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犹存

    墙角边晾着一只只刷干净的红色木制马桶。屋门口妇女们用蒲扇在扇自家的煤炉。公用的自来水管旁，一位妇人用一只与马桶同样质地的红色木制圆盆在搓洗衣服。

    我走进无锡市古运河边的船厂里，便觉得好像走进了上海的“下只角”（上海人把居住条件差的地段叫做下只角）。这马桶，这煤炉，这使我深恶痛绝不堪想象的一切，偏偏叫我这个上海人感到一种亲切的辛酸一种温暖的凄然。我望着可亲可爱的马桶煤炉间的人们，而他们也在打量我，隔膜地，如同打量外人外国人外星人。

    这种目光，只有在与外部世界比较隔绝的地方才有，可这里是无锡市！船厂里的房子，木结构，细小的术格窗户，或是上半部可以支起的木窗。我问这些房子有多少年头了，答曰100年。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没有反应。因为我们文明古国的历史太长。这100多年不过是个零头。再一想，100多年相当于半部美国史了。美国一百多年前是南北战争，解放黑奴。我国100多年前是清朝，100多年后，还有马桶加煤炉。我问一位坐在阳光下看小人书的老人，在这屋住多久了？他说他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那三代，都住这屋。他自己又是三代了。儿子，孙子。前后六代人，还没挪动过。小时候他听人说这一带住过长毛。解放后才知道，长毛就是太平天国，就是农民起义。

    他笑着，如同冬日一般平和安谧。好像“长毛”不过是昨天的事。那么今天还有些什么事呢？旁边一家门框上钉着一块铁皮，上写：液化气用户。还编若用户的号，提醒安全用气。足见这里液化气之稀少，所以尤其地觉得液化气罐之危险，已形同原子弹。我问邻近这家的一能大伯，我说你们家什么时候会有液化气呢？他说快了，兴许明年要有供应了。如果几十年几百年都没有液化气，一年后就有，可不是快了！他的笑，也是那么平和那么安谧。

    如果明年他还用不上液化气呢？他还会这么平和地笑。我想是的。他们对现代化的要求不那么迫切。他们望着家门口古运河里一日好几趟的外宾游船，大概觉得他们看外宾看个稀罕，如同外宾看他们看个稀罕。然后外国人还是外国人，船厂里人还是船厂里人。

    古运河年复一年地流淌，船广里人年复一年地平和。犹存古风，古风犹存。

    霹雳舞星

    离开船厂时，我偶然认识了一位霹雳舞星。他在今年4月举行的无锡市霹雳舞大奖赛中得了第一。有200人参赛呢！他其实今年初才学霹雳舞。他曾经4次获得全国双人技巧冠军，在国际技巧比赛中也获过金牌、银牌。他母亲是工龄30年的医生，工资没有他高。母亲认为应该他的工资高，他也认为应该。

    他每次拿下金牌后，高兴两天，然后又要从头来——从新的起点从头来。一个新动作，做上万次，摔上千次。前两年江西一位同行，做动作时摔死了。湖南也摔死过一个女运动员，少女。他么，从脚尖到脖子都是伤，还是继续摔。因为只有两种选择：或是不怕死地摔，或是不敢摔地下来。前一种，是运动员性格。

    他学霹露舞，也是这么学。而霹雳舞之惊、之险、之难、之拼、之富于刺激性、之利于自我表现，正可焕发我们的运动员性格。中国需要焕发运动员性格。古风犹存的船厂里和穿着迷彩服走着太空步的霹雳舞星，交织着1988年无锡的文化背景。

    专业逼债队

    有人说无锡是鱼米之乡，江浙历来是皇粮供奉地。1987年，广州上交13个亿，而无锡倒交了18.3个亿，无锡的生产总值在全国城市中占第5位。

    又有人说，无锡现在米很紧张，光凭米票买不到米，还要凭无锡市的供应证。原因之一是农民不屑于务农。我们从全民轻商走向了全民务商。

    又有人说，全国最富的3个县中无锡市管辖的县就占了两个。无锡农村的乡镇企业有钱，除了原子弹买不来，中央委员买不来，其他都能买到。

    又有人说，多镇企业一下起来那么多，能源更供不上了。譬如说起无锡人们往往会想到无锡冼衣机厂生产的顶顶有名的小天鹅洗衣机。小天鹅自当和无锡同患难，共命运。今夏供电紧张，小天鹅厂先是一周停电3天供电4天，后来停2天供5天，停电一天该厂损失二三十万元。小天鹅的零部件靠100多厂家供给。只要有一家厂家停电太多供不上货，整机就无法组装。小天鹅厂的人们出去要电，自己用柴油机发电。电，电，电，电。在用电的低谷发展越来越高档的家用电器。

    有人说，有企业法就好了。

    又有人说，企业法不是企业家的事，是政府的事。企业在社会多种作用力的合力下求生存。譬如小天鹅厂，今年三四月成立了专业催款队伍。小天鹅销出去了，钱款不汇来，只好去逼债。某地有一家所谓友谊商店，从无锡进小天鹅冼衣机去顶他们欠的款项。专业逼债队闻讯赶去，把友谊商店的彩电，冰箱，收录机封存了抵款。也有些商店不是故意欠债而是银行没款给提。互相欠，互相拖，互相套用，年底，互相当杨白劳。

    有人说，1988年席卷全国的抢购热，把全国积压的800多万台洗衣机一下卖了出去。小天鹅擞电脑全自动洗衣机本来就供不应求，小天鹅是用户的骄子了。

    又有人说，我们素有一刀切一窝风的热情。家电企业首当其冲。1984年全国呼拉一下有了340家洗衣机厂。1982、1984年，光是江苏就有80多家电扇厂。洗衣机厂，1986年淘汰到108家，1988年淘汰到74家。最后能剩几家呢？日本有六大家：松下、东芝、日立等。

    消费膨胀与文化断层

    无锡洗衣机厂1980年后从日本松下电器公司引进并消化有关技术。当时无锡人向小天鹅抛来一个个问题：要洗衣机有什么用？小天鹅的脖子上很可笑地套着这些问题。不过一两年后，这些问题变成了一个个圈圈。人们像套泥人似的向小天鹅套圈圈。从前门套，从后门套，前门后门转悠着套。都想抱回一只小天鹅，哪怕当泥人似的在家供着，哪怕供观赏用。

    没有家电、弱电的基本常识，一跃而争购微电脑全自动洗衣机。本来未必关心席卷世界的技术革命的第三次浪潮，这下在家里面对小天鹅犹如面对第三次浪潮的挑战。

    消费膨胀偏又遇上文化断层。上海人说话：阿狗阿猫都要买微电脑全自动，弄不来都要寻上门来，真要叫伊（他）爷了！

    上海某用户买了微电脑全自动小天鹅。可是用户的居住条件不配套——连自来水管也没有，要到公用的给水站拎水回家，再用脸盆把水一盆一盆地往洗衣机里倒。但用户还是享受着拥有全自动的欢愉，至少是人工全自动。但是洗衣机怎么动不起来，转不起来？怎么一动也不动？上当了！急急火火找到无锡厂家，说阿拉（我们）这只机不来赛（不行）。厂家自有救火队员，赶去“阿拉”的家里，打开洗衣机一看，然后端一脸盆水往里一倒，机就转了，运行正常。你这位“阿拉”只倒那么一点水，水量不够么。全自动本是自动控制水流量的，你用人工倒水，怎么知道洗衣机的用水量？

    南昌某用户买了微电脑全自动，叫诸邻好友至爱亲朋来观看开机：请看这是全国最高档的洗衣机！请看，这么一按就开机！但是，天知道这台小天鹅，竟在众人心向往之的神圣时刻冒烟自焚了。无锡洗衣机厂的救火队员赶去一看，那块为了搬运时稳定洗衣机的发泡垫，用户没取下，电机被裹在发泡垫里想转而不能。于是能量不灭定律又一次辉煌地证明了该定律的无比威力——能量产生后不会消失，电机动不起来，产生的热能就转变为火焰。电机在能量不灭定律的火的礼赞中谢世。这本是用户“玩火”所致。救火队员想想用户也可怜，再送他一只电机吧。

    洗衣机和天线

    于是有人讲课，题目是：论洗衣机和天线。洗衣机外箱上均有接地标志，引出接地线。可有的用户把接地线接到水管上。水管顺着楼层一层一层通上去，地线变成了天线。

    讲课人是小天鹅厂的救火队员。用户不懂不能怪他们。自己懂的不等于人家也懂，懂了而不宣传才是有责任的。人家也是信任你才买你的洗衣机。救火队员挤上火车，钻进硬座底下睡觉，赶去为用户救火；又能在老婆孩子睡觉后，在还能感觉着孩子做功课的体温的唯一书桌上，撑起眼皮写家用电器维修大全，写《小天鹅洗衣机》等书，还有这样那样的优秀论文，最佳论文。书是为用户而写，免费赠送，提高用户自我服务的能力。人说这种救火队员狗洞也钻，龙门也跳。

    企业的信誉，尤其在于售后服务而不是售前宣传。

    厂长不能卖厂

    小天鹅一头售前售后的面对用户，一头面对100多家协作企业。小天鹅已经生产了半自动、全自动，微电脑控制全自动等8种类型十几个品种的洗衣机。产品不断更新换代，协作企业也要年年筛选、优化。一个小乡镇企业，吃洗衣机的一个零部件就富了，自然不愿被优化掉。无锡人说话，钝刀斩肉皮，一刀斩不动。又有各种密切的亲密的亲爱的敬爱的人们希望他们更密更切更爱更亲的关系企业推荐为小天鹅的协作单位。但是你有配套能力吗？交货及时吗？质量好否？价钱公道否？人硬货不硬，只好对不起了，厂长不能卖厂。

    厂长对已有的效益很不满意。本来么，也难得满意：市场是自由的，计划是集权的，但我们主张有计划的商品经济，这就是中国的国情。刚和松下公司合作时，日本人说他们一个电话能买到的配件，怎么我们派几个人到各地去找才能买回？综合效应差。厂里决定先搞本厂的优化组合。当然，5个人的饭改成3个人吃，还有2个人吃什么？大多数人至今除了就业没有别的谋生手段。你把我优化掉，你就是不给我活路。光是江苏省，开始搞优化组合后，徐州、苏州都有厂长被杀。

    但小天鹅的厂长是坚毅的。改革总有风险。他说自己才三十六七岁，搞不好就下来，做什么都行。他在苏北农场上山下乡，在沂蒙山区当过兵。中国的土地，下层人民，是他做人的根，思想的源。

    有设想与无所谓

    1988年10月底小天鹅厂正式投产当今世界最受消费者欢迎的微电脑、大渡轮、新水流全自动套桶洗衣机。洗净度是国内最高的。当然价格也相应的高。虽然价格很高也供不应求，但是我们将富未富或生财无道的百姓们如何从牙缝里省下这1000多元？譬如厂里一位技术人员八代洗衣机他经手了七代，他下了班也无非买点青菜豆腐干放进菜篮子。面孔也如菜色，如豆腐干色，如菜汁豆腐干色。家里的洗衣机还是单缸的，本厂第一代产品。日本松下公司给技术人员家里都配备上全自动洗衣机，让他们在日用中不断产生如何使机器性能更好功能更多的革新方案。我们的技术人员，个人买不起，厂家送不起——这么多人，送谁好？但是商品经济发展又要求一个人或一个企业不断增长谋生的手段。我们这位骨干技术人员虽然家中只有老掉牙的单缸，虽然10月底刚刚目送又一代新型洗衣机出厂，如今又在研制11月要出厂的降价二三百元的洗衣机。又在想如果洗衣服中途有事突然不能洗了，如何设计程序？如何根据不同的衣服自动加洗衣粉？如何在12月投产更先进的？1990年以前的一代代的产品都有设想了。

    产品一代代开发，骨干天鹅却连工程师的职称也没有，初中毕业生。这是政策问题。厂里为他提职尽了责任了。厂里想到我了，就行了，无所谓了。他说。

    无锡穿插战

    一个人，如果已经适应了污染的环境，突然来到一个清纯的境地反而会产生一种对环境对自己的怀疑。小天鹅厂的消音室，天花板和四壁，都用玻璃纤维的方块包垒着，人一走进去，耳朵就觉得不适。我们的耳朵早已习惯于各种噪音，一旦在这个隔绝噪音的空间驻足，反而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故障。消音室，是测定洗农机的噪音的。国家允许的指标是75分贝。小天鹅指标连60都不到。这里是国内家电企业的第一个消音室。小天鹅质检科，包括检测消耗功率、无故障运行、脱水性能、绝缘性能，承担了江苏省洗衣机检测站的任务。闻名而来的，还有电扇，空调等。

    质检科的一位技术骨干，着一双洗白了的旧军鞋。工作服穿在他身上，倒像军服似的利落。他1949年参加解放中美合作所的战役，后来参加上甘岭战役的穿插战，后来穿插进北京轻工业学院攻读，后来参加攻下套桶洗衣机的战役。头上有伤疤，腿里有炮弹皮，心中有洗衣机。是的，只是心中有，家里没有。连单缸的都没有。什么家用电器也没有。只有一只收音机，这么小！他用手比划着，哈哈笑着。小天鹅要不断扩大再生产，他也不愿向厂里要住房。一家三代住一间房实在住不下了，下班之后他投入在市郊盖房的肉搏战。以后是压缩开支压缩肚皮几年还清债务的持久战。不过到底有了自己的住房，虽然还得生煤炉，还得用那种天天拎到外边去倒的红色木制马桶。53岁的人了，每天骑车来回穿插无锡市上下班，往返近两小时。无法检测他每天在无锡穿插战中的能量无效益消耗度。

    他很满意了。他比厂长住得好多了。厂里盖的宿舍楼优先照顾了引进人才。厂长一家三口还住在一间十二三平方米的屋子里。何况厂长家里天天晚上有人自各方来，不亦团团转乎。

    《金瓶梅》和东林书院

    小天鹅是全国第一家洗衣机生产工厂，生产了全国第一台电脑全自动洗衣机，而后第一家从日本引进有关设备，又是唯一获得国家套桶洗衣机生产许可证的厂家，全国第一条自行设计安装当年投产的套桶生产流水线……套桶，是将洗衣桶和脱水桶复合在一起，洗衣不湿手，占地面积小。小天鹅自1986年开始，半自动和全自动的套桶洗衣机进入国际市场，年创汇100万美元。先后参加莱比锡、萨娜的国际博览会。1987年与法国丹尼福根远东有限公司签订了1万台套桶系列洗衣机的供销合同。1988年初又与香港夏普公司签订了长期出口的合同。

    无锡洗衣机厂生产洗衣机是先进了又要先进，之拼、之难、之险、之富于刺激，如同那花样叠起的霹雳舞，焕发着不断进取的运动员性格。但是厂里上上下下，又像古运河边船厂里居民那样纯朴，那样犹存古风。现代商业精神和东方文明的奇妙碰撞，便产生了骆驼和天鹅。我和厂里人一起，发现他们常常一天不喝水，常常饱一顿饿一顿。背着沉重的负荷，又可以不吃不喝的，或许他们都是属骆驼的？有骆驼精神方有天鹅优势。

    天鹅是美丽的，骆驼的日子是不好过的。譬如电怎么办？建发电厂？煤呢？铁路已经超负荷运行了，怎么运煤？企业能源紧缺，人体能源吃紧。离开无锡的这天，听说市里在开会，关于人体能源问题——米。有人担心米。有人乐道蟹。吃蟹的不买蟹，买蟹的不吃蟹。几十元一斤的蟹，买者是烧香用的。不得不向八方烧香的企业界人士说，洒洒花露水，钞票莫老老。意即，这儿那儿敲一点钱的，就撒出去很多钞票了。于是无锡人发明了一个公式：权力+金钱=魔鬼。

    这个公式，其实可以追溯到明代末期。那时商品经济发达，国势几于富强。但后来吏治腐败，江南也被弄得十室九空。还有正宗黄色的《金瓶梅》问世。东林党人反其道，在无锡私费办东林书院。讲学其中，讽议朝政，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东林气节，彪炳史册。但今日要寻访东林书院，要走进一条曲里拐弯的弄堂，要走过如群猴狂舞的猴山般的东林小学的操场。一进书院，顿觉冷清杳然，如入无人之境。我又想起文化断层四个字。听说日本人寻访书院的不少。有一个东林儒党友好访华团，是日本15个城市的大学讲师以上的人士组成的。某日本教授想高价购买书院里碑文的拓片。无处不动脑筋的钻劲。要不又何至于老是我们从日本引进，而不是松下从小天鹅引进呢？

    原载1988年12月26日《消费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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