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韩愈对孟郊,其情苍然以深,而孟郊对韩愈,其心皦然以清。不如相将去,碧落窠巢深。
801年早春,汴州城,韩愈醉了,为孟郊而醉。孟郊就要走了,他不得不醉,醉了才能把自己最想说的话告诉他。
他想要告诉他,恨李白杜甫当年不相从。
恨我们同生此世却要步后尘,有情也不能在一起。
你年长于我,我愿像小草依长松。
低头在你前,我愿像蛩蛩駏驉始终不离。
你不回头执意走,我的挽留就像小竹枝撞大钟。
我愿为云,你作龙,四方上下追逐你,即使有离别也常常有相逢:
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
吾与东野生并世,如何复蹑二子踪。
东野不得官,白首夸龙钟。
韩子稍奸黠,自惭青蒿倚长松。
低头拜东野,原得终始如駏蛩。
东野不回头,有如寸筳撞巨钟。
我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
四方上下逐东野,虽有离别无由逢。
深情的心思,在他离去之时借酒吐露,明知不能停住他的脚步,却不想他无知无觉地离去。明《逸老堂诗话》云:“人之于诗,嗜好往往不同,如韩文公读孟东野诗,有‘低头拜东野’之句。《唐史》吟退之性倔强,任气傲物,少许可,其推东野如此。”他孤高自赏,傲然一世,却在他之前,只愿做草,做足下之云。
东野知道了退之的心,看看汴河湍沸,看看春花婆娑,看看桑枝曲结,看看自己的破衣裳,最终他只为退之的心思留下轻轻的一声叹息:
不饮浊水澜,空滞此汴河。坐见绕岸水,尽为还海波。
四时不在家,弊服断线多。远客独憔悴,春英落婆娑。
汴水饶曲流,野桑无直柯。但为君子心,叹息终靡他。
退之,你醉了,写送别诗不是这么写的,要像我这样写,写别离岁岁如流水,写樱桃花下送君时,写江流曲似九回肠。你这么写,让我都不好意思说什么了,千言万语我也只在一声叹息里了。
我行殊未已,岁华忽然微。此行不用留我,我自如秋桐故叶下,寒露新雁飞,飞往我的南方,而后孟郊去往吴越。
而他这一去,汴州军大乱,韩愈逃往徐州。孟郊此时悲痛了,人生无常,期待怎抵得过变幻,才一转身,城就倾了,再一回头,你已不在原地。我经过的是生离,而你差点就是死别了:“会合一时哭,别离三断肠。残花不待风,春尽各飞扬。欢去收不得,悲来难自防。孤门清馆夜,独卧明月床。”
想他和他相逢于微时,一起走过岁月无常。相识的时候,登第的退之正得意,将鸿渐于天廷,始龙骧于学海,而东野却是花烧落第眼,“万物皆及时,独余不觉春。失名谁肯访,得意争相亲。”明知“直木有恬翼,静流无躁鳞。”可是身处如此喧嚣的竞技场,我怎能找到直木安栖我安静的羽翼,寻到静水平息我浮躁的鱼鳞。
韩愈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好说些大道理,说人生不看荣华,而看贤德:“陋室有文史,高门有笙竽。何能辨荣悴,且欲分贤愚。”这安慰估计让孟郊更郁闷了,他说了句:“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就黯然离开长安,去往徐州节度使那做事,看着来送行的韩愈,孟郊一想到他正是人生盛景时,而自己却是落魄之身,不能释怀地写:“共照日月影,独为愁思人。岂知鶗鴂鸣,瑶草不得春。一片两片云,千里万里身。”
此去一别,流水经年,千里万里,何时再见?走的时候,孟郊没哭,他只是伤感,哭的却是韩愈“举头看白日,泣涕下沾襟。”走的不是他,他却比东野还伤心。他们没在这人生的十字路口分别以前,两个人穷檐时见临,而如今自己甘来却不能与东野同饗,所以登第的韩愈实在高兴不起来。但是劝老友的话还是要冠冕堂皇地说的:“求观众丘小,必上泰山岑。求观众流细,必泛沧溟深。子其听我言,可以当所箴。”说那么多大道理,其实只是想让他早点回来:“既获则思返,无为久滞淫。卞和试三献,期子在秋砧。”
孟郊则回韩愈,别再说这些话了,说得更让人难受了:“富别愁在颜,贫别愁销骨。懒磨旧铜镜,畏见新白发。古树春无花,子规啼有血。离弦不堪听,一听四五绝。”转过身,孟郊又向徐州节度使表忠心说:“愿为直草木,永向君地列。愿为古琴瑟,永向君听发。欲识丈夫心,曾将孤剑说。”
其实,表述一颗忠心,孟郊也是会说的,但是他比韩愈大17岁,早过了不设防的年纪,他是矜持的,尤其那些话,对失意者来说,更是要好钢用到刀刃上,他不能随便说啊。哪能像韩愈小兄弟,半生顺畅,自不知情薄,不知天高地厚。所以,听见韩愈说了,他也不敢大声回应,但是他对他却是很好的,否则他们的友情不能有23年之久,退之也不会一见而有忘形之交,只至人亡情不亡。
孟郊唯一一次不矜持,是在他登科后,他高兴得很猖狂:“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那韩愈曾为他写过一首《荐士诗》推荐他为:“孟轲分邪正,眸子看瞭眊。杳然粹而清,可以镇浮躁。”登第后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孟郊可真不像浮躁之人,只能说退之的眼光正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啊,所以宋朝的周紫芝也说:“退之谓:‘可以镇浮躁’。恐不免过于情。”
考上进士后的孟郊,与韩愈,在长安没待多久,就碰到汴州军乱,韩愈被派入汴州,孟郊送他从军,写诗写得非常慷慨激昂,大丈夫的雄心当为一剑而起:“志士感恩起,变衣非变性。亲宾改旧观,僮仆生新敬。坐作群书吟,行为孤剑咏。始知出处心,不失平生正。”他对退之,像个兄长,像个导师,而退之对他,则当是最心折的知己。此时他们的感情还未深至让退之愿化身为云追逐龙踪。他们的感情得到酝酿发酵是799年,孟郊为韩愈而来,来到汴州客居。
此时来到汴州的孟郊也是个对前途充满信心的人,两个意气风发的人在这里相见,就不会再有得意和失意巨大的隔阂,所以汴州二年相处,他们的感情更深了。他们就像是高手见高手,英雄惜英雄,常常在一起粲花斗诗,一次远游,东野说一句,退之接一句:
别肠车轮转,一日一万周【案:孟郊】。
离思春冰泮,澜漫不可收【案:韩愈】。
驰光忽以迫,飞辔谁能留【案:孟郊】。
东野说五句,退之接五句:
楚客宿江上,夜魂栖浪头。晓日生远岸,水芳缀孤舟。
村饮泊好木,野蔬拾新柔。独含凄凄别,中结郁郁愁。
人忆旧行乐,鸟吟新得俦【案:孟郊】。
灵瑟时窅窅,霠猿夜啾啾。愤涛气尚盛,恨竹泪空幽。
长怀绝无已,多感良自尤。即路涉献岁,归期眇凉秋。
两欢日牢落,孤悲坐绸缪【案:韩愈】。
东野说八句,退之接八句……两个人是诗里江湖的侠士,斗的不是剑而是诗。长长的诗斗下来,让人眼花缭乱,他们斗的是意趣,旁人看的是情义。
清人赵翼的《瓯北诗话》里说:“今观诸联句诗,凡退之与东野联句,必字字争胜,不肯稍让;与他人联句,则平易近人。可知退之之于东野,实有资其相长之功。宋人疑联句诗多系韩改孟,黄山谷则谓韩何能改孟,乃孟改韩耳。此语虽未免过当,要之二人工力悉敌,实未易优劣。退之作《双鸟诗》,喻己与东野一鸣,而万物皆不敢出声。东野诗亦云:‘诗骨耸东野,诗涛涌退之。’居然旗鼓相当,不复谦让。至今果韩、孟并称。盖二人各自忖其才分所至,而预定声价矣。”
是的,两个高手相见,都忍不住一颗相斗之心,但更多的是惺惺相惜之义。高手没有高手相伴,都只会是个寂寞的人。
所以,幸好,退之遇见了东野,东野遇见了退之,他们都珍惜了彼此,都呼应了彼此。“诗骨耸东野,诗涛涌退之”我是诗山,你是诗水,我们相遇,才有一曲高山流水的长歌。而其间年纪小的退之,此时更是放纵自己的感情倾泻,在离别的时候把真情大声地说出来,谁敢笑我,我就是想要做东野的足下之云,松下之草,跟他一起做蛩蛩駏驉。
802年,因遭权臣谗害,韩愈被贬为连州阳山令。他在这阳山令任上,颇得人心,因其有爱于民,民生子以其姓字之。一大批青年慕名投奔韩愈门下,他与青年学子吟诗论道,诗文著作颇丰,但是,穿过这熙熙攘攘的人声,韩愈的心是寂寞的,这里没有高手,只有把他奉为高手的人,所以他寂寞了,给孟郊写了一封信,跟孟郊说,为什么自己这么喜欢跟他在一起的原因:
《与孟东野书》
与足下别久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悬悬于吾也。各以事牵,不可合并,其于人人,非足下之为见,而日与之处,足下知吾心乐否也。吾言之而听者谁欤?吾倡之而和者谁欤?言无听也,倡无和也,独行而无徒也,是非无所与同也,足下知吾心乐否也……
和你相别多时,以我想念你的心情,我知道你也一定挂念着我,可惜我们各有牵绊,不能合聚。其他人,没有人像你一样,天天相处,犹觉不够,你可知道我的心一点也不快乐。
我说的话谁能听懂?我所吟唱的谁能相和?讲话没有人听懂,吟唱没有人相和,独自一人行走的路途上没有一个同行的朋友,没有人认同我的是非对错观念,你可知道我的心一点也不快乐!
一生唯有你是知己!夜阑静,有幸有你,与我共鸣。
韩愈在阳山想念孟郊的时候,803年孟郊任江南溧阳尉,他在这里想起与母亲分别时,母亲为他缝制衣服的身影,敌不过游子之伤,写了《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遂将母亲一起接到了溧阳奉养。他在这里时常以作诗为乐,作不出诗则不出门,故有“诗囚”之称,不事曹务,还被罚半俸,朝廷另找了个假尉代之。
此时,他在溧阳也为被贬连州的韩愈心痛,想为退之吟一诗,却只吟出行行眼泪,想为退之弹一曲,却只有悲伤剪弦:“春风朝夕起,吹绿日日深。试为连州吟,泪下不可禁。连山何连连,连天碧岑岑。哀猿哭花死,子规裂客心。兰芷结新佩,潇湘遗旧音。怨声能翦弦,坐拂零落琴。”
孟郊的情不像韩愈那么奔放,情一来,诗律就可冲破堤坝,只岸夹桃花生锦浪,湍湍沸沸泻进高山虚谷。孟郊的情节制在诗律里,韩愈称赞孟郊写诗“刿目鉥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意思是孟郊很注重艺术构思。我们从这首诗也可看出,此时孟郊情义汹涌,也要紧绷着压抑在诗词的精雕玉琢中,不失美感,却有矜持。
此时,就像很多次,退之安慰失意的自己一样,东野也安慰退之:“孤怀吐明月,众毁铄黄金。愿君保玄曜,壮志无自沉。”
如此,整日为退之吟诗,人们常常看见东野废尽公务,在池水之畔一个人喝酒一个人挥琴,裴回赋诗终日:“朝亦连州吟,暮亦连州吟。连州果有信,一纸万里心。开缄白云断,明月堕衣襟。南风嘶舜管,苦竹动猿音。万里愁一色,潇湘雨淫淫。两剑忽相触,双蛟恣浮沉。斗水正回斡,倒流安可禁。空愁江海信,惊浪隔相寻。”
日日吟诗,只想得到你的回应,果然收到你的信了,一开封缄,如见你断云恋岫,如见你心如明月,落入我怀中。一看你的信,如见舜管之歌南风,我见你心怀天下,如听猿音之动苦竹,我感你未酬之哀。我和你就像张华雷焕之剑,相触即化二龙相逐,击水回流不能禁。此刻徒然发愁你我惊涛相隔,一信难传也!
在溧阳的孟郊不会像汴州的韩愈为自己写一曲情歌,但他还是会写情诗,不要你做我足下之云,我要你做我身畔之龙,我们一起龙翔凤舞。
806年,孟郊客居长安。此时韩愈也回来了,见到孟郊的时候,韩愈委屈地对孟郊说:“自从别君来,远出遭巧谮。斑斑落春泪,浩浩浮秋浸。”他们在这短短相聚的日子里,频繁聚会,频繁斗诗,因为他们不知道下一秒,两个人又会天涯何方。
此时,他们的诗歌已在诗歌的江湖里达到了盟主地位,而他们的关系也空前莫逆,彼此心心相印,所以斗诗一首接着一首。见面的时候,要记《会合联句》,同睡在一起,要做《同宿联句》,见到秋雨要接《秋雨联句》,一起看斗鸡的时候要争《斗鸡联句》,纳凉的时候要写《纳凉联句》,一起去看鹅,也要斗一曲《看鹅联句》……
清人方世举《兰丛诗话》云:“韩、孟联句,是六朝以来联句所无者,无篇不奇,无韵不险,无出不扼抑人,无对不抵当住,真是国手对局。”
韩愈说:“生荣今分逾,死弃昔情任。”孟郊说:“欲知心同乐,双茧抽作纴。”他们的情在诗里,又不只在诗里,他们这一生很庆幸的就是自己是个高手,而幸运的是,还遇见了另一个高手,一起携手江湖。
清朝赵翼《瓯北诗话》说韩愈:“其赠东野诗云:‘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吾与东野生并世,如何复蹑二子踪?我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是又以李、杜自相期许。其心折东野,可谓至矣。盖昌黎本好为奇崛矞皇,而东野盘空硬语,妥帖排奡,趣尚略同,才力又相等,一旦相遇,遂不觉胶之投漆,相得无间,宜其倾倒之至也。”江湖之大,他只看见一人耳。
后来,孟郊被另一个官员聘请到洛阳做事,孟郊就离开了长安。韩愈在送孟郊走的时候,还是他最替孟郊难过,写下那著名的《送孟东野序》: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野,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
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鸣者也。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敚,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
世间大多事物不得其平就要鸣,草木无声,风吹动它而鸣;水没有声音,风吹荡它而鸣。水波涌起,是因为有外力激之;水流急速,是由于受到阻塞;水沸腾起来,是因为有火煮之。
钟磬本没有声音,敲击它才能鸣响。人发表言论也是这样,有不得已的感受后才会有言论,他的歌声是有思绪的,他的痛哭亦是因为有怀念。所以那些从口中发出的声音,大概都是因为心有不平吧!
音乐,把郁结于内心的东西向外抒发,然后选出那些善鸣的器物让它们鸣响。钟、磬、琴瑟、箫、笙、埙、鼓、木等八类乐器,是器物中善鸣的。
天的四时更迭也一样,选择那些善鸣的让他们为自己鸣响。所以利用鸟来为春天鸣,利用雷为夏天鸣,利用昆虫为秋天鸣,利用风为冬天鸣。春夏秋冬的推移,亦是因为它们必有不平的地方呵!
人也一样,其声音的精华是语言。而文辞对于语言,又是它的精华,所以就要选择那些善鸣者来为人间鸣响。
所以——
在唐尧、虞舜时代,贤士咎陶、能人大禹,他们是善鸣的,就用他们为这个时代鸣响。
那舜时代的音乐家夔不能用文辞来鸣,就用了乐舞《韶》来鸣。
夏王太康无道失了国,被后羿赶在了都城之外的土城安居,他的五个弟弟用《五子之歌》来鸣之,唱自己祖上大禹的功德:“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唯邦本,本固邦宁——我们的祖先大禹曾经训导子孙说,百姓是国家的根本,只有根本稳固了,国家才能安宁……”
在殷商为其政治、军事、文化、教育等都做出卓越贡献的大臣伊尹为殷商鸣,而被尊为儒学奠基人,孔子一生最崇敬的古代圣人之一周公则为周朝鸣。
等周朝衰微,孔子这些人开始鸣响,他们的言论影响深远,所以书上说“上天要让孔夫子成为制作法度晓谕人民的人”。在这之后,庄子就用他那广大而不着边际的文辞来鸣。
楚国是大国,当它灭亡了,就有屈原来鸣。而臧孙辰、孟轲、荀况,则是用儒家之道来鸣。杨朱、墨翟、管仲、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这一班人,都是用他们的学说来鸣。
秦朝的兴盛,有李斯鸣之。汉朝的时候,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是最善于鸣的。之后的魏、晋时,鸣的人都赶不上古代,然而也未曾绝断。这个时代即使是那些善鸣的,他们发出的声音清淡虚浮,他们的节奏短促急迫,他们的辞藻艳丽而悲伤,他们的志趣松懈而放肆,他们运用的言辞散乱而无章法……
而唐朝之所以有这般的天下,也是因为有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都能用他们的才能来为这个时代鸣响。生在他们后面的孟郊,也开始以他的诗来鸣——
“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三子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胜耶?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耶?”
在登第之前,孟郊是个梦想没有实现的失意者,而在这之后,他还是个梦想实现后的失意者。他一生没有太大的波峰,都是在低谷中流去。他甚至都没看到退之的显赫之时,就去世了,他给退之留下的永远是一个郁郁离去的背影,要让为他心痛的退之为他发出这著名的“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之悲。而他们两人在这个时代,都有不能言之苦。
一年后,韩愈也分司东都,赶来洛阳,与孟郊同寓有四年之久。上次韩愈在汴州,孟郊也去往汴州,这次孟郊在东都,韩愈也来到东都。不得不说,一次是巧合,两次就是有情有意了。
在洛阳,孟郊的母亲去世了,孟郊辞官,是年59岁。韩愈也离开洛阳,回到了长安,步步高升。孟郊一直都如他的诗:“我有赤令心,未得赤令官。终朝衡门下,忍志将筑弹。”
后来,孟郊的孩子也接连夭折了,连丧三子的孟郊非常伤心,写了一首《杏殇》,说:“杏殇,花乳也,霜翦而落。因悲昔婴,故作是诗。”
冻手莫弄珠,弄珠珠易飞。惊霜莫翦春,翦春无光辉。
零落小花乳,斓斑昔婴衣。拾之不盈把,日暮空悲归。
地上空拾星,枝上不见花。哀哀孤老人,戚戚无子家。
岂若没水凫,不如拾巢鸦。浪鷇破便飞,风雏袅相夸。
芳婴不复生,向物空悲嗟。
应是一线泪,入此春木心。枝枝不成花,片片落翦金。
春寿何可长,霜哀亦已深。常时洗芳泉,此日洗泪襟。
儿生月不明,儿死月始光。儿月两相夺,儿命果不长。
如何此英英,亦为吊苍苍。甘为堕地尘,不为末世芳。
……空遗旧日影,怨彼小书窗。
日本的小林一茶的女儿去世的时候,一茶也这么写过:“……她遂与舜花同谢此世。到了此刻虽然明知逝水不归,落花不再返枝,但无论怎样达观,终于难以断念的,正是这恩爱的羁绊。”此后他写得一首俳句,说孩子的去世如露垂芳草:
露水的世,
虽然是露水的世,
虽然是这样。
在长安的韩愈,想象着那个整日望着小书窗怀念孩子的孟郊,怕其悲痛过度,写一首天命诗劝他,其序云:“东野连产三子,不数日辄失之。几老,念无后以悲。其友人昌黎韩愈,惧其伤也,推天假其命以喻之。”
……天曰天地人,由来不相关。吾悬日与月,吾系星与辰。
日月相噬啮,星辰踣而颠。吾不女之罪,知非女由因。
且物各有分,孰能使之然。有子与无子,祸福未可原……
两个好友,一个直冲天霄,一个却如残花,低到尘埃里,渐渐萎谢。
孟郊的生命已经进入不断衰败的暮年。此刻,他很想念韩愈“前日远别离,今日生白发。欲知万里情,晓卧半床月。常恐百虫秋,使我芳草歇。”他跟正踌躇满志的韩愈说:“何以定交契,赠君高山石。何以保贞坚,赠君青松色。”送一块高山石,是要退之磨一片嵌岩,书千古光辉,铭万古深情。
韩愈正在江汉给孟郊写回诗,说会听孟郊的一句忠言:“众人尚肥华,志士多饥羸。愿君保此节,天意当察微。”这也是孟郊对知己最后的忠言,而韩愈回的也是此生他们互酬的最后一首诗:
江汉虽云广,乘舟渡无艰。流沙信难行,马足常往还。
凄风结冲波,狐裘能御寒。终宵处幽室,华烛光烂烂。
苟能行忠信,可以居夷蛮。嗟余与夫子,此义每所敦。
何为复见赠,缱绻在不谖。”
倥偬年华,缱绻不忘。他们一生如高山流水,如春风芳华,月白秋露,宋人李纲《梁溪集》云:“韩豪如春风,百卉开芳林;郊穷如秋露,候虫寒自吟;韩如铿金石,中作韶濩音;郊如击土鼓,淡薄意亦深。”
而清人方世举《兰丛诗话》云:“韩如出土鼎彝,土花剥蚀,清绿斑斓;孟如海外奇楠,枯槁根株,幽香缘结。”
他们是在一起的,他们的诗相称,他们的心相依,流水成章,高山俯首,高山长歌,流水瞻仰。
这是退之给东野的最后一首诗,也许孟郊都无缘见到,此时有人以官职相邀孟郊出仕,孟郊携家眷前往,病死在赴任途中。
是为814年。
因孟郊没有儿子,孟郊的夫人亲自到韩愈家报丧,韩愈当即在家设了孟郊灵位,在他灵前哭祭。当孟郊的朋友听到这个消息,都纷纷到韩愈为孟郊设的灵堂前吊唁。
之后,有人请韩愈替孟郊写墓志铭。韩愈是个写墓志铭的高手,一生为很多人写过墓志铭,有些人甚至到了请不到他写墓志铭而死不瞑目的地步。但是此刻,他却不忍为老友写这最后的一篇文章,哭说:“呜呼!吾尚忍铭吾友也夫!”
但当今世上,能为东野写这墓志铭的,除了退之,还能有谁?!
在兴元老百姓纷纷出资帮助下,孟家得以办理丧葬,而有人来跟韩愈催要墓志铭,说是不然就无法安葬死者。最终,韩愈写成《贞曜先生墓志铭》:
先生讳郊,字东野。父庭玢,娶裴氏女,而选为昆山尉,生先生及二季酆、郢而卒。先生生六七年,端序则见,长而愈骞,涵而揉之,内外完好,色夷气清,可畏而亲。及其为诗,刿目鉥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掏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惟其大玩于词,而与世抹杀,人皆劫劫,我独有余。有以后时开先生者,曰:“吾既挤而与之矣,其犹足存耶!”
年几五十,始以尊夫人之命,来集京师,从进士试,既得,即去。间四年,又命来,选为溧阳尉,迎侍溧上。去尉二年,而故相郑公尹河南,奏为水陆运从事,试协律郎,亲拜其母于门内。母卒五年,而郑公以节领兴元军,奏为其军参谋,试大理评事,挈其妻行之兴元,次于阌乡,暴疾卒,年六十四。买棺以敛,以二人舆归,酆、郢皆在江南。十月庚申,樊子合凡赠赙而葬之洛阳东其先人墓左,以余财附其家而供祀。
将葬,张籍曰:“先生揭德振华,于古有光,贤者故事有易名,况士哉!如曰‘贞曜先生’,则姓名字行有载,不待讲说而明。”皆曰:“然”。遂用之……
先生讳郊,字东野。父亲孟庭玢,娶裴姓女为妻,曾任昆山县尉,他在孟郊的两个弟弟孟酆、孟郢出生后就过世了。先生六七岁时就明白事理,成年以后更加超然出众。博览群书又求精深,修身行事接近完美,气色平和让人亲近又敬畏。他写诗触目惊心,条理清晰,精雕细琢,呕心沥血,神出鬼没,层出不穷。先生专心于文学创作,而把名利之心抹杀干净,人皆汲汲追求功名,独先生一人自得余味。有人劝先生可以在功名利禄上下点功夫,他却说:“我已把功名利禄让给别人,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在先生将近五十岁的时候,才遵照老母的意思到京城参加进士考试,登第之后,未任官又回去了。四年后,老母又命他进京待选,被任命为溧阳县尉,先生即把老母接到溧阳奉养。做了二年县尉后,前宰相郑公担任河南尹,推荐并起用先生任水陆运输属官,代理协律郎。到任后,又亲拜老母到门内。老母去世后五年,郑公统辖兴元军,奏请先生任随军参谋,代理大理评事。先生携妻子赴任兴元,抵阌乡时,暴病身亡,终年六十四岁。家人随即在当地买棺敛身,租用马车回归洛阳。其时他的弟弟孟酆、孟郢都在江南。十月庚申,樊子汇合各家所具丧仪将先生棺椁葬于洛阳东郊孟氏墓地,把剩余的钱交给其家人用作平时供祭。
将落葬时张籍提议:“先生事母竭尽孝道,做诗独树一帜,给古圣今贤增添了光彩。凡贤良之人故世都有谥名,何况先生这样的仕者?我提议用‘贞曜先生’为谥号,则先生的姓、名、字、操行都在其中了。只要一看这个谥号,不用说,就能知道先生的为人。”大家都说好,遂定下来用这个谥号……
宋朝《梁溪漫志》云:“自六朝诗人以来,古淡之风衰,流为绮靡,至唐尤甚。退之一世豪杰,而亦不能自拔于习俗。东野独一洗众陋,其诗高妙简古,力追汉魏作者。正如倡优杂沓前陈,众所趋奔,而有大人君子垂绅正笏,屹然中立,退之所以深嘉屡叹,而谓其不可及也。”
爱他镜破不改光,爱他兰死不改香;爱他讵知文字力,莫记日月迁;爱他一掬灵均泪,千年湘水文;爱他分明碧沙底,写出青天心;爱他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爱他忽惊明月钩,钩出珊瑚枝。灼灼不死花,蒙蒙长生丝;爱他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爱他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爱他的诗,爱他这个人。尽管他们相遇时,东野已经老了,但不妨碍他把情种下,所以退之的这种感情比爱情更纯粹,更深切。而东野遇见退之的时候,亦是千寻已久,才在知天命时找到这个命定的知己。
姜太公六十多岁才遇见周文王,黄忠六十岁跟刘备走,孔子七十多岁遇项橐,孙悟空五百岁遇见唐僧,白素贞一千多岁遇见她的爱人,东野遇见退之时,五十岁,人生已晚,遇见不晚,还可把情深种。人生,不怕旅途遥远,只怕错过遇见。
浩瀚天下,退之只愿跟东野双双齐飞,在他眼中,他们都是一对凤凰来仪:
双鸟海外来,飞飞到中州。一鸟落城市,一鸟集岩幽。
不得相伴鸣,尔来三千秋。两鸟各闭口,万象衔口头。
春风卷地起,百鸟皆飘浮。两鸟忽相逢,百日鸣不休。
有耳聒皆聋,有口反自羞。百舌旧饶声,从此恒低头。
得病不呻唤,泯默至死休。雷公告天公,百物须膏油。
自从两鸟鸣,聒乱雷声收。鬼神怕嘲咏,造化皆停留。
草木有微情,挑抉示九州。虫鼠诚微物,不堪苦诛求。
不停两鸟鸣,百物皆生愁。不停两鸟鸣,自此无春秋。
不停两鸟鸣,日月难旋輈。不停两鸟鸣,大法失九畴。
周公不为公,孔丘不为丘。天公怪两鸟,各捉一处囚。
百虫与百鸟,然后鸣啾啾。两鸟既别处,闭声省愆尤。
朝食千头龙,暮食千头牛。朝饮河生尘,暮饮海绝流。
还当三千秋,更起鸣相酬。
诗中不停的两鸟鸣,这是他和他的凤凰于飞,梧桐是依。
他的心,东野懂得,以《晓鹤》一曲回应他:
晓鹤弹古舌,婆罗门叫音。应吹天上律,不使尘中寻。
虚空梦皆断,歆唏安能禁。如开孤月口,似说明星心。
既非人间韵,枉作人间禽。不如相将去,碧落窠巢深。
所以韩愈对孟郊,其情苍然以深,而孟郊对韩愈,其心皦然以清。不如相将去,碧落窠巢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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