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初-人的自然保护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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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贴在山壁上大张着双臂一手紧抓住一根树枝,双脚摸索着找不到一处可以踩稳的部位,只能如一只大壁虎似的趴那儿不动了。

    我不能不正视我的生存环境。这里是卧龙山海拔2700米的原始森林,有积雪。而我从摄氏32℃的金沙江畔直奔这里,只穿着牛仔裙和长丝袜。想到老田穿着厚厚实实的毛裤和羽绒服,不免产生“自怜情结”。山壁下横陈着去年突发的泥石流冲下的树木和大石。我左边半米处,是悬崖吧?我刚才问过老田。他说摔下去也没事,那边山壁上都是树。我可不想去体味挂在树上、悬在半空的滋味。这一带有一百多座3000米以上的山,老田与山们一起生活了30年。他说,现在主要是用手。他用两只手攀援着一根根树枝,猴似的跃了上去,在上边等我。而我,我的生命此刻全系在我抓着的树枝上。原始森林的树们偶尔见到一双长丝袜,好奇得这个拽一下那个钩一下的。我那丝袜,上上下下的洞,如成串的眼泪,向我哭诉那些欺负人的树们。可我如今又有什么力量呢?一路上,我倒是用权当拐杖的一截树枝捅过苔藓。在原始森林,除了苔藓我谁都不敢碰。谁都比我有生命力,比我强大。平日里我可以写我之所想写,前两年某刊叫我题词,我写下:有人民就有文学。如今我到了无人区,失却了我可以站立的土地,我什么也不是,连一只大壁虎也不如。

    原始森林在阳光的照射下,升腾着惑人的雾气,雾气上升而成云。我腾云驾雾地喊着:老田,你快下来!

    老田在枝杈间穿行,树们一看见他身上那件熟悉的羽绒衣就恭恭敬敬地闪开。他下到我的身旁。我说没处下脚我下不了了。他吱溜下去,张开手掌放在我的脚下,做成一个踩脚点,叫我踩着他的手掌下。他那个子,不过1.6米吧?而且54岁了,哪有这样的力量?然而我如果不想再做大壁虎,只有踩着他的手下。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他的手不成比例地大,为什么他自号:卧龙山人。

    快到这个山坡下,我抓着的一根树枝断了,我也如折断般地摔了下来。后来,又摔了。再后来,再一次摔了。我指着腿上两道血痕戏言:待我回京,吹牛说这是野生大熊猫抓的。

    雪,使山坡变得平坦而滑溜。一只大熊猫像小孩坐滑梯那样,从高高的山上顺坡滑下。卧龙是我国大熊猫密度最高的山区。卧龙自然保护区的地理坐标是:东经102°52′—103°24′,北纬30°45′—31°25′。从岷山上游吹来的降雨量大干蒸发量,形成潮湿多竹的生态环境。有竹不一定有熊猫,但是有熊猫必定有竹。熊猫原属食肉类,因大自然生态的变迁,大熊猫也只能来个适者生存,改为“素食”。如今它的生存,恐怕首先需要的,是人类的厚爱。

    大熊猫自己才不想这些。它快活调皮地从雪坡上滑下,滚动着它那大雪球般的身子,像个白胖小子般地惹人怜爱。世间动物,可能只有大熊猫终身保持孩儿态,于是成为世人珍爱的娇子。

    是他介绍我去造访卧龙山人和熊猫的。他叫李铁锤。我从来喜欢直视对方谈话,然而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却不忍心看他。他的耳鬓后边支出一绺绺灰白的头发,好像是对过早茺顶的抗争,又如一棵缺少雨水浇灌、没有经意修剪的老树,胡乱生长些枯枝败叶。双眉间如同砍下深深的一刀似的,竖着一道深刻的纹。看不出他是老皱着眉,还是从不皱眉。那瘦削的双颊,更如给一个狠心而天才的雕塑家,砍了简练的两大刀。雕塑家唯一手下留情一点没砍的,是李铁锤那长长脸、高高鼻上的两道浓浓的眉,拎得起,镇得住,养精蓄锐,驱魔避邪。然而还是老被人砍。谁让他那红光电子管厂经营有方呢?有饭大家吃。这里那里不沾边不搭界的都想来砍一块肉吃。这种由“吃大户意识”而来的“公平观念”,不断地拉扯抵销新生的效益观念。其实效益就是公平。有时李铁锤来个先发制人,外出开会先对众人诉说红光厂新工程的资金短缺。大声诉苦,大量释放他的热能。他一定是过多地释放了热能,别人至多穿一条单裤和一件薄毛衣的季节,他要穿一身棉毛衣裤和两件厚毛衣。每到傍晚,他比白天总又似瘦了一号,眼睛又凹进一圈。别人看见他和女儿在一起,以为是爷爷和孙女。前几年就有人说你们红光厂的领导班子怎么不年轻化?虽然他今年刚52岁,然而他已如一棵给人采摘、砍伐得零零落落的枯藤老树。我一看他,心头便觉一阵痛楚。

    有人说他形象超前。超前的形象里边是超前的思想。从来不会原原本本接受旁人的谈话,从来不承认现行的模式或框架是最合适的。经营决策指向体制陈旧该改的薄弱部分,带着他的企业冲过去。当他看到一条可以走出的路时,他的激动可能使他的周围的空气失去平衡。他像热血诗人一样敲桌子,他像哲学家一样雄辩,这种对旧体制的创造性破坏,或曰创新。

    社会对他的冲撞未必都能接受,不是所有的人都觉得他是令人愉快的。或许他激情上来时自己先作一下冷处理更好?然而,如果使他的性格变得圆润而有弹性,能为所有的人接受,对所有的事物都不具冲击力,那就没有李铁锤了。

    我到了成都想找他。旁人连连说他是“高度动态”的,定不下时间。这个“高度动态”是李铁锤的常用词。社会应该是动态的,人也应该是动态的。李铁锤学过电真空装备,机器制造工艺和管理工程等,也会铣工、刨工、机电、焙缡、排气、管道工等。1976年人心惶惶怕地震,他正在攻读的学校通知大家:现在我们有了预报地震的新方法了,大家尽管照样上课。这个新方法,就是李铁锤自己琢磨在家里搞的地震预测。有关方面为此专程他家设了一部电话。他探索出一种独到的预测地震的理论。去年他离开四川前又关照大家10天之内有地震。结果走后5天就发生地震,震级、裂度都如他的预测。他的画可以作为工厂的礼品馈赠贵宾,尤以葡萄与虾最知名,人称李铁锤为李葡萄、李虾米或铁葡萄、铁虾米。他说话嗓音低沉,如低音贝斯,共鸣极好。他自己讲解说词的一部关于红光厂的20来分钟的电视片,被推荐参加1986年国际优秀广告节目展览。他在全厂春节联欢会上朗诵:“呵——”台下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欢快的“呵!”“呵!”的“和声”。或许正是在这样的和声中,红光厂上上下下都在努力增大存在半径和话动半径。

    在这个和声中,我看最不和谐的一个音恰恰是李铁锤。也如一支狂想曲那样的不安分。他上小学时给《儿童时代》投稿,用白纸写上文章,自己画好插图。编辑回信说,投稿应用稿纸写,插图不用自己画。后来小学生李铁锤的文章和绘画果然发表了几次。到六年级,他在同学家看到一只外国照相札。当时我们还没有国产的照相机。然而小铁锤想,他能不能做出一只照相机呢?他借来照相机,又借来初中物理书,然后用4角钱买了一块放大镜,再找来木头,马粪纸。他端着做好的照相机,第一个心愿就是要给妈妈照相,因为妈妈从来没有照过相。他一按,照相机闪了一下,信号很好。照完后拿起胶卷就往照相馆跑。照相馆营业员说你这个胶卷全曝光了。哦——小铁锤想——太阳光闪得比照相机里边闪的光还亮。1956年号召向科学进军,初一学生李铁锤自制的照相机参加了北京市青少年科技制作展览,又参加全国青少年科技展览。他给妈妈照的相片,也挂在展览会上。郭沫若等参观展览时,对这个自制照相机的发明者直鼓掌。小铁锤读过郭沫若写的《女神》。他想不到“女神”会降临在他的眼前,他写的《我是怎样做成简单照相机的》和《简单照相机的制作方法》等文章发表了,出书了。后来,他还是喜欢拆拆装装。拆旧的生产线,拆旧的思想,拆旧的体制,也拆他自己的身体。当厂长没几年,他头顶上的头发就“拆”得差不多了。

    二

    我请卧龙山人老田陪我上原始森林,也是一时的“灵感”。我一到卧龙见到他,他讲这里的90多种野兽、200多种鸟和4000来种植物,如数家珍,然而我真正感兴趣的是和这些鸟、这些野兽、这些植物共处卧龙的老田这个人。他1960年中专毕业时领导问他分配到卧龙的森林经营所有没有意见?没啥意见。他说。当时卧龙山区没有汽车路。他背着铺盖卷跟着背盐巴进山的当地藏民爬了几天山。每人每月可购10斤米,其余全靠自己买了玉米碾成面。所谓经营所,连他才4名干部,管理7.7万公顷的山林。老乡上山打猎,住进岩洞,老田——不,那个时候,他是小伙子小田——跟着进岩洞,一住半个月。看着!不让打熊猫,不让伤害多种珍贵动物。山上早晚透心凉,他赶路时再累也不敢停下。顶多用两块饼干夹上雪吃份“雪化三明冶”增加热量。他很会走山路了,从他卧龙的住地到最近的灌县要走3天都不算回事了。1962年他去接他的灌县新娘。两人走了4天才走到他的住地。新娘的脚上满是新起的泡。新娘的心里更是新生了主意:调出这大山吧。老田——不,是26岁的小田——说,山里这份苦,哪个愿意来?我要是走了,总得有人来,也要受苦的。

    他没有想到他来回走7天迎来的是一曲新婚别。

    我说,老田,你可不可以与我一起上山林走走?他说行。我说明天等你。他说山里人说话是算数的。我说我就喜欢真正站立在土地上的人。他眼睛一红,红得发酸。

    老田说,熊猫莉莉在卧龙山以美人著称。我一看,果然,莉莉浑圆洁白、丰腴的脸上,闪着一对黑蒙蒙的大眼。1986年她生一子。英国菲立普亲王为莉莉的爱子起了个美丽的名字:蓝天。我看莉莉一边大口喝奶,一边瞪着我,用五爪护着盛奶的大铝盆,好像护子似的。老田说莉莉脾气不好,不过是个合格的母亲。可惜人工繁殖的蓝天死了。如今莉莉近20岁了,虽然漂亮如初,终究徐娘半老。看看她心情好的话是不是还有可能生育?

    我觉得老田好像在讲一个他长年照料备至但又明知其欠温顺的女性。

    1962年,当月薪31元年方26岁的小田与灌县新娘共同领略蜀道难的时候,月薪29.5元、年方24岁的李铁锤从北京来到成都电子管厂。在北京中专毕业的第二天,毕业生全上了开往成都的火车。大约怕有人不服从分配吧,校方为这107名学生买了一张集体的火车票。谁也别想中途下车了。

    其实李铁锤本来就没有可能根据自己的爱好、特长选择自己的工作。他从小在北京前门打磨厂长大。他家门口就是菜市。家里拾捡人家扔下的零星猪油,再将棉花与油搓在一起,点油灯,小铁锤帮着父亲做笼屉、做箩,然后上三河县去卖。或者从天桥买些糖果,放在一个大的圆术盒里,到东四街头叫卖。那是一种不包糖纸的、100元(也就是现在的1分钱)一粒的糖块。一块一块地买这种糖的,大都是小学生,像小铁锤一般大的小学生,就是铁锤不是小学生。

    1950年,铁锤考入一所小学的插班生。他总是考第一,这所小学就刺激不起他的兴致了。一年半后,他自作主张去考当时很有名的育婴小学。事后回想起来,如果不转入育婴小学,或许他长大后就在打磨厂做做木匠或是修修自行车了。育婴小学的学生家长很多是社会名流。他从他那用猪油加棉花当灯的昏暗的小屋,一下走进名流们的家庭,望着那些他从未见过的书柜、书籍、绘画、照相机、摄影……这种震撼,这种冲撞,或许只有他日后第一次出国感受的东西方文化的冲撞才能相比。他开始跑王府井的书店、画店。呵,齐白石!吴昌硕!徐悲鸿的家就在北京站旁,是开放的。他常去,对看门的大人叫一声大爷就进去看画了,在那一个个名家的一个个智慧的光圈里,10多岁的铁锤依稀看到了那通向人类智慧殿堂的路。

    晚上,回到他那猪油加棉花的昏暗的家,他得把一些不成材的树劈成劈柴,一天可以卖得几角钱。或是用破布条扎拖把,扎成一个赚一角来钱。再不就是砸石头、修马路、和泥、砌墙,看果园。赚得的钱买课本买书买纸。然后是品学兼优、北京市三好学生、中学文学社《春柳》杂志的副主编。文学社的辅导员是老舍。1958年的一天,老舍、郭沫若、叶圣陶、杨沫、曲渡等签名售书。买谁的书请谁签名。铁锤手头的钱只够买一本小薄书。他望着一个个名流前的一行行长长的等待签名的队伍,感到一种社会导向的力量。是的,他想得到每一位名流的签字。他排一次长队清一位名流签名,再排一次长队请另一位作家还是在这本小薄书上签名。他从上午到下午,排了每一行队,他那本小薄书上汇集了每一个人的签名。后来中专毕业时,与他上下床的同学和他互赠礼物。他没钱买礼物,只好把他最珍视的这本“签名书”送给了同学。至今还惦着这本书,就是不敢询问——万一被同学丢失了,那就太叫他心痛了!

    铁锤在北京二中初中毕业前,学校教务长专门上他家动员他上高中。不,他家再没钱供他上高中了。他上完不花钱的中专到了成都电子管厂后,又考上成都工学院夜大机器制造专业及设备专业。中专毕业的工资是29.5元,粮食定量按干部算,一月21斤。下了班,一边咬个馒头,一边用他那双破鞋踩上一辆破车,在泥泞坑洼的道上骑上十几里去听课。这条坑洼的必经之道,使他骑车的技术得到了超水平的发挥。带子放炮了,可以硬骑。链条断了,用他随身带着的铁丝绑一绑,蹬两下退一下,如此花加倍的力气也能骑到学院。飞轮坏了,用随身带着的皮带把自己这车绑在哪位同道的车后,让前者拉着他的车跑这条上夜大的必经之道,竟如他人生的必经之道,泥泞而坑洼。5年后他拿到相当于大学毕业的文凭。之后作为专家组负责人之一在朝鲜建几个电子管厂期间,又自学了高等数学。1979年回国时,国内恢复招考研究生了,他要报考高能物理了,但是,年龄已过。到1981年,他40岁了,电子管厂所属的机械电子部在全国设考场,考高等数学、电路分析等,然后录取40名技术干部由成都电讯工程学院培训两年。厂里问车间技术副主任李铁锤愿不愿意考。李铁锤愿意。一个40岁的人,怕是再不会有这种学习机会了。他又天天蹬起了那辆破车。当时他工资45元了,妻子工资40元。工资增加了,人口更是增加了。1970年妻怀大女儿时,以两人一月共60多元的收入如何最大可能地使妻吃好?李铁锤买了鸡蛋、鹅蛋称着比较。称出的数据说明一只鹅蛋的重量相当于4.5到5只鸡蛋。而鹅蛋每斤的价格又低于鸡蛋。再作社会调查,双柳县鹅蛋最便宜,不过需要蹬上两小时的自行车。发达社会里的人可以用金钱买时间,不发达社会里的人只能用时间来换钱。1977年妻怀上二女儿,李铁锤越发需要用数据说话了。譬如,是买鸡上算,还是买蛋上算?如果花10来元买一只8斤多的生蛋鸡,如果8只蛋合1斤,而1斤蛋得多少钱?科学测算的结果是买鸡,该鸡尽责尽守地为他生了100多只蛋。当初他如果用10元钱买蛋的话,那就得少吃一只大鸡和若干蛋。

    李铁锤每天要等厂里的人走后,两个女儿入睡后,夜里10点以后,才能开始做作业。经营决策、财务管理,做到凌晨两三点钟,做到每门功课得95分以上,做到1983年7月毕业时由一个技术型的人变成了管理型。他攻读的原因之一是知道自己只擅长做业务工作,人事领导非他所能。没有想到两个月后部里把他从一个车间副主任一下提为该厂厂长。于是觉得需要用外语与外商谈判。每日醒来读日语,然后用10分钟梳洗吃饭,然后用高技术高速度骑上那辆低档次的破车上班。候机、坐车、午休,直到夜里人梦之前,零零星星的都是不可多得的学日语时间。到1986年国家经委主办的外语出国人员短训班举行考试时,他考了全优,考上前二名。而他的年龄之高也是老二。我今年2月份听说他正在译日文版的《新企业论》,今年5月份听说他正在译日文版的《无国界时代的经营战略》,一晚上可译7500字,一稿译成,尽管总是没有“晚上”。然而总是先一步地考虑企业怎样适应宏观环境的变化,企业的公众形象,企业如何面对危机和增强抗危机的能力,国际间企业发展的趋同性与企业的更个性化是人类文明发展的走趋势等等,等等。如果说他在70年代可以写出《无燃气火头的理论基础与设计计算》和《扩散泵内部的工作状态》等文章,那么,他在80年代、90年代或许要用人生方程式来运算:人到底有多少潜能?

    三

    两个人的相见,从人生历史来看,往往如擦肩而过似的偶然。譬如我5月3日见了卧龙山人老田,明知日后来必再能见到他,明知3日晚上写他的谈话很可能是“一次性”的,不能不抓住这唯一的机会多了解他,然而不过一个来小时吧,老田疲劳了。我望着他那硕大的手足和小小的个子,望着他那原始森林般蛮荒的头发和困倦得荒芜了的眼神,我只好放他归“山”。4日我与他一起爬山,他却轻捷如猴,一进山就活了。我不具猴的功能,一再要求他慢一点,要不我怎么能与他一路说说话呢?然而他不知不觉地又是一个人在前边走,似乎完全不记得我的存在。几名好像是从天而降的登山者前前后后围着他,听他一路讲山讲石讲树讲溪讲花讲桥讲兽讲鸟。他成了大家的导游。当然,山是大家的,地是大家的。我凭什么非要他对着我讲?但我还是不住地喊他:老——田——!

    老田指给我看山上是熊猫爱吃的拐棍竹。我说哪儿像拐棍呢?他一跃上山,双臂伸直如箭头似的射进竹林,然后两臂向两边划开竹子,恰似竹泳。他说你看这竹不是像拐棍吗?

    当年他考查熊猫踪迹,腰上别把弯刀,一路走,一路砍出一条考查线。万一他迷失在森林里,别人可以顺着这条考查线去寻找他。那日一根竹竿从他的脚底扎进,扎透脚背穿了出来,如注的血流喷洒在碧绿的竹林里。他拖着脚爬了4个小时,爬到了有人的地方。竹子当年扎穿过他的脚背,如今知道他是真正知竹护竹育竹爱竹人。当老田在拐棍竹林里进行“竹泳”的时候,竹们便如水波般地柔顺了。

    一只大熊猫撕吃着拐棍竹。其熟娴,其优雅,其风度,其可掬之神态,真是比贵族更高贵,比孩童更稚气。你感到它好像在迅捷地做一项撕剥竹子的劳作,而不大会注意到它吞吃了那么多,更不会想到它每天摄入的15-20公斤竹子大部分未消化完全就转化成另一种未必优雅的物质。你会惊叹原来吞食竟能产生这样的美感,产生这样的观赏价值,使世人在热爱大熊猫的同时,并不去想大熊猫除了观赏价值之外还有些什么价值。

    观赏是人与生俱来的一种需求。60年代时国人观赏的需求被压抑着,以为我国不需要多少电视机,全国有6万台够了。1963年底验收建成的红光电子管厂,只要求有年产6万的能力。直至红卫兵拥向天安门,毛主席频频挥巨手,还有更多的红卫兵得不到瞻仰他老人家的福分。怎么办?成立生产彩色电子管的中央会战办公室,下有西南、华北、中南、华东、华南等几个战区。西南战区的突击队长李铁锤,展现丁他广阔的知识面和综合组织能力,红光厂诞生了我国第一代彩色显象管。老人家红光满面地通过彩电向各地人民挥巨手了。红光厂每年只能生产百来支彩管。每支成本8万元。虽如此,外国有的,我们也有了。填补了国家的空白。当时全世界恐怕有3000万支显象管。红光厂这点显象管在3000万的数字前几乎等于无穷小。

    到80年代初,红光厂虽有年产9万的黑白玻壳生产线,然而由于高温、噪音、原始劳动,成功率很低,每月亏损28万元。池炉不停地烧,等于人民币不停地烧。我想起李铁锤哪篇学术论文里的一句话:“粗糙的时代就是浪费的时代。”

    然而这条生产线是全厂上下辛苦8年奋斗出来的,毕竟锻炼了,提高了全厂职工,毕竟是有成绩的,尤其是有感情的,何况是我们中国人自己干出来的。这里有一种根深蒂固、土生土长的自豪感。1983年9月李铁锤当厂长后决定引进日本旭硝子株式会社的关键技术与设备,拆除原有的生产线,难免有李鸿章办洋务之嫌。越是生产骨干越反对。这是对他们几年劳动的否定吗?堂堂男儿在哭泣。

    四

    我跟着老田走到悠然洞,洞口赫然写着三行字: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穿过悠然洞,老田指着前边的二号洞说,上得去二号洞,就能走得到原始森林;上不去二号洞,斌只能退下山去。这个洞,黑乎乎,阴森森,长悠悠,水淋淋,怪不得在这里拍摄过《三打白骨精》。哪位独自一个人进入二号洞,就可能变成极富想象力的鬼怪小说家。你会在达里臆造出各种鬼怪故事。石级又陡又滑,终于走到洞口,方知已达海拔2200米处。洞口下,溪流里,是交叉倒下的巨石巨树。一个月前,洞口旁吹落一块像小房子那么大的巨石。我贴着峭壁走,清楚地看到上边山石的裂缝,不定哪一刻又会吹落一方巨石呢。当然,人走过这一带不过是瞬间,巨石即使瞄准了我也不易命中。在这凶险的洞口处,却见两边的峭壁上,铁杉树全都笔直挺拔地生长,这是争阳光的生存竞争。铁杉树间,开着淡紫的报春花,如同改革者,能够“三打白骨精”般一路风尘,一路风险闯过来,挺拔报春。

    大熊猫轻盈地爬上大树,渡过急流,奔向独木桥。大熊猫偏爱走独木桥,抑或它也具有风险意识?

    红光厂原属军工企业。能在该厂工作的人政治可靠,组织信任,自己得意,自我神秘。对外该厂叫“红光”,在部里叫773厂,邮信写成都106信箱。电话本上查不到这个厂,成都地图上不标出这个厂。问路问到民警,民警轻易不会告诉你,保密意识不能丢。连厂门口都不挂牌。直到1983年底,李铁锤自作主张地让人用灯芯绒包上块木头,再用泡沫塑料挖了字贴上,权作厂牌。

    军工企业是骄子,需要什么国家拨给你什么,上交多少国家收多少。但当时的经济改革,尤其是乡镇企业的发展,使军工企业不能不处于转型期。从统收统支改为自己规划自己的路,放权让利,确定承包基数,自主经营。简而言之,由国家拨款改为贷款,企业的行话叫:拨改贷。国家拨款企业不懂什么叫投资风险,企业贷款,得还利,还有还教期限。而基础工业投资大,建设周期长,投资风险大。从来不与国门之外打交道的军工厂如今居然想引进一条新的玻壳生产线!先生产线引来的,是百多封告状信。一封封告到了报社、中央、电子工业部。

    李铁锤上任后上的第一课,不是生产课,而是文化课。当80年代的产品冲击全国的时候,红光厂不少人坚持要继续生产60年代的苏式产品,固守在自己筑起的墙内,把80年代拒之于厂门之外。李铁锤感受着一种巨大的文化冲突。墙,墙!前后左右到处有墙。譬如一方有一方的重点,各自强调安全第一或是质量第一或是效益第一或是政治第一。搞政治的排斥搞技术的,搞技术的排斥搞管理的,搞管理的排斥搞管子的,搞管子的排斥搞设备的,搞设备的排斥搞财会的,搞财会的排斥搞调度的。这一群排斥那一群。工种、年龄、岗位、部门、区域、范围,各种差异都变成一块块的墙板结。后来我看到李铁锤在学术论文里写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以自己的作为标准去要求别人,视非我为异端。”墙里套墙,有形无形的墙。工厂要征一块地,可能要盖150个章。工厂要争一个项目,可能要上各部门跑上两年。领导同意了,某一个部门的某一个办事员的某一根神经别了扭,事情又耽搁了下来。又要开始古代兵书上无法可循的攻墙战。

    墙越多,社会的宣泄口越少,越是人挤人,人压人,乃至人整人,越是诱发人窥探他人墙里之事。于是小孩一年年长大的同时往往开始学会戴上自我保护的面具。美国人为自己活。中国人为别人活。美国人更关心自己是个什么人。中国人更关心自己在别人心目中是个什么形象。这种面具也是墙。同在墙内,因为封闭系统历史悠久而通风设备大抵是试制的新产品,所以到处可见人云亦云的滚雪球现象。一个会议,率先发言的怎么说,后来者往往跟着这个调门说。这是一种古已有之的吾从众心理或曰集体无意识。“文革”不是偶然的。各种一轰而起或万马齐喑都不是偶然的。

    李铁锤在一次会议上发表了《墙文化束缚现代化》的学术论文。

    五

    过了二号洞,又进水帘洞。湿湿地走至洞口,但见瀑布从几十米的高处挂下。我和老田走过搁在河面上的木排,又走过两根树塔在河两头的独木桥,然后面对着一根长长的独木桥。桥下是冰凉湍急的河,叫英雄沟。谁能走过这河走向原始森林,谁就是英雄。河水奔腾冲击着乱石、断树和我——如果我掉下河去的话。我不敢上独木桥。在怕死和面子之间,我选择了前者。

    老田并不说话,用他随身带的弯刀在河边林间砍路。若是不走独木桥!那就只能在河边无路处砍出一条路来。就靠老田那双大大的手握着的一把小小的弯刀?我说别砍了,我上桥。老田拉着我走。真上了桥,倒也不觉得怕了,觉得其实真不应该说不敢的,觉得人多一点精神可以增加多少体验。一到河对岸,嗬,那么漂亮的紫杜鹃花!河边也没路,鲜有可踩脚处。只能双手抓住河边的树枝,向前悠过去,踩上一脚,再抓住另一根树枝,再悠过去。或是连可抓的树枝都没有,只能抓住老田那枝枝杈杈般的大手,只能凭着对卧龙山人的信任,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在英雄沟边沿上一步步脚不沽地地越过去的。在这原始山野里,卧龙山人就是力量、智慧和信念。山林、英雄沟和熊猫都是与他相濡以沫的朋友。

    有个性、有特色者,每爱独来独往,譬如大熊猫。不过这杜鹃盛开的春季,是熊猫们的恋爱高峰期。一只雌性熊猫爬上树,叫唤着向异性发出邀请。雄性熊猫们向这棵树走来,开始用叫声来表现它们的阳刚美。如同声乐比赛似的叫上一阵,然后各唱各的调。如何能评出雄性组的第一名呢?于是开始角斗。勇士们为了爱情全然不惜流血。斗个彻底,斗个壮烈,角斗的优胜者获得了树上那位娇娇的爱情。失败者坐在50米外、100米外等着,悻悻然地等待有没有机会再赢得娇娇的青朦。优胜者领略了爱情的极致后,决不恋情,娇娇也挥挥手道声再见。各自独立特行,何必缠缠绵绵。不过最使我感动的,是娇娇和她的勇士堕入情网时是用全身心来爱的。爱得彻底,爱得真情,爱得灿烂,有此之时,完全不避讳人了,或者是完全看不见情人以外的任何事物了。

    红光厂终于干了件彻底的事——拆除旧生产线,建成具有80年代先进水平的玻壳生产线。1986年2月28日点火。成都10年没下过雪了,就在28日这天惊起满天雪。一家牢牢坚守在墙里的国营军工厂破天荒从墙外引进了新的生产线、新的技术、新的思维和观众,实在是惊天之举了。全线调试完毕。点火,漫漫瑞雪纷纷前来道贺。

    及至全线试生产,一举达到设计能力,旭硝子公司——世界四大玻壳公司之一——看到了红光厂的素质。这样,1986年当年红光生产线上的产品就返销日本。红光厂对电视机的三条生产线全部进行了改造:玻壳生产线、显象管生产线和电子枪生产线,成为我国第一家用80年代世界先进技术装备的黑白电子束管企业。

    红光厂接着进行令人刮目的彩色工程——彩色玻壳线,彩色显象管线与彩色电子枪生产线的技术改造。资金全部自筹,贷款。其中的投资风险与技术风险自不待言。国家批准红光厂年产150万支彩色显象管,批准长沙的厂家年产70万支,批准青岛的厂家年产60万支。国内现有120多条彩电生产线,各厂家年产量一般三四十万。可是南朝鲜金星公司一年生产彩色显象管1000万支。日本的日立公司彩色显象管的最低经济批量是600-800万。以红光厂的设备能力稍作调整,本可大大提高年产量。我国有限的资金本应作最合理的分配。但是到处重复建设铺摊子,有限的资源、有限的资金到处撒,有饭大家吃。是的,各地区、各人群、各个人都关心利益分配。这里起作用的往往不是经济规律,而是感情因素,利益机制。所以不管是电扇厂的重复建设、洗衣机厂的重复建设、冰箱厂的重复建设都控制不住,不得不用时间和效益的代价来调整经济结构,企业不得不自我消化重复建设的苦果。还有,日本的家电再发达,一共几家犬公司是可以数得过来的。公司愿意做搅鸡蛋的电器或是导弹上的零件都可以。中国的企业,有关方面规定了你的生产范围,譬如生产洗衣机的不允许同时生产电视机。宏观控制自然是必需的。不过,凡事都要依靠工厂上边一层层少数脑袋构想的经济框架形成的框架经济,使企业迟迟不能走向规模经济。

    六

    我和老田沿着英雄沟走出一段,发现一大摊一大摊野猪啃过的蝙蝠草。还有牛屎。从这牛屎的形状,老田说那是很大的羚牛(野牛)。我想起昨晚他和我说及的,野猪一来就是一群,跑得快极了,你逃是逃不过去的。如果遇上500来斤重的羚牛的攻击,那就生死由天了。就是大熊猫,也眼疾手快呢。我不由前后看看,前不见来者后不见古人。卧龙多雨潮湿,阳光下,雾蒙蒙的。雾中的高山醋柳好似从树根就长满了绿茸茸的叶,更增添了雾蒙蒙的感觉。那雾的后边,会不会钻出两只野牛角?

    老田却在一旁讲,如果没有动物的脚印,最好不要往前走,因为那就是说前边走不通。动物最了解这一带的地形。老田一人在山里考察,就爱跟着动物走。当然,有的路动物易走人难行。有一次他贴着山壁爬着爬着,再爬不动了,把什么都扔下了,望远镜都扔下了。山上全是雨水、烂泥,若是走,一滑就摔下悬崖。如此一步一滑地爬行,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身子这么重,身上一定还可以扔掉一些多余的东西,譬如耳朵。真的,那时只需要眼睛与手脚,耳朵都是多余的。

    我说,你跟着动物走,譬如走这条兽径,碰到野猪怎么办?他说,动物,你不伤害它,它也不伤害你,我们一直保护动物,它币会伤害我们。

    卧龙有个大熊猫的“居民区”。一只熊猫住一个单元。雄性居民有乐乐、康康、桥桥、岭岗、三山、昌昌、林南,雌性居民有桃桃、佳佳、南南、莉莉。林南正在吃一大盆鸡汤和用玉米面、黄豆面、麦麸、白糖做成的窝头状的干点。康康刚吃完,正犯懒呢。乐乐不住地叫,呼唤它理想中的情人。大家因对它的发情爱莫能助而感到抱憾。南南备受关注,她三次人工受精不知有喜了吗?岭岗端坐着极艺术地撕吃竹子。我与另几个人正看得走火入魔,忽见它掉过身子,高耸尊臀,拉起屎来。我周围几个人欢呼起来,认为能看到熊猫拉屎真是极有福气的。国宝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一拉一屙都是宝。

    这次去成都,本想找李铁锤好好聊聊。偏偏他又没时间,只介绍我不妨去卧龙走走,好像要把球踢给卧龙山人和大熊猫。我立时悟到他与卧龙山人和熊猫之间有一种可以意会的关系。我看李铁锤这样的企业家是国宝,当然这种看法没有在社会上达到一种共识,所以不会像康康、乐乐那样备受爱护,乃至高耸尊臀都会溅起一片欢呼。熊猫之成为国宝除观赏价值外,是因为稀有。企业家之为国宝,除实用价值外,是因为得劳其筋骨,苦其肌肤,前赴后继而终于像炼丹似的炼就的。

    1966年27岁的李铁锤被调到红光厂在仁寿县的一个庆光分厂。他搭坐的卡车开进村里,迎接他的是一双双木然而发愣的眼睛。不!迎接的不是他,是卡车。村里很多人没有见过或是极少见过汽车。没到过县城,更没到过成都。睡稻草盖棉絮,冬天光脚穿草鞋。别人以为把李铁锤放在这个地方是受罪,李铁锤望着这些木然的眼睛,感到一种落后的压迫。他要去读懂这部落后的书。这是一个展现落后、称颂落后的年代。仁寿县的劳力一天收入四五分钱,什么也没接触过,自然是质朴的,这是一种原始的质朴。李铁锤所在的庆光厂,使农民在这个不大的厂区看到了相对丰富的物资。看到了之后,是拿到了,带走了。钢丝、水泥,扳手、办公桌,都能拿得起带得走。工厂只能修“万里长城”,沿着厂区砌一圈砖墙。一到两天,没人看管院子了,“长城”就给挖去一个大口子。如此,工厂周围的农舍渐渐演变成砖房。李铁锤想,人类的需求是共同的,无非是贫穷地区的人还没有产生发达地区的需求。如果一味称颂原始的质朴,那么称颂的是落后。中国一块块落后的土地,正是旧思想、旧思维的无穷无尽的源。高度封闭的土地不可能有高度发达的经济。至今李铁锤看到拥挤的火车还是不免高兴——至少这是在沟通,在减少差异,在减轻一点落后的包袱。

    被贬在山区那两年多,恰恰成了李铁锤认识上的优势。到1988年,1989年,他终于有力量为我们的土地减少两个沉重的包袱了。1988年12月25日香港《信报》在《四川一大型企业被兼并》的标题下,报道红光厂“日前将同是国家大型企业的新光电工厂兼并。这一新闻被四川人士称之为四川省经济领域首开‘大鱼吃大鱼’先例”等等。12月的《经济日报》、《四川日报》等10多家报纸纷纷报道大鱼吃大鱼这则新闻。12月28日《人民日报》头版报道“拥有近5000万元固定资金、1600余名职工的大型企业——国营新光电工厂,20日被实力雄厚的国营红光电子管厂兼并”等等,等等。

    1989年6月,红光厂又将庆光厂并入。

    红光厂在1989年成为亿万富翁。李铁锤的思维也越发地跃动而丰富,他出手就是论文:《大企业的效应及我国企业的规模与跨度发展战略》、《追求企业与社会的和谐,树立完美的企业形象》、《中国企业的发展趋势——未来企业的特征》、《日本企业的无国境经营战略》等等。李铁锤1989年3月在中南海怀仁堂与另外9位企业家荣获全国企业管理最高奖的金马奖。但是企业的工作,就像碗里的面条,夹起这根时连着那根,这根还没消化那根又人口中。他常常误了吃饭的时间,就到对外营业的民工食堂买碗面,“高度动态”地吞下。4月底5月初我去成都,终于没有机会与他谈一次。6日我要上飞机了,5日还想找到他。但听人说他8时-9时30分开会研究彩色玻壳资金问题,9时30分-11时15分国家计委体改司来厂开会,11时15分-12时20分陪同参观二分厂,中午工作餐,下午开会研究兼并的新光厂的领导班子问题。还有一个什么会,还有新加坡的外商来。年底315万套彩色玻壳生产线还要建成投产。他达匹“金马”如何高度动态也不可能有时间觅我了。

    七

    我和老田走到海拔2510米处,看见几间以前留下的鸡场。如今虽徒有四壁却也热闹非常。每面墙都挤满了人名和题款:“六勇士攀上英雄沟”、“于某到此一游”、“二位大爷到此一游”、“光棍到此一游”、“伟大创举在此留念”、“敢死队到此一游”……凡能终于上到此地的,难免一腔豪情不吐不快。自称大爷者最多。看来国人做爷意识不见削弱。不过大爷们只是到此一游,远不能体味卧龙山人的受尽大自然折磨,享尽大自然美丽的极致的境界。老田与同伴小李曾经住在树上。他们砍下树枝在一棵木杉树上搭了一个三角楼,楼前搁一梯子好上下。我说夜间得把梯子收上去吧?他说不用的。他懂得动物,不怕动物。不过有一次也怕。那天晚上,只听唏、嘘、唏、嘘的脚步声,怕是来者不善。小李才23岁,说:田老师,咋办?说着连头钻进睡袋。老田说野物不会因为你钻进睡袋就不咬你的。野物走到他们“下榻”的木杉树下,走到他们做饭的锅边。原来是一只大熊猫,想看看锅里有什么吃的。熊猫夜间也是靠走动取暖。卧龙的冬夜很冷,脱下的球鞋结冰,呼出的气结冰,手僵硬得没法拧开无线电接收器,只能用牙来咬开。雪,好似要覆盖一切生命,一切声音。只有目光透过树枝投下的斑斑驳驳的影子,只有雪片偶尔压断树叶树枝的声音。雪的折射,使空气能见度增大了,使月光变得很近了,使老田在这白色的月光和白色的雪的世界里感到犹如在月球上一般出神入化。老田在月球上,寂静而孤独,但是享受着苍寥与廓大,纯净与超脱。他终于倚着月球睡去后,醒来却见太阳的光束从枝权间一道道射来。七彩的阳光射在白色的树上。哦,树是纯白的,世界是纯白的。阳光正在经心地为纯白世界描上一笔粉红,一笔金黄。

    一只大熊猫坐在高坡上,一边在阳光下欣赏风光,一边慢慢地摇晃着大脑袋,念念有词似的。大熊猫在人前仪态高贵,常人一般不知道它是个苦行僧。它到处奔走,随遇而安,只是很有雅兴野趣,喜好独坐赏景,摇头晃脑,一坐就是—个来小时。

    1987年红光厂招工97人,却有2000人来报考,父母们帮着子女排队,占位,形成一股“红光热”。我接触过的红光青年,自有一种红光形象。譬如红光厂驻京办事处的小徐,身上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开口没有一点离题的闲话。衣着从来一丝不苟,办事从来不苟一丝。譬如厂办公室的小陈,连讲话的嗓音都是极得体的。厂长劳顿之时有他这样一位助手在身旁,可消气化淤降压活心开胃健脑。助理经济师小李开口便见学问:经济学、管理学、社会学……与他谈话如同走进一个多维空间,面对着一个高智商的来来人。把他的随口拈来的话连起来或可编一本《经营秘诀900句》。

    我搭坐过红光厂的车,司机温师傅温文寡言,并没引起我的注意。后来听说这位53岁的温师傅是舞会王子,探戈、交谊舞,迪斯科等都能使他一展舞场雄风。红光厂得过市老年迪斯科第一名,市通俗唱法三等奖、春节交谊舞大赛三等奖,红光厂的冰球队在市里曾五连冠,毽球队是全国职工甲级队,桥牌队也曾是市里的甲级队。我2月去成都时,红光厂正举办第2届广播杯红光奖国际象棋大师赛,红光人得了冠军。还有篮球赛、足球赛、田径赛、时装比赛、化装舞会。这种美丽悦目的精神良性循环的前提,是生产力的发展。受尽大自然的折磨,才能享尽大自然的美丽。红光厂获得企业改革十年创新奖等200多个市以上荣誉称号。李铁锤从小在北京打磨厂看够了卖势刀的、织布的、做木匠活的,整个儿是个自给自足的手工业作坊。“在经济活动高度国际化的浪潮的激荡下,各企业将不再强调自给程度,而是怎么上算怎么干。”“企业高度开放”、“企业高度动态”、“企业横跨行业将越来越快的发生。人员流动性增强,人与物,人与人的关系趋于暂短”。“众多的中小企业依照契约与大企业结合在一起,其转向快,开发成本低、周期短等优势可以得到充分发挥。”“企业跨的行业多,产品门类广,品种多,便于专业分工及优化组合,经营范围宽;企业发展方向多,成功机会大,职工专业多见识广,思路开,便于国际交往;企业介入的社会领域宽,社会影响力大……可统称为大企业效应。”

    以红光电子管厂为主体的、横跨16个省市、有69个企业和三四十亿工业总产值的红光电子企业集团成立后,李铁锤创造的《红光系统管理法》作为软科学的成果被列为向全国推广的15种管理方法之一。

    红光人对我说,李铁锤真正的功劳,首先不是看得见的经济效益,而是从思维和观念上的开拓,是给红光人带来的充分的创造天地。这是一个鼓励创造和发展的天地。

    李铁锤说,人们将觉得有一个高尚的自我才是生命意义的所在。人将更加尊严。他在70年代看到一个7岁小孩背大筐的柴,别的孩子向这个背柴童扔石头,说他是地主。当年斗地主的时侯叫地主戴高帽,游街,哪里想到60年代中期戴高帽的游街成为老干部和知识分子的普遍待遇。“文革”的野蛮行为不是偶然的。随便毁人尊严,真是脸面都不要了。一旦睑面都不要了,还讲什么道义?几个毁人尊严的镜头,可能摧毁几年的品格教育。

    不,人将更加尊严!

    八

    终于跟着老田下得山来,已经几次“马失前蹄”,跌在地上。总的感觉是腿不是自己的,或者自己没有腿了。老田自管在前边走,我说老田,还要走多久?老田说一个来小时。我叫自己不要再问了。反正,问不问也总得走那么些路。然而实在走不动了,事实上两条腿已经不是在走,是在甩,不知怎么甩出一条腿,再甩出一条腿。如此甩了好一阵,我说老田,还要走多久?我怎么又问了?老田说一个来小时。怎么还要一个来小时?刚才都白走了?我也不敢再问。然后想吾想以及人之想,说老田今天让你受累了。老田说今天是最省力的。说着还是径自一个人在前边走,好像有意要把我扔在这个野山里。

    我觉得我这两条腿恐怕永无尽头地就这么甩下去了,不料脚看到了汽车。拉开车门,坐上。我说人生还有能坐上汽车的快乐!老田并不说话。在他这个常年在大山里的人,今天不过是散了一次步罢了。右边的小溪,横穿过公路,流进江里。这边那边的山头,都有瀑布泻下,阔如绸匹细若丝。山脉沐浴在瀑布中,好惬意!那么,下次还来卧龙吗?恐怕人生难再。中国太大,要去的地方正多,总想去还没去过的地方。新的环境、新的事物总能使人产生新的感受,新的激情。然而老田呢?

    老田的家,在卧龙一个宿舍楼里。那是北京以前专住单身汉的筒子楼。他家门上大玻璃糊着一张宣纸,上书《清居》二字。进得清居,感觉没有家具只有纸,老田书满了大字的宣纸。我按顺时针方向把他的屋子作了扫描。进门处有3只水桶。然后是一只脸盆,一只水壶、两只暖瓶、一只口杯、一只半导体、一些书、一些字帖、一只写字桌。桌子上方有根电线垂下一只灯泡,桌子上有笔、墨、纸、砚、镇纸。然后是一只电炉、一只锅、一块案板,一碗剩莱,一只小玻璃框,一只油壶、一堆菜,一只草帽。门后钉着一根铁丝,上边挂两条毛巾。里屋有米袋、箱子、板床、椅子、大堆的宣纸,一只盖了旧毛巾的小电视。屋里一根“通栏”大铁丝,上面胡乱搭着老田四季的衣服,权当“农柜”。还有一根“通栏”大铁丝,专挂他书写的条幅。屋角是脏鞋,鞋里塞着换下的袜子。这位四川汶川县卧龙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干部,我不明白他写的关于生态生物学的论文是坐在床上写的,还是推开小写字桌上的纸墨后写的。

    如果不是墙上挂着的一只学生书包,这清居必是单身汉宿舍无疑了。这只小学生用的帆布包上,用钢笔画满了鬼怪式飞机什么的,还写着显然是新学的英文单词:book bag,老田第二次结婚前,对也是在灌县的未婚妻声明在前:我在卧龙干这个工作,我爱我的工作,我不会丢了工作调灌县的。未婚妻一噘嘴;那卧龙就是你家,你不要回灌县这个家了。婚后老田每年有一个月的探亲假。除此,只能每月寄160元回灌县家,尽尽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他自己不喝酒不抽烟,剩下几十元钱“足够过日子”了。

    我望着他墙上挂的两块长了一层绿毛的腊肉,我说这吃了不好。他说哪有时间老买肉,没事的,这肉刮掉绿毛就好吃,非常好吃的。

    老田名田致祥,常年独属,久食霉肉,然攀援似猴,书写若飞,心如山泉,志比石坚,百兽不犯,众山无欺,采日月之精华,集天地之灵气,真正个卧龙山人是也。

    农人套住一只大熊猫。60年代用草绳套,熊猫还可咬断绳套。现在用钢绳套,熊猫聪灵敏捷,躲开铜绳,飞快地爬上大树。农人望望他们上不去的树,挥起砍刀使劲砍树。熊猫白茸茸胖乎平地伏在一根细细的树枝上,它在想什么呢?想一进卧龙山区到处可见的关于保护大熊猫,爱护国宝的宣传口号?它不知道应该相信宣传口号还是相信那砍刀的声音?它不是国宝吗?

    树倒下了。农人用钢绳套住熊猫的脚,然后用砍刀把熊猫活活砍死。问农人为什么杀死熊猫。农人说熊猫是自杀的。

    大熊猫洁白高贵的毛皮上染着殷红的血。它合上了大大的黑眼睛,带着被愚弄的悲哀。

    李铁锤家。70年代那种简易空心砖房,只进风不进阳光。进门靠南墙是一张大约可坐两个半人的沙发。我和李铁锤坐上后,他的妻淑兰只能坐在沙发扶手上了。屋的东南角是一只书柜。东墙有冰箱、窗户、小写字桌。北墙是一排过时的组合柜。几乎占满房间正中垒部空间的,是一张双人床。据司机讲,他接李铁锤一般都不上楼的,因为那屋子无处插脚。还有一间小屋住着两个女儿。那屋的家具更是陈旧得我没有一样能记住的,只记得屋里还塞着两辆旧自行车。红光电子企业集团的总经理李铁锤,一家四口的居住面积为24.5平方米。红光厂的司机欧阳师傅一家三口的居住面积为42.5平方米。忠诚札让的欧阳师傅自己对我说的。

    李铁锤每晚回到家说不动话,吃不下东西,倒下先睡一觉,然后起来工作。工作起来又是疯魔一般。什么东西不在手边,妻拿迟了,他可能就急得不要了。红光厂负责经营彩色工程,和中国银行、建设银行、农业银行、信托投资公司,证券公司等等建立了金融关系。然而如何使投资成本压到尽可能低,如何用低利率来贷款,如何广辟财源,如何减少投资风险。企业界有句话:钱是你胆。

    2月18日晚我到李铁锤家,看到他的眼睛比白天又凹陷了一圈。现在问他1983年走上厂长岗位面对的难题,他真觉得那不算什么,上一条生产线而已,从亏损走向盈利,是一个企业应该具有的功能。如今各条生产线的运转、协调、原材料需求量、运输量、能源都成几倍或几十倍地高于以前。所需要的资金,所要协调的关系和处理的事项,已远远超出企业本身的问题。我5月在成都时看到一张4月22日的《人民日报》,上有一篇文章:《企业负担何其多》。企业力量再大,不如社会力量大。政出各门,各种评比、检查、摊派、罚款,打醋的钱不准打油,打油的饯不准打酷。见怪不怪的是破坏劳动成果合法他的现象。如何在现行挂会条件下不断调整企业行为,找出突破口,走出一条路?如何改革不配套的经济指令为协调的企业行为?李铁锤面红耳赤,据理力争,得罪了哪方人士也不知道。总是红光领导班子的群体水准高,事后背后地为他圆场。而他像一个诗人哲学家一般激情滔滔:“一个企业搞活的程度,取决于摆脱社会羁绊的程度。”“企业家就是冒险家。不敢冒风险……会使自己的企业在困境中越陷越深。”“企业家是野心家。一刻也不能安于现状。”“人类社会与企业发展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地作茧自缚,又不断地冲破和放弃老茧,从而不断前进的过程。”

    然而,谈何容易。人改造环境以前已经先在受着环境的制约。自己的理论化作自己的行动也无法排除自己以外的因素的影响。企业家的生存环境是整个社会。社会的任何风浪都会造成企业的震荡。已经有很长时间不再扯的一张张皮现在又一张张没完没了地扯起来了。甚而连已经搞清楚了的问题现在也产生了“模糊认识”。

    李铁锤实在一直希望做一种少与人事打交道的工作:教书。他自小对学校的迷恋,使他一直向往着当一名教师。今年他52岁了,如果从厂里退下来,还可以教学、写作、翻译,设计一个可以干到老的第二人生。要想有所为,还得有所不为。只等厂里工作什么时候能告一段落。

    我想起2月份他对我讲及一些令人不安的数字:1987年全国3018家电子企业总销售额为345.5亿元。美国的销售额为我国的24倍。日本的松下、日立、东芝这每一家公司的销售额都大大超过我国所有电子企业的销售总额。至于1987年的电子行业出口总额我国仅是美国的1.8%,是日本的1.2%。所以,我明白,李铁锤讲的要告一段落,那是他的梦幻,他讲他的梦幻的时候,便是他从高度动态中的“告一段落”。终究梦幻了一场,继续高度动态。没当厂长前他一头乌发。如今他穿着比别人都晚一个季的衣服。冬天他在家里穿两条厚毛线裤外加长大衣长围脖往往再加一只枕头捂在前胸取暖。盖上被睡觉时还要围着围脖。终究热量散发过多。他耳鬓后边支出的一绺绺灰白的发,悲悼头顶早逝的青丝,又如一棵被砍伐得零零落落、技枝桠桠的老树。

    熊猫是国宝,至少在舆论宣传上人们是认识到了。在商品经济长期得不到充分发展的中国,新型企业家也是国宝。因稀少而百倍珍贵的大熊猫,已有研究中心。什么时候会成立起企业家研究中心,研究赋予他们怎样的生存环境才有利于他们的成长?

    九

    卧龙自然保护区最美的景观,是海拔6250米的四姑娘山。站在高处可以看到云雾缭绕的雪峰,便是四姑娘山的四座山峰。相传很久以前,大熊猫与洛桑姑娘结下友谊。一天,一只金钱豹突然扑向熊猫,洛桑奔过来手挥革鞭打在豹子身上。熊猫得救了,洛桑姑娘被金钱豹夺去了生命。大熊猫们与洛桑的三个妹妹为洛桑举行葬礼的时候,天上突然出现一道灿烂的霞光,霞光中洛桑姑娘还在叮嘱大家好好保护熊猫。这时电闪雷鸣,地动山摇,洛桑和她的三个妹妹化作了四座高插云天的圣洁的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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