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爱过一个少年-I love you(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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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葛原,带着赎罪般的心,拼命存钱,试图实现自己对另一个女人的诺言。他搬到了一个更加简陋的地下室,冬天冷如冰窖,睡觉总是被冻醒;而夏天蚊子又可怕,不通风不能用杀虫剂,所以满墙都是死蚊子的血,褐红色一片。有一次迷迷蒙蒙醒来,发现墙脚上的洞口有老鼠在探头,很怕被咬,抖着手用报纸搓成球去堵住,惊魂未定,靠在墙上,心如死灰。那个时候想起季苍,觉得季苍一定会懂他的苦。可是季苍明明也没有跟他一起经历这样的苦。回想起他们在一起的岁月,明明动荡落魄,现在想来内心却是格外安宁,甚至觉得浪漫。他记得季苍怕黑,住地下室的时候要到一楼去用卫生间,每次都是要他举着蜡烛陪她一起,老房子的木楼梯,两个人走在上面嘎吱嘎吱响,烛火昏黄温暖,似不可追的昨日。

    一年后他研究生毕业,境遇也没有改变多少。一个毫无背景的华人,想在美国站稳脚跟,难于上青天。女友终于等不及他,在结婚前一晚给他打电话,痛哭流涕。他挂上电话,恍恍惚惚很久。

    他不是一个好人,有时优柔,有时长情,有时懦弱,有时又有盲目的决心。他只是一个男人。

    要找到季苍。下这个决心的时候心里突然有些胆怯。的确如此,人这样一个血肉之躯,抓住幸福比忍受痛苦更需百倍勇气。

    人海苍茫,这一找就是两年,葛原对季苍的了解少得可怜,只记得她说过老家在潮州一个县里,迷糊地去找过,一无所获。时间一天天过去,也想明白了一些道理。我们喜欢一个人,深爱,那么越过深爱之后呢,也不过是人海里相忘,各自怀着荒谬的旧伤口。

    葛原不找了,用精力爱上喝茶,访茶山,搜罗各地好茶,尤爱广东乌龙茶。那时季苍在美国,手里捧着小小一个茶壶,那茶叶的味道,他记得。白云苍狗,很多事都会改变,心境也平缓了很多。对季苍的牵挂只放在内心的一个小角落里。那个角落里的葛原,像一个固执的老头儿,留着一条晚清的辫子。没有想改变什么,只是想再见故人一面。

    有次在杭州的一个山野小饭馆里吃饭、喝酒,席间有一个妩媚的女子,醉眼多次看向他,他也心动。她醉了,唱起蔡琴的老歌:“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

    他的心动蓦地静了,偃旗息鼓,什么都听懂了,那歌里唱的,什么是破碎的脸,什么是浪花的手,讲的是人心里的一辈子。

    酒后,店主人端来一壶茶,他醉意迷蒙地喝,如梦初醒。季苍的味道,那年美国纽约贫穷的味道。

    “茶是一个故友送的。雪片稻花香,是唐宇和他的妻子一起做的,一年就做这一次冬茶。这香味独特吧,明明那么香,闻着却总能让人心里难过起来。”

    他们住在大质山的棋盘村,葛原辗转到的时候,只有唐宇一个人在,季苍外出,正好还有一日就归来。听说葛原是她在美国时的故友,挽留住下。

    而那时的季苍,夜宿在青城山的一个道观。临睡前站在走廊上看,偌大的道观里,到处黑沉沉的,只有一个中年道士拎着一盏风灯,前门后门地巡视,是这巨大黑暗中唯一亮的人影。季苍凄惶地站在那里,突然明白了在爱里,最极致的孤单也不过如此。

    当晚梦见葛原,梦中大雪,也是在这个道观,她提着风灯在梨花般的白月光里走下山,见他在那里等他,却是发不出声音,无法相认。

    梦见下雪,是有丧事。季苍醒来,心中难过。这几年,不知葛原过得好不好。

    然而世事宛转沉重至不可说,很多重逢是没有意义的,人这心里装着一辈子就够了。八年后他们的重逢,在这座偏远僻静的茶山,三月的茶山,满山的紫藤和映山红,春色正丰盛。他们却是萎谢了,能说些什么呢?故事早已被岁月掩埋,你还活着就好。

    季苍说:“我给你泡壶茶吧。你还没有喝过我泡的茶吧。”两个“吧”语气都很轻,好像怕惊扰了什么。语气也是平静的,那种平静,是告别了一切,再不回头。

    送葛原走,出了里屋,在敞亮的天井下站一会儿。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门框里,倚靠着门框,安静得像两尊佛。有一束阳光渐渐地打在他们的身上,季苍眼眶微湿。还能有这样一道光,把这么多年的风尘照得干干净净。还爱葛原吗?爱着,但那爱在岁月里只成了永世的牵挂,却再也没有开始的勇气。

    那束阳光转向了别处,葛原也就走了。

    那之后他的岁月和季苍再没有关联,像树长年轮一样专心老着自己的年纪。始终是飘飘荡荡,后来漂到了北京,也是冬日,朋友请他吃上海私房菜,觥筹交错间,服务员端出一盘草头圈子,他镇定地夹了一筷,却是五味杂陈。旁边的仿古唱机里放着京戏,朋友说那是余叔岩唱的《鱼肠剑》,依稀听得清一句“一事无成两鬓斑”。

    只那瞬,葛原想起前尘往事,想起永无机会报答的季苍,忽然被草头里浓厚的白酒味呛了,咳了几声,抬起头,泪光盈盈。

    未过半百的年纪,欲言却已有泪。葛原的手边是扶栏,湖水漆黑幽深,一层一层荡远。他好想纵身一跃,泅入那深深湖底,只因他记挂的、追缅的,都已深深沉没,此生不复重现。

    爱情由奢入俭难

    没有人教我们怎么去生活。

    我的爱情留下了很深的后遗症。

    当这种症状发作的时候,我会在家拿出一口小锅点上火,粗暴地拆开包装袋,把面饼丢进水里,再敲进一个鸡蛋,火腿肠掰成三段。当它们在这个小小的锅里会合,慢慢沸腾起来的时候,我的心就一点点平静下去。

    你知道泡面这样的食物很像失恋吗?当你寻求于它的时候,你很无助;撒调料包的时候会鼻酸;在失去食欲前把它赶紧吃掉,眼睛就被热气熏出了眼泪;你闻着头发里乱糟糟的气味,陷入了自暴自弃。

    我总在黄昏的时候犯病,那些时候,我抱着小锅坐在阳台的台阶上,浸在夕阳里一边看落日,一边把泡面一口一口吃掉。

    我能做好一整桌五颜六色的菜,可是我煮的泡面特别难吃。春天快要来了吧,天空又高又邈远,杨树的枝条打起毛茸茸的芽苞,隔壁人家低低地放着电视。我该去菜市场买新鲜的鱼和芦蒿,我的恋人也快要回来了。

    可是我什么都不想做,我痴痴地抱着我滚烫的泡面。

    我想念姚望。想念和难以下咽的泡面一样,都令人难过。

    我是苏美佳,2004年,我在四平的吉林师范大学读书,男朋友姚望在长春理工大学,每周我坐火车去看他,车票17元9角,车程1小时20分钟。这两所学校联姻数十年,为很多像我和姚望这样的男女生解决了恋爱问题。

    所以每周末的这趟火车都快热闹疯了,挤来挤去碰到的都是熟人。这个在画眉毛,那个在抹口红,我像个军师一样煞有介事地帮她们参谋。

    虽然我知道她们都是一帮重色轻友的浑蛋,只要火车一停,她们会像蝴蝶一样扑进男朋友的怀抱,并在我的平底鞋上留下柔软的脚印。可是我还是喜欢她们,望着她们就像在照镜子。

    这是一趟开往春天的火车。车轮哐当哐当地前进,满车厢暖暖的阳光。

    姚望在出站口等我,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兜里,松松垮垮地站在那里,漫不经心的模样。

    但是我能肯定他这个pose一定在镜子前拗了不下十次。每次见他我都好兴奋,猴子一样跳上他的背,圈着他的脖子,摘下他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撒娇地说:“我好想你啊。”

    他急忙把我扔下来:“苏美佳,走光啦!”

    姚望喊我“小猴子”,我们在长春公园里晒太阳喂鱼,晃晃悠悠一下午就过去了。经过一个老头摆的糖人摊,他给我买了一个孙悟空的糖人,走了几步,又买一大个粉嫩的棉花糖,嬉笑着说:“大圣爷,你看,你的筋斗云来喽。”

    我接过我的筋斗云,伸手摸他的笑脸,好暖好暖,也好怕它融化掉。

    在长春,离电影制片厂不远的地方还有那样的老式电影院,十几层的水泥楼梯,两大块军绿色的厚棉被隔开里外。在门口交几十元就可以在里面耗上一整天,想看几部就看几部,当然放映的多数是老片子,看太多遍了都看腻了。于是夏天的晚上,我们就坐在电影院外面的石阶上聊天,看星星,听身后传来男女主人公的声音,猜测故事讲到哪里了,到了都喜欢的情节,再一起手拉手钻回去。

    电影院小小的、旧旧的,暗红色的座椅,磨得褪了色的木地板,架在高处的放映机打一束明亮的光到幕布上,光经过之处,灰尘像跳舞一样欢快。有次到深夜人都走光了,我们在这样半晦半明的旧电影院里接吻,光把脸的影子打到荧幕上,和电影里的章能才与沈韶华映在一起,真令人难忘。

    我至今都记得那被光温暖的、急速旋舞的灰尘的气味,姚望的气味。

    而亲爱的姚望,我多么想在荧光飞舞的尘埃里再吻你一遍。它变成了一个愿望,变成了疲惫生活里唯一的梦想。

    毕业后,我跟着姚望去了南京,开始了我们向往很久的生活。我们有过穷得可怜的日子,好多天的晚饭都是泡面加鸡蛋,火腿肠掰成三段,好像那是很了不起的食物。我们也有比较“富庶”的日子,最有钱的时候,姚望花4千元淘了辆破桑塔纳,宣告进入有车一族。“有了桑塔纳,走遍天下都不怕!”

    姚望修好了车载CD,载着我上紫金山兜风。我们用炭火炉煮泡面,煮开水冲速溶咖啡,依偎在一条毛毯里等日出。南京的日出美得像把一盏落地灯一点一点旋亮。可是如果你见过吉林的日出,见过零下二十多度冬天的日出,你就不会再说什么了。你看那日出,就像看着神拎着一个打火机慢悠悠地烧冰块。

    这是我记忆中关于姚望的最后的一个快乐片段,之后我们就被湮没进无数的琐碎争吵中。

    我们知道怎样相爱,却没人教会我们如何生活。

    我低估了和一个男人共同生活的难度,并不只是并肩一起看日升日落、清晨的一个微笑、晚安的一个吻。从前我永远在恋爱,连一只碗都没有洗过;现在柴米油盐、工资房租,它们像妖怪一样一点一点吞噬着我们的爱情。姚望总是很疲倦的样子,他没完没了地加班,甚至完成了工作也愿意坐在办公室里发呆;他忘记了很多事情,不记得生日、节日、纪念日,好像人生就只剩下了这些鸡零狗碎。

    就好像你曾经喝惯了高浓度的烈酒,他最后偷偷换成了水,还很无赖地说:“我只有这个了。你不喝酒会死吗?”

    吵架失去理智时,我们会提分手,狼来了太多次没有人当真。可是最后一次谁也没有挽留谁,我们就这样分手了。

    我逃回了吉林,开始姚望还会给我打好多电话,道歉,回忆,畅想未来。可是每每他提出重新开始,让我回南京的时候,我就犹豫了,也害怕了。那些在吵架时互相伤害的恶毒话语仍然记忆深刻,我问自己:“真的还有勇气重走一遍吗?”渐渐地,姚望的电话少了,我们都开始没入各自的生活。我甚至开始去相亲。

    相亲其实是很好的爱情的开始,来的人大多成熟温和,向往婚姻。我比他们还多要一些,我还向往一丁点儿的爱。我遇到了丁毅,这个想法和我一样的男人。我们因着这一丁点儿的爱相处得很好。奇怪的是,你能接受一开始就单薄的爱,却接受不了一份爱由浓转淡。

    很多时候我还是会想姚望,甚至觉得遗忘姚望是一件可怕的事。可是想他的滋味并不好受,我像一个做了阑尾切除手术的人,时不时会觉得伤口若有似无地疼,可这种疼又疼得没有着落。

    姚望从我的朋友那听说我打算订婚的消息,从南京飞了过来,抱着一大束黄金百合站在我家楼下,花和人都冻僵了。我在窗帘后面看着他,往事一幕幕回转,我哭得快要喘不过气。然后姚望走了。

    直到深夜,我接到陌生人的电话。我赶去小饭馆,见到不省人事的姚望,躺在地上,抱着两只空的白酒瓶,表情痛苦地紧闭着眼。我把他安置在酒店,脱了鞋子盖好被子,用热毛巾擦他的脸。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半夜他醒过来,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苏美佳,我带了礼物来看你。”

    是一双玻璃丝袜和一件五彩花绸带流苏披肩,和电影里一模一样。

    《滚滚红尘》中那两人,围着这件披肩,哼着歌,轻轻拥抱,齐齐迈着醉生梦死的舞步,在楼台之上,朝朝暮暮。一万年太久,他们也懂得只争朝夕。

    可是我们呢?

    这世间并没有一条重回旧梦的道路,电影里都是骗人的。

    我们即使在这房间里跳舞、拥吻,也走不出这个房间。爱情曾一山一水走来,一分一秒等待。那么现在就是一山一水远行,一分一秒失去。我们的爱情,就像八十岁老太太脸上固执的红唇,像我们人生中一切徒劳却怎么也抓不住的东西。

    天快亮的时候,我毫无预兆地发烧,姚望陪我去医院挂水,轻轻握着我的手,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他说:“为什么有人谈恋爱吵一吵就过去了,为什么我们吵架却回不了头?”

    我笑了,扯开干裂的嘴唇,有一道小口子,很疼。想起以前生病他跑去找一个盐水瓶装满热水焐在我手里,也想起后来我自己一个人去挂水,枯坐半夜,一个电话都没有等来。偶尔也想过要回到他身边,只是这个念头一起,过往的心碎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由奢入俭那么艰难,爱情也一样。

    天大亮,是个大好的晴天。我还是哭了。姚望看着我,没有再说话,沉默地把我从病床上抱起来,往外走。

    “苏美佳,你会后悔吗?”他的下巴贴着我的头顶,这样问我。

    我摇了摇头。他继续说:“我很后悔。如果最后一次说分手的时候我对你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是不是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我也会想,那些像剑一样狠狠刺向对方的话我们是怎么说出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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