖安舍里那西栏上的牡丹花。他家的花最招人想念,那雨后看过一次衰红的胡三都念念不忘,接连三次托人问微之家的牡丹开得怎样,微之说此时正开满了西栏,可惜赏花时我们只能两两相忆。此时我跟胡三一样,也想微之家的花了……”“尤其想微之。”乐天的心里话藏着没说。

    杓直说:“最不喜跟微之下棋,上次他败势已现,竟偷我的棋子咽到肚子里去,该罚他!”众人哈哈大笑,微之也跟着乐,陡然那酒筹花枝落到自己手上,却捧不住,落到地上,极低的坠花声,惊醒了自己,只听得窗外马嘶春陌,而自己远梦初归。

    几天后,乐天收到微之的信,里有一诗《梁州梦》:“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我梦到与君一同游了曲江,还一同游了慈恩寺。忽然听到掌管驿站的小官叫人牵马的声音,才蓦然惊醒原来我此身是在古梁州啊。

    微之说:“是夜宿汉川驿,梦与杓直、乐天同游曲江,兼入慈恩寺诸院,倏然而寤,则递乘及阶,邮吏已传呼报晓矣。”

    落款的日期与白居易游寺题的诗日期都一样,原来白居易所行即入了元稹之梦,后来人们说他俩“千里神交,若合符契”。

    ——有一种朋友,不是你的情人,不是你的亲人,你却甘把美梦赋他,让他成为你的梦中人。

    当年他们俩一同登拔萃科,一同并入秘书省任校书郎,一起司校勘宫中所藏典籍诸事。那个时候元稹25岁,白居易32,两个人风华正茂,未来如春扇在他俩面前徐徐打开,世界在等着他们去黼黻着墨。后来元稹跟另一朋友说起当年同时官拜校书郎之事时写诗云:“同年同拜校书郎,触处潜行烂漫狂。共占花园争赵辟,竞添钱贯定秋娘。七年浮世皆经眼,八月闲宵忽并床。语到欲明欢又泣,傍人相笑两相伤。”

    白居易看到这首元稹的《赠三吕校书》,也想起了他们的最当初:“见君新赠吕君诗,忆得同年行乐时。争入杏园齐马首,潜过柳曲斗蛾眉。八人云散俱游宦,七度花开尽别离。闻道秋娘犹且在,至今时复问微之。”

    ——最当初我们相识的时候,正是裘马轻狂时,大家都是狐朋狗友,还一起去追美人,七年以后,我们如云散尽天涯,听说当年的美女秋娘尚在,还常常问起当初最年轻英俊的你。

    人生若只如初见,初见的时候,细藤初上,春光烂漫,没有此去经年的沧桑。那个时候,他们彼此欣赏,剖心成为对方的知己。那是他们最快乐的日子,让白居易蓦然回首,不禁狂吟一千字《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身名同日授,心事一言知。肺腑都无隔,形骸两不羁。疏狂属年少,闲散为官卑……”此诗自注:“贞元中,与微之同登科第,俱授秘书省校书郎,始相识也。”初见时两人发现彼此都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知音,就“分定金兰契”。金兰契,《周易》说:“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嗅如兰”。

    当时是多么风流的年少啊,“征伶皆绝艺,选伎悉名姬。”我们时时大醉而归:“残席喧哗散,归鞍酩酊骑。酡颜乌帽侧,醉袖玉鞭垂。”日日形影不离:“几时曾暂别?何处不相随?”

    那时候,白居易在长安常乐里租房,元稹在其西南靖安里租房,还有写“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李绅,他们三人成了哥们,下班就聚在元稹靖安舍里一块喝酒,没钱喝酒了,就脱了衣裳去当铺换酒钱,故白居易有诗:“靖安客舍花枝下,共脱青衫典浊醪。”

    有酒共饮、有花共赏、有月共品、有书共读,世间快意事,都与你分享。那是我们青春炫丽的时代,让我此后的余生里常常梦回到此时此地,因为在这原地的,还有你,当时少年春衫薄。

    元稹的靖安舍里有辛夷两株,这树在白居易漫长的人生记忆里一直都花开花落,停在当年蓓蕾初绽时,当时他们初遇初绽初逢都没有劫后的伤伤重重,流年几度后,谁都风吹雨打了去:“靖安院里辛夷下,醉笑狂吟气最粗。莫问别来多少苦,低头看取白髭须。”

    浪掷的光阴里,滚滚韶华不过是隙内之驹,大好的春光不会为少年长留。转眼荏苒星霜换,蓝衫经雨故,骢马卧霜羸,如今只剩我“念涸谁濡沫,嫌醒自歠醨”。歠醨,吃酒糟,喝薄酒,追求一醉以时时在梦中回到那青衫年少的时光,那时光里只有你我,梦中,那翩翩浊世佳公子正双双青骢并骑行芳草。

    一程山水后,我们都已走过七年时光,轻舟已过万重山,人生经不起此去经年的以后,当年蹀躞在杏花园里的玉堂金马都成了裹尸马革,浮荡在凤凰池的鹢舸兰桡,都成了风雨同舟,经历了如许人世的沧桑后,曾经同欢乐的我们都成了患难之交。

    七年以来白居易和元稹已经经历了太多的分别和浮沉。人生,若只如初见后,只以风雨为饮,沧桑果腹,剪锦岁华年作褴褛。

    想这一切都始于那一年他们的第一次分别,从此联袂常唱的是一阙骊歌恨曲,把酒空对的是满腔思念,翩翩鸿雁丈量的是情深契阔。

    806年,白居易和元稹一同辞了校书郎这一闲职,不肯再把大好的光阴浪掷在醉生梦死里,就一起参加公务员晋级考试。

    两人一起努力准备考试的情景让白居易多年后依然不能忘怀:“攻文朝矻矻,讲学夜孜孜。策目穿如札,毫锋锐若锥。”“策目穿如札”旁边白居易自注:“时与微之结集策略之目,其数至百十。”当时两人为参加殿试,一起在长安华阳观复习准备,想了很多考试中可能出现的题目,再分别写出答卷,而后一起讨论,两人常常为其中一两句话争论不休。此日驰驱文囿,竞吐珠零锦粲之词,为的是他年黼黻皇猷,伫收秋实春华之用。

    最后两人甚至还拿着同样的锐利之笔去参加考试。这就是白居易在“毫锋锐若锥”后注说的故事:“时与微之各有纤锋细管笔,携以就试,相顾辄笑,目为毫锥。”他们要他们的光芒照进大唐阴暗的角落。那一篇篇宏图大志的《策林》都是他们一起笔指朝堂的见证,当时少年策马轻狂,用激扬文字也要指点江山,匣里就要出剑,灯火已然破窗。从此,两人携手共点亮一盏银釭灯,一起进入愈来愈昏暗的大唐,其所行之处,就像两颗紧紧靠在一起的双星,行过历史浩瀚的长空。

    最终考试结果是:元稹甲等,左拾遗,类似于监察部门,工作就是挑皇帝的毛病。白居易乙等,去周至任县尉。元稹写的制策还让他成了当年的状元郎。

    三年都不曾长久地分离过,如今两人迎来了第一次正式的分别,分别以后,彼此牵肠挂肚地思念如影随形,元稹说:“昔作芸香侣,三载不暂离。逮兹忽相失,旦夕梦魂思。崔嵬骊山顶,宫树遥参差。只得两相望,不得长相随。”校书郎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芸香吏,因为古人藏书常把芸草夹于书中,用其香味杀死书虫,所以与芸草有关的很多称呼,往往跟书有关,譬如书斋就有了“芸窗”、“芸署”、“芸省”等说法。

    白居易和元稹两人曾一起做了三载芸香侣,不曾分离。现在突然分开,彼此日日夜夜魂里梦里都想着对方,让元稹说我们就像那骊山山顶的宫树,只能两两相望,不能长相厮守。“官家事拘束,安得携手期。愿为云与雨,会合天之垂。”不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携手在一起,愿与你成云成雨,缠缠绵绵到天际。

    他们在一起时,一起制造着美好的生活,好让以后回忆的时候,往事都可下酒。而等分离的时候,那思念都落荒而逃成一首首诗,让他们因为对方相离而寂寞的日子读出声声清脆的韵律,掷地如雨声。

    此时已在周至的白居易,一次跟在蔷薇涧里隐居的好友王质夫、陈鸿同游仙游寺时,一时感慨那段千古之恋,写下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长恨歌》,惊艳四方。

    恨不能长相守,白居易此时为那对千古绝恋恨,而漫漫人生路上一次次分别的离觞,白居易为自己和微之而恨。

    年底,白居易回到了长安。807年,白居易为翰林学士。而在长安的元稹,因锋芒毕露,被贬为河南县尉,但在贬谪的途中,元稹惊闻母亲因自己被贬而在长安家中亡故,日夜兼程奔回长安,其后为母丧丁忧了三年。白居易为他的母亲撰写墓志铭。元稹因为丁忧,没有俸禄,而此时雪中送炭的是他的乐天,用自己微薄的工资接济着失去生活来源的微之一家。

    闲人逢尽不逢君

    三年后,元稹除去孝服,得宰相裴度提拔,任监察御史,时年三十一岁,出使剑南东川。

    他来到了周至县的骆口驿,驿上的骆谷道自长安、杜陵,入子午谷后,穿秦岭,迳至汉中,是关中与巴蜀及西南的交通要道。元稹在这里发现了白居易写的一首诗。当年白居易在周至做官时,在驿馆墙壁上发现好友王质夫写的诗,读罢,白居易也提笔写下:“石拥百泉合,云破千峰开。平生烟霞侣,此地重徘徊。今日勤王意,一半为山来。”

    现在元稹来了,发现大家的诗都还在,元稹站在驿馆的诗墙前静静地看了半天,直到随行催他上马:“邮亭壁上数行字,崔李题名王白诗。尽日无人共言语,不离墙下至行时。二星徼外通蛮服,五夜灯前草御文。我到东川恰相半,向南看月北看云。”

    二星,《后汉书·李郃传》里载“和帝即位,分遣使者,皆微服单行,各至州县,观采风谣。使者二人当到益部,投郃候舍。时夏夕露坐,郃因仰观,问曰:‘二君发京师时,宁知朝廷遣二使邪?’二人默然,惊相视曰:‘不闻也。’问何以知之。郃指星示云:‘有二使星向益州分野,故知之耳。’”后用为使者的代称。

    元稹这次要去的是少数民族地区,所以穿着异族服装写呈给皇帝的御书,一直写到五更时,写完了,接着给白居易写诗,说自己已到达骆口驿,邮亭里有你的一首诗,我在你的诗前看了好久,此刻我路至半途,南看明月北看云,南月照我天涯沦落人,北云带我相思去。

    元稹走后没有多久,白居易也来到这里,看到墙上元稹墨迹新鲜的诗,忙问驿卒此人在何处。驿卒说数日前就离去了。白居易大为怅惘,跟着再题《骆口驿旧题诗》:“拙诗在壁无人爱,鸟污苔侵文字残。唯有多情元侍郎,绣衣不惜拂尘看。”我的拙作早已被鸟粪污浊、青苔侵残,只有多情的元侍郎,不惜绣衣拂尘看呵。

    越过秦岭,来到褒城驿,看见一枝早春的桃花从竹林里探出来,伸展在池水之上,那一抹嫣红如灯火照耀在他晦暗的记忆隧道里,照亮了彼时记忆中,与乐天一起见过的一枝桃花!“往岁与乐天曾于郭家亭子竹林中见亚枝红桃花半在池水。自后数年不复记得。忽于褒城驿池岸竹间见之,宛如旧物,深所怆然。”我已不在彼时,而花还在此处,元稹怆然写下:“平阳池上亚枝红,怅望山邮事事同。还向万竿深竹里,一枝浑卧碧流中。”白居易给他回应:“山邮花木似平阳,愁杀多情骢马郎。还似升平池畔坐,低头向水自看妆。”

    昔日之景,今日再逢,景在人不在,愁杀多情骢马郎。

    而后,元稹到达梁州,是夜在睡梦中,诗人回到了长安,与白居易同游曲江,共攀慈恩寺——白日里千山万水我一人独行,而至夜,我又千山万水地回去,与你携行。

    等元稹来到嘉陵江边时,相思又逆水回到曲池边,想白居易他们几个人此刻又在杏园里逛到何方:“嘉陵江岸驿楼中,江在楼前月在空。月色满床兼满地,江声如鼓复如风。诚知远近皆三五,但恐阴晴有异同。万一帝乡还洁白,几人潜傍杏园东。”

    月色朗朗,照着你影,照着我床,我此处有情,不知彼处有情无情,我不在时,也该有其他人在你身畔,杏园里曾有我的身影,也会有你与他人游玩的身影。你念,或者不念我,我的情都在这里,不增不减,我在,或者不在,你的情是否都在,有无增减?

    当白居易收到元稹的来信后,也和他的这首《江楼月》:“嘉陵江曲曲江池,明月虽同人别离。一宵光景潜相忆,两地阴晴远不知。谁料江边怀我夜,正当池畔望君时。今朝共语方同悔,不解多情先寄诗。”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此情难解,不如以诗相诉,诗抵达之时,深情也抵达。你念我之处,也是我念你之时,几百里天同阴晴不同,但两情千里不变。

    夜晚元稹住在嘉陵的驿馆,江水声送来心声,花影搅乱回忆,那些不能天长地久,只能曾经拥有的情愫纷纷袭来,一夜独眠一夜无眠的元稹写:“嘉陵驿上空床客,一夜嘉陵江水声。仍对墙南满山树,野花撩乱月胧明。墙外花枝压短墙,月明还照半张床。无人会得此时意,一夜独眠西畔廊。”

    当年元稹曾多次越墙攀花而寻莺,后来写《莺莺传》时曾有:“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如今,又见花枝压墙正是可攀寻莺时,却没有莺莺再等西厢。他自认为这隐秘的心思无人能懂。他写了《莺莺传》,把自己爱莺莺一场写得如此薄凉,把莺莺爱自己说成是妖孽,说“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用忍情。”但这情忍到心里早陷落成渊谷,诗人的心时不时坠崖而下,跫响空谷。以为无人的幽谷,只有自己的步步单音,但白居易却来信说,我懂,我一直都懂:“露湿墙花春意深,西廊月上半床阴。怜君独卧无言语,唯我知君此夜心。不明不暗胧胧月,不暖不寒慢慢风。独卧空床好天气,平明闲事到心中。”

    为了前途,放弃自己的最爱,娶了官二代,而那放弃的永远成了自己心头的红玫瑰。隐秘的梦里,常常回到西厢:“闲窗结幽梦,此梦谁人知。夜半初得处,天明临去时。山川已久隔,云雨两无期。何事来相感,又成新别离。”忘不了,忘不了这颗心口上的朱砂痣。写的《莺莺传》把自己写得那么冰清玉洁,却终究在心壑里留了一只孤莺啼杏园,即使当年那落花芳草无寻处,即使站在万壑千峰的金顶上,也会时时被莺声啼破相思梦。

    而这个梦里,有莺莺,也有观梦之人,元稹在《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中回忆说:“山岫当衔翠,墙花拂面枝。莺声爱娇小,燕翼玩逶迤。”特别在“墙花拂面枝”下加注:“昔予赋诗云‘为见墙头拂面花’,时唯乐天知此。”

    花开满墙,逾越而过的,不是张生,而是我志向高洁的元稹,我的最爱,和我的无奈,白居易都知道,世间也只有他知道,因为我无法诉白的心事,都交付他收藏,每当我的深谷里莺啼时,他胸中的丘壑会为我花发千山万山里。所以在这个驿馆墙上花枝拂面,跟当年何其相似,我站在孤峰顶上,独领寂寞时,望见那远方的好友白居易遥遥为我举一杯:“可惜莺啼花落处,一壶浊酒送残春。”

    三月的最后一天,元稹在江边的望驿台上,看落花满地,思念起与自己举案齐眉的妻:“可怜三月三旬足,怅望江边望驿台。料得孟光今日语,不曾春尽不归来。”

    白居易又给元稹遥遥举上一杯,这个心思,我也懂:“靖安宅里当窗柳,望驿台前扑地花。两处春光同日尽,居人思客客思家。”这个世界,最懂你的人是我,一直都是我,不管你思念那不能宣之出口的红玫瑰,还是思念那糟糠之妻,我一直都在一旁为你斟上一杯薄酒,陪君醉梦三千场,只诉情觞。

    人们说:“人的一生能有一个懂你的人,那是人生最大的幸福!这个人不一定十全十美,不一定是你的爱人,不一定是你的父母兄弟,但他能读懂你,能走进你心灵深处,能看到你心里的一切。你在他面前就是个透明体,他知道你在想什么,知道你喜欢什么,爱什么,知道你需要什么……”对于元稹,这个最懂自己的人就是白居易。

    到了东川,元稹弹劾剑南东川节度使的种种罪行,致七州刺史皆责罚。然而元稹锋芒毕露,接着弹劾更多官员,一番狂轰乱炸终究把朝廷里的大员们都给得罪光了。而后元稹被派到洛阳。刚到洛阳,他的妻子就去世了,其情之哀,让元稹写下名闻古今的悼亡诗,其中有云:“同穴窈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此时,已是元稹和白居易相交七年之时,七年,他们已经历了分离和死别,红尘行渡未央,此心已过万山,逝水难留,都酌与沧桑。

    在洛阳不减锋芒继续弹劾官员的元稹,终被罢官。公元810年,他踏上了回长安的归途。

    在这趟回京的途中,元稹曾住宿敷水驿,宦官仇士良也出京夜至此地,先期到达的元稹已经往进了最好的客房。而仇士良来后,坚持要元稹让出来,两不相让,仇士良对元稹这位监察御史大打出手。

    皇帝却没有处罚仇士良,就着那些意图打压元稹的朝臣给出的“少年后辈,务作威福”的罪名,将元稹贬职江陵,也就是荆州。元稹春天才回来,三月就离去了。

    这一结果,令朝野一片哗然,元稹由此声名大震,正直之士纷纷为他抱不平。而白居易更是奋不顾身站出来仗义执言,累疏劝谏:“臣恐元稹左降已后,凡在位者每欲举事,先以元稹为戒,无人肯为陛下当官执法,无人肯为陛下嫉恶绳愆。内外权贵亲党,纵有大过大罪者,必相容隐而已,陛下从此无由得知!”但是一切都不能挽回元稹被逐出丹墀的命运。

    接到贬谪自己的诏命的元稹,甚至都来不及与白居易等好友话别,就匆匆离开京城。离开前,与下朝回家的白居易街上偶遇,两个人骑着马,从永寿寺走到新昌里,说了几句保重的话语,就黯然分离:“五年春,微之从东台来,不数日,又左转为江陵士曹掾。诏下日,会予下内直归,而微之已即路,邂逅相遇于街衢中,自永寿寺南,抵新昌里北,得马上语别;语不过相勉保方寸,外形骸而已,因不暇及他。”

    当夜,元稹夜宿山寺,白居易怕赶不上第二天早朝,就派弟弟带着自己写的二十首新诗前去看望,说“欲足下在途讽读,且以遣日时,消忧懑,又有以张直气而扶壮心也。”

    白居易曾有诗云:“勿云不相送,心到青门东。相知岂在多,但问同不同。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一人离去,再繁华的都城都成空城。“青门”指长安东门之一春明门。

    三月,行在贬途的元稹夜宿曾峰馆,看着月色下满树桐花茫茫开放,想起曾经某年的三月,自己对着一地落花,思念着妻,如今妻已离去,对花可思的唯有好友:“微月照桐花,月微花漠漠。怨澹不胜情,低回拂帘幕。叶新阴影细,露重枝条弱。夜久春恨多,风清暗香薄。是夕远思君,思君瘦如削。但感事暌违,非言官好恶。奏书金銮殿,步屣青龙阁。我在山馆中,满地桐花落。”

    元稹寄来的这首诗那一天,白居易正在做梦,梦里见到了元稹,连忙握起他的手问君来何意,元稹说我思念你思念得紧,可无人帮我寄信,只好亲身化蝶来见你这庄生。梦里还来不及说话,白居易就听见咚咚的叩门声,报说是送元稹的信的人到了。白居易后来在回信里跟元稹说当时自己从床上惊起,衣服都穿反了,连忙来看你的信,看完,一席芳草梦,萋萋齐恨别,苒苒共伤春。想着你写完此信时,山馆外月色正照着一树紫桐花,满腹相思如桐花正落,落到我的手心里就成这首桐花诗。而你彼夜写诗的心,就是今朝我写诗之情。你写的珠玑八十字,大珠小珠落我心中都成金玉——《初与元九别后忽梦见之及寤而书适至兼寄桐花诗怅然感怀因以此寄》:

    永寿寺中语,新昌坊北分。归来数行泪,悲事不悲君。

    悠悠蓝田路,自去无消息。计君食宿程,已过商山北。

    昨夜云四散,千里同月色。晓来梦见君,应是君相忆。

    梦中握君手,问君意何如。君言苦相忆,无人可寄书。

    梦中未及说,叩门声咚咚。言是商州使,送君书一封。

    枕上忽惊起,颠倒着衣裳。开缄见手札,一纸十三行。

    上论迁谪心,下说离别肠。心肠都未尽,不暇叙炎凉。

    云作此书夜,夜宿商州东。独对孤灯坐,阳城山馆中。

    夜深作书毕,山月向西斜。月下何所有,一树紫桐花。

    桐花半落时,复道正相思。殷勤书背后,兼寄桐花诗。

    桐花诗八韵,思绪一何深。以我今朝意,忆君此夜心。

    一章三遍读,一句十回吟。珍重八十字,字字化为金。

    想我们在永寿寺私语,在新昌坊分别时,背过身归家的我,满脸都是眼泪,那伤悲不为君,只为我们怎能这么快又分别!远路迢迢,得不到你的消息,我只能时时刻刻计算着你的行程,遥望远山,想着你孤身一人正行过千山,而离恨却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昨晚云层四散,月色照千里,想必我俩同举头望明月,低头思对方。果然我梦里就见到了你,想必因为你也做着思念我的梦,于是我们都在同一个梦中相遇。

    很多年以后,两人的人生都沉浮几度,被召回长安的江州司马白居易再过商山层峰驿,忽然看见元稹题的诗迹,还有那阶前老桐木,人老了,花也老了,白居易给元稹寄诗说:“与君前后多迁逐,七度曾过此路隅。笑问阶前老桐木,这回归去免来无?”

    长安一别,回眸三生琥珀色,商山桐花,转生一世琉璃白。当时的分别如今就像历经了三生三世的相离,往事都已发黄成琥珀色。七年之后,再见商山我们来往的履痕,来过却没再重逢过,七年,七年我们都在分别,即使重生再逢,也还是逃不开分别的结局。七年沧桑,心如琉璃透彻,却一身苍凉。

    元稹继续前行,沿途的好景让这个年轻的诗人按下失意重拾起激情,迫不及待想要把千花昼如锦、春泉鸣大壑、皓月吐层岑,这些人间之美,都只付与知己分享。一路上,元稹见山花烂漫,想寄一朵给白居易又路远迢迢无从寄,来到武关,题诗于道旁的墙上:“深红山木艳彤云,路远无由摘寄君。恰如牡丹如许大,浅深看取石榴裙。”又有:“向前已说深红木,更有轻红说向君。深叶浅花何所似?薄妆愁坐碧罗裙。”(山石榴花即杜鹃花,三月开)。

    815年,被贬为江州司马的白居易一路而去,在武关南也看见了元稹这首专门写给自己的石榴花诗:“往来同路不同时,前后相思两不知。行过关门三四里,榴花不见见君诗。”——你跟我说的那些花都已消散,而你的诗却还留在此地等着我来相逢。

    当白居易抵达江西,一天他正在凭栏望庐山,望见那满山的杜鹃红,想起当年曾想送一朵杜鹃花给自己的微之。当年微之在花前想自己,如今,也轮到自己看着满山的杜鹃红而思君,思念你却不能再见你,唯有风吹来当初的杜鹃红,多少相思,唯寄情与花相诉,白居易也写诗一首《山石榴寄元九》:“……奇芳绝艳别者谁?通州迁客元拾遗。拾遗初贬江陵去。去时正值青春暮。商山秦岭愁杀君,山石榴花红夹路。题诗报我何所云?苦云色似石榴裙。当时丛畔唯思我,今日栏前只忆君。忆君不见坐销落,日西风起红纷纷。”

    此时,两个人都已同是天涯沦落人。

    后来元稹又再次来到武关,看见了自己的诗和白居易的诗还在,只是都覆满了时间的灰尘,元稹写下《酬乐天武关南见微之题山石榴花诗》:“比因酬赠为花时,不为君行不复知。又更几年还共到,满墙尘土两篇诗。”

    我们都光临过彼地,每一次光临,都只影而来,只影离去,留下相思相聚此地,因时间沉积成岩,在原地等你再度光临。

    就在元稹行在荆州贬途的某日,白居易在宫中值守时,漫长的夜无以渡却,聊以相思相渡,就提笔给元稹写诗书《禁中夜作书与元九》:“心绪万端书两纸,欲封重读意迟迟。五声宫漏初鸣后,一点窗灯欲灭时。”

    写好了书信,要封缄又怕遗漏什么,又抽出来认真地再看看,此时就听见五声宫漏响过,而窗前的灯火就要燃尽。

    这些信寄到元稹手时,他已到达荆州,正听得荆州城楼的鼓声咚咚作响,就接到白居易的信,迫不及待拆开看完,思念千山万水行来,冲破他心中的金堤——想我们当初在新昌北门外分手,大街上车来车往皆为利往,而我独独为情驻马,看着你离我归去的背影,只至你淹没在红尘里。你跟我分手,是归家,而我却是远离客,行行不止。我已来到秦岭南,而你还在北斗星之北。

    遇见好景,看见好花,都是思君时,于是连夜作诗,寄予君。自此三月都再无消息。等我到达荆州时,才接到别人转交的信,已有三四封,封封都是你的字。我还未及拆,眼泪就先落下来。还未读完你的信,已是泪落千万行。里面那些酬我的诗,句句只断我心肠。

    你最后说写信时,你正在金銮殿值夜,诗书写一夜,以万恨封缄。中途出宫看见月正西斜,写完信,月亮已经落了,晓灯结满了灯花。想你写完信时,往南望我相思,而我此刻站在江边,念着你思念我的诗。你想我如浩天广大无极,而我足下的逝水秋思正深,清澈万丈可见我心深处。

    感君之诗,写我恨别,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然而,金埋无土色,玉坠无瓦声,剑折有寸利,镜破有片明,即使我挫骨扬灰,仍是金砂,禀火成身:

    新昌北门外,与君从此分。街衢走车马,尘土不见君。

    君为分手归,我行行不息。我上秦岭南,君直枢星北。

    秦岭高崔嵬,商山好颜色。月照山馆花,裁诗寄相忆。

    天明作诗罢,草草随所如。凭人寄将去,三月无报书。

    荆州白日晚,城上鼓咚咚。行逢贺州牧,致书三四封。

    封题乐天字,未坼已沾裳。坼书八九读,泪落千万行。

    中有酬我诗,句句截我肠。仍云得诗夜,梦我魂凄凉。

    终言作书处,上直金銮东。诗书费一夕,万恨缄其中。

    中宵宫中出,复见宫月斜。书罢月亦落,晓灯随暗花。

    想君书罢时,南望劳所思。况我江上立,吟君怀我诗。

    怀我浩无极,江水秋正深。清见万丈底,照我平生心。

    感君求友什,因报壮士吟。持谢众人口,销尽犹是金。

    这首诗跟上首桐花诗一对比,两首韵脚完全相同,这就是他们俩的暗语——元白体。互相高山流水的韵和,成就最美的千曲知音。两个人诗来诗往,皆为情生。到生命终时,白居易说:“死生契阔者三十载,歌诗唱和者九百章。”

    到了荆州,元稹把途中所作诗十七首都寄给了白居易。有一天,看见皇宫用纸还剩下一点,元稹就要了来,给白居易写去回信《书乐天纸》——“金銮殿里书残纸,乞与荆州元判司。不忍拈将等闲用,半封京信半题诗。”

    而在长安的白居易常常独立曲江,忆两人蹀躞花骢骄不胜的好时光。此时的白居易在长安已是翰林学士,相当于皇帝机要秘书的身份,定期入值当班,待诏于院中。可是自己正是繁华时,到两人相伴之地,却只剩一人独孤寂,我的锦瑟华年谁与度?

    白居易每每到曲江,就想起两人在一起的日子,抑制不住思念的萧索,提笔再题断肠句——《立秋日曲江忆元九》:“下马柳荫下,独上堤上行。故人千万里,新蝉三两声。城中曲江水,江陵城上城。两地新秋思,应同此日情。”

    今年这个秋天,我们都老了:“沙草新雨地,岸柳凉风枝。三年感秋意,并在曲江池。早蝉已嘹唳,晚荷复离披。前秋去秋思,一一生此时。昔人三十二,秋兴已云悲。我今欲四十,秋怀亦可知。岁月不虚设,此身随日衰。暗老不自觉,直到鬓成丝。”——年年秋日我都在此地感秋意,年年见证年华衰微。

    后来,仍在江陵的元稹翻看这些诗,也忆起了两人的蹉跎岁月,也《和乐天秋题曲江》:“十载定交契,七年稹相随。长安最多处,多是曲江池。梅杏春尚小,芰荷秋已衰。共爱寥落境,相将偏此时。绵绵红蓼水,飏飏白鹭鹚。诗句偶未得,酒杯聊久持。今来云雨旷,旧赏魂梦知。况乃江枫夕,和君秋兴诗。”

    十年前我们相识,七年里我们紧紧相追随。长安里,我们流连最多的就是这曲江池。春天的曲江,秋天的曲江,我们都一起看过,我们共同最爱的都是万物寥落时,因为人生大部分的光阴都会抛以寥落境。当时的岁月,红蓼如梦绵延在逝水上,白鹭如诗飞扬起来,可我们却顾不上写诗,人生逢知己,只恨千杯少。如今的岁月,你写诗的时候站在曲江边上,而我站在千里万里的长江边上,为你写诗。

    此刻云雨荒凉,而梦里春草长,那人青衫足下正处处怜芳草……

    万重离恨一时来

    中秋夜,轮到值夜的白居易,独立金銮殿上,看着月色茫茫,千里之外,亦照着那人一领青衫。此刻我眼前的世界有多繁华,我却不见,我只担心那待在阴暗潮湿的江陵的微之没有与我一起看到这月色皎洁:“银台金阙夕沉沉,独宿相思在翰林。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渚宫东面烟波冷,浴殿西头钟漏深。犹恐清光不同见,江陵卑湿足秋阴。”

    而元稹酬回乐天说:“一年秋半月偏深,况就烟霄极赏心。金凤台前波漾漾,玉钩帘下影沉沉。宴移明处清兰路,歌待新词促翰林。何意枚皋正承诏,瞥然尘念到江阴。”枚皋,汉武帝文学侍从。

    你在金凤台前奉诏拟诗,谁想那红尘之情却马上到江阴。荣华在前,你视而不见,却看见千里之外。没有我在,再繁华的景也不在。后来白居易给元稹写信时也说:“平生故人,去我万里;瞥然尘念,此际暂生。”我们相隔万水千山,也挡不住一片赤情瞬息千里。

    到了春天,白居易又来到曲江忆元九:“春来无伴闲游少,行乐三分减二分。何况今朝杏园里,闲人逢尽不逢君。”

    秋天,自古逢秋悲寂寥的秋天想你,而春色满园关不住的春天,还是想你,我四季的风景里都有你的身影。我遇见了很多人,却独独不能遇见你,一人独立的曲江,过尽千帆皆不是呵。

    白居易看见月亮想元稹,举起酒来想的也是元稹,一人独饮举杯时,才知道那个给自己斟酒的人已不在身旁:“独酌花前醉忆君,与君春别又逢春。惆怅银杯来处重,不曾盛酒劝闲人。”

    隔着千里,他斟上一杯,遥遥举起《劝酒寄元九》,仿佛相隔的千山万水都不在:“薤叶有朝露,槿枝无宿花。君今亦如此,促促生有涯……何不饮美酒,胡然自悲嗟。俗号销愁药,神速无以加。一杯驱世虑,两杯反天和。三杯即酩酊,或笑任狂歌。陶陶复兀兀,吾孰知其他?况在名利途,平生有风波。深心藏陷阱,巧言织网罗。举目非不见,不醉欲如何?”——人生如薤叶朝露,槿枝上花一宿而落,不如醉生梦死。走人世的山河一遭,都是在红尘里浮沉一世。碧落黄泉的路途上,红尘万丈都只堪醉卧。

    元稹回说:“美人醉灯下,左右流横波。王孙醉床上,颠倒眠绮罗。君今劝我醉,劝醉意如何。”

    即使粉面都成醉梦,即使霜髯能几春秋,醉酒便是芳菲节,醉人便当桃李年。独醉之人,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共醉亦分享甘醇,独醉都尽兴自泯。美人醉灯下,风情万种,人家王孙醉床上,还可滚床单,你现在想要灌醉我,劝醉后想要做什么呵,又不能“安得故人生羽翼,飞来相伴醉如泥。”

    811年,四月,白居易的母亲去世,白居易罢官丁忧居渭村,这年幼小的女儿有如露水也夭折了。而失去生活来源的白居易,为母守孝三年,贫病交加,同样贫困的元稹却接济他二十万!不知元稹是怎样从自己微薄的工资里省下这笔钱,寄给让他牵挂不已的白居易,白居易写信《寄元九》云:“一病经四年,亲朋书信断。……元君在荆楚,……书来唯劝勉。……君为谪吏,穷薄家贫褊。三寄衣食资,数盈二十万。岂是贪衣食,感君心缱绻。”

    而此时,呆在江陵的元稹因瘴气患上了重病,白居易知道了,恨自己相隔千里无能为力,只能寄上几副膏药,而这膏药的药效连白居易自己都没信心,跟元稹说:“未必能治江上瘴,且图遥慰病中情。到时想得君拈得,枕上开看眼暂明。”

    收到膏药的元稹更加想念千里之外的乐天了,说:“唯有思君治不得,膏销雪尽意还生。”什么病都可用药,唯有思君一病无药可解。世间最难医的便是相思病,缺你一份药引,人参也无效成草根,世间最容易医的也是相思病,只要你一份药引,什么病都好了。

    春天,元稹想起昔日游春时,那时妻在,情在,而自己正拥有着自己的壮丽时代。他写了一首长长的《梦游春》。在这篇回忆往昔春花浪漫的长诗的序言里,元稹说:“斯言也,不可使不知吾者知,知吾者亦不可使不知。乐天知吾也,吾不敢不使吾子知。”然后他把这诗寄给了白居易。你最懂我的,我的一切就不能不让你知道,你是我今生的高山,我一生波澜,只为你回响。

    白居易被托付之深,反觉惶恐,慎重地看了半天,不是太明白元稹内心深处的意思,元稹通篇都在回忆自己过去的好时代,回忆他的妻,说自己“觉来八九年,不向花回顾”,?白居易也回诗《和梦游春诗一百韵》说,嗯,你确实:“京洛八九春,未曾花里宿”。你的旧时代如此壮美,你的新时代却不能继往开来。白居易看了好几遍,不太确定的说,微之啊,你的意思是不是在痛悔过去而觉悟将来的意义。但是照我看来,如果不知道痛悔与觉悟就罢了,如果要悔悟过去,就应感悟将来。从将来幡然悔悟过去的虚妄,就能回归事物的本真。

    但白居易还是觉得自己没有领悟深透,把元稹写给自己的七十韵诗扩展成一百韵,重新走进元稹的旧梦里,以蝶身进庄生之梦,见“艳色即空花,浮生乃焦谷”,?浮世铅华不过是场天女散花,欢荣刹那。于是对元稹说因为历经红尘虚妄,知其非方能返璞归真。这就像是《法华经》要从火宅里引出,要偈言幻城,说此地乃众生中途暂以止息之所,进而才能涅槃求取真正佛果。《维摩经》要入诸淫舍,示欲之过,入诸酒肆,能立其志。

    所以我们过往沉浮跌宕的人生,乃肉身在世的重重磨炼。你的青春爱情如幻梦,功名理想如幻梦,醒来之时,我们依然不是花前蝴蝶梦魂,而是雨打芭蕉身世。

    白居易对元稹说你是个披着儒家衣裳内心却是崇信佛法之人。从今往后,我们要回哪里,归向何方?我所和之诗,终章意归于此:“既去诚莫追,将来幸前勖。欲除忧恼病,当取禅经读。须悟事皆空,无令念将属。”不知归宿,只有悟空,才能归真。

    最后白居易说:“微之啊,你的文章,尤其不要让那些不知你的人知,幸好我是最懂你的人……”

    写梦游春时,元稹还说自己乍可沉为香,不能浮作瓠。说自己是:“荷叶水上生,团团水中住。泻水置叶中,君看不相污。”他要向白居易证明自己始终一片冰心在玉壶。而当白居易跟元稹说万事皆空,玉壶虚幻,举世只知叹逝水,无人微解悟空花,当读经书住世悟法。

    于是,在江陵,元稹果然结交了很多高僧,一日与卢头陀法师醉别后,卢头陀对元稹说:“剃尽心花始剃头。”独立江边的元稹,迎着满天风雨如见天女散花,他终于看见了白居易所说的悟空:“醉迷狂象别吾师,梦觉观空始自悲。尽日笙歌人散后,满江风雨独醒时。心超几地行无处,云到何天住有期。顿见佛光身上出,已蒙衣内缀摩尼。”

    笙歌散后,梦觉独醒时,望浩天广地,只见大空,他终于大悟而见佛光照亮他的内心。花雨落满他一身,缀挂不去。

    元稹写离思之曲时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人们说他的意思是他不再眷恋人世繁花,三千弱水,他一瓢都不想取,一半是因为他的离世妻,一半是因为修道之缘,而他修道又是因为谁?其内心深处,此君又谁呵?

    秋天,元稹在江陵想起白居易说自己耿直如秋天的竹竿。想起这句话,思念起那个人,就种竹在前厅,让自己见竹就如见那人与自己喁喁笑语——:“昔公怜我直,比之秋竹竿。秋来苦相忆,种竹厅前看……可怜亭亭干,一一青琅玕。孤凤竟不至,坐伤时节阑。”青琅玕,以其青似美玉之意比喻苍翠之竹。

    凤栖梧桐,可是因为你说你不喜欢梧桐树,也不喜欢杨柳枝,我为你种下了竹子,却无凤来栖。我为你吹响了相思曲,却无凤来仪。

    白居易看到这首诗,想着元稹为了思念自己,就把自己说他像竹之话当真把竹种在眼前,也心有戚戚,回诗一首——《酬元九对新栽竹有怀见寄》:

    昔我十年前,与君始相识。曾将秋竹竿,比君孤且直。

    中心一以合,外事纷无极。共保秋竹心,风霜侵不得。

    始嫌梧桐树,秋至先改色。不爱杨柳枝,春来软无力。

    怜君别我后,见竹长相忆。长欲在眼前,故栽庭户侧。

    分首今何处,君南我在北。吟我赠君诗,对之心恻恻。

    十年之前,我们初相识,十年,我们都经历了“十年生死两茫茫”,?十年之前,桃李春风一杯酒,十年之后,江湖夜雨十年灯。我们十年铸剑却只铸成锉,不能手中电曳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却在现实的搓磨中粉碎了自己的梦。

    十年,你依然是我心中当年那个竹郎。我们用十年的光阴,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对竹彼此思念的日子。

    见竹如见乐天,而乐天见牡丹如见微之。那日在玄奘法师曾入住过的西明寺,白居易再次见到了西明寺的牡丹开放,想起自己两次来此,两次都叹微之未归——《重题西明寺牡丹(时元九在江陵)》:“往年君向东都去,曾叹花时君未回。今年况作江陵别,惆怅花前又独来。只愁离别长如此,不道明年花不开。”

    上一次来,不过是场短暂的分别,微之不过是去洛阳探亲,尚可期待归期,我们都在自己最好的时代,为赋新词我还强说愁:“前年题名处,今日看花来。一作芸香吏,三见牡丹开。岂独花堪惜,方知老暗催。何况寻花伴,东都去未回。讵知红芳侧,春尽思悠哉。”

    锦绣的时代,无愁所以想要说愁,如今褴褛的时代,身在种种苦离愁别里,那时少年强赋的愁都变成可怀念的梦。

    而元稹在江陵的陋宅里也种了牡丹,白居易因为他喜欢牡丹,才会时时去长安各处看牡丹,你喜欢的景我都替你去看,只是看着看着,我只看到我们美好的过去。元稹此刻再种牡丹却是因为看见牡丹,就像看到了正在看花的白居易,他跟白居易说:“敝宅艳山卉,别来长叹息。吟君晚丛咏,似见摧颓色。欲识别后容,勤过晚丛侧。”

    当年我们苍龙阙下陪骢马,紫阁峰头见白云,如今独剩我在花前满眼失落,今朝花落更纷纷。乐天啊,你想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你就多去看看落败的牡丹吧,我现在就是一朵你眼前颓败的牡丹。你是我的紫薇郎,我是你的牡丹君。此刻的元稹多想做丝纶阁外那一株陪伴乐天的紫薇,让乐天有情可写:“独恋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而白居易又多想做元稹眼前的牡丹,让微之“色见尽浮荣,希君了真性。”

    有几日,长安下起了绵绵的雨雪,泥泞的大街上,下朝回家的白居易在雨里黯然地骑着马回昭国里,马蹄翻起雨雪,让人的心情更加晦暗,当走过靖安坊,想着若身边有微之,我们当一起冒雨回家,一路又该是诗韵相迭,有微之在,雨也不会如此清冷了,微之,微之啊,你现在是不是也跟我一样冒着雨上下班呢?《雨雪放朝因怀微之》:“归骑纷纷满九衢,放朝三日为泥途。不知雨雪江陵府,今日排衙得免无?”

    白居易有一日检点自己近日所写的文章,一整理,才发现有一大半都是思念他的微之的诗:“渺渺江陵道,相思远不知。近来文章里,半是忆君诗。”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815年,元稹结束贬谪生涯,奉诏回京。当元稹来到武关时,他收到了白居易的来信,在武关念着他的信,那快乐犹如满树桃花烂漫红:“五年江上损容颜,今日春风到武关。两纸京书临水读,小桃花树满商山。”

    途中元稹又住层峰驿,昔日驿站里的桐树还在,可是当年桐树的嫩枝已老去,而自己也两鬓苍然,元稹不禁感慨,时间真是一把砍柴刀啊,在《桐孙诗并序》里说:“元和五年,予贬掾江陵。三月二十四日宿层峰馆。山月晓时,见桐花满地,因有八韵寄白翰林诗。当时草蹙,未暇纪题。及今六年,诏许西归。去时桐树上孙枝已拱矣,予亦白须两茎而苍然斑鬓。感念前事,因题旧诗,仍赋桐孙诗一绝。又不知几何年复来商山道中。元和十年正月题:

    去日桐花半桐叶,别来桐树老桐孙。

    城中过尽无穷事,白发满头归故园。

    五年的时光,老去的不仅是我们,还有这棵曾经的小桐树。

    归途,挡不住冬去春来的快乐,当元稹站在蓝桥驿上,长安即将抵达,诗人迫不及待往外张望,一场大雪埋住了他的前程后路,却一点不影响他早春归来的春风得意马蹄疾,长安有他想见的好友,有他叱咤的江湖。此时的好心情,让他润墨提笔在蓝桥驿的驿亭壁上为好友刘禹锡、柳宗元和李致用留下一首《留呈梦得、子厚、致用(题蓝桥驿)》:“泉溜才通疑夜磬,烧烟馀暖有春泥。千层玉帐铺松盖,五出银区印虎蹄。暗落金乌山渐黑,深埋粉堠1路浑迷。心知魏阙无多地,十二琼楼百里西。”

    春寒的天气挡不住天真的元稹此刻泥暖草生的快乐,刚解冻的泉水叮叮咚咚让人以为是夜里的磬声,一场劫灰后的余暖温暖着历经寒冬的自己。看雪铺在松上成千层玉帐,老虎刚刚从雪地里走过留下它的蹄印。日落了,山黑了,大雪埋住了里程碑,我迷路了。知道京城离此不远了,从此往西再行百里路经十二座漂亮的楼宇就到了。

    元稹还写了《小碎》一诗,说自己每到一处为何要留到此一游的诗:“小碎诗篇取次书,等闲题柱意何如?诸郎到处应相问,留取三行代鲤鱼。”

    就在这年的秋天,沿着元稹快乐的春归路,白居易郁郁寡欢地开始他的秋离途。这一年,因为宰相武元衡遇刺身死,白居易上书要求缉拿凶手而得罪了权贵,然后忌恨他的人又诬说白居易的母亲看花坠井死,白居易还作《赏花》及《新井》诗,有伤名教。于是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

    而白居易离京就沿着元稹回京的路经过蓝桥驿翻越秦岭往江州。每到一个驿站,白居易都要急急下马——“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他要找到元稹给他们这些同路不同行的朋友留下的只言片语。

    想这个诗人,就着黄昏日落的余光,绕过蓝桥驿的一面面墙壁,一棵棵柱子,啊,终于找到了。想着好友,在八个月以前,也曾在这座墙壁上停留过,在这里高兴地写着自己迫不及待归来的心情,失意落魄从此途离去的白居易,也许心里也有了一些温暖。

    有时候,见不到那个人,可是走过他的路,亦觉得自己不孤独。

    元稹归来时的这场大雪,在他诗里说,“云覆蓝桥雪满溪,须臾便与碧峰齐。风回面市连天合,冻压花枝着水低。”

    远远地望见被云覆盖的蓝桥如在天上,一会儿便与山齐,而人亦便是如行在天上。上帝为元稹的归来画了一幅绝美的水墨氤氲的山水画,元稹懂得的,于是就写了这水墨跌宕的山水诗。

    可是这场大雪即使没有影响元稹回京的快乐,却似乎预言了他的前景——元稹的通途大道,就要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覆盖了,而他所行的一路将会崎岖艰难,元稹的仕途就如这短暂开放后突然被冻住的花,冻压花枝着水低……

    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

    回到了长安,两个分别了五年的好友终于再相见。

    他们在一起游城南,两人在马上斗诗如粲花,一路而去,从城南皇子陂,到回昭国里白居易的家,二十里路,唱和不断。旁边的朋友都插不进嘴。回来后白居易写诗云:“老游春饮莫相违,不独花稀人亦稀。更劝残杯看日影,犹应趁得鼓声归。”

    后来两个人天各一方,白居易还给元稹写信回忆起此时此景:“……如今年春游城南时,与足下马上相戏,因各诵新艳小律,不杂他篇。自皇子陂归昭国里,迭吟递唱,不绝声者二十余里。樊、李在旁,无所措口。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

    当时白居易还想着把两人往来诗篇博搜精掇,编一本《元白往还诗集》。却没想,还没说定,元稹就再次被贬,一起回京的还有刘禹锡,柳宗元,但三月,又是三月,他们又被贬谪出京。元稹被贬到通州。几个月后,连着白居易也被贬。白居易给元稹写信时想起这事说:“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为之叹息矣。”

    815年,3月,对于年近四十要跋涉千里去往四川的通州,让元稹觉得自己活着再回京的希望非常渺茫,于是,元稹开始交代后事,他把自己的诗文都交给了白居易——“自十六时至是元和七年,已有诗八百余首,色类相从共成十体,凡二十卷。自笑冗乱,亦不复置之于行李。昨来京师偶在筐箧,及通行尽置足下。”

    他把诗放在白居易的足下,就风雨兼程地离去了。后来在途中,他托人给白居易又寄去了一些诗章。

    等到秋天,白居易也被贬江西九江,整日除了洗脸、梳头、吃饭、睡觉就没有别的事了,与好友不能相见之时,重新检点这些诗篇:“今俟罪浔阳,除盥栉食寝外无余事,因览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旧文二十六轴,开卷得意,忽如会面,心所蓄者,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万里也……”

    白居易数数诗卷,微之啊,二十六卷都不少呢,当年因他在长安,元稹才将自己的诗卷托付,免得辗转途中遗失,却没想白居易也跟着被贬到千里之外,为着老友的托付,白居易把他的诗篇也即辎重而行,携诗而去,奔波千里,停下来时,数数,嗯,全都在呢。

    而白居易打开这些诗篇,一篇篇看过去,仿佛元稹就坐在自己身旁,一时兴起,想张口把读诗的感想说与元稹听,却陡然反应,我们两人已相去万里……

    三月,元稹离京去往通州任司马,也就是现在的四川达州市。“司马”是州刺史的别称,当时实际上是闲职,说州民康,非司马功;郡政坏,非司马罪。无言责,无事忧。刘禹锡说也就“案牍来时唯署字”。其也就相当现在一个市、县的警备司令。

    白居易和一众朋友送行,一直送到城西的沣水西岸桥边蒲池村,天色已晚,犹不忍分别,又在当地歇息一宿,次日分手,白居易怕自己忍不住伤心,饮尽离觞后,一路醉回长安,到长安门前,酒醒了,那离别的千愁万恨一起袭来,顿时满腔酸楚,微之,微之又走了:“蒲池村里匆匆别,沣水桥边兀兀回。行到城门残酒醒,万重离恨一时来。”

    但同时白居易又相信两人,只要你在,只要我在,我们一定就会再相逢:“萧散弓惊雁,分飞剑化龙。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

    元稹回《酬乐天醉别》:“前回一去五年别,此别又知何日回?好住乐天休怅望,匹如元不到京来。”

    我一直都看见,你怅望着我远去的身影,怅望着我不归的方向,而我也在怅恨,我不能迎着你期盼的目光行在回长安的路上。当元稹体悟白居易的心情写下这“匹如元不到京来”,?他该是多么伤感,每每想起乐天为自己不归的伤感,他就痛彻心扉,恨不归,恨不归,恨自己不归。

    但他无力改变命运的无常,只能一人骑马从那人的眼前生生离去,离去,再离去:“今朝相送自同游,酒语诗情替别愁。忽到沣西总回去,一身骑马向通州。”

    每到下雨的时候,身在长安的白居易就发愁,看着连绵不绝的雨,他最担心的微之正黄梅雨里一人行,《雨夜忆元九》:“天阴一日便堪愁,何况连宵雨不休。一种雨中君最苦,偏梁阁道向通州。”

    而元稹冒着大雨走在被李白称为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上,确实宛若走在生死一线间的栈道。他也回白居易说,乐天啊,此行我真是出生入死啊:“雨滑危梁性命愁,差池一步一生休。黄泉便是通州郡,渐入深泥渐到州。”

    元稹风雨交加抵达通州那一日,太阳竟然出来了,斜斜照着他此行的终点,这让元稹有了一个好心情。但这个偏僻的小驿馆里竟没个管事的人守着,他在等着给他按印的人来时,四处看了看,却没想在破屋檐下,他竟然看见白居易的诗,他激动得连忙写诗给白居易:“通州到日日平西,江馆无人虎印泥。忽向破檐残漏处,见君诗在柱心题。”乐天啊,这么远的偏地,我竟然还能遇见你的诗!真是千里翰墨缘不尽啊!

    在这样一个雨后的晴天里,那个让他等候的人却让他等来遇见乐天的诗,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拂去他一路的风尘?一路的辛酸呢?

    白居易看到诗后说——《微之到通州日,授馆未安,见尘壁间有数行字,读之,即仆旧诗其落句云:“渌水红莲一朵开,千花百草无颜色。”然不知题者何人也。微之吟叹不足,因缀一章,兼录仆诗本,同寄省其诗。乃十五年前初及第时,赠长安妓人阿软绝句,缅思往事,杳若梦中,怀旧感今,因酬长句》云:“十五年前似梦游,曾将诗句结风流。偶助笑歌嘲阿软,可知传诵到通州。昔教红袖佳人唱,今遣青衫司马愁。惆怅又闻啼处所,雨淋江馆破墙头。”

    此时看到元稹诗书后的白居易已在江西成那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江州司马。想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如今陡然而惊,梦里不知,流年飞度,花落多少,凋谢是真实的,盛开只是一种过去。

    通州的一切,让元稹非常失望,他在这里只看见虫、蛇、蚊、蟆,看不见自己的未来,他给白居易写信诉苦说通州实在太难待了,看得白居易非常心疼,望天天不应地问为啥要让微之受此罪啊!“来书仔细说通州,州在山根峡岸头。四面千重火云合,中心一道瘴江流。虫蛇白昼栏官道,蚊蟆黄昏扑郡楼。何罪遣君居此地,天高无处问来由。”

    看着眼前满目繁华,白居易满心荒芜,这繁华能纳尽红尘,为什么就不能容纳微之这么一个有志有才的青年呢?“通州海内凄惶地,司马人间冗长官。伤鸟有弦惊不定,卧龙无水动应难。剑埋狱底谁深掘?松偃霜中尽冷看。举目争能不惆怅,高车大马满长安。”

    白居易身在繁华的长安做着庄生,却宁愿梦中化蝶回到当年的风花雪月里,因为梦中西厢月下,站着眉目依旧的微之啊:

    自我从宦游,七年在长安。所得唯元君,乃知定交难。

    岂无山上苗,径寸无岁寒。岂无要津水,咫尺有波澜。

    之子异于是,久处誓不谖。无波古井水,有节秋竹竿。

    一为同心友,三及芳岁阑。花下鞍马游,雪中杯酒欢。

    衡门相逢迎,不具带与冠。春风日高睡,秋月夜深看。

    不为同登科,不为同署官。所合在方寸,心源无异端。

    自从我当官以来,七年都在长安。七年之间,唯一所得的只有你,因为你才知知己难得更难处。一生遇见过很多人,与他们的友情难抵岁寒,瞬起波澜,唯有你在我面前一直不同,你就像无波的井水,有节的秋竹,让我们的感情天长地久。我们结为同心,一起度过最美的青春岁月,有花同赏,有酒同饮,把对方的家当成自己的家一样随心所欲。春天同睡到日高,秋天同夜看明月,这份感情,不是因为我们同年登第,同时做官,而是因为我们的心在一起,心心相印。有幸此生遇见你,此生遇你已很美……

    一日,白居易路过秘书旧房,在这里徘徊了很久,发现此地人事已非,很多一起上班一起喝酒的朋友都走了,攀花撷翠已是当时事,而如今烟水千里,在这里上班的都成了陌生人,让人熟悉的唯有旧日栽下的松竹,当年在这里题名的都是白面书郎,如今都变作苍髯翁,老去的何止是容颜,还有一颗心!不甘心的他还是拈起衣袖拂去墙上尘埃,一个名字一个名字找过去:微之,损之,顺之……“阁前下马思裴回,第二房门手自开,昔为白面书郎去,今作苍须赞善来。吏人不识多新补,松竹相亲是旧栽。应有题墙名姓在,试将衫袖拂尘埃。”

    此时正被蚊子围攻的元稹,看着诗披着一身蚊虫的他情不自禁流下眼泪,也梦回到当时当地,他看着徘徊在秘阁书房前的乐天,一扇门一扇门打开进去,有官员来问他,十年了,大家都怎么样了。是呵,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那些一起校过的书稿还在,一起栽下的花草还在,可是不在的恰恰是那些校书郎、栽花人:“闻君西省重徘徊,秘阁书房次第开。壁记欲题三漏合,吏人惊问十年来。经排蠹简怜初校,芸长陈根识旧栽。司马见诗心最苦,满身蚊蚋哭烟埃。”

    在通州的元稹,不想身染大病,他很怕自己突然死去,便给白居易写了《叙诗寄乐天书》,托付身后之事,想以此作为自己一旦突然病卒后诗文集的序言,以便实现自己身后立言的夙愿,他对白居易说:乐天,吾但恐自己突然辞世,使足下受“天下友不如己”之诮。所以把我的所有文章,都编为卷次,留存吾兄箱笥。还望他日吾兄代为操持,结集面世,流传后人。我已经不指望史书来主持公正,只把希望寄托于吾兄,寄托于我自己的作品。

    但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白居易也被贬为江州司马,他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悲伤地看着窗外风雨大作:“残灯无焰影憧憧,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仍怅望,暗风吹雨入寒窗。”他心里仅存的一点安慰彻底消失,他的心空大雨磅礴,他觉得他快要死了,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因为乐天也要跟他一样受苦了!

    之后白居易每每看到这首诗都受不了,尽管后来他们都已走过人生最悲情的岁月,正行在柳暗花明处,他都不忍看这句诗,每看一次,都痛彻心扉:“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至今每吟,犹恻恻耳。”

    此时,白居易正经过襄阳,想起微之也曾到过此地,不同的时间,在同一个地方。但两人却已相隔千万里,让白居易感慨万千,与元稹说:“君游襄阳日,我在长安住。君今在通州,我过襄阳去。襄阳九里郭,楼雉连云树。顾此稍依依,是君旧游处。苍茫蒹葭水,中有浔阳路。此去更相思,江西少亲故。”白居易在君之旧游处思君,说我俩如两朵孤云,被风吹散了行踪,等风停住,天高地远,我们向何处归去?没有你在,四海不能为家,都是异乡客,时时想着回你身畔的归期。我不在的日子,彼此都要好好珍重自己,珍重自己等到相逢时:

    江州望通州,天涯与地末。有山万丈高,有水千里阔。

    间之以云雾,飞鸟不可越。谁知千古险,为我二人设。

    通州君初到,郁郁愁如结。江州我方去,迢迢行未歇。

    道路日乖隔,音信日断绝。因风欲寄语,地远声不彻。

    生当复相逢,死当从此别。去国日已远,喜逢物似人。

    如何含此意,江上坐思君。有如河岳气,相合方氛氲。

    狂风吹中绝,两处成孤云。风回终有时,云合岂无因?

    努力各自爱,穷通我尔身。

    元稹回诗给白居易,回忆起当年在襄阳时,那是自己的壮丽时代:“襄阳大堤绕,我向堤前住。烛随花艳来,骑送朝云去。万竿高庙竹,三月徐亭树。我昔忆君时,君今怀我处。有身有离别,无地无岐路。风尘同古今,人世劳新故。”

    我昔忆君时,君今怀我处。而如今我们都是天上参与商,地上胡与越。千山道路险,万里音尘阔。山岳移可尽,江海塞可绝,可离恨若空虚,穷年思不彻。相思,相思不绝啊,愚公尚可移山,精卫尚能填海,可我怎能不再相思呢?!元稹跟乐天说,乐天,我后悔了认识你了,“生莫强相同,相同会相别,”这离别之苦让人恨当初相识,我们不如不遇啊。

    元稹很困惑,人人都会跟女子相爱,可是我怎么就不一样呢,我日日夜夜都只思君一人,思念得吃不下饭,曾经一日不见,就愁肠百结。如今竟然相隔万里,这让人怎么受得了呵,天上畅空无阻,云朵尚不能重逢,更何况地上的我们中间隔了万里江山:

    人亦有相爱,我尔殊众人。朝朝宁不食,日日愿见君。

    一日不得见,愁肠坐氛氲。如何远相失,各作万里云。

    云高风苦多,会合难遽因。天上犹有碍,何况地上身。

    此时,正行舟在江上的白居易,因舟中多暇,常常拿出元稹的诗歌来读,读完诗的时候,天还未亮,灯火已残,眼睛痛得不行,灭了灯,独自坐在黑暗里,听到窗外风吹浪打声恰是自己心潮阵阵:“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

    这首诗传到元稹手上时,他也深夜不眠,听着外面的风雨声里,杜鹃声声唤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知君暗泊西江岸,读我闲诗欲到明。今夜通州还不睡,满山风雨杜鹃声。”

    而当在行水之舟上的白居易读到元稹在江陵写的《放言五首》,说自己:“近来逢酒便高歌,醉舞诗狂渐欲魔。五斗解酲犹恨少,十分飞盏未嫌多。眼前仇敌都休问,身外功名一任他。死是等闲生也得,拟将何事奈吾何。”又有“纵使被雷烧作烬,宁殊埋骨扬为尘。得成蝴蝶寻花树,傥化江鱼掉锦鳞。必若乖龙在诸处,何须惊动自来人。”

    一看见微之诗里的死字,白居易惊起赶紧写下五首放言,每一句都在劝微之,不要灰心,此生还很长:“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何须恋世常忧死,亦莫嫌身漫厌生。生去死来都是幻,幻人哀乐系何情?”

    人生皆是梦幻,悲是幻,喜是幻,但他对他的情都不是幻,他要微之好好珍重自己,于他,微之的死不是等闲之事。他怕微之哪一天就放弃自己,那他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见不到了。你化蝶儿去来生,怎能寻到还在今生的花树呵!

    在他们最艰难的时候,那同陷人生逆境的挚友,以诗遥遥相携,互相勉励度过人生最迷茫的时候,在蛮烟瘴雨里,他们看不见彼此,手握诗卷却能感受到对方手心的温暖。

    到了江州的白居易担心元稹受不住蜀地之热,就给他寄去縠衫、纱袴,还赋了一首诗云:“浅色縠衫轻似雾,纺花纱袴薄于云。莫嫌轻薄但知著,犹恐通州热杀君。”

    元稹回信说:“秋茅处处流痎疟,夜鸟声声哭瘴云。羸骨不胜纤细物,欲将文服却还君。” “生衣”为绢制之轻薄夏衣,相对于“熟衣”即厚重之暖衣而言。元稹跟白居易说,乐天,我生病了,已经穿不了你送来的衣服了,想着什么时候把衣服再送还给你,不要浪费了。

    但是他却未能再把衣服送回给白居易,九月,元稹赴兴元治病,他与白居易从此就失去了联系,就像他对白居易说的:“苦境万般君莫问,自怜方寸本来虚。”。他不敢把自己的困苦再说与同样困顿的乐天,不想乐天受苦之身再因为担心自己而多个受苦之心。要死了,他情愿自己悄悄地死去,埋骨青山也不让自己最怕他难过的人知道。此时,自己没有消息,对乐天来说,就是最好的消息了。他要让乐天知道,自己还在,一直都在为他写诗,而他就要死了……

    十月,心心念着元稹之病的白居易,路过蕲州时,特地还买了蕲州簟寄给元稹,写诗云:“笛竹出蕲春,霜刀劈翠筠。织成双锁簟,寄与独眠人。卷作筒中信,舒为席上珍。滑如铺薤叶,冷似卧龙鳞。清润宜承露,鲜华不受尘。通州炎瘴地,此物最关身。”

    但他收到元稹的回诗的时候,已经是两三年以后了。元稹回《酬乐天寄蕲州簟》:“蕲簟未经春,君先拭翠筠。知为热时物,预与瘴中人。碾玉连心润,编牙小片珍。霜凝青汗简,冰透碧游鳞。水魄轻涵黛,琉璃薄带尘。梦成伤冷滑,惊卧老龙身。”

    那时,他已经经历了生死,濒死的一颗心活转回来,他要好好活着,活着等到重逢时!得成蝴蝶寻花树,他开始一首诗一首诗回过去,他的花树正等着他回来,千朵万朵压枝低。

    但此时白居易还未曾预料到,他竟然有一天会失去他一生最挚爱的好友的信息。之前,白居易已得信知元稹患病,连忙写信与他,但从此未再有回音。白居易《与微之书》云:“仆初到浔阳时,有熊孺登来,得足下前年病甚时一札,上报疾状,次叙病心,终论平生交分。且云:危惙之际,不暇及他,唯收数帙文章,封题其上曰:他日送达白二十二郎,便请以代书。”

    收到了你的文章,看着那熟悉的笔迹,却再也没有你的消息。白居易在煎熬中等着,含着希望又带着绝望地等着,有一次逢一好友去世,他想到他没有微之的消息很久了,他几乎以为微之是不是也悄悄地一人去了黄泉,所以听得那好友去世的消息后,白居易大恸而哭:“去夏微之疟,今春席八殂。天涯书达否?泉下哭知无?”其下注云:“去年闻元九瘴疟,书去竟未报;今春闻席八殁,久与往还,能无恸哭!”

    冬天,白居易夜夜不眠:“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少睡。”他想微之想得睡不着觉,鬼宿渡河时,正是思念杀人处,便“引笔铺纸,悄然灯前”写了洋洋洒洒一篇长信《与元九书》说“且以代一夕之话言也。”

    信中絮絮叨叨了自己为文的经历和想法,最后说现在我们暂且分别编辑诗文,粗略地分出卷次,等到我和足下相见的时候,各人都拿出自己的东西,以完成过去的心愿。但是,又不知何年能相遇,何地能相见,如果我们有谁突然死去,那该怎么办呵!微之微之,你知道我的心吗?“今且各纂诗笔,粗为卷第,待与足下相见日,各出所有,终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见是何地,溘然而至,则如之何?微之知我心哉!”

    白居易此时有多怕,他会从此失去他的微之,一个能与他山水相和的人。流水已逝,从此再没有似水的柔情。

    失去了元稹的消息,白居易虽然想过种种最坏的可能性,但依然不放弃写诗给他,白居易相信,总有一日,微之还会展卷再读,而且无论生死,他始终都会《忆微之》:“与君何日出屯蒙?鱼恋江湖鸟厌笼。分手各抛沧海畔,折腰俱老绿衫中。三年隔阔音尘断,两地飘零气味同。又被新年劝相忆,柳条黄软欲春风。”年年春情,我都把思念付与春泥,滋养大地,开做又一个花季,等着蝴蝶来寻。

    “良时光景长虚掷,壮岁风情已暗销。忽忆同为校书日,每年同醉是今朝。”良辰美景如虚设啊,如花美眷,也敌不过似水流年,志若磐石,也敌不过过眼云烟,但曾经的情尘为岳,遮我半世流离。

    后来,元稹看到此诗,也回《酬乐天三月三日怀微之》“旧年此日花前醉,今日花时病里销。独倚破帘闲怅望,可怜虚度好春朝。”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呵。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当时锦屏人看的这韶光贱,而如今破帘里,却不想枉渡这春光。一个繁华时代不过是一场游园惊梦,而梦醒了,曾经浪掷的光阴都成了珍惜的往事。

    817年4月的某夜,白居易写下《与微之书》向微之告白:“微之微之!不见足下面已三年矣,不得足下书欲二年矣,人生几何,离阔如此?况以胶漆之心,置于胡越之身,进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牵挛乖隔,各欲白首。微之微之,如何如何!天实为之,谓之奈何!”

    ——我们不见已三年,人生苦短,我们却要久久分离,如胶似漆的两颗心,却要这样南北相隔,我俩往前不能在一起,往后又不能彼此相忘,内心苦苦牵挂,身体远远分离,我们思念对方,思念得各自的头发都快白了,你再不来,我就老了。微之啊微之,怎么办啊怎么办!天意如此,我们怎么办啊!

    白居易写完这封信,天快亮了,望窗外,看见一两个山寺的和尚,或坐,或睡。听得几声山中猿猴的哀啼,山谷之鸟的鸣叫。

    他们的岁月静好,而我只能将岁月付与相思。此时此刻一生挚友,离我万里,瞥然之间,红尘世俗里的思念之情,突然升起——“微之,微之!作此书夜正在草堂中山窗下,信手把笔随意乱书。封题之时不觉欲曙,举头但见山僧一两人或坐或睡,又闻山猿谷鸟哀鸣啾啾。平生故人,去我万里,瞥然尘念,此际暂生,馀习所牵便成三韵云:“忆昔封书与君夜,金銮殿后欲明天。今夜封书在何处?庐山庵里晓灯前。笼鸟槛猿俱未死,人间相见是何年?”微之微之!此夕我心,君知之乎?乐天顿首。

    回忆从前给你写信的夜晚,在金銮殿值日的黎明里。今夜写信又在何处?庐山草屋拂晓的灯前。笼中的鸟栏里的猿都未死,人世间你我相见是在哪一年!微之啊微之!今夜我的心情您知道吗?乐天叩首。

    这些信白居易都寄往了通州,但此时元稹在兴元,他根本就没收到。等元稹看到信后,他对白居易说:“今日庐峰霞绕寺,昔时鸾殿凤回书。两封相去八年后,一种俱云五夜初。渐觉此生都是梦,不能将泪滴双鱼。”

    当年黎明你在金銮殿里给我回书,如今清晨你在庐山中写信,其间八年岁月长河倾泻而下,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蓦然再逢五更初,仿佛此生都是梦啊!

    八月,白居易还梦见了微之:“晨起临风一惆怅,通川湓水断相闻。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回梦见君。”

    昨夜三回梦里,都看见你来我梦中,微之啊,微之,我们消息断了这么久,不知你来我梦中因何事啊。

    白居易一夜三回梦见微之,不说自己思念,反问微之因何而来,他的心底固执地坚信着他的微之也一定在想他,所以才会来到他的梦中,虽然他们已经消息断了很久。后来他们恢复联系后,元稹看到这诗也对白居易说:“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病了那么久,我总是梦不到你,都是乱七八糟的闲人来捣乱。你的梦里我们尚可相见,可我的梦里,我遇见了很多人,却遇不到我最想念的你。这样的梦让人恨啊!

    梦里只愿有你在,我们在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梦境里完成着生命现实里不能有的重逢,愿当梦是此生事,愿当此生是梦中。

    这年秋天,元稹从兴元返回通州,经过阆州开元寺时,倍加思念白居易的元稹,便在开元寺的屋壁上写下白居易的诗,还给白居易写诗说了这件事——《阆州开元寺壁题乐天诗》:“忆君无计写君诗,写尽千行说向谁?题在阆州东寺壁,几时知是见君时。”

    这首诗白居易在微之音信全无那么久之后,总算是收到了,当即他也将元稹的诗题于屏风至上,还写了《题屏风绝句》:“相忆采君诗作障,自书自勘不辞劳。障成定被人争写,从此南中纸价高。”其序云:“十二年冬,微之犹滞通州,予亦未离湓上。相去万里,不见三年,郁郁相念,多以吟咏自解。”

    不见三年,我只有一个人默默地给你写诗。总觉得有一天你会化成蝴蝶寻花树,你还会再找到我的,不管今生还是来生。

    而后白居易给元稹回酬:“君写我诗盈寺壁,我题君句满屏风。与君相遇知何处,两叶浮萍大海中。”

    一个诗人将诗题在壁上,一个诗人将诗题在屏上,思念泼墨而出,让两个诗人的心大雨磅礴,我们就像两朵大海里的浮萍,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一场飓风让我们跨过江湖四海再相遇。

    此时大病归来的元稹,对前途充满了希望,说:“前身为过迹,来世即前程。”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

    直到他生亦相觅

    818年,在通州,元稹终于得到了白居易这一大堆送了好久才送达的书信,不禁泪如雨下,惊得他后娶的妻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何如。寻常不省曾如此,应是江州司马书!”

    元稹流着眼泪给乐天回信说:“无身尚拟魂相就,身在那无梦往还。直到他生亦相觅,不能空记树中环。”

    肉身不予,唯断魂相与。今生不能以色身共堕红尘爱欲,那就以断魂共渡似水流年,今生不能以萍身紧紧追随,那就以蝶梦来来往往。直到来生,“得成蝴蝶寻花树”,?我还会踏破万仞山颠,穿过峥嵘岁月,再来寻你,不让前生我们的金兰结环成空。如若我在灯火阑珊中找到你,请再许我一个来生再做襟袍。

    微之和乐天,情深一生不够,来生还要再掘穴,以宿世之情再酝来生一段高山流水的情歌。所以,今生之末,直到他生亦相觅,他们当要朵颐大嚼还魂草,在来生记起前世红尘的期许。

    从此,他们通信的航道恢复,又得以让鲤鱼负诗频频往来。有一天接到白居易诗的元稹,发现这一首诗竟然不是写给自己的,白居易写的是梦见跟去世的友人刘敦质一起游彰敬寺的事:“三千里外卧江州,十五年前哭老刘。昨夜梦中彰敬寺,死生魂魄暂同游。”里面竟然没有自己!元稹有点不太高兴,给白居易立马写了一首诗回说,昨日接到诗,说你做了一个梦,梦里见到一个人,可是却不是我,我有点不爽,可坐下来仔细想想,这不过是件小事情,况且你们不过是在梦里游游而已,算了,罢了:“君诗昨日到通州,万里知君一梦刘。闲坐思量小来事,只应元是梦中游。”

    但写完后,仔细想想元稹还是觉得不开心,这件事不能这么算了、罢了,又追写一首说,就是刘敦质还活着,你也到死不能跟他一起游玩!“老来东郡复西州,行处生尘为丧刘。纵使刘君魂魄在,也应至死不同游。”

    白居易看到这首诗,估计哭笑不得。有时候,做知己,还是只想做你一生的唯一啊。就像伯牙只有子期,就像微之,只想做乐天心里最特别的一个。

    元稹的家人与他会合时从长安带来了一匹白轻容和绿丝布,白轻容是一种白色无花很贵的一种薄纱,元稹舍不得用到自己身上,又给白居易送去了。白居易收到后,他的妻子帮他做成了裤子,白居易穿在身上,摸着这么好的布料,又想想穷困的元稹自己都舍不得用的一片苦心,感动得都说不出话来:“绿丝文布素轻容,珍重京华手自封。贫友远劳君寄附,病妻亲为我裁缝。裤花白似秋云薄,衫色青于春草浓。欲着却休知不称,折腰无复旧形容。”

    元稹看到白居易说他把布料裁成白裤子和绿衣衫穿上了身,很是高兴,他给乐天回诗说自己本来还担心怕送到后天凉了穿不上了,而他仿若也看到白居易穿着这身衣服绿衣飘飘骑马翩翩而来的身影:“湓城万里隔巴庸,纻薄绨轻共一封。腰带定知今瘦小,衣衫难作远裁缝。唯愁书到炎凉变,忽见诗来意绪浓。春草绿茸云色白,想君骑马好仪容。”

    乐天,我知道你瘦了,因为知道你瘦了,才没敢按以前的腰围为你裁衣。此刻我多想看见你在我明媚而忧伤的梦中打马而来,穿过丝纶阁的紫薇,穿过靖安舍的牡丹,穿过我们无常的岁月和悲喜的离合。

    而江州司马白居易则在梦中穿过千里云烟骑马回到了长安,回到他们的焕丽时代,看见那人坐在他的梦中,对着他言笑晏晏:

    夜梦归长安,见我故亲友。损之在我左,顺之在我右。

    云是二月天,春风出携手。同过靖安里,下马寻元九。

    元九正独坐,见我笑开口。还指西院花,乃开北亭酒。

    如言各有故,似惜欢难久。神合俄顷间,神离欠申后。

    觉来疑在侧,求索无所有。残灯影闪墙,斜月光穿牖。

    天明西北望,万里君知否?老去无见期,踟蹰搔白首。

    梦里正是二月的春色,我们来到靖安里找你玩。你正独自坐着看着我笑,指指西院绽放的牡丹,跟我说:乐天,牡丹花开了,你来了。为这花开的时刻,开了一壶好酒。梦里我们突然惊醒过来,醒来忘不了梦里你言笑晏晏的样子。我以为你就在我身旁,可是摸摸身侧,不过是张空床。此时残灯闪烁,月光照进窗户,我的心顿生悲凉。等到天明,迫不及待往你所在的西北方向望,万里之外,君知否?君知否?从此老去我们何日相见,可是见不到你叫我如何敢独自老去?

    两个人隔着光阴的两岸遥望着彼此,任是大雪覆盖了毛发,任是裂纹爬上了望穿秋水之眼,长河千里,无以泅渡,我们只能作两岸的猿声悲啼不住。

    聚是一瓢三千水,散是覆水难收,再是覆水难收,元稹竟收集了自己的相思泪,可是收集了又怎样,还是找不到送去的人:“西江流水到江州,闻道分成九道流。我滴两行相忆泪,遣君何处遣人求。”

    这年十二月,元稹移虢州长史,白居易移忠州刺史。第二年春天,他们各赴新任。元稹当时不知白居易也启程到忠州赴任,怕白居易寄给自己的书信跟上次一样误投通州,所以特地先写信托人带给白居易说:“万里寄书将出峡,却凭巫峡寄江州。伤心最是江头月,莫把书将上庾楼。”

    却没想到,三月顺流而下的元稹与溯流而上的白居易竟然在逝水之上相遇了!两个人情之深切,经得住似水流年的蹉跎。天南地北的两只孤雁,竟然也能在浩瀚宇宙里错羽了!

    年年春天都是相思日,这年的春天竟是他们的重逢时,重逢在逝水之上,似乎上天让他们见证,世间一切都逝者如斯,唯有深情是沉河之石,亘古不移,任时光蹉跎。

    他们相遇的地方叫滟滪堆,古代又名犹豫石。秋冬水枯,它显露江心,秋冬之时,下水船可顺势而过;上水船则因水位太低,极易触礁,所以民间有谚语:“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夏季洪水暴发,滟滪堆大部浸入水下,行船下水,如箭离弦,分厘之差,就会船沉人亡,所以谚语说:“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

    他们就在这块石头旁相遇了!

    当时他们正行在夷陵的江面上行舟,白居易溯流而上缓缓行,元稹顺流而下行得快,就要错船瞬息而过时,他们彼此发现了对方,站在江水之上彼此隔着湍湍沸沸的江水呼唤着对方,元稹止船不住,白居易便掉转船头,顺流向元稹飞速行去。

    可以想象当时他们该有多急切,千载难逢的相逢,一个频频呼唤怕追不上,一个频频回望怕船止不住,就怕这样错过,错过三生难求的机会。这一次相见仿佛是上天的安排,在漫长的千万年时光中截取偶然的一点,让他们像大海深处两粒沙的相逢,水流转过千遍,终究到了相差一毫米的时刻!

    白居易船上还有他的弟弟白行简,本来此行白居易还想让弟弟前往通州去看望元稹,却没想三人不期而遇。他们就这么不早不晚,他按照要遇见他的时辰上路,他在要遇见他的时刻上船,一个飞流直下,一个缓缓上行,他们都不知道对方就在自己的前方等着此生这样不可思议的重逢,而等到遇见了,未及有语,只有眼泪情不自禁流下来。此后千年,世间再无这样的遇见!

    执手相望,流泪不语,此前经年,种种际遇,皆若过眼云烟,瓦解星散。有千言万语要说,只恨时间短暂,元稹坚持反棹逆水送白居易继续西上。他们一起在船上渡过了一天后,还是不忍分别,在江水上来来回回相送航行,一次次举起离觞,酒兴正热时,听得岸边石间有流水之声,就舍船而上,策步入缺岸。游了一夜,看尽胜绝之景,殆旦将去。千难万难相逢的两人,千年万年难遇的美景,他们都相逢了,他们都遇到了,两个诗人怎能不以诗相诉这人间至情遇得人间绝景之事。

    白居易写诗云《十年三月三十日别微之于沣上,十四年三月十一夜遇微之于峡中,停舟夷陵,三宿而别,言不尽者以诗终之,因赋七言十七韵以赠,且欲记所遇之地,与相见之时为他年会话张本也》:

    沣水店头春尽日,送君上马谪通川。夷陵峡口明月夜,此处逢君是偶然。

    一别五年方见面,相携三宿未回船。坐从日暮唯长叹,语到天明竟未眠。

    齿发蹉跎将五十,关河迢递过三千。生涯共寄沧江上,乡国俱抛白日边。

    往事渺茫都似梦,旧游流落半归泉。醉悲洒泪春杯里,吟苦支颐晓烛前。

    莫问龙钟恶官职,且听清脆好文篇。(微之别来有新诗数百篇,丽绝可爱)

    别来只是成诗癖,老去何曾更酒颠。各限王程须去住,重开离宴贵流连。

    黄牛渡北移征棹,白狗崖东卷别筵。(黄牛白狗皆峡中地名,即与微之遇别之所也)

    神女台云闲缭绕,使君滩水急潺湲,风凄暝色愁杨柳,月吊宵声哭杜鹃。

    万丈赤幢潭底日,一条白练峡中天。君还秦地辞炎徼,我向忠州入瘴烟。

    未死会应相见在,又知何地复何年。

    分别的时候,白居易一直站在滟滪堆边向元稹招手,而元稹频频回望,那人含泪的微笑,悲情地加重了离愁,刹那间,天地只为眼前含泪的一人存在,如若不死,一定再见,再见又在何年何方呢?

    江上一别后,各自到任,彼此都心情难以平静,元稹说:“唯有秋来两行泪,对君新赠远诗章。”

    819年年末,元稹枯木逢春,被召回长安进入权利中心,他抵达他一生追求的顶点,同时也陷入权利斗争的漩涡之中,为这红尘壮丽,他甘愿陷落。

    当年穆宗还在东宫做太子时,常常听到妃子们唱元稹的诗歌,一曲“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一曲“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让太子早有怜才之心。等即位,有人献元稹诗百首,皇帝甚为喜欢,元稹就开始了一路顺畅的加官进爵。甚至于一日之中,三次加官!

    第二年夏天,白居易也枯木逢春,也被召回了长安。两个朋友再次携手。

    821年大年初二,白居易和元稹随祭天的唐穆宗去南郊,当夜两人值班,漫漫时光,以诗歌相和,口吐琼音,手挥霄翰,弹毫珠零,落纸锦粲,惊了其他随行的官员,从翰林学士到兵卒小吏都来围观,大家一夜无眠,只为听高山流水的一曲斗歌。

    4年后,当元稹在浙东观察使任上为白居易和自己编撰诗文集的时候,看这些诗看到天亮,听得守门人叮叮当当的开锁声,写下关于这件事的回忆:《为乐天自勘诗集,因思顷年城南醉归,马上递唱艳曲,十余里不绝,长庆初俱以制诰侍宿南郊斋宫,夜后偶吟数十篇,两掖诸公洎翰林学士三十余人惊起就听,逮至卒吏,莫不众观。群公直至侍从行礼之时,不复聚寐,予与乐天吟哦竟亦不绝。因书于乐天卷后。越中冬夜风雨,不觉将晓,诸门互启关锁,即事成篇》——“春野醉吟十里程,斋宫潜咏万人惊。今宵不寐到明读,风雨晓闻开锁声。”

    两人相聚于长安,常常一起浴殿晓闻天语后,步廊骑马笑相随。连诗也欢快起来。元稹说:“南省郎官谁待诏?与君将向世间行。”与君将向世间行,这是多么壮阔的情怀,万里山河,我与你同行!

    而白居易对指点江山没有太多的激情,这一切于他都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他只有儿女情怀,时时在意着他的微之,于他,只有情才是最真实的。所以寒食日,还在值班而不能归家的白居易很是郁闷不能跟微之一起过节,我们在同一座城,却不能住在一起,这跟当初相隔千里有什么两样啊——《中书连直寒食不归因怀元九》:“去岁清明日,南巴古郡楼。今年寒食夜,西省凤池头。并上新人直,难随旧伴游。诚知视草贵,未免对花愁。鬓发茎茎日,光阴寸寸流。经春不同宿,何异在忠州?”

    白居易走过辉煌华丽的一扇扇宫门,排队与众官员肃穆地立在丹墀之上,看着微之步步高升,那红色的印绶明艳艳地晃着他的眼,他的心情是复杂的,我还是一身青袍想去往莺谷接清尘,而微之却步步鳌山作侍臣。在这样一个稀星残月的夜里,白居易却是高楼迢递想金天,河汉昭回更怆然,夜如何其夜未央,闲花照月愁洞房。他跟微之说,微之,为什么我们不做那鸳鸯,不要这江山?鸳鸯啊!白居易真的用的是这个词!

    衙排宣政仗,门启紫宸关。彩笔停书命,花砖趁立班。

    稀星点银砾,残月堕金环。暗漏犹传水,明河渐下山。

    从东分地色,向北仰天颜。碧缕炉烟直,红垂佩尾闲。

    纶闱惭并入,翰苑忝先攀。笑我青袍故,饶君茜绶殷。

    诗仙归洞里,酒病滞人间。好去鸳鸾侣,冲天便不还。”

    此时,正要拾舠济河汉的元稹眼睛热切地盯着前方的江湖,顾不上回头看已有离去心而放慢了脚步的乐天,他跟乐天说,快点,快点跟上我,你瞧这江山如许壮丽,为何不与我一起指点激扬?“丹陛曾同立,金銮恨独攀。笔无鸿业润,袍愧紫文殷。河水通天上,瀛州接世间。谪仙名籍在,何不重来还。”

    乐天啊,仙籍亦本凡骨,灞陵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王清?

    元稹,在白居易眼前,步步登上他人生的巅峰,当他站在高高的孤峰顶上,是白居易承皇帝之命,一笔一笔写下任命的诏令:“朝散大夫、守尚书祠部郎中、知制诰、上柱国、赐绯鱼袋元稹,……凡秉笔者,莫敢与汝争能,是用命尔为中书舍人,以司诏令;尝因暇日,前席与语,语及时政,甚开朕心,是用命尔为翰林学士,以备访问;仍以章绶,宠荣其身。一日之中,三加新命……”

    他抬眼望着微之金印亸紫绶立在绝顶之上,自己已成为他眼前小小的众山,看他政务繁忙,眼光紧紧追随着皇帝,顾不得再看自己。这一两年,微之和乐天已无暇诗来诗往。所以白居易才在寒食夜里,倍感孤独,才说经春不同宿,何异在忠州?也许这比在忠州更让白居易难过,在长安,他一直都看得见微之,但微之却已顾不上看他了。

    而自己还要受他所托,为他所想,替他写给皇帝歌功颂德的文章,替他粉饰他被人诟病的行为,为他蒙上自己一生的污点。无论怎样,只要是微之要求的,他都做了,不管这符不符合当时的舆情,只要是微之要求的,他才不在乎众望所归。

    当时河北叛乱,国家有分裂之势,大将裴度兵临城下平复叛乱,但《裴度传》云:“元稹为相,请上罢兵……盖欲罢度兵柄故也。”裴度终败,也许元稹为了现世安稳,但终究不符当时舆情,所以元稹于史书之上便留下不光彩的一笔。而此时,白居易却代其起草《请上尊号表》,大讲皇帝英明,政治昌平,把国家无力收复河北说成是“陛下自即大位,及此二年,无巾车汗马之劳,而坐平镇、冀;无亡弓遗镞之费,而立定幽燕。以谓威灵四及,请为‘神武’。”《容斋随笔》评此文为:“君臣上下,其亦云无羞耻矣。”

    《容斋随笔》又说:“又翰林学士元稹求为宰相,恐裴度复有功大用,妨己进取,多从中沮坏之。度上表极陈其状,帝不得已解稹翰林,恩遇如故。稹怨度,欲解其兵柄,劝上罢兵。未几拜相,居易代作《谢表》,其略云:‘臣遭遇圣明,不因人进,擢居禁内,访以密谋。恩奖太深,谗谤并至。虽内省行事,无所愧心,然上黩宸聪,合当死责。’其文过饰非如此。居易二表,诚为有玷盛德。”

    此时,白居易也在步步高升,也许他也想能跟元稹真有一日比肩,他当上了客郎中知制诰,知制诰就是为皇上起草诏书诰命。唐朝的官员,三品以上为高干,服紫;五品以上相当于现在的司局级,服绯;那一日,白居易穿上了绯红色官袍,跟元稹开玩笑说:“晚遇缘才拙,先衰被病牵。那知垂白日,始是著绯年。身外名徒尔,人间事偶然。我朱君紫绶,犹未得差肩。”?说是开玩笑,可是这句“身外名徒尔,人间事偶然”最意味深长,他早就看透这一切,只是为了能跟那人比肩而立,他才如此纡朱拖紫,他希望微之能懂,但微之能懂么?

    而后,白居易升为中书舍人,职权很大,也许就是未来的宰相,但他果真高兴么?他到这个位置待了一年,就自己请辞下杭州了。

    风云变幻的金銮殿里容不得激情的元稹指点江山,元稹跟皇帝的蜜月期很短。元稹被人诬陷,说他欲遣人刺杀与自己政见不和的裴度,元稹被罢相,此时他在相位只有短短的三个月时间。822年,元稹被贬职出京,任同州刺史,跟上次出贬的时间一样,恰恰也是十年……

    看到好友如此情状的白居易,也在长安心灰意冷,金銮殿前他见惯了大家尔虞我诈的丑态,所以才让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紫垣曹署荣华地,白发郎官老丑时”。他见不得自己在这繁华地上老了还要丑态毕露,自求放弃多数人梦寐以求的京官,在仕途上选择外任。微之,离开了长安,他也离开了。

    长安,我为你而来,如今我为你而去,千门万户的繁城,因为你离去,对我就只是座空城。白居易比元稹大几岁,他比元稹看人生看得更透彻,比元稹更懂得取舍,于他情义无价,仕途如粪土。临走之时,他如鱼回江湖般快乐,说:“金章紫绶辞腰去,白石清泉就眼来。自得所宜还独乐,各行其志莫相咍。禽鱼出得池笼后,纵有人呼可更回。”

    在长安待得太久了,早就厌倦了这种浮华,若不是那人在,他早就弃城而去。长安没有他,如许良辰美景在我眼里不过是断井颓垣。所以,这次离开,白居易潇洒地把金章紫绶一抛,就快乐地走了:“退身江海应无有,忧国朝廷自有贤。且向钱塘湖上去,冷吟闲醉二三年。”

    夜来携手梦同游

    822七月,白居易离京,再次踏上商山道,远赴杭州任刺史。而他又再度经桐树馆,阶前下马时,一抬头就看见昔日题在梁上的诗,顿时千愁万绪一起袭来,自叹又自嘲地写出《桐树馆重题》诗:“阶前下马时,梁上题诗处。惨澹病使君,萧疏老松树。自嗟还自哂,又向杭州去。”

    在同洲的元稹给白居易写诗《寄乐天二首》云:“荣辱升沉影与身,世情谁是旧雷陈。唯应鲍叔犹怜我,自保曾参不杀人。山入白楼沙苑暮,潮生沧海野塘春。老逢佳景唯惆怅,两地各伤何限神。”

    当今世上难见雷义、陈重一般的真情厚意,而独独有你与我荣辱升沉紧紧相随。

    元稹与白居易虽为一生知己,但在入世理想上却有不同,白居易在给元稹写信时说过:“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白居易是有道则仕,无道则可卷而怀之。但元稹却是:“修身不言命,谋道不择时。达则济亿兆,穷亦济毫氂。”白居易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元稹却是撞到南墙也要一直撞下去,只撞个头破血流亦不顾。因为太过执著,反而少了些通达。

    823年,元稹又被调任浙东观察使,在赴任的路途上,元稹在杭州,在这个“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的杭州,与白居易重逢了,此时他们已经分离了2年。

    白居易说起他们见面的场景:“阁中同直前春事,船里相逢昨日情。分袂二年劳梦寐,并床三宿话平生。紫微北畔辞宫阙,沧海西头对郡城。聚散穷通何足道,醉来一曲《放歌行》。”前尘已是旧事,此时不想再说聚散,只举起这杯罍觞,以盛住你酒后崩塌的块垒。

    “并床三宿话平生”的元稹给白居易说起在上任途中,路经苏州时遇见了在江陵时期的老熟人江陵王家的酒妓杨琼,白居易听说后,默默地记下了,后来写了一首酸酸的诗问元稹:“真娘墓头春草碧,心奴鬓上秋霜白。为问苏台酒席中,使君歌笑与谁同?就中犹有杨琼在,堪上东山伴谢公?”

    元稹赶紧走笔追书回白居易别瞎想啊,我们在一起不过是两人在一起谈谈天喝喝酒,顺便叹一叹时间真是一把杀猪刀,在我心中世间的一切早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们不过是名士坎坷,佳人偃蹇,相逢迟暮,未免情牵呵:“我在江陵少年日,知有杨琼初唤出。腰身瘦小歌圆紧,依约年应十六七。去年十月过苏州,琼来拜问郎不识。青衫玉貌何处去?安得红旗遮头白!我语杨琼琼莫语:汝虽笑我我笑汝。汝今无复小腰身,不似江陵时好女。杨琼为我歌送酒,尔忆江陵县中否?江陵王令骨为灰,车来嫁作尚书妇。卢戡及第严涧在,其余死者十八九。我今贺尔亦自多,尔得老成余白首(杨琼本名播,少为江陵酒妓。去年姑苏过琼叙旧,及今见乐天此篇,因走笔追书此曲)。”

    此时的白居易对元稹的情感之事很是敏感,常常以这种打趣的方式有意无意提点他,后来元稹在越州,一个人寂寞时,想起17岁时曾经爱过的一个女子,就写了一首诗,可惜这首诗已经遗失,白居易酸酸打趣他的诗倒留了下来:“别时十七今头白,恼乱君心三十年。垂老休吟花月句,恐君更结后身缘。”

    微之啊,不要再写这些风花雪月事了,我只怕你还要留一段不了情啊。毕竟就像元稹跟白居易说的来世相寻,还是后来白居易修建一座香山寺为的就是跟死去的元稹再结一段后身缘,白居易希望元稹不要忘了今生已对彼此做好了约定,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啊!

    元稹在杭州整整停留了三宿,才离开杭州,去往越州。越州,就是今天的绍兴,这是贺知章《回乡偶书》的故乡:“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难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越州毗邻杭州,白居易很高兴,可以跟微之同对一方江湖月,他很喜欢在如此美景里做官,而对岸还有好友与他对望:“稽山镜水欢游地,犀带金章荣贵身。官职比君虽校小,封疆与我且为邻。郡楼对玩千峰月,江界平分两岸春。杭越风光诗酒主,相看更合与何人。”

    但是元稹就不那么开心了,他的心不在江湖而在丹墀之上。他跟白居易说:“蹇驴瘦马尘中伴,紫绶朱衣梦里身。符竹偶因成对岸,文章虚被配为邻。湖翻白浪常看雪,火照红妆不待春。老大那能更争竞,任君投募醉乡人。”

    他还是不甘心,他曾经的梦只能任由自己投入醉乡,一场醉生梦死后,梦里已他生。

    临别离觞的时候,元稹跟白居易说:“莫言邻境易经过,彼此分符欲奈何。垂老相逢渐难别,白头期限各无多。”

    相见总是为了另一次离别,而总有一天,我们就没有下一次了,再也没有了。

    白居易也黯然神伤:“我住浙江西,君去浙江东。勿言一水隔,便与千里同。富贵无人劝君酒,今宵为我尽杯中。”

    元稹心情黯然地上了船,他跟白居易说,不要让玲珑唱我的诗,我的诗多数都是别君词,让人听了更不想上路了:“休遣玲珑唱我诗,我诗多是别君词。明朝又向江头别,月落潮平是去时。”

    白居易一直站在岸上,看载着元稹的小船远远行去,船上远去的人回头一望再望,岸上归去的人也回头一望再望,他回到家,看着空空的厅堂,曾经那人言笑晏晏还在,微之啊:“烛下尊前一分手,舟中岸上两回头。归来虚白堂中梦,合眼先应到越州。”

    当元稹一人来到西陵,眺望着夕阳照耀着的亭台楼阁,看着潮水退而复回,想想自己,乐天,此去一别,何年再见?“晚日未抛诗笔砚,夕阳空望郡楼台。与君后会知何日?不似潮头暮却回。”

    元稹到了越州,这里风景可堪酌霞,却没有故人伴我入醉,他给白居易写诗问:你能不能长对翅膀来啊:“安得故人生羽翼,飞来相伴醉如泥。”

    失意的元稹,此时倍加想念邻郡的白居易。他写诗《寄乐天》说:“闲夜思君坐到明,追寻往事倍伤情。同登科后心相合,初得官时髭未生。二十年来谙世路,三千里外老江城。犹应更有前途在,知向人间何处行?”

    以前他跟白居易说:“与君将向世间行”,?而现在则说“知向人间何处行”。他茫茫然望四方,已不知自己该向何处去,只有白居易拎着酒壶穿越他人生的重重迷雾前来寻他,做他那个杏花树下的牧童,遥指着杏花村说,且让我们“醉来一曲放歌行”吧!

    白居易,已经离微之这么近了,所以他对现状已经很开心,能够这样经常给微之写写信,他已经觉得很幸福了,至少现在微之能有时间细细看,而不再像长安,他们之间除了皇帝的事再没有彼此的诗。所以,白居易常常给元稹写诗,然后以竹筒传之,白居易对元稹说:“白首余杭白太守,落魄抛名来已久。一辞渭北故园春,再把江南新岁酒。杯前笑歌徒勉强,镜里形容渐衰朽。领郡惭当潦倒年,邻州喜得平生友。长洲草接松江岸,曲水花连镜湖口。老去还能痛饮无?春来曾作闲游否?凭莺传语报李六,倩雁将书与元九。莫嗟一日日催人,且贵一年年入手。”

    我们都应该珍惜这好时光,岁月催人老,其实老的是时间,有一种深情,地老天荒。

    而后元稹又以竹筒传诗回来,如此“走笔往来盈卷轴”,?他们之间的酬唱,白居易说“予与微之前后寄和诗数百篇,近代无如此之多也。”

    长庆四年(824年)穆宗仙去,元稹灰心已甚,他说:“从此不名长庆年。”此时元稹正在帮白居易编集文集,他特地把白居易的文集命名为《白氏长庆集》,他在序中云:“前辈多以前集、中集为名,予以为陛下明年当改元,长庆迄于是,因号曰《白氏长庆集》。”

    元稹编这个文集的时候,读乐天的诗读了一夜,读到天亮了,听得外面风雨里门房开锁的声音,他把这情景写下来:“今宵不寐到明读,风雨晓闻开锁声。”那人情也在这风雨里清亮,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还有多少人情经历了这么多风雨后,还在你身旁如一朵花般绽放?

    他们身边都有过很多女子,白居易有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元稹亦有莺声爱娇小、锦江滑腻额眉秀,但他们彼此却把内心深处最深的感情给了对方。那些女子之情于他们不过“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而微之乐天来来往往九百首酬唱却都是人间自是有情痴。所以杨万里读完元白长庆二集诗后,掩卷不禁要疑惑他们俩究竟是不是有私情啊:“读遍元诗与白诗,一生少傅重微之。再三不晓渠何意,半是交情半是私。”

    死生契阔者三十载

    白居易在杭州待满三年,他刺史任满,便离开杭州去往苏州。白居易很喜欢杭州这座城,临走前,他把自己的大部分官俸留在了杭州的官库中,以使他的继任者可在急需时调用。

    苏州,白居易也很喜欢,元稹也很高兴。苏州越州两地相距四百里,比杭州越州邻郡稍远。但两地有运河相连,让他们的来信更是可骑鲤而来,不过可惜的是,这以后元稹写的诗很多都遗失了。

    只能从白居易的诗里,还看见他们之间裁书且附双鲤鱼,偏恨相思未相见。

    这一年年末的某夜,白居易数数白发,深觉自己人生苍老,不敢再睡,把这十年以来他和微之的来来往往的诗都拿出来读了一遍,仿佛时间又倒流,他给微之写信说:“微之别久能无叹?知退书稀岂免愁!甲子百年过半后,光阴一岁欲终头。池冰晓合胶船底,楼雪晴销露瓦沟。自觉欢情随日减,苏州心不及杭州。荣进虽频退亦频,与君才命不调匀。若不九重中掌事,即须千里外抛身。紫垣南北厅曾对,沧海东西郡又邻。唯欠结庐嵩洛下,一时归去作闲人。白头岁暮苦相思,除却悲吟无可为。枕上从妨一夜睡,灯前读尽十年诗。龙钟校正骑驴日,憔悴通江司马时。若并如今是全活,纡朱拖紫且开眉。”

    他跟微之说,他想要归去渔舟唱晚了,只是元稹不愿一同登船。

    有时,白居易写好的诗,还没来得及传给微之,就被人们吟唱到越州:“写了吟看满卷愁,浅红笺纸小银钩。未容寄与微之去,已被人传到越州。”

    到苏州的第二年,白居易生病了,以眼病肺伤,请百日长假,九月初假满罢官,离开苏州刺史任。恰好与离和州任的刘禹锡同期北上,两人结伴归京,白居易写下一首《留别微之》:“干时久与本心违,悟道深知前事非。犹厌劳形辞郡印,那将趁伴着朝衣。五千言里教知足,三百篇中劝式微。少室云边伊水畔,比君较老合先归。”

    他跟元稹说,我诗信里也劝你劝太多了,还望你自己能想开,这次我就先回长安了。白居易在长安又当了几年官,于他此时,往事都已是过眼云烟,他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已生彻底归去之心。白居易一直很希望元稹能跟他一起离开名利场,但元稹没有这种归去之心,白居易黯然地对元稹说,范蠡有扁舟载渡,陶潜有篮舆做伴,而我却只能独自离去:“我既无子孙,君仍毕婚娶。久为云雨别,终拟江湖去。范蠡有扁舟,陶潜有篮舆。”你还想要在此穿紫衣,我就先披蓑衣回寒江独钓去了。

    公元828年,白居易称病离去,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定居洛阳,就像王维有他的终南山,白居易也在这里拥有一座他的香山,从此白居易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牡丹醉洛阳,他为这座“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的城也疯狂。就是死,他也要死在洛阳,从此就不再问长安。

    在这里,他的视界宽大起来,他说“身心安处为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身心安处为吾土,他的一颗心一直就放在洛阳了,直至去世。

    而洛阳又是元稹的故乡,所以白居易在此,相当于我在的乡就是你的原乡。我在你的原乡等你,不管你归来的路途有多遥远,在我身心安居的此处,永远有你一席坐榻,你随时可来,与我酌霞于桃花林下,也可随时离去,身后总有我目送的身影。

    独自一人待在洛阳的白居易,喝喝酒看看花,有时候想微之想得紧了,就想着去越州看看微之,一念才起,那江南的风景就历历在目,让白居易吟且成篇不能自休:“大和三年春予病免官后,忆游浙右数郡,兼思到越一访微之。故两浙之间一物以上想皆在目,吟且成篇不能自休,盈五百字,亦犹孙兴公想天台山而赋之也。”

    在白居易想着元稹的时候,唐文宗也想起了元稹,把元稹也召回了京城。

    白居易听到这个消息,打开一壶新酿的酒遥遥为微之举杯相庆。快点来啊,喝酒就差你了:“世间好物黄醅酒,天下闲人白侍郎。爱向卯时谋洽乐,亦曾酉日放粗狂。醉来枕麴贫如富,身后堆金有若无。元九计程殊未到,瓮头一盏共谁尝?”

    这首诗也寄给了刘禹锡,当时已是礼部郎中的刘禹锡十分高兴,盼望早日与元稹相见,他甚至嫉妒白居易在洛阳能比自己早日见到元稹,他说:“羡君先相见,一豁平生心。”

    而当刘禹锡去世时,轮到白居易羡慕他先去见到死去的微之了,说他:“贤豪虽殁精灵在,应共微之地下游。”又说自己:“夜台暮齿期非远,但问前头相见无?”

    知己一个个都走了,独剩自己看苍生已倦,只盼望早日能在黄泉相聚。黄泉里,因为有一个个知己在,都成了期盼之所。

    元稹来到了洛阳,与白居易阔别重逢白头再见,白居易带着微之一起去看槿花,元稹哀叹花落,他就《和微之叹槿花》说:“朝荣殊可惜,暮落实堪嗟。若向花中比,犹应胜眼花。”他还是希望微之能看清形势,看淡名利,能与他一样放下了,天地就广了。

    但元稹还是走了,他跟乐天说:“远路事无限,相逢唯一言。月色照荣辱,长安千万门。”

    万水行来遇见了你,又要千山行去,漫长远途里遇见了,千言万语却来不及多说,只说一句荣辱有时,各自珍重。

    此时元稹看着两个白发苍苍的人,心里陡然苍凉:“君应怪我流连久,我欲与君辞别难。白头徒侣渐稀少,明日恐君无此欢。自识君来三度别,这回白尽老髭须。恋君不去君须会,知得后回相见无?”

    二十年里,他们已经分别太多,而此一去,只怕一生就过去了。

    白居易一时感慨万千,也《酬别微之》说:“沣头峡口钱塘岸,三别都经二十年。且喜盘骸俱健在,勿嫌髭须各播然。君归北阙朝天帝,我住东京作地仙。博望自来非弃置,承明重入莫拘牵。醉收杯杓停灯语,寒展衾裯对枕眠。犹被分司官系绊,送君不得过甘泉。”何年何月,我们再对酒共醉,对灯共语,对枕而眠?

    这一次分别,成了两个诗人的永别。

    元稹回到长安,任尚书左丞。史书里云:“三年九月入为尚书左丞……然以稹素无检操,人情不厌服。会宰相王播仓猝而卒,稹大为路歧,经营相位。四年正月检校户部尚书兼鄂州刺史御史大夫武昌军节度使。”

    回京任职还不到一月的元稹,又踏上了外贬的道路,出镇武昌。

    831年,元稹在巡视遭受水灾的岳州之时,因病暴亡,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卒于武昌节度使任内,年仅五十三岁。

    听到这个消息的白居易,大恸,为微之挂起了白幕,当他站在寝室走廊上,大声痛哭地看着白幕被风吹起来,微之,微之随风而逝了:“八月凉风吹白幕,寝门廊下哭微之。妻孥亲友来相吊,唯道皇天无所知。文章卓荦生无敌,风骨英灵殁有神。哭送咸阳北原上,可能随例作灰尘。”

    从此这世间只有他一个人了,和那人约定一直不来的春水之上只有自己一人独钓了。月迷了津渡,雾失了楼台,他看不到君等自己的彼岸的渡口,他也看不到他独立望君的此岸的楼台。

    《唐才子传》云:“微之与白乐天最密,虽骨肉未至,爱慕之情,可欺金石,千里神交,若合符契,唱和之多,毋逾二公者。”

    这一年,刘禹锡经洛阳赴苏州刺史任,白居易见到了他,想说微之,可是泪流满面竟也说不出口他的名字,他成了白居易心中最大的痛,一开口,悲伤就泄流千里:“欲话毗陵君反袂,欲言夏口我沾衣。谁知临老相逢日,悲叹声多语笑稀?”

    “夏口”指的是元稹,因武昌亦称夏口。“毗陵”是指窦巩,他是毗陵人,刚刚病逝于从武昌副使北归途中,窦巩与白居易、刘禹锡均有交往。

    当元稹的神柩经由洛阳运回祖坟安葬之时,白居易以一篇《祭微之文》送微之渡忘川:“呜呼微之!贞元季年始定交分,行止通塞靡所不同,金石胶漆未足为喻。死生契阔者三十载,歌诗唱和者九百章……

    呜呼微之!始以诗交,终以诗诀。弦笔两绝,其今日乎!

    呜呼微之!三界之间孰不生死?四海之内谁无交朋?然以我尔之身为终天之别,既往者已矣!未死者如何?

    呜呼微之!六十衰翁灰心血泪,引酒再奠抚棺一呼。佛经云:‘凡有业结,无非因集。’与公缘会,岂是偶然?多生以来几离几合?既有今别宁无后期?公虽不归,我应继往,安有形去而影在,皮亡而毛存者乎?呜呼微之!”

    忘川河上你慢点行船,我不久就会追来。你是我的水身,我是你的山影,斯水已逝,山影何存?高山流水,流水不在,高山只有站成悲伤的姿势。

    832年,白居易为元稹字字泣泪写下墓志铭,极尽华丽的词语讴歌了微之的一生。

    白居易一直送葬到咸阳,听着周围众亲人的痛哭声,看着长埋在此的微之,突然惊觉此去千年,这才是他离开的第一年!“墓门已闭笳箫去,唯有夫人哭不休。苍苍露草咸阳陇,此是千秋第一秋。”

    按照习俗,元稹的夫人为白居易写墓志铭送来价值六七十万的财物作润笔费,白居易无法接这样的钱,把它们全都捐修了香山寺。并写下《修香山寺记》云:“噫!予早与故元相国微之定交于生死之间,冥心于因果之际。去年秋,微之将薨,以墓志文见托。既而元氏之老状其臧获、舆马、绫帛洎银鞍、玉带之物,价当六七十万,为谢文之贽,来致于予。予念平生分,文不当辞,贽不当纳。自秦抵洛,往返再三,讫不得已,回施兹寺……清闲上人与予及微之,皆夙旧也,交情愿力,久知之,憾往念来,欢且赞曰:‘凡此利益,皆名功德,而是功德,应归微之,必有以灭宿殃,荐冥福也。’予应曰:‘呜呼!乘此功德,安知他劫不与微之结后缘于兹土乎?因此行愿,安知他生不与微之复同游于兹寺乎?’言及于斯,涟而涕下。”

    一个僧人说此功德当归微之,能为其灭宿殃,荐冥福。

    白居易回说其实他是想要乘这个功德,好在以后的轮回里和微之再在这里结缘,好在来生里与微之携手再游此处。说完,他的泪水就流了下来……

    此后,白居易一个人独活在这世上,有一天,他走在街上,猛然间听见哪家酒楼里传来有人吟唱微之的诗歌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就站在那里,泪流满面地听着:“新诗绝笔声名歇,旧卷生尘箧笥深。时向歌中闻一句,未容倾耳已伤心。”

    在这个世界上,凡是关于你的讯息,都会让我痛,凡是跟你相关的人都会让我去跟他们聊,聊起他们知道的你的往事,他把元稹的挚友卢子蒙的诗翻出来,仔细地看,只因上面有一些是跟微之唱和的诗,看着这些诗,仿佛又见到了微之刺船穿过忘川,回到此间红尘岸:“早闻元九咏君诗,恨与卢君相识迟。今日逢君开旧卷,卷中多道赠微之。相看掩泪情难说,别有伤心事岂知!闻道咸阳坟上树,已抽三丈白杨枝。”

    隔一程山水,我与你就坐望于光阴的两岸。彼处是我们共期许的桃源,你站在落英缤纷里,不知魏晋,而我是正在行船的武陵人,我就要找到那豁然开朗的人生的洞口,我已看见光,看见你在光里,那绚烂的红霞里,你笑得纯良。

    《唐宋诗醇》评此诗云:“清空一气,直从肺腑中流出,不知是血是泪,笔墨之痕俱化。”

    元稹逝世后八年,某夜,白居易嘴里噙着他的名字在做梦,他梦见微之来了,同自己携手化蝶梦游在庄生梦里,醒来,白居易泪流不止,微之都已化土,而我站在红尘此岸,任人间的大雪铺满了我的头发,而微之却不知道我在等他化蝶来寻:“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草树八回秋。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阿卫韦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一生里做过很多的梦,梦里铁马冰河,梦里宝马香尘,梦里火树银花,最想见的却是灯火阑珊的梦里,相约黄昏后的那人姗姗而来。

    后来,一个个好友都走了,白居易茫茫然四处望,发现世间只剩自己一个,悲凉地说:“故李侍郎杓直,长庆元年春薨。元相公微之,太和六(五)年秋薨。崔侍郎晦叔,太和七年夏薨。刘尚书梦得,会昌二年秋薨。四君子,予之执友也。二十年间,凋零共尽。唯余衰病,至今独存。因咏悲怀,题为《感旧》——

    晦叔坟荒草已陈,梦得墓湿土犹新。微之捐馆将二纪,杓直归丘二十春。

    城中虽有故第宅,庭芜园废生荆榛。箧中亦有旧书札,纸空字蠹成灰尘。

    平生定交取人窄,屈指相知唯五人。四人先去我在后,一枝蒲柳衰残身。

    岂无晚岁新相识,相识面亲心不亲。人生莫羡苦长命,命长感旧多悲辛。”

    “箧中亦有旧书札,纸穿字蠹成灰尘”,?书箧中殷殷惦念的往来书信已被蠹虫蚀成灰尘,那些多年的好友亦都纷纷化骨扬灰成一冢荒丘,元稹、刘禹锡、崔玄亮、李建,他们都走了,都跟微之相聚去了,只剩我恨自己命长!这样失友之悲竟让人难堪生命之长!

    白居易站在漫漫人生的道路中央,看着年轻的生命一个个先他而去。他知道,那头有一个人摆好了笔墨一直等着他,浮生所欠止一死。白居易以无涯之情义,悼不驻之光阴,生死以之契阔。

    846年,白居易去世,是年75岁,归葬洛阳龙门香山寺如满师塔之侧。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