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爱过一个少年-I love you(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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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晓天那天特别快乐,原因自然是陈果,她从澳大利亚打电话给他,闲闲抱怨了几句生活,说了一句想念以前的日子。我不确定后面一句是不是王晓天杜撰。总之这个电话深深地鼓励了王晓天,他立刻放弃了一家公司的聘请,报雅思申请签证。

    我对王晓天几年的记忆最后都停留在那个盛夏傍晚,烧过陈果的明亮空气现在烧着王晓天,烧着烧着就把他烧进了晚霞里。

    整个大四,我拼命地打工,拼命地学英语,手臂上写满单词,在充斥着洋葱、沙拉和玉米气味的墨西哥餐厅里,我端盘子的时候都在背。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个黑人老外,店长找我过去当翻译,比画了半天都无果。我非常沮丧,突然发现我和王晓天之间,不只是中文和英文、中国和澳大利亚的距离,而是我爱他和他爱她的鸿沟。只有心如钢铁地去追求、不怕不哭,才有可能实现。

    我有些放弃了,像放弃钢琴、书法、名侦探柯南一样,心里慢慢放弃了追寻王晓天。

    一年又一年过去,实际上我并没有对他念念不忘,他反而如蜂蜜沉淀在我心里。当男朋友蠢笨时,想起我爱过这样一个飞扬的少年;男朋友粗枝大叶时,想起王晓天陪我在操场上一圈一圈走,听我讲心事。身边的人来了又去,日子也平淡,小心翼翼回味出的一丝甜意也带出漫长的伤感。王晓天的习惯我只留下了一样,就是冬至的那一个月必定要喝酒,只是再没找到当初的那种像踩在云上的快乐。

    后来我爱好喝酒,对爱越来越无力,最后成为一个依赖快递和外卖生活的宅女,后来我身边多出了好几个爱喝酒的人,然后有一天这其中的一个带回了我的故人。

    四年后的冬至那天,带回了故人。故人脸上有尘染般哀戚,但回来就好。

    我见到王晓天的时候他总是醉醺醺的,听说这几年他一直和一个比他长两岁的女人分分合合,都成了彼此的感情泥潭,难以抽身。我这次见到的他,早没有往昔的少年意气,总是不自觉锁着眉,抽烟喝酒,总是一副寥落模样。我们老朋友四年没见,各自人生曲折,我凝视歪头睡在沙发里的他,长长吁了口气,也不知是难过还是庆幸。走进浴室,拧了一块热毛巾帮他擦脸,他醉眼蒙眬地看着我,看了很久。我笑起来:“这小丫头喝醉了。我没有醉,看我走直线。”

    他握住了我的手,掌心像一块潮湿的木头,我多么想念。

    漫长的分离令我们几乎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可以聊,还好有酒,我和王晓天,还有我们的几个酒友,坐在有热空调的房间里,吃着撒了香菜末的羊肉汤,喝着绍兴黄酒。喝到半夜,身子靠在沙发上,感觉四肢越来越沉,心越来越轻。我看着王晓天傻傻地笑,反复叨叨一句话:“你能回来,真好,真好。”

    冬夜漫长,他安静地坐在客厅的一隅,看我在键盘上飞快地打字,和人聊旺旺赚钱。他把我的手抓过去和他比了比:“你的手掌真小,像小猫的爪子。”

    我反抓住他的手,不肯放。他有时候在我家过夜,我缩手缩脚依偎在他身边,第二天起来总是落枕。他发短信过来问:“我的小狗头还疼吗?”我连忙回:“疼一辈子才好呢。”

    我们从不提起陈果。

    雨季来临的时候,我家楼下的电梯里多了一只被淋得浑身湿透的流浪小狗,蜷缩在角落里,有时被人群带进电梯,吓得一直在抖,又因为贪恋里面的暖和,不愿意出来。王晓天叹了口气,说:“带回去养吧。”我虽然不喜欢动物,但他说好的,我总也觉得好。

    王晓天爱带我去吃夜宵,去时他开车,回来的时候他喝了点酒,就坐副驾驶。我们开着广播听午夜的音乐节目。天气一点点回暖,夜风中已有让人沉醉的暖意。有时到了家我们都不愿意下车,要握着手听完一首歌。王晓天在我身边常常笑,因为我是让他轻松的白尔,没有半点儿烦忧。像床头的一杯白开水,上学路上总经过的一家早餐铺,还有二十四小时亮着光的便利店。

    没有人问过我:“白尔,你难不难过?”

    他们说:最后所有的爱恨,都只变成午夜出租车上半分钟的失神。我坐在去王晓天家的出租车上,那半分钟能让我回想起刚刚发生的那一幕。

    手机在地板上嗡嗡地响,按掉了两次又锲而不舍地响起,王晓天挣扎着站起来,去洗手间接电话。你在意一个人,就只敢按掉她两次电话,因为害怕她从此再也不打来。

    我手脚并用,堵在电梯口不让他走,僵持了一阵儿,他无奈地看着我,“白尔,你不要这样。”我抱着他哭,泪痕把皮肤缩紧了,整张脸像干涸的土地,飞快地吸干了每一滴眼泪。可他还是无动于衷地走了。

    我跑下楼,在王晓天身后拦了一辆出租车。最后我们两辆车都停在一个有些陈旧的小区内,夜色很深,路边开出了那种常见又香浓的野花,使这个等待的夜晚显得更加平庸。

    可我的心里还在为王晓天开脱,他可能是去找一个更年轻的女孩,谈一场游刃有余的恋爱,就像他从前那样。谁愿意这样喜怒哀乐全攥在一个人手里呢?可是当我看到他踉跄地奔向那个楼道里走出来的瘦弱女人时,那似一张网兜头罩下来的难过还是压垮了我。一个人到底要被伤多少次才能对另一个人完全放弃期待,学会爱若难以放在手里,就把这双手放进心里?

    我去王晓天家里等他,小狗布雷听到声响立马跑出来黏在我的脚边,以为我要把它带回家。我恍惚地看着它,突然悲从中来,我和王晓天最好的日子,大概也只有它看到。

    凌晨时分的夜空是最压抑的,黑云压城城欲摧。王晓天最终还是没有回来,我在他家里里外外转了几圈,发现我要带走的全部东西只是牙刷和洗面奶。

    天快亮了,我开了客厅的一盏灯,坐在鞋柜旁,把王晓天的鞋子一只只拿出来擦干净。他穿43号的鞋,喜欢的款式穿得有些旧了,脚底的左侧被磨平很多;不喜欢的款式则仍然是崭新的。我一边擦,眼泪就流下来。我没有想到我们的时间这么短,我连一双新鞋都来不及为他买,而我们还要走那么漫长的人生路。

    后来关于王晓天的皆为听说,听说他为了陈果离家出走,听说他们最窘迫的时候要去朋友家蹭空调。慢慢地,这些听说也变少了,因为内心会有一层保护膜去屏蔽。

    有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境非常恐怖,醒过来时掌心全是泛白的指甲印。我惶惶地打开灯,天还没有亮,身旁空无一人,不过外面已是夏日清晨悦耳的鸟语花香。我忽然就心安了。

    停弦渡风雪归人

    人这心里有一辈子就够了。

    要过去很多年,还想起一个人,那时的想念,该是很真诚的了。不过岁月也凝霜,这么多年,早已把一颗爱慕的心,冻成了老柿。

    心也有鲜活饱满的时候,在2006年的美国纽约。

    两个年轻的中国学生,彭葛原和季苍,同住在老城区一间破败公寓的地下室,同是漂洋过海,年纪也相仿,却鲜少有来往。因为忙,也因为穷:时间都用来多看一页书,多打一份工;手头拮据得吃一顿肉都要下一番狠心,寒暄是需要礼尚往来的,都要用钱。不如做个冷漠的人,看上去拒人千里,无欲则刚。他们都只有一个念头,念完书,拿到学位,赶紧回国赚钱,火急火燎地赚钱。

    谁要这青春,这一无所有、穷得连快乐都没有的沮丧青春。

    纽约的冬天又那么漫长,总是大雪覆地,地下室的气窗只和地面齐平,雪大的时候这唯一的一处光亮就被掩盖了。每到那个时候,季苍都有一种感觉,觉得住在这里的人们都像是一只只藏起来的小松鼠,吃着少得可怜的食物,等待春天的到来。那么想的时候,心里倒是生出一点温暖来了。趴在气窗边向外看,远远看到葛原走过来,他的步子总是快的,像一只大号的松鼠。松鼠啪一下摔了一跤,站起来掸掉雪钻进了树洞。

    在一楼的公用厨房遇到他,季苍想起大松鼠的比喻,忍不住看着他笑了一下。葛原觉得这笑来得诧异,却也善意地提醒:“外面地上很滑,你待会儿去打工的时候走起来留点儿神。”

    说完,他准备回房间,手里提着一壶烧开的热水。季苍知道那就是他的晚饭,一块干得发硬的面包,就着家里带来的辣椒酱。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再灌一大杯热水,面包膨胀起来,就不容易饿了。然而也有坏处,辣椒酱吃得他满脸青春痘,变成了一只一点都不帅的松鼠。

    他们之间的交情很浅,然而那天季苍却挽留了他:“我待会儿做好吃的,你要一起吃点儿吗?草头圈子爱吃不?就是大肠,炒得油汪汪的。”

    葛原吞了一下口水。

    草头圈子是上海的老式菜,圈子就是大肠,草头在祖国大江南北的田头俯拾皆是,草头铺底,红烧的圈子盖在上面,又有肉香,又解油腻。季苍的奶奶是上海人,她耳濡目染也学了几招,而这道菜她最常做,因为在美国,外国人不爱吃大肠这类内脏,所以很便宜。那天,葛原只觉得那道菜香气太诱人,香得好像连吃了两碗米饭。吃人嘴短,他连连说季苍好话。其实哪有那么好吃,草头是超市里不要的,老得都掐不动,还不小心往菜里多倒了一点儿白酒,酒味略浓。

    大概是太久没有和别人一起吃过饭了,两个人都吃出了一点儿乡愁,又有一些心慌,好像身边的人就是在这个荒凉世界里能抓住的唯一的、温暖的事物。

    那一年的圣诞节他们两个人一起过,在超市里买了一瓶极便宜的干白,又狠下心切了一大块火腿,喜气洋洋地举了杯,在季苍的房间里席地而坐,大快朵颐。她是潮汕人,从家里带来的几颗水仙球一直养在瓷盆里,入冬后渐渐开了,此时室内有淡淡的香气,也给他们的贫寒增加了些微的诗意。

    葛原深深嗅了一口这冷香,笑着说:“你真是什么都能带到美国来啊。还带了什么好东西,让我瞧瞧。”

    还带了茶叶,大质山的凤凰单枞。他们潮汕人嗜茶如命,又生性悠闲,一锅粥能煮一个上午,一壶茶能喝一个下午。多好的日子,偏偏自己要跑出来。微醉的季苍傻傻地问自己:“我这么辛辛苦苦跑到这里,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葛原顿了顿,说:“为了明天。季苍,为了我们的远大前程。”

    他们扬手,又干了一杯。

    日子因为多了这样一个人而有了一些暖意。有时深夜葛原会去季苍打工的中国餐馆接她,一起走两个街区,回到他们的松鼠洞。每一次都会经过一家甜品店的后门,这个时候季苍会大口大口地吸气,把空气中剩余的烤面包的香气吸进来,因为那里的面包实在太好吃了,但也实在太贵。

    这个深夜,甜品店的后门开着,几个工人在搬运面粉、糖霜等原材料。远远看过去,糖霜如雪,连空气都是甜的。两个人就这样停下了脚步,葛原吻了季苍,她的嘴唇上沾着糖霜,异常甜蜜。

    因为爱情,也因为生计,两个人就这样住在了一起,剩下的房租开销可以用来改善伙食。那个小小的厨房在那一年成为季苍最幸福的小天地,因为有葛原和她相依为命。

    而葛原也从未闻过那么香的饭菜,那香气里包含着盛大的平静和卑微的生活之息,由柴米油盐构成的熨帖,叫人无限安慰。他们被渺小伤害,也被渺小安慰。

    从这一年冬天到下一年冬天,季苍躺在葛原怀里,地下室没有暖气,那片窄窄的气窗透着雪光。冬日里阳光都是冷的,泛着白,很吝啬地透过这灰败的窗,短短地照进来这一刻。季苍在那稍纵即逝的阳光里向葛原回忆她的家乡,那里有一个渡口叫停弦渡。传说司马相如曾经去过那里,在等候船夫之际,拨弄起琴弦来。船来,弦断,渡去,那么干净利落。

    季苍说:“我们快要回去了吧。真好。”

    只这么一小会儿,那吝啬的阳光已经消失了。葛原在心里想着别的一些事,季苍说要回家的时候,他没有附和。当季苍的眼睛看向他的眼睛的时候,他捏了捏她的手:“季苍,如果有机会,我想回报你。”

    季苍其实很傻,总是察觉不到一些很明显的地方;但这个时候季苍又特别聪明,听得出葛原的弦外之音。

    没有同样厚度的爱去回应的时候,才会想到要回报。

    2008年,祖国繁华如梦,季苍归乡,未衣锦,甚至有些落魄。

    葛原向她坦白,他出来以后就没有打算回去。在他的家乡还有一个拿每月工资资助他念书的女朋友,他与她约定等他在美国找到工作就接她过来。为了这渺茫的约定,他们熬过了一年又一年。

    他对季苍说“对不起”。季苍拦下了他的话:“你不用回报我。不会有那样的机会。”

    葛原送他去机场,两个人心里都难受,有千言万语,都如鲠在喉。季苍红了眼睛,脱下羽绒外套,把缝在最里面的一个口袋撕了,里面有不多不少的一叠美金。她塞进葛原的手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匮乏的年纪,如果感情可以用钱来表达,那么季苍就是倾家荡产。

    纽约的冬天总是多雪,行人都裹紧外套埋头匆匆赶路。葛原漫无目的地走在马路上,从未发现纽约也有这么落魄的时候。他茫然的背影,在寒冷的雪景里,走成了一个长镜头。

    这长镜头里还有两年,都是各自最苦的时候,却都自觉变成杳无音信的人。季苍在北上广这样的追梦城辗转,毫无依靠时女人若还没有钱,心里该是多么慌。季苍觉得那两年,她好像只为一个目标在奋斗,就是不要让自己心慌。一分一厘,赚得都辛苦。而关于葛原,太长时间过去了,她刻意忘记了他的联系方式,也忘记了曾经怎样心急如焚地分开一天就想要见到他。只是到午夜梦回,或是凌晨惊醒,那些人最脆弱的时候,会迷迷糊糊地想起他,某个过去的瞬间,一个眼神,像浪花的手,或者破碎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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