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这是自杀。”
“或者说是意外死亡。”
冰雨和我说道,神保剽吉叹了口气。好像冷场了,确实很冷,叹的气都是白色的。
“很遗憾,不是自杀也不是意外死亡,因为有人把指纹从菜刀把手上给抹掉了。”
“说得也是。”
冰雨紧了紧海军呢大衣的前襟,从我们旁边走远了几步。每迈一步,脚下都嘎吱嘎吱地清脆作响。
“那,死者应该是中刀后走到了这里,然后筋疲力尽了吧。”
“扎中的可是心脏呀!就算没有当场死亡,也不可能走到这儿啊!”
“说得也是。”
我回了一句跟搭档同样的台词,看了看四周。
我们现在站在一片空旷到莫名其妙的空地正中央,空地面积约有五十平方米,南边是一个小工厂,北边是一间极为常见的民宅,朝东边和西边望去,能看到两片树林。不,应该说看不见。建筑物的房顶、森林里的树木、平坦的地面,都被那白茫茫、冷冰冰的玩意儿覆盖了。
雪。
与关东的雪相比,这儿下的是别有一番风味的粉雪。积雪有三十厘米深,对十二月份的此地来说,量并不算大。据说雪从昨天早上开始,一直下到了昨天夜里十点。现在,数串脚印践踏在雪地上,实在算不上什么美丽的雪景,不过今天破晓时,还不是现在这副样子。
我再一次低头看向神保给的两张照片。
第一张照片,镜头囊括了从南边工厂二楼俯瞰空地时的光景,据说第一目击证人注意到了窗户那边的异常情况,然后用手机拍下了这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男人,身着紫色衣服,倒在空地中央——就是我们现在站着的这片空地。照片的下方——一串脚印由工厂的背面向男人延伸过去。除此之外,雪地上没有任何看似脚印的痕迹。
第二张,则是警方数分钟后到达现场时拍的照片,近距离拍下了倒在地上的尸体(现在已经被运走了)。死者是一个头发花白、高鼻梁、深眼窝的大叔,个子有点矮,身穿优衣库的羽绒服,头上戴着毛线帽,脚上穿着一双靴底磨损了的长靴,以胎儿般的姿势躺在地上。透过他手臂的缝隙,可以看到一个菜刀把手——菜刀已经插入了他的胸前。不知是因为跟人争斗,还是倒下后挣扎过,只有男人身边的雪地表面支离破碎,鲜红的血浅浅洇湿了雪地,说像草莓刨冰又不合时宜,还是别这么形容了。男人的手掌也沾有血迹,指甲缝里面塞满了白雪。
“不是自杀,不是意外死亡,尸体也不会走路,那这家伙,就是在这里被人捅死的呗。”
我故意这么问道,中介“嗯嗯”点头。
“话说回来,没人知道是谁,又是怎么在这片空地正中央杀掉这个男人的,也就是说,这就是所谓的……”
“雪地密室!”
嘴角上扬。这正是我,“手法专家”御殿场倒理期待已久的绝妙场面!我摩擦着戴手套的双手,像是就要大快朵颐一般。
相对而言,“动机专家”的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我听见他在我背后嘟囔着“我想泡温泉”。
事情发生在今天早上七点,我正在东中野的事务所兼住处啄食着麦片,同时抱怨着早上的星座运势,这时神保打来了电话。
这个男人干着份不明所以的工作——不知道从哪儿搜集来案件信息,再安排给合适的侦探,偶尔就会联络我们。
虽说不接这案子也无所谓,不过我们刚好闲得发慌(绝不是因为没人来委托而发愁,真的是碰巧有空而已),就往包里塞了衣服,买了新干线的车票和车站便当,花了足足三个小时,来到了岩手县的深山里。我们刚到达指定的住处,就看见了那个中介——一副年轻帅气的男模范儿,脸上带着骗子似的邪气笑容。我们还没在旅馆里歇口气,就被领到了凶案现场。
被害者名叫茂吕田胜彦,六十二岁,是这片空地南边打磨厂的厂长。虽说是厂长,员工也就那么几个人,工厂也就是连着住宅的一个小作坊。被害者单身,无妻无子,跟两个寄宿在家里的年轻雇工紧巴巴地住在一起。
第一目击证人是寄宿人员中的一位,名叫与岛哲史。拂晓时,他在二楼自己的房间内醒来,拉开窗帘,一下子魂都被吓飞了——胜彦倒在空地的正中央。他可能看过类似的推理作品,或是想把照片传到推特上,于是拍下了证据照片,然后赶紧下到一楼,从厨房的便门走了过去,离近一看,胜彦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了。
哲史走过去时,只有一串脚印从便门延伸到胜彦身边。警方到达现场时,空地上多了一串哲史返回时的脚印,加起来总共只有三串脚印。
死因不出所料,是胸前的刀伤,没有其他外伤。拿来当凶器的菜刀是胜彦家厨房里刀具的其中一把。空气寒冷,无法判断准确的死亡时间,只能大致推断死者是在半夜十一点到午夜十二点间遇害的。
如果死者是在晚上十点雪停以后才遇害,现场肯定不可能只有一串脚印。
搜查才刚开始,但有一件事能肯定——现在不是泡什么鬼温泉的时候。
“话说,为什么专门叫我们过来?”冰雨问神保,“这附近也不是没有侦探吧。”
“反正我们看上去是最闲的,也就因为这个吧。”
“嗯,这个嘛,这也是一个原因。”
“你还真这么想的啊!”
“还有别的原因呢,你看,之前你给我介绍了个助手不是吗,我这是想还你人情呀。”
“啊,你说近卫吗?”
近卫原本是一名用人,上个月发生了一件狙击案,她在被害者家里干活。那件案子害得她失业了,让如此珍贵的正宗女仆流落街头怪可惜的,我就跟冰雨帮她重找了一份工作,这份工作就是当神保的助手。
“她还好吗?”
“她相当有能耐,帮了我不少忙。学东西快,泡的茶也好喝。”
让她在这么怪里怪气的男人手下做事,本来我们还有些不放心,既然她已经习惯了,那就再好不过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等一下。
“冰雨,话题跑偏了。”
“我没打算让话题跑偏。”我的搭档推了推眼镜,把注意力转回到案件上来,“被害者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呢?被凶手叫出来的?”
“谁知道,乍一看,像是想去北边的房子似的。”
“空地北边的房子里,住着被害者的弟弟,一个叫茂吕田俊彦的男人。”兄弟二人关系并不算亲密无间,不过毕竟住得近,又是两兄弟,平日来往还是比较频繁的。
“这么说,死者也有可能是想去他弟弟家呗。”
“嗯。不过……”神保环视了一遍空地。“如果我是被害者的话,我会选择走外面那条道,不会直接从雪地里横穿过去的。”
“要是我我也这么干……”
在三十厘米厚的积雪上行走,本身就再费劲不过了,脚下稍微使点劲,就会一点点陷进雪里。就算是习惯走雪地的本地人,多半也不会为了抄个近路而走这种地方。
“那,我先回旅馆了,有什么情况麻烦联系我。”
中介把围巾扯到鼻子下面,离开了现场。看得出他已经冷得受不了了。
“咋办?”我看向搭档,这家伙也冷得牙关直打战。
“先找个地方暖和暖和,然后再继续怎么样?”
“真丢人,我们会被警方捷足先登的。”
“我怕冷嘛。”
“你都叫冰雨了,还怕什么冷啊。”
一阵快要把人冻僵的寒风吹过空地,我随之也改变了想法。
“好吧华生,就这么办,我们去打磨厂问问那两个员工,顺便用被炉取个暖。”
“这主意太棒了,简直不像是你这个福尔摩斯能想出来的。”
既然已经决定怎么办了,我们就立马动身前往工厂。休闲皮鞋深深陷在雪里,冷得不行,没走几步就要摔倒,我们俩应该带着长靴过来的。
“现在有什么想法没?”冰雨问我。
“这个嘛……首先,由积雪的厚度,以及雪刚刚才停来看,凶手不可能把足迹掩盖掉。那么,凶手就没有在雪地上行走,也就是说,凶手是在不靠近被害者的情况下作案的,这么考虑比较合理。”
“你的意思是凶手扔出凶器,命中了二十五米开外的人?你脑子没问题吧?”
“不一定是用扔的,有可能是用了什么飞行工具,好比遥控飞机啊,最近流行的无人机啥的。”
“现在真是方便啊。”
“在唐吉诃德[1]都能买到犯罪工具。”
“你想说在唐吉诃德买钝器?”
“我这笑话好笑吧。”
“超好笑。”搭档报以一脸“真无聊”的表情,“不过,案发时间是午夜,空地上又没有路灯,想借助飞行工具用菜刀扎中人,也太难了吧。”
确实……
“这个……不过你想啊,网上也能买到夜视镜不是?”
我拼了命想扳回一局,这时却被雪拖了后腿,非常精彩地绊了一跤。雪花掉进了高领毛衣里。
2
茂吕田胜彦的工厂(兼住处)的起居室里果然有被炉,这使得我们逃过了被冻死的悲惨命运。
房间有六叠大,榻榻米上铺着褪了色的地毯。角落里放着一台显像管电视,装着地面数字电视机顶盒。一侧的推拉门通向打磨间,透过拉门可以看到里面摆着架子,架子上堆满了羽布(一种抛光材料),还有超大型打磨机。感觉里面浸染的金属味儿都要飘到这间屋子里来了,好在目前香烟的味道盖过了金属味儿。
一个年轻男人坐在被炉对面,一直在吞云吐雾。他长着一张小混混般的苦瓜脸,来回瞪着身穿西服套装的冰雨和身着黑色高领毛衣的我。这就是凶案的第一目击证人,与岛哲史。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目光(主要拜警视厅一个叫穿地的女人所赐),所以也不怎么紧张,自顾自拿起桌上的南部仙贝咔吧咔吧地嚼着。或许是因为我们这么不客气,他才会瞪着我们吧。
“哎呀妈呀,吓俺一大跳,东京那旮瘩还真的有侦探呀。”
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小哥说话带着方言味儿,给我们端来了茶水。
这位叫大友盛夫,是另一位寄宿在这儿的员工。
“仙台和盛冈也有侦探。”冰雨回道,“侦探最多的是京都。”
“俺都不知道,那,您这样的助手也老多了呗?”
“我也是侦探,事务所是我俩合开的。”
进行完老一套的对话后,哲史开了口:“所以呢,两位侦探有何贵干?”
“我们想了解茂吕田胜彦生前的情况。”
“老板不是那种会招人记恨的人。”盛夫立马回答道,“对俺们来说,老板就跟俺们的亲爹似的,把无依无靠的俺们捡回来,抚养长大……”
盛夫看向起居室的架子,架子上摆着一张胜彦的相片,看上去像是在滑雪场拍的。这位中年男人以滑雪场为背景,竖着两根皱巴巴的手指,老大不小了还摆了一个V字手势,让人不忍直视,既可怜又可爱。不过“生前的情况”指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昨天夜里,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
“啊,这个……昨天俊彦先生来了俺们这儿。”
“俊彦?茂吕田俊彦吗,就是死者那个住在空地对面的弟弟?”
“嗯。”盛夫点头,“大概十点以后吧,雪停了过来的。来了就跟老板在这屋子里开始喝酒,俺们也陪着一起喝。”
“酒席大概什么情况?”
“有啤酒和日本酒,还上了点下酒小菜……啊,对对,俺最后一次瞅见那把菜刀就是那会儿,拿来切萨拉米来着,然后就搁洗碗机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感觉这人有点傻乎乎的,“我想知道你们谈话的内容。”
“啊,明白……”
不知道怎么了,盛夫有些犹豫,磨磨唧唧的,难道我问了什么不该问的?我看向哲史,他把烟头掐灭在了烟灰缸里。
“谈得不怎么愉快。”
口音关系,我把“不怎么愉快”听成了“不咋么愉快”。我们花了点时间才打听出下面这些情况。
胜彦和俊彦确实有不少往来,但最近兄弟关系搞得非常不好,俊彦一直在没完没了地劝他哥,让他别再紧巴巴地经营这家小破工厂,改行去做别的生意。昨天在酒席上也谈到这个话题,或许是酒劲儿上来了,争吵愈演愈烈,甚至闹到差点要动手的地步。两个总是帮着胜彦老板的员工也赶紧把两个人拉开,酒席这么不欢而散。
“吵得很厉害是吗,具体吵什么?”
“就是对骂。俊彦先生对老板说‘我要杀了你’。”
“喂,小哲……”盛夫小声责备哲史,不过已经晚了。
“这可真是爆炸性的言论啊,酒席几点结束的?”
“大约十一点半左右吧。俊彦先生在那之后就马上回去了,老板还在骂骂咧咧的,不过也回自个儿屋里去了。俺们累得够呛,喝得有点迷瞪,也就上到二楼洗洗睡了。”
“这么说,你们并不知道之后老板发生了什么事?”
两名员工同时点头。
冰雨继续问道:
“预计死亡时间是在深夜十一点到十二点间,如果十一点半胜彦还活着的话,他就是在十一点半到十二点这三十分钟内遇害的。俊彦走了以后,还有人来过这间房子吗?”
“没有。”哲史又点上了一根烟。“警察查了查俺们屋子周围的雪,说是除了便门,前院只有俊彦先生往返的脚印,所以没有谁进来过。”
我细细嚼着口中的仙贝,跟冰雨交换了一下眼神。
案子发生前,唯一来过被害者家里的人是对亲哥哥说出“我要杀了你”这种话的血亲。被害者倒下的地方,正是自己家和这个男人家的中点。这么一来,怎么想都是——
嘎啦啦啦,门外传来了刺耳的声音,有人打开了大门。
盛夫出了起居室,很快就跟一个男人一起回来了。
除了白头发和皱纹比较少以外,男人跟死掉的胜彦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用他做自我介绍,我们也看得出来他就是茂吕田俊彦。男人用怀疑的眼神注视着我们。
“我是来商量葬礼事宜的……他们是什么人?”
“说是东京来的侦探。”
“侦探?真的假的?看起来很不对劲呀。”
“真巧啊。我们方才也开始觉得您不对劲了。”我反击道,“听说昨天您跟被害者宣称‘我要杀了你’来着,茂吕田俊彦先生?”
“我是说了狠话,不过这是吵架常有的事吧?胜彦也回了我一样的话,就因为这点小事怀疑我,我可受不了啊。”
胜彦用的是标准语,可语调中还是透着点口音。
“再说了,没发现有人接近过我哥的尸体吧?他肯定用了什么古怪的自杀手法,不可能是他杀啊。”
“或许是你为了脱罪用的诡计呢。”
俊彦不说话了,脸色愈发难看。冰雨为了缓和气氛,问了句“您有什么不在场证明没”,然而适得其反,对方并没有不在场证明。
“之后我回到家,刷完牙就睡了。我也是单身嘛,所以没有证明,不过我也没有什么竹蜻蜓呀,任意门啥的。”
我想回他一句还有任意窗呢,但想到再较劲下去,查案就更麻烦了,于是放弃了。俊彦一步步迈进了起居室,看样子要将我们这些可疑的闲杂人员逐出门外。
我们老实站起来,冰雨趁穿大衣的工夫,又给了俊彦一句。
“俊彦先生,方便问您一句吗,您昨天晚上十点到十一点半是在这间房里喝酒吧?”
“嗯。”
“您一直在起居室吗,连厕所都没去过?”
“是啊。”
对方一脸“有什么问题吗”的表情。冰雨问了哲史和盛夫相同的问题,证实了俊彦的说辞,说了句“打扰了”,就离开了起居室。从玄关出来时,推拉门再次发出了呻吟声。
外面的气温比刚刚还要低,地面一片雪白,天空也白茫茫的,看来又要下雪。也许更应该在事务所里偷懒的。我边想着,边往旅馆赶。
“总之,一号嫌疑人是茂吕田俊彦,对吧?”我征求冰雨的意见,“动机充分,而且没有不在场证明,剩下的就是犯罪手法了。”
最可疑的家伙就是凶手,真相太简单乏味了。不过就这种案子来说,也是常有的套路。再说了,如果凶手不在怀疑范围内,就没必要编排这种不可能的状况了。
然而,冰雨用否定的态度回了我一句:“这可不好说。”
“我觉得不是俊彦,凶手大概是那两个员工里的一个。”
“为什么?”
“那把菜刀。”
我听到这句话,停下了脚步,感觉后背吃了一儿雪球。
“确实,雪是十点停的,而且,盛夫最后用菜刀是在十点以后,从房子周围的足迹来看,十点以后只有俊彦来过房子里。”
“然而他从进到出,一次也没靠近过厨房,也就是说……”
冰雨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转头看向身后的工厂。
“能把菜刀拿出去的,只有房子里的人。”
3
“啊呼……”
把腿脚泡进热水的一刹那,我像老头子似的深深吁了口气,同时叹了句“真暖和”。
本来并没对这个荒凉的小旅馆抱多大期待,但这儿的温泉还真像模像样。浴池弥漫着扁柏香气,还有流动温泉。不太清楚功效如何,反正是温泉,对身体总没什么坏处。窗外的群山披上了洁白的雪裙,让人突然想来一杯日本酒。算了,反正是被人软磨硬泡过来的,再怎么说工作还没干完呢。
我把肩膀以下的部分泡进水里,重新整理了一下雪地密室案的已知事项。是谁用什么手法杀了茂吕田胜彦呢?就凶器而言,确实应该把俊彦排除在嫌疑人的名单之外。假设,哲史和盛夫中有一个是凶手,或者说两人是共犯……
“不烫吗?”
冰雨下到浴池里,在我旁边坐下,头上顶着一块对折了两次的毛巾。顺便一提,我的毛巾跟围巾似的,围在了脖子上。
“你不是怕冷吗,这不正好?”
“我也怕热啊。”
“废物。”
“你还有脸说我。”
冰雨穿衣显瘦,身材却挺结实。应该是事务所开业那会儿一时兴起,去健身房锻炼出来的。相比之下,我不管穿不穿衣服都挺瘦的,不过我不在乎,侦探是靠脑子干活儿的。
“这或许是个不为人知的好温泉啊。”我用手往肩膀上泼了泼热水,“人少,风景也好。”
“可惜我看不清,我没戴眼镜。”
“怪不得你这么没存在感。”
“我原本就没什么存在感。”冰雨开始自暴自弃了,“风景是什么样的?”
“这个嘛,怎么说呢……群山,眼前有森林,雪积在上面,全是白色的。还有,往下还能看见女浴池。”我也很不爽自己这贫乏的词汇量,所以又在最后补了一句。
“喔,是吗?”冰雨一笑了之。
“我说真的,正好有一堆小女生进来,跟团来的,可能是来参加大学组织的滑雪旅行,真养眼啊!”
“那你就一直看着吧。”
“我会的。”
“……”
“……”
“……”
我盯着玻璃外边一动不动,等了十秒,冰雨也眯着眼睛看向了同一个方向。当然了,那边除了煞风景的山,什么都没有。这家伙真单纯。
“你是不是也该配副眼镜了?”
“得了吧你,我不想跟你一个形象。”
冰雨叹了口气,一副“受够你了”的样子,把湿头发拢到脑后,我也做了一样的动作。冰雨完美地得到了大背头发型,而我的卷发却没这么听话。
“毛巾的叠法也是树立形象的其中一环?”
隔了一会儿,冰雨这么问道。我随口应了句“嗯”。
“这里除了我们好像就没别人了。”
“嗯,被我们包场了。”
“解开呗?”
“解什么?”
“毛巾。”
“得了吧你。”
我咕哝了一句,靠在了浴池上。冰雨耸了耸肩,泡到光露出个脑袋。只剩下徐徐上升的热气和温泉流淌的水声,盈满了整个大浴场。
我把手搭在围脖子的毛巾上,搁了好一会儿,就像怕被人扯下来似的。没什么好执着的,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只是现在不想解下来而已。我看向乳白色的水面,或许水真的有点烫。
“脚印的诡计,你明白没?”
冰雨转移了话题。
“你好歹也自己想想啊!”
“手法方面是你的专长。”
好好,是是。
“如果真正的凶案现场不是在空地的正中央,而是在房子里呢?”
“你是说,被害者中刀以后还能走到那儿?这点一开始不就否定了吗?”
“不不,我是说凶手把尸体背到了空地。这样脚印的数量就对上了。”
“等等。”冰雨皱了皱眉,“这个诡计挺有名的,不过这次情况不同,哲史的照片里只拍下了一串脚印,现场无处藏身,就算凶手背着尸体走到了空地的正中央,后来又是怎么消失的呢?”
“你怎么能肯定,哲史照片里拍下的尸体就是死者本人呢?”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冰雨露出了我刚才的表情——后背吃了一记雪球。
“案情还原是这样的。首先,哲史和盛夫两个人在夜里杀了胜彦,第二天,盛夫穿着跟胜彦一样的衣服从便门出去,走到空地的正中央,然后装成尸体躺下,这时,雪地上就留下了第一串脚印。”
“这种情况下,在二楼拍下照片的话,看上去就像尸体倒在雪地里……”
没错。那张照片是从远处拍下的,我们输就输在看了照片以后,认定地上躺着的那个就是尸体。
“哲史拍下照片后,扛着真正的尸体去盛夫那儿,把尸体放在地上替代盛夫,这回再背着盛夫返回便门。”这样一来脚印会如何呢?盛夫去的脚印——一串,再加上哲史来回的脚印——两串,警方过来的时候,雪地上总共有三串脚印。
雪地上完美地只留下了尸体。
冰雨沉思了一会儿,略微歪了歪头——角度还不至于让毛巾掉下来。
“有三处疑点。”
“放马过来。”
“第一点,空地正中央的雪地上沾有血迹。如果凶案现场是在屋子里,剩下的该怎么解释?”
“你说这个啊。”意料之中。“把血存在塑料瓶之类的容器里,在摆尸体以前洒上去呗。”
“那,第二点,无论生死,扛着成年人在雪地上来回走的话,相比一个人的体重来说,脚印会更深一些,但是就警方搜查结果来看,脚印并没有可疑之处。”
“积雪有三十厘米深,只要变换一下重心的位置,脚印深度就会出现很大的偏差。我们走在上面那会儿不也一样嘛,如果凶手经常走雪地,就有可能蒙混过关。”
“我好难受啊,倒理。”
“是吗?你泡晕了吧?起来不?”
“等我数到一百。”冰雨始终维持着冷静,“第三点,按你的说法,那两个员工是共犯对吧。”
“嗯。”
“如果这样,凶手怎么会傻到老实交代,说最后看到菜刀是在昨天雪停了以后?这简直就是在自寻死路。如果我是凶手,肯定会两个人私下对好台词,撒个像模像样的谎,比如前几天弄丢了之类的。”
这在我的意料之外。确实,凶手要是老实交代了这点,就相当于在说只有我们俩接触过凶器,等同于承认“我们俩就是凶手”。
“不过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吧,盛夫可能说错话了,或者是故意说的实话,让我们觉得他们俩不可能是凶手……啊,喂!”
“我还是不能接受。”
话才说到一半,冰雨就起身去了更衣室,他的后背被热水泡得红通通的,没办法,我也出了浴池。
“那我要请片无‘师尊’赐教了,还有其他可能性吗?”
“师尊”把手叉在赤裸的腰上,又陷入了沉思,然后干脆地来了句“没有”。我一个不留神,差点滑倒在浴场的瓷砖上。
“不过,我感觉看漏了什么根本的,非常理所当然的东西,虽说还搞不清楚是什么。”
“因为你没戴眼镜吧。”
“也许吧。”
冰雨回了我一个苦笑,打开了更衣室的门,然而——
“倒理!”
就在门要关不关的时候,冰雨突然喊了我的名字。还没等我回话,冰雨就转身跑向了我,抓住了我的肩膀。他那毫无个性的形象中,唯一有存在感的炯炯有神的双眼正闪烁着光辉。
“咋、咋了啊?”
“你想带什么礼物回去?先考虑一下吧。”
“礼物?”
“嗯,我们明天早上应该就能回去了。”
肩膀被摇来晃去,我的脸颊淌过一丝冷汗。
不知道冰雨发现了什么,看来我被“动机专家”捷足先登了。
4
包子、仙贝、红薯干、咸菜、干果、明信片、猫头鹰摆件,还有包子……旅馆的礼物柜台里的阵容并没有丰富到使人眼花缭乱,没有一个让我想专程买回去的。
“有什么推荐的没?”
负责收银的女生像是初中生,感觉是老板娘的闺女,我就跟她搭了句话。少女以一副服务精神为零的态度,指着墙上挂着的雄鹿头标本。
“挺酷的嘛,这多少钱?”
“十五万日元。”
“……”
我点了两三下头,默默离开了礼物柜台。穿过大厅,回到休息室——里面放着一张蒙着灰尘的沙发。
人都齐了。
坐在沙发上的有哲史和盛夫二人组,再加上茂吕田俊彦,总共三个人。哲史和俊彦还是拉着脸,盛夫眼神游移不定。中介坐在旁边的安乐椅上,坏笑着,一脸的法官相。冰雨站在这帮人的对面,按照惯例他应该穿西服套装,这次却规规矩矩地穿着印有旅馆名字的浴袍,怎么看怎么像宴会的主管。
我找了张空椅子坐下,冰雨遵照礼节,以一句“接下来”起了话头。
“晚餐时间请各位专程跑一趟,真对不起,我有些话想问各位,因为我们掌握了胜彦先生的死亡真相。”
“不会吧,你不会想说……凶手就在我们当中吧?”
“很遗憾,俊彦先生,案情并没有那么戏剧化。就结论而言,胜彦先生的死是一场意外。”
相较坐在沙发上的三个人而言,我跟神保要震惊得多。
“你说意外?!”
“对,事情很简单,胜彦先生拿着菜刀,一个人从便门去了空地,然而走到一半脚陷在雪里,一下摔倒了。在单手握着菜刀的情况下摔倒,这时候就算菜刀插进胸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这很奇怪啊!”
我承认摔倒的概率很大,我也在雪地上绊倒过,胜彦那双长靴的橡胶底已经磨损了,应该很容易滑倒,然而……
“你忘了吗,菜刀上可没有指纹啊!再说了,被害者为什么要拿着菜刀去空地啊?!”
所有人一起看向被害者的弟弟。
“准确地说,光是因为一时冲动拿着菜刀出门,是不会怀有明确的杀意……各位还记得吧,胜彦先生昨天晚上因为工厂经营的问题,跟俊彦先生大吵了一架,甚至吵到互骂‘我要杀了你’的地步。俊彦先生回去以后,胜彦先生也还没消气,就打算去自己弟弟家,拿菜刀指着俊彦先生威胁他。胜彦先生在家里闷了一会儿,就去了厨房,从洗碗机里拔出菜刀,从便门出去,直奔俊彦先生的家。”
“为什么不是从玄关,而是从便门出去?”神保问道。
“玄关的门不方便开关,一有动静就会被二楼的哲史他们发现,或许又会被拉住,所以胜彦先生走了便门,从便门出去,正面马上就是俊彦先生的家。他本来就喝多了,再加上一时冲动,就算路很难走,也会想直接穿过去。”
怀有杀意,把菜刀拿出去的是被害者自己。
这个看似矛盾却可能正确的观点来得太突然,同时也合乎逻辑,但我不能让它轻易过关。
“这推理没有证据吧。而且我刚刚也说了,菜刀上指纹的问题怎么解决?”
“这就是线索。”
冰雨的眼中再一次充满了自信。
“请各位想想被害者的穿着。毛线帽和羽绒服,就算一时冲动冲出门外,怎么说也是住在寒冷地区的人,会习惯性地穿上防寒服吧。然而就尸体穿着来看,有一处古怪的地方,本应穿在身上的东西,不知为何并没有被找到。”
我想到了。
大冷天出门的时候,一般都会穿在身上的东西。对冰雨来说就好比眼镜,对寒冷地区的居民来说,以及对想行凶的人来说的必需品。
“是手套吧。”
冰雨点了点头表示肯定,转头看向沙发。
“盛夫先生,你说俊彦先生是晚上十点左右来访的,你把菜刀搁洗碗机了对吧。你说的‘搁’是放到洗碗机里,再按下开关,对吧?”
“啊,嗯。”
“洗干净餐具大概需要一个多小时,我觉得十点按下开关,十一点半就应该洗好了,你觉得呢?”
“我觉得,大概正好洗完吧。”
“那么在那个时候,菜刀应该已经洗得很干净了,假设胜彦先生用戴着手套的手把洗干净的菜刀拿走,到了外面才断了气,菜刀的把手上必然不会留下任何人的指纹。”
“可是……”
盛夫想要说话,却被冰雨立马堵住了嘴。
“我知道。警方赶到时,尸体没有戴着手套。为什么?这也很简单,有人把手套藏起来了。警方来之前唯一接近过尸体的人——哲史先生,就是您吧。”
哲史被点到名,不小心“哎”了一声。
“您发现胜彦先生的尸体时,立马就领悟到发生了什么吧。虽说胜彦先生的死是自作自受,但究其根源还是俊彦先生不好,他蔑视了工厂的生意。您原本很爱戴胜彦先生,本就想要继承他的遗志,因此你灵机一动,从尸体手上把手套摘了下来。这样一来,这件案子就不是意外死亡,而会被当作他杀来处理,俊彦先生前一天跟死者大吵一架,警方必然会怀疑他。未能发泄的愤怒、不幸的意外死亡,以及伪装工作。这就是整个雪地密室案件的真相。”
冰雨走近沙发一步,逼问与岛哲史:“我说得有错吗?”外面的冷风似乎吹进了休息室内似的,气氛异常紧张。我从椅子上探出半边身子,等着哲史回答。
“有错。”
然而哲史却非常平静地破坏了这紧张的气氛。
“你看了照片还不知道吗?老板满手血刺呼啦的!那咋还能戴着手套啊?”
“啊。”
这次换冰雨不小心“啊”了一声。我也惊得张大了嘴。
对了,警方拍下的尸体照片里,死者的手心是染上了血。哲史靠近尸体时,血应该已经干透了,不可能把手套摘下来,再把血抹到尸体手上。这么说来,我记得尸体的指甲缝里也塞满了雪。
“而且,俺们老板不喜欢戴手套。说是潮乎乎的,平常除了干活儿都不戴。”
盛夫又补了一刀。我想起了在起居室看到的照片,以滑雪场为背景,用皱巴巴的手比出的V字手势。胜彦就算在滑雪场也不戴手套。
“这……这个嘛,那就是你自己把菜刀把手上的指纹擦掉了,这样一来,就可以伪装成他杀……”
“片无先生,这可说不过去呀。”
神保语调轻松得好像我们正围坐在麻将桌边上。
“尸体是像这样,用胎儿一样的姿势躺在地上的吧,想把菜刀上的指纹擦干净,就需要移开手臂,然而死者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再加上天这么冷,早上尸体都冻得硬邦邦的了,根本移不开手臂,要是硬来,还会留下痕迹。他没有擦掉指纹。”
已经遭到了外行的反驳,再加上连法官都这么说,没救了。冰雨摇摇晃晃直往后退,一屁股跌坐在背后的椅子上,脸部抽搐着。冰雨呀冰雨,为何如此苦闷,是因为推理错了羞得慌吗?
“竹篮打水一场空呀。”俊彦说,“下次加油吧,大侦探。”
三位客人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向了休息室的出口。
我也离开了椅子,啪地拍了一下搭档的肩膀——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唉,也难免有这种情况。到中间位置还解释得相当有意思,遗憾的是指纹问题——
指纹?
头脑突然激荡了好几下。不是被雪球砸中的感觉,而是像叠叠乐或扑克牌塔崩塌的感觉。至今为止构筑的形状全被推翻,堆积成了另一种理论。我注意到了冰雨之前预感到的那个“非常理所当然的疏漏”。
雪地密室,屋外的尸体,还有插进胸口的菜刀。
休息室里响起了笑声。
是我自己的笑声。冰雨抬起头,俊彦他们本来想回家,也停下了脚步。有人说我这头黑色卷发和眼神本来就很有恶魔的味道,这笑声听上去肯定更邪恶了。虽然如此,我还是没法止住笑。这么简单,我之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这不是浪费车费跟时间吗?反正都是浪费了,顺路买个鹿头标本回去吧。哈哈哈哈,总之,我们所有人都是大笨蛋。
等我笑完了,休息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神保不为所动,还是一脸坏笑,手托着头,胳膊肘架在安乐椅上。
“怎、怎么了?”
冰雨问道,相对于在澡堂那会儿,我俩的立场完全反过来了。
“没,不好意思,吓着大家了,不过我明白真相了。”
我没理会冰雨瞪圆的双眼,开始推理。我没有说“接下来”,要不铺垫就太多了。
“你的推理有一半是对的。虽说不知道胜彦对他弟弟发火,有多少是真格的,不过胜彦拿着菜刀就从便门出去了,穿着大衣和帽子,没戴手套。然后,他在空地上走到一半,不幸摔倒,菜刀插进胸口死掉了。”
“没戴手套的话,指纹怎么解释?”
“指纹在那之后被擦掉了。”
“怎么办到的?”
我跟冰雨刚刚一样,转头看向盛夫。
“我说盛夫啊,我也想问问洗碗机的事儿。大部分洗碗机都是用热水洗碗的吧,你那台呢?”
“俺、俺们这儿也是。”
“那胜彦把菜刀拿出去的时候,菜刀应该还热着吧?一个半小时的话,应该还没完全烘干。”
“嗯,应该是吧。”
能确认这点就够了。
“大家听好了,胜彦拿着热乎乎的菜刀出了门,还没走三十米就滑倒了,从雪地上的痕迹来看,可以断定胜彦滑倒后,多少还挣扎了几下。顺便说一句,他指甲缝里塞满了雪。那么,如果胜彦在挣扎时抓了几把雪,同时手里握着还尚有余温的菜刀把手,会怎么样呢?人倒在地上挣扎时,常会出现这种情况,不是吗?”
冰雨和众人一脸震惊,望着窗外的白色风景。
没什么大不了的,线索起初就在眼前。在下车的时候,在查看现场的时候,包括在泡温泉的时候,这个小镇的一切,都被那白茫茫、冷冰冰,化了就变成水的玩意儿覆盖了。
“那,凶器上的指纹是……”
“没错。”
我往上拢了拢卷发,宣布了答案。
“指纹被雪化成的水冲刷掉了。”
注释:
[1]日本最大型的连锁便利店和折扣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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