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陈飞白和我们有些疏远,一个月都没凑在一起吃顿饭。用小赖的话说就是翻篇了,大家该干吗干吗去。大二的寒假我最后一个回家,留在上海做几场车展的秀,收了工裹着盖住脚的羽绒服走出来,外面天寒地冻,几个姐妹嚷着吃夜宵,我在地上蹦蹦跳跳,直喊冷,一转头,看到陈飞白一身黑大衣,双手插口袋,模特般站在那里。
几个月没见了吧,竟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动,差点儿冲上去熊抱一把,但还是忍住了,冲着他傻傻地笑。
我赶半夜的火车,来不及吃大餐,他只好陪我回学校收拾行李,宿舍空落落的,陈飞白有些拘谨地坐在绣花的书桌前,我打了一盆热水泡脚,站了整整三天,一双战乱的脚,鲜艳的趾甲盖,厚厚的老茧,像我的生活,灰扑扑的底子,红火的表象,所以每次回乡都令我内心伤悲,因为被打回了原形。
我让他把毛巾和创可贴递给我,他却直接伸过手把我的脚捞起来,轻柔地拭干,大拇指摩挲着硬硬的茧。
“很难看吧?”我尴尬地笑了笑。
他抬眼看我:“孔真,你不要学坏。”
他开车送我去上海站,一路静默,只有浓重的夜和渐渐幽微的电台,“有人忘了,有人哭了,哪一种未来,可以拍手……”我把脸扭向窗外,一阵酸涩。
除夕夜在老家收到一个未署名的包裹,是一双软软的小羊皮平底鞋,那些破皮的地方早已愈合,我抹上乳霜,轻轻地把脚放进鞋里。
2007年的彭丽媛还不是第一夫人,绰约地在春晚上一首《美人吟》唱得我心里甜出蜜:“自古美女爱英雄,一诺千金到尽头……”
过完年回到上海约见面,定在陈飞白家门口的天桥见,结果那儿有两座天桥,突然来了一场暴雨,他在电话里喊:“你待在那里别动,我过来找你。”我没忍住,一颗心剧烈地跳,冲进雨里找他,然后我们就在路口撞到了一起,都淋成落汤鸡,却傻乐个不停,雨打得脸生疼,他把我藏进了怀里。
没有渐生好感,没有暧昧,没有表白,我们突然在一起了,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像一个人突然死掉。是命运里摆好的一把刀,没有预告,只有结结实实的经历。
小赖和绣花最初说:“孔真啊,你这是把紧箍咒安到孙猴子头上了。”后来目睹我那几年的号啕大哭、没行没状,都失了言语。直至毕业四散,几次零星重逢,她们都在人海里捞起新的东西,只有我还与陈飞白百般纠葛。绣花问我后不后悔,我答不出来。虽然心知这爱,从最初就是现出败路的模样,可他却是我年轻时遇到的对我最好的人。我还像从前,有钱了一定对他好,没钱时拼命给他爱。
我从不会找不到陈飞白,电话没人接的时候我就坐在地板上锲而不舍地打几十个,终于接通,他在那头声音疲倦:“孔真,我只是在应酬。”我握着烫耳的手机,拦车出门,挨个找他常去的几个会所,找到了就蹲在他的车旁,像一只流浪狗巴巴地等他出来。有几次他生气,熟视无睹地走过,开了车就走,却又在半个小时后折回来,皱紧了眉头把我揽进怀里。
最艰难的那一阵儿是在大四,我受不了他连轴转的声色应酬,他看不惯我接活总靠青春吃饭,大吵、冷战,再和好,成了那一阵儿我们的死循环。吵得最厉害的时候深夜我把他赶出家门,他负气下楼,把车马达拉得震天响,呼啸而去,轰隆轰隆在小区楼下绕了好几圈,最后终于没有了声响。后半夜雷声大作,次日出门,一地落花,陈飞白的车静静地停在树下,一身粉色花瓣,他调低了座椅,缩手缩脚地睡着。我哀哀地扒着窗玻璃,落下泪来,我们还有很多感情,可我们无法相处。
我决意冷静一阵儿,虽然我们之间提冷静早已成了狼来了,没有人会相信。
但是陈飞白第二天就走了,直飞菲律宾长滩,他的行踪还是几天后我从他员工那里得知的,一走就是一个多月,我从最初为他担惊受怕到后来不得不接受我被他不动声色地甩了的这个事实。绣花、小赖陪我喝半夜的酒,最后都抱在一起哭成一团,我不知道她们想起了谁,可能都是兔死狐悲吧。
学校空了小半,毕业班的同学大部分出去实习了,有人签了公司,有人接了当枪手的活,还有人转行去了广告公司,我收拾了行李跟小赖去了北京,那么大的一座城市,容得下最有野心的政客,自然也能收留几个失魂落魄的人。我几乎是像一棵树立马扎到了土地,深深抓住能让我双脚站立的东西。我热爱北京,忽略它的雾霾、堵车、天价的房子,纯真地爱着它的胸怀、广大和温暖。就像我从前爱着那谁,只因他对我青睐有加;我爱陈飞白,爱他那个冬天给我的暖。我好像总是这样,怀着感恩的心去爱一个人,难怪被人看轻。
后来我在北京的那几年,是自强自立,对自己冷酷至不近人情。2013年,当我终于拥有国外旅游公司的福利,我去了日本,孑然一身坐在枯山水喝茶晒太阳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陈飞白,一个人见过越多好山好水,越不会执着于人事,风景流转,四季回旋,执念多么令人痛苦。
然而有句话令人潸然: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说尽了爱里的遗憾、怅惘。到了听得懂李宗盛的年纪,得不到和已失去,都沉在心底,爱慕往事又无法回头。
2013年的年末,旧友在上海聚首,听到关于陈飞白的一些事,知晓几年前他失踪的那一个月是因为带几对新人去长滩办海岛婚礼,被当地政府当成非法入境扣押了一个多月,回来后忙着止损,等到他终于想到要找我的时候,一切已无可挽回。换一个城市换一个号码,我已成为人海里的一根针。
“那一阵儿难扛,你也走了,公司不成样子,整晚睡不着,头发剃短了都看得出白发。”再见时陈飞白声音低低的,没了遗憾只有无奈。
我们无法埋怨当年,当年的情与爱都是大势已去,有一日挨一日,终有烧到头的一天。
变老的陈飞白和更为世故的孔真坐在车厢里寂寂地沉默着,气候荒寒,却是一天的亮星,流淌成河。
车里还放着我从前为他刻的碟,他喜欢的陈升幽幽地唱着:“也许有天我拥有满天太阳,却一样在幽暗的夜里醒来……”我想起我二十三岁时,鼻梁上架副大墨镜,开最大的音响,踩最猛的油门,兴高采烈地飞驰在上海最宽阔的马路上。那个时候身边也是他,手握一罐冰啤酒,敞开领子的白衬衫,年轻得像一个少年。那个时候我们多么畅快。
想到从前,我木木地望着窗外,泣不成声。陈飞白停下了车,宽厚的手掌轻抚我的头,“我大不如前了,但你越来越好。孔真,你得往前走,不要回头看。”
后来他真的是每况愈下,只有留在上海的绣花有他的一点消息,说2013年“国八条”出台以后,他的旅游公司受到重创,走得只剩下两个人。我在电话里听着,心下凄凉。
我在北京遇到陈飞白的那天,是我这几年最意气风发的一天,加了薪,去4S店提走新车,带了一帮朋友去吃火锅庆祝。我在火锅店猝然见到他,弯腰给人敬酒,一杯接一杯白的,像一个毛头小子,在酒桌上讨着生活,脸上的皱纹满是风霜。
像往事重演,他要赶午夜的火车回去,我开车送他去车站,不认识路,开错好几回,我还没上牌,开错了就直接转回去,还闯了一个红灯。他静静地坐在一旁,也不说我莽撞,醉醺醺地哼起了歌,好像我们之间从没有争吵、错过,也没有分离,时间宽容,所有的错因为没上牌可以随意纠正。
他对我说:“孔真,你保重啊。”这时现出颓唐神色,老了很多,像作一个永别。我不知道他在告别我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失去什么。在那一刻,我明白我的青春完了。往后是另一个阶段,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藏起他们的坏和所有午夜梦回的东西,去过余生。
我在停车场待了很久很久,这晚北京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星。我身边没有伴,我也没有岁月可回头。青春像下了一场大雪,白茫茫里,什么都没了。
离开我以后,他也在自己的岁月里平安老去了。
最好的告别
爱是无伤于人,亦无伤于己的邻人之情。
年轻时,你想过要永远追随一个人吗?和真想过。
小美国叫王宏亮,是个ABC,长到十三岁才第一次回国,中文说得磕磕绊绊,又长得那么讨喜。让人看了真是揪心,就像舍不得看一个漂亮孩子独自学走路摔跤一样。这是小美国刚进他们外国语A班时所有同学的普遍感受。和真当然也不例外。
小美国给大家发漂亮的瑞士巧克力。外国语学校多是这样家境好的孩子,小大人们都见过了世面,见怪不怪。但是和真不一样,她属于这个学校的另一个群体,是外国语为了提高学校的升学率,从本市各处的学校中挑选出来的尖子生。作为回报,这一部分学生的大部分学费都是减免的,还能享受媲美星级饭店的宿舍服务。和真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巧克力,一个个酒瓶的形状,据说里面还有真的洋酒。不知道这样的巧克力吃多了会不会醉呢?和真手里有三个,她不舍得一个人独享。她决定把它们藏起来,等到放寒假的时候带回去给奶奶开开“洋荤”。
小美国抱着他的耐克书包在和真身边坐下,已经开始上课了,他用蹩脚的中文悄悄问她:“你不喜欢吃chocolate?”
和真看着他,笑了笑。和真是全班唯一穿校服的女生,衣服的颜色很淡,五官也很淡,笑容也是淡淡的。小美国后来受和真影响,深爱上中文,在一本书里看到这么一句话——像一株白茉莉不明不白地放着香。他觉得说的就是和真。赵和真,他的新同桌,也是他回国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小美国又指着桌子上一条用修正液画出的歪歪扭扭的线,问和真这是什么。
和真跟他怎么也解释不通什么是“三八线”,于是只好告诉他:“是像柏林围墙一样的,把两边的人分隔开来。”
小美国听懂了,但是有些不高兴。他把书包里剩下的所有巧克力都放到和真的桌肚子里。他说:“这些可以把柏林墙推倒吗?”
和真突然就被感动。小美国是个真挚得不得了的人,像她冬天去老师办公室交作业时见到的那盆水仙花,放在暖暖的玻璃桌子上,天真地绽放,吐露香气。
你有机会和一个人做几年同桌呢?不,应该是说这种邻人的位置。从初一到高三,还有之后很长的一段人生,和真几乎都要深信不疑,这就是她在小美国身边的位置。她甚至觉得,越喜欢一个人,就越只想要做他一辈子的邻居。像蜗牛和它的壳一样,坚持得再久一点,变成了乌龟的壳。就像和真自己在日记本里写的:爱应该是无伤于他人,亦无伤于己的邻人之情。
她和小美国一直写交换日记,小美国就曾指着这段话要她解释一下。和真又是淡淡地笑:“你中文再学好一些就看得懂了。”
小美国一直都很崇拜和真,他觉得和真坚强自尊,很轻松地就能考第一名,读了好多书,还会写文章。和真能把《诗经》从头背到尾,“挑兮达兮,在城阙兮”,这样一句话,小美国是在很多年以后才知道它是说:我在城头走来走去,盼望你的到来。他从不知和真等候了他很多年。不怪他,怪和真,少女时代的和真就捏着股劲,不露情,不示弱,从她月假经常留守在学校就看得出来,在满学校贵得咂舌的私家车把校门口堵得水泄不通时,和真觉得一个人伶仃地在门口等一小时才有一班的公车实在是太伤自尊。她可以在交换日记中和小美国分享她的梦想、动容的句子、感同身受的歌曲,但是关于这些生命里灰暗如旧墙的底色,她死也不肯说。所以不怪小美国不理解她为什么不愿意回家,和真不回家,小美国就吃不到只有和真家里才有的春笋蛋饼,就着这个小菜,小美国可以吃下两碗白米饭,可惜他家里的保姆永远做不出这个味道。
中文中有“敝帚自珍”这个成语,说的也是和真。和真把她那个在太湖边上的家形容得很美,有院子,春有玉兰秋有桂花,香味都是醇醇的,有一口井,有石头砌的小鱼塘,还有一只小煤炉,奶奶在上面炖白花花的鱼汤,小美国爱吃的春笋蛋饼也是在这上面慢工出细活做出来的。但是说得再天花乱坠也是没有底气的,小美国无数次表达过要去和真家做客的愿望,和真都编了无数的理由。倒三班公车,三个小时才能到家,够小美国港澳游了吧。何况让小美国坐脏兮兮、又破又慢的公车,和真觉得是王子与贫儿的那个故事,最后各自回归本来的命运,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呀。
和真很早就熟稔张爱玲的刻薄劲儿,张女士说过:“穷人和有钱人凑热闹,就像下雨天跟人合撑伞,湿得更厉害。”
要知道,和真曾经也鼓起勇气想走进小美国的世界,她在心里暗暗地说:“就去看一下而已,马上回来,保证不迷路。”
那是高二,小美国过生日,因为之前他得了一个很了不起的数学竞赛奖,所以他妈妈奖励他一个特别盛大的像大人一样的生日派对,还有乐队,可以跳华尔兹,多么令人兴奋啊!小美国一天要让和真保证好几次,一定要来,一定要来。和真答应了,本来她就准备好了礼物,小美国的女神——莫文蔚的新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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