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少年

    我们没有恩仇，泯的都是过往岁月。

    一年一度的高中同学聚会，秦已棠没有出现，这让我有些黯然。

    应该还是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但是他没有音讯了好一阵儿，微博和朋友圈停止更新了好久，原来的手机号码还打得通，只是我和小秦早已不是可以随便打电话的关系了。

    小秦是我的初恋。

    而我对小秦的情感跨度，从暗恋到朋友，再到恋人，接近十年，几乎横跨了整个少年时代。小秦对我的影响太深了，以至于我们分手了好几年，我每次新交一个男朋友，总是不自觉地拿他和小秦对比。

    小秦是什么样的呢？就是那种少年时代就很辉煌的人，有一副好皮囊，又会百般武艺，无论老师还是同学都簇拥着他，十几岁的小秦在那个时候就体会到他的黄金时代，而后来很漫长的人生，他都是以同样的方式去延续这个时代。

    那个时候的小秦，坐在我的前桌，头发剪得短短的，在照进教室的阳光下，脑袋是一个毛茸茸的轮廓。他传试卷的时候总是懒得回头，把卷子举得高高的，然后哗地一松手，全砸中正奋笔疾书的我。小秦是好学生，但是很懒，听课从来不做笔记，老师要收上去检查时，他才临时抱佛脚，把我的抢过去，埋头狂抄。一边抄还一边嘲笑我，“顾舟你上课的注意力都用来抄老师板书了吧，笔记做得五颜六色的，考试分数怎么还这么低。”

    不过嘲笑归嘲笑，小秦去南禅寺买文具和练习册的时候，总是帮我带好多花花绿绿的彩色笔。

    小秦还爱嘲笑我的身高，我是高二（2）班唯一一个坐在后排的女生，小秦有的时候嘴贱，“顾舟，你以后再这么蹿个子，会不会找不到男朋友？”

    我说：“你给我滚。”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在和小秦的插科打诨中过去，给小秦整理过书桌，打球时买过冷饮，用玻璃绳编过手环，互相模仿家长签字……

    对小秦的暗恋也从没有被人发觉，我像一只松鼠，傻乎乎地守着冬天里的最后一颗橡果，偷偷地幸福着。

    直到高考完，大家一起吃散伙饭，在KTV的包厢里，不知道谁提议的，男生们都站成一排，闭上眼睛，而我们女生可以上前拥抱喜欢的人。怎么形容当时的感觉呢，就是一颗心怦怦怦地跳，按都按不住，好像快要跳到嗓子口。在第四个女生拥抱过小秦以后，我鼓起勇气跟在后面，也张开双臂，轻轻地拥抱我的小秦。

    而小秦，他凑在我的耳边说：“顾舟，谢谢你喜欢我。”

    那个夏天朴树变得很红，到处能听到他唱的《那些花儿》，而那个夏天结束的时候，我们也确实像歌里唱的那样，散落在天涯。

    我在南京，而小秦在上海。

    我一直在想我该如何回忆起我和小秦的这些过往，像一个作者，在大雨滂沱的夏日夜晚，等待一个小说的开头。我发愁地想着，然后饭店包厢的门打开了，一年多不见的小秦姗姗来迟。

    新的衣服，新的发型，新的香水味，还有和从前一样漂亮的眉毛和眼睛。崭新的小秦让我想起大学时第一次坐火车去上海时，看到的那个同样崭新的小秦。

    小秦后来为什么会和我在一起我有些说不清原因，可能是上大学以后我变漂亮了一些，可能是我和小秦最合拍，他心里的想法我都明白，又或者，只是因为在那么多喜欢小秦的人中，我是喜欢他最久的人，看过他所有的好时候。小秦和我在一起最舒服，也最安全。

    我跟小秦最要好的时候，每周末我们都要结伴去一个咖啡馆，南京的或是上海的。窗外是春、夏、秋、冬四季的变换，而屋内的我们在那个美好的小空间里腻着，你亲我一下，我亲你一下，像两条只会接吻的鱼。有一阵儿，小秦迷上了吉他，总是随身带着，练习许巍的歌。许巍也是那种不管多老，永远像少年人。许巍有一首《少年》，后来听起总是让我潸然：世界已过去多少年，如今的你们在哪里，经历着什么样的故事，什么样的幸福伤痛。我依然看到那些少年，站在九月新学期操场，仰望着天空清澈的眼神，想着无限的未来……

    时隔多年，我再见到小秦，那首歌的旋律，还有他当初不甚流畅的吉他声，像被自动按下了开关，在我的耳边轻轻地回荡起来，以至于我没有听到小秦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站起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小秦。

    小秦说：“顾舟，好久不见。”

    小秦，我们真的好久不见。

    小秦，你还记不记得，从前你爱我的时候，在六月连绵的雨天，跑了好几条街，去买我喜欢的茉莉花。小小的一把，用麻绳扎在牛皮纸里，从上海带到南京来送给我。我在车站等你的那个下午，在我的记忆中，也因而沾染上了茉莉的清香。

    后来没过多久，我和小秦就分手了，我一直以为分手的原因是因为小秦要去日本读研究生。就像结伴同行了一阵的旅行者最后分道扬镳，在爱情里，道不同的人，最后也是不相为谋的。过了好几年，我才想明白，我和小秦为什么会分手，因为我们不是同类人。我是一个务实的女人，想要安稳的生活，有安全感的收入和不生变故的家庭。而小秦，就像是一个少年后遗症患者，永远有不合时宜的天真、热情和自负。

    我和小秦，终究桥归桥、路归路，绝交了一年多，一直到2012年，才重新回到了朋友的位置上。

    2012年，小秦还在日本的时候，我去看过他一次，到的时候快深夜了，他来接我，在新宿车站给我买了一束花。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知道竟然还有鲜花自动售卖机这样的东西，大惊小怪地赞叹了好一会儿。小秦摸摸我的脑袋，心无芥蒂地笑起来。

    我在日本逗留了三天，他送我走，在机场抱了抱我，对我说：“保重啊，顾舟。”就那一瞬间，我好像就原谅了所有：漫长的岁月，对小秦的爱恋，失去后的绝望，还有越来越沉堕生活的我。

    在小秦的那一声保重中，我原谅了一切。

    我回国后不久，听说小秦恋爱了，是在地震时从学校走回救助站的路上认识的华裔女孩，在初识就经历患难，是一个很好的开端。我听着，心里有失落，但也知道那种失落，在比起刚刚失去小秦的时候，轻微得多。

    只是小秦还是常常让我有舍不得一个人的感觉。他在我心里，永远是那个十八岁的少年，而那个年纪，是最短暂的花朵，也是最长久的琥珀。

    2013年，小秦回到家乡，折腾了很久，在一个市口并不好，但幽静的地方开了一家咖啡馆。开业以后邀请我去，小秦的咖啡馆叫“时光仓库”，那个时候的他壮志雄心，还要开时光仓库的餐厅、时光仓库的民宿……关于时光的一切，你看小秦，他永远有少年的心，像黄金一样，像星星一样。我们坐在小秦的咖啡馆里，喝了好几杯咖啡，又喝了一点儿酒，仰头看到头顶是梵·高的星空，一个人要有多热爱自由、多么少年，才会在接近而立之年，在自己的头顶悬一片星空。

    我望着小秦的眼眶，热泪盈盈。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还是当年那个义气温柔的女孩，迷恋他喝酒吹牛的样子，那该有多好。可是属于我和小秦的美好时光，永远地过去了。

    后来我们还生活在同一座城市，有共同的朋友，偶尔有联络，不算失散。比起那些相忘的怨侣，幸运得多。只是我知道，我们再也没有在心底真正重逢。我所拥有的，只是他的过去。

    小秦的咖啡馆开了将近一年，维持不下去，最后转手卖掉了。不过他在那一年学了好多手艺，于是在恢复自由之后，他走上了一条更自由的道路，开始满世界乱跑。

    我们很久没有见面，直到同学会快散场时，他终于出现。与我喝了几杯酒，好像一笑泯恩仇。我们没有恩仇，泯的都是过往岁月。

    小秦跟我讲他三十岁生日，一个人在北极看极光，感到天地辽阔，也感到一些孤独。我们坐在饭店外面的石阶上，一上一下，和小秦距离一个台阶。

    我说：“小秦，你幸福吗？快乐吗？”

    小秦说：“那当然啦。”他回答得毫不犹豫。

    再见小秦，令我内心满足，我还爱小秦吗？大抵是不爱了，我眷恋我们的过去。而我要承认的是，在过去的岁月中，真正藏于我心间的人，也只有小秦一个。

    深夜了，小秦和我告别，从几层石阶上敏捷地跳下去，拍了拍牛仔裤上的尘土，轻松地走了。我望着小秦的背影，心里的一些声响渐渐消音。像茶盖轻阖上盖碗，那么温柔又圆满。

    如果年岁是一条河的话，那么小秦，大概就是那个不肯过江东的少年英雄吧。

    再见，小秦。

    莫失莫忘

    我在等一个大事件，把我带回你身边。

    若干年以后，如果有人回忆起2013年的春天，他也许可以这样开头：那一年，广州连续下了49天的雨；北京空气里的雾霾飘了32天；有人在南京的酒吧包场看新闻联播里的第一夫人；香港汇集了200万只纸鹤纪念哥哥；H7N9禽流感渐渐带来非典式的恐慌，也许恋人接吻都要戴着口罩。

    但是对我来说，2013年的春天只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我终于开了一间酒吧，他可以永远永远在里面唱他爱的李宗盛，喝他爱的伏特加，遥望他爱的女孩。可是我爱的男人，他离开了我。

    我和姜东缱绻了十年，这十年中，无论骂多脏的话，打多狠的架，喝多烂的酒，撒多难堪的泼，甚至这中间有几年我们负气让彼此打探不到任何一点儿自己的消息，我仍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就是我们完不了，还得回到彼此身边，被爱情折磨，像两只灰扑扑的老鼠被命运这只大白猫玩弄于股掌。

    可是这次不一样，当他在亮得发白的阳光里跟我挥挥手说再见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终于被剪断了，可它要回来的路很长很长，所以痛感在很久以后才降临。

    那天我盛装打扮，穿了一条探戈红的裙子，我以为我们会重修旧好。因为这2013年的春天和十年前的春天太相似了，都是和平年代里的一点兵荒马乱的岁月。人在这样的年月里，才会突然敬畏神灵，变得天使般宽容善良，只念旧情，不计前嫌。

    不过也是有一些预兆的，比如我今天早晨急急忙忙走过天桥的时候，被那个半瞎的算命老头拉住，他故弄玄虚地说：“你命犯寡妇年，今年你和你男朋友还是结不了婚，你把我的桃花引服下，可化解。”

    我想，如果花这几百元，结局是不是可以不一样？

    村上春树书里有一句话我一直记得，他说：“时间是无法往后退的，如果过去的那个时候有什么差错的话，就会以错误的样子凝固下来。”所以我一直在想，如果十年前的那个午后，我没有从放顾长卫《立春》的观影课上逃出来，我没有见到伸长手脚在学院门口石梯上抽烟的姜东，又或者我当时的男朋友张远没有把他介绍给我认识的话，那么这十年是不是就会变得短而快乐呢？像江南每一年的春天，短而明媚，是最好的时光。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很没意思的片子对不对？一辈子想着生命里没有的东西，人该多痛苦啊。”他看了我一眼，递给我一支烟，“抽不？”

    我坐下来，接了过来。于是，穿着白T恤、黑裤子的姜东，和穿着背带裤、剪着蘑菇头的我坐在共有47级的石梯上迎风抽烟。那是2003年，文艺青年是个非常吃香的群体。总有人要为文艺女青年递上第一支烟的。递给我的那个人是姜东。

    后来下课了，张远走出来看到我们，大惊小怪地说：“嘿，你们怎么抽上了啊？杜尚，这就是我要介绍给你认识的学长，特牛，我就是要到他的乐队里去打架子鼓。”

    我可以确定，在张远出现以前的那几支烟的时间里，有一些挺美好的东西在滋生，可是当他出现时，它们就乖巧地熄灭了。我和姜东对看一眼，目光里流露出某种遗憾。

    我一直认为姜东对我一见钟情，后来他也对我非常好。可是一直到几年以后，他才告诉我，那个时候他会对我好，单纯地只是想跟我上床；他对我第一眼移不开眼睛，只因为我长得像他的初恋女友。

    后来他连骗都不愿意骗我，总对我说实话。我受不了他这样。

    香奈儿说：“在爱情里，女人都是顺从的婊子。”我在姜东面前太早地脱下我的衣服，令他看轻我。所以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所有的努力都是把我在他面前脱掉的衣服一件件穿回去。

    终于我可以站在同一个高度与他对视，我对他的爱，渐渐有了尊严。

    姜东的乐队在过年那一阵儿赚了不少钱，于是我们一群人得以挥霍着去新疆的阿勒泰旅游。那是2003年，还没有一个叫李娟的人散文写得那么好，让阿勒泰成为文艺青年心中又一个神往的地方。那一年的阿勒泰非常宁静，我们从布尔津包车去看五彩滩，高山逶迤，草原辽阔，额尔齐斯河闪烁着宝石一样的光泽。一路姜东都显得有些沉默，抱着两只手在胸口，像一只灰鸽子，疲倦地垂着眼睛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我们旅行的最后一站是额尔古纳市的室韦，一个俄罗斯民族乡，充满了异国情调。整个小镇绿草如茵，繁花似锦，隔着一条河就能看到俄罗斯小镇奥洛奇。傍晚的时候，静静的界河，宁静的小镇，殷红的晚霞笼罩着山冈，姜东坐在这样的风景里，背影显得孤单而忧伤。他轻轻哼起了民歌《三套车》。

    后来我知道，姜东的那个初恋女友就在俄罗斯，姜东没有钱，也放不下尊严去看她，所以他在一个离俄罗斯最近的中国小镇上，像一头牛反刍草料一样，艰难又愉悦地反刍着他的思念，并把这种思念美妙地展示给我，令我无可避免地爱上他。

    我的爱情开始得很美，因为就在那一天“非典”爆发了，整个国家的人心惶惶和我内心的人仰马翻相映衬，为我的爱情染上了壮丽的色彩。那天晚上我发起了高烧，不幸的是，我的男朋友张远和乐队的其他人把我丢在镇上，连夜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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