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开锅盖,鸡肉诱人食欲的香味和热气一起飘了出来。少量浓稠的汤汁在锅底咕嘟咕嘟地呼吸起伏,胡萝卜软到用竹签“扑哧”一下就能扎进去。看来火候正好。
我关掉炉火和换气扇,解下围裙,重新套上西装外套,把锅里的食物转移到事先准备好的大碟子里。红烧鸡块,名为“药子秘方”,要说跟普通的炖菜有什么不同,就在于“用心烹制”这点上。
我把碟子和筷子放在托盘上,走向隔壁的会客兼起居室。
两位雇主正隔着桌子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小口喝着加了冰的便宜威士忌。
“久等了,药子秘方。”
“炖鸡肉吗?”
“不是炖鸡肉,倒理先生。是药子秘方。”
“昨天那个炖菜不也是药子秘方吗?”
“昨天那个是药子节日大餐。冰雨先生,亏您还是侦探呢,这么没记性。”
“福尔摩斯曰,记忆就像是小阁楼,不需要的东西就该统统往那儿丢。”
“别随便丢掉我的菜名!”
“叫啥都无所谓,威士忌跟炖肉不配吧?”
“鸡肉还有剩的,废话多的人可没得吃。”
我说着跟当妈的一样的话,把盘子摆在茶几上,坐在了冰雨旁边。倒理拿了酒瓶,往老式杯里续了点酒。我也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姜汁汽水,打开来兑到自己杯子里。光就颜色来看,总感觉很像威士忌。
没什么特别需要庆祝的,我们沉默地碰了个杯。三个人一起干了,三个人一起把炖肉夹到小碟子里,三个人一起咬了一口鸡肉。
“嗯!”倒理点头。
“嗯嗯!”冰雨点头。
“嗯嗯嗯!”我也点头赞道。
药子秘方,名副其实。
很抱歉这才告诉大家,我的名字是药师寺药子,本职是高中生,每星期会在这家叫“敲响密室之门”(名字真怪)的事务所做几次兼职。放学后来这儿做饭洗衣打扫再加采购,一手包办所有家务活。
今天本来打算就收拾收拾院子,洗洗衣服,在晚饭前就告辞,谁知道从倒理那借了本叫《血染蛋罩》[1]的书来打发时间,结果一读之下发现太有意思了。看着看着,时针就转到了晚上九点,回过神时才发现他们俩已经开始喝(不定期的)夜酒了。马上回去倒也没什么关系,不过明天是周六,还想谢谢倒理借给我书,再说我也饿了,所以就决定免费加班,下厨给他们做道菜。
倒理还是穿着他那件黑色高领毛衣,一屁股沉在沙发里。本来就有一头恶魔般的漆黑卷发,现在脸上还因为喝了酒而微微泛红,愈发显得邪恶。冰雨则跷着腿,显得很是干练,他解开了藏蓝色领带,敞开了西装的前襟,让人想到下班回到家的工薪族。我也想解开领口的十字领结,却一下子忍住了。制服必须穿整齐,这是我的原则。
这么跟他们俩喝酒,感觉既雅致又别有一番风味。我能感觉到,自己好像成了侦探的一分子,形象顿时高大起来。
不过,我们的对话并没有那么上档次……
“今天也没委托人来啊。”
冰雨发着牢骚。
“这有啥办法。”倒理说,“一到正月,不管哪家事务所,客人都会少的。”
“看你忘了,我来告诉你吧,一月可都过了一半了。”
“我的小阁楼里不需要这知识。”
倒理的小阁楼好像很乱七八糟似的。
“我顺便再告诉你一件事,因为没什么委托人,我们的生活费也告急了。”
“又告急?为啥咱家总是一下子就缺钱了啊……”
“因为倒理先生您买了那个东西吧?”
我看向挂在起居室墙上的鹿头标本。
上个月,他俩为了解决一起雪地密室案去岩手出差,我还因此兴奋不已地等着,想着“他俩会带什么礼物回来呢”,结果没想到他俩带了个鹿头回来。据说是拿了破案的全部报酬再加上贷款买回来的。我都惊呆了。
“那鹿头买得多值啊!给起居室贴金啦。”
“可是十五万日元也太贵了吧!是吧,冰雨先生?”
“不,我也喜欢那个鹿头。”
冰雨非常认真地对我说道。冰雨一贯很有常识,不过脑子偶尔也会转不过弯来。这两个家伙真愁人。算了,要说喜欢还是讨厌的话,说真的,我还是非常喜欢那个鹿头的。
“比起缺钱,我更受不了无聊啊。”倒理叹了口气,“就没有什么有意思的案子吗?”
“你又说这种话……”
“药子,你想到什么没?日常之谜也行,常有的吧,比如班里同学自杀啊,内衣被人偷啊,后背有莫名其妙的硬块啥的。”
“我一直怀疑,你是不是不明白什么叫‘日常之谜’?”
倒理把问题强塞给我,冰雨冲他翻着白眼。
想拒绝很简单,一句“我没这种烦恼”就行了。而我却认真思考起来——我内心萌生了小小的坏心眼,想塞给这两个懒散的侦探一个解不开的难题。
选题没花多少时间,因为刚刚谈到了钱,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件事。
“事儿再小都没关系,线索很少也不要紧。”
“那当然,不如说线索越少越好。我跟冰雨会发挥推理能力来破案。”
“哎?还算我一份?”
被强拉进来的冰雨表示不满。我把筷子搁在桌上,说了句“那么”,然后坐正了身子。
“‘十元硬币太少了,还得要五个。’”
我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倒理和冰雨眨了两次眼,很有默契地歪了歪头。
“这是我今天一早上学的时候听到的。有一个男人跟我擦肩而过,正用智能手机跟人打电话,我只听到他跟那个人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偶然听到的就是‘十元硬币太少了’?”
“‘还得要五个’?”
我点了点头。
“这么大的人会把十元硬币挂在嘴边,不觉得有点怪吗?所以我就想,那个人当时是想干什么呢?”
“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冰雨问。
“你问什么样我也……三十多岁,穿着西装,感觉像普通的职员。啊,不过他领带的图案是红地黑圆点的,倒是有点品位。”
“就这些?”
“对……线索是不是太少了?”
我越来越感到抱歉,小心翼翼地问道。
倒理皱起了眉,像是在琢磨。冰雨摸着下巴。几秒后,两位侦探对视了一眼,喝了一口威士忌,异口同声说道:
“足够了。”
两人很开心地接下了挑战。
2
“首先,那男的想要十元硬币是吧。”
说这话的人是倒理,他刚把玻璃杯放下。
“这我知道。”
“那,这么说吧,那个男的非常想要十元硬币,如果因为一时心血来潮或是突然想收集零钱,就不会用‘得要’这么生硬的说法。可以认为那男的一定有什么明确的理由,无论如何现在都得要十元硬币。”
确实。说了“得要”就是肯定需要。
“为什么非常想要十元硬币呢……想买东西零钱不够了?”
“不可能是为了买东西。”
我刚说完,就挨了冰雨直截了当的一刀。
“为什么?一般需要钱,不就是为了买东西吗?”
“‘还得要五个’这句,那男的最起码得要五个十元硬币。药子,五个十元硬币是多少钱?”
“五十元。”
“咱们国家的流通市场上有五十元的硬币。如果他有想买的东西,差五十元零钱的话,应该会说‘得要五十元硬币’,可是那男的却说‘得要五个十元硬币’,绝不会只为了买东西。”
“原来如此。”
这说法我也能理解。冰雨起初没什么干劲,没想到考虑得还挺仔细。较真的人。
“不过,要不是为了买东西而收集钱,就没几个原因了呢。”
“嗯。一般来说都是为了收藏吧。比如说大量收集稀有发行年份的钱币,或是想拿五元硬币做成什么工艺品之类的,还有可能用来钓鱼。”
“钓鱼?”
“那男的有可能想在二手市场或同人志展会这类活动上摆摊,所以要很多十元硬币来找零。电话对面的是一起摆摊的朋友。”
“啊……确实。说起十元硬币,就是用来找零的嘛。校园文化祭上开咖啡店那会儿,我也费劲收集了好多零钱。这是最有可能的!”
我把起初的坏心眼都抛到了脑后,冲着这个说法飞扑上去。然而——
“这可不好说。”
倒理从对面的沙发上扔来了一句“我反对”。
“我觉得这些都不可能,不是找什么稀有货,不是搞艺术品,也不是用来找零。从‘太少了’这几个字就能推测出来。”
倒理用筷子夹着胡萝卜指着我们。
“话说回来,你们认为那男的总共要收集多少个十元硬币?”
“哎?”
“‘十元硬币太少了,还得要五个。’太少了,也就是差得老远的意思。‘在收集十元硬币,但离目标个数还差得老远。因此,还得要五个。’说到底就是这个意思。”
“应该吧。”冰雨表示。
“那问题就变成了——他到底要多少个硬币。打个比方,假设他总共要五十来个十元硬币,现在已经集了四十五个,还差五个。这种情况下,他会用‘太少了’这种说法吗?”
“应该不会。这时候应该说‘十元硬币不够’或者是‘还差点’。”
“对吧。那,如果目标是三十个,已经集了二十五个呢?因为已经集齐六分之五了,肯定也不会说‘太少了’吧。这么考虑的话,用‘太少了’这种说法,只能说明十元硬币还没收集到一半,或是只收集了三分之二左右。这么一来,那男的最多也就要五个硬币的两三倍的量,也就是十到十五个硬币左右。”
倒理停下来,轻快地把炖菜送进嘴里。冰雨始终保持谨慎的态度问道:“要是那男的性格大大咧咧,不小心说了句‘太少了’呢?”
“考虑这种特殊情况可就没完了,咱们应该假设他日文没说错。”
“好吧好吧。”冰雨让步了,“条件一,那男的最多需要十五个左右的十元硬币,然后呢?”
“十五个说得好听点也不算多。然而,刚刚你提出的假设都需要大量的十元硬币。不管是收集稀有硬币,还是制作工艺品,或者是找零钱,如果单纯只为了收集,最起码需要二十到三十个硬币才像样。因此……”
“这些都不可能,是吧。看你脸挺红的,没想到脑子还挺清醒的嘛。”
“你才是,戴着副眼镜,脑子却这么不好使。”
这俩人又回到了平时的状态,互相瞪着对方。我已经习惯了,就喝着姜汁汽水,把话题往下继续。
“除了买东西以外,还需要十到十五个十元硬币……一下子想不出来呀。”
“我想到了。”倒理坏笑道,“假设需要十五个十元硬币,这样一来,总共价值一百五十元。理所当然,就等于一个一百元硬币再加一个五十元硬币。药子你说,前者那一百五十元和后者那一百五十元有什么不同?”
倒理像教授似的问我。我想了一会儿,回答道:
“十五个十元硬币更散。”
“也就是能够拆分。据我推测,那男的是为了把钱分给好几个人,才收集十元硬币的。”
“比如分给五个人每人三十元吗?”
“没错。”
怎么说呢,我很诧异。整个事情我捋顺了,可是三十元也就是让小孩出去跑个腿的钱。说起来,漫画里那个樱桃小丸子的零用钱也是一天三十元。
“成年人有机会一起分这么散的钱吗?”
“比如说一起喝酒差的钱?那男的前几天跟几个人去了趟居酒屋,一起掏钱平分费用的时候找了一百五十元零钱。他很较真,第二天想把零钱换成十元硬币,打算平分给一起喝酒的人。”
我注视着空了一半的威士忌酒瓶。虽说我还不能喝酒,不过也去过家庭餐馆之类的地方。跟朋友一起付饭钱,碰上店家找了些零钱,账就不能两清,是很难办。
“我没想到这点。答案或许就是这个。”
“是吧?怎么样冰雨,哑口无言了吧。”
“你看漏了重要的一点。”
别说哑口无言,人家都开始反驳了。
“那男人说的不是‘还差五个’,而是‘还得要五个’。这明显说明,他需要的十元硬币是一个大概的数量。确实,他可能像你说的需要十五个左右,但不一定刚好是十五个,有可能是十四个或十六个,所以他才会说成‘还得要五个’。有问题吗?”
“没有。”
“那么,为什么是一个大概的数量呢?因为他当时不确定要用多少个十元硬币。如果想分给别人,人数又是不固定的,这样一来,还零钱这件事就不合理了。喝酒是发生在过去的事,参加人数理应是固定的。”
倒理嘬了一口威士忌,皱起了红扑扑的脸。
“他只是不小心说‘要五个’的吧?”
“咱们是以‘那男的日文没说错’为前提吧。”
“嗯嗯,知道啦知道啦。”
倒理投降般摇了摇头。虽说他的思路也相当不错。我事不关己地想着,大口嚼着魔芋丝。
“可是,分给别人的说法也没错吧。”
“这就很微妙了。最多也只要十五六个十元硬币吧?像药子你说的,把这么点小钱分给好几个人,有点不合理。正常来说,应该是自己一个人想拿来干点什么才对。”
“话虽这么说,买东西的说法已经被否定了啊。”
“除了买东西以外,还有很多地方可以用上十元硬币。”
冰雨往空了的玻璃杯里倒上酒。看来下面该他表演了。倒理探出身子追问道:“具体来说呢?”
“香火钱。”
“香火钱?”
“那男的喜欢参拜寺庙。明天周六,他也打算去参拜寺庙,参拜就得要香火钱。如果转好几个地方,就会遇见功德箱十到十五次左右,投一百、五百元比较浪费,十元的话就随便投了。所以他才会准备十元硬币,拿来当香火钱使。”
“喔喔!”我不由得提高了嗓音。这个说法比找零还难想到,而且符合迄今为止的所有条件。
“也许是捐钱。男人喜欢捐钱,或是想赢得别人的好感,计划在每次碰见募捐箱的时候都捐点零钱,所以才收集十元硬币拿来捐款……”
“喔喔——”这次不小心拖了长音。“冰雨先生真聪明!跟侦探似的!”
“谢谢。麻烦借这个机会,把我的职业存放在你的小阁楼里。”
冰雨口中讽刺,脸上却挺开心的。回头再看另一位侦探,只见他摇晃着玻璃杯,让酒化着冰块,沉默不语。
“你有什么意见吗,倒理?”
“不,我很满意,九成满意。”
“剩下的一成呢?”
“不满意。这个说法不一定非得要十元硬币。”倒理直视他的搭档,“要是香火钱或是捐款,用一元、五元应该都行。虽说从钱数上来看,十元可能刚刚好,不过因为这样就全用同一种硬币,也太神经质了吧?”
“这人真斤斤计较。”
“小钱才斤斤计较嘛。好了,听着,我再说一次,通过‘得要’这个说法可以推断,那男的必须要十元硬币,五元和五十元都不行。这样的,是不是该认为那个男人出于某种需求,必须收集十元硬币,不然就达不到目的呢?”
确实,这个说法也对。冰雨张张嘴想反驳几句,却一下失掉了气势,瘫在了沙发上。
“来整理一下思路吧。”该我发言了,“我看见的那个男人必须要十元硬币,而且不是为了买东西,也不是为了跟人分钱,他最多也就收集十五个左右的硬币,而且还不能用其他零钱来代替……”
感觉越来越复杂了。
“五元、五十元不行,只能用十元办到的事……啊!会不会是去便利店复印东西?复印费一张是十元吧?”
“不会。”
“不可能。”
我遭到了干脆利落的否定。
“复印多于十张应该用一百元硬币了吧。”
“就算用十元硬币,也可以在便利店换零钱,事前‘必须要’就不自然了。”
“这么说也是……那,有什么别的原因吗?”
“我正在想。”倒理说,“你问问四眼老师冰雨吧。”
“我这么不起眼,问我我也……”冰雨答道,“这方面福尔摩斯更擅长吧。”
他们互相推来推去,正说明都卡壳了。
两人沉思,变成了只会轮流喝酒的机器。我嚼着萝卜,发现菜稍微冷了点,就把大碟子拿去厨房,用微波炉热了热,坐回到沙发上。沉默还在继续。
三个人各有各的想法,边沉思着,边跟刚开始一样抓起筷子,把红烧鸡块往嘴里送。
这时,或许是药子秘方的美味起了作用,两人同时“啊”地叫了一声。
“只有一件事,必须要用到十元硬币。”
“我也想到了,只有一件事。”
看来两人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我问“什么事”,两位侦探互相用筷子指着对方,再次异口同声道:
“公用电话。”
3
公用电话。
好久没听过这个词了。如今已经完全落后于时代的一个单词。在街上偶尔还能看到,但我一次都没用过。
“公用电话……话说,打电话是要用十元来着?”
“对。”冰雨点头,“基本上只能用三种,十元硬币、一百元硬币、电话卡。十元一次最多能打一分来钟,能继续投硬币,但不会找零。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了呀。”
你们不也是现在的年轻人吗……
“假设打公用电话,那人打算用一堆十元硬币聊很久吗?”
“不,光是聊很久的话,应该用一百日元。”倒理否定道,“如果用一堆十元硬币,多半要打很多次,而且打不了多久。”
“当然,这种情况下用电话卡更方便,但是现在只有极少数人会随身带着电话卡。用十元硬币很合理。”
看来意见又难得的一致了。我不了解公用电话,既然两位侦探都这么说了,应该就没错——我想到这里,突然发现了什么。
“不,请等一下。这说法有一个大问题。”
“是有问题,而且是非常大的问题。”
“那男的当时拿着手机。”冰雨说道。
倒理点了点头。
没错,我看见那男的当时正拿智能手机打着电话。有手机的人不可能再用公用电话了。
“看来这个说法也不对呀。”
我很遗憾,像是酗酒一样大口干掉了杯里的姜汁汽水。倒理还不想放弃:
“不过,说起为什么想要十元硬币,公用电话是条不错的思路。毕竟不打多久的话,就只能用十元硬币了,这个原因有一定的必然性。”
“话是这么说,可大家一般都会用手机吧?”
“或许手机快没电了。”
“看电池快没电了去收集硬币,还不如赶紧去便利店找快速充电器。”
“……”
倒理把玻璃杯放在桌上,又皱起了眉头。那副认真的表情与其说是生闷气,不如说更像沉浸在思考中。
“大家一般,都会用手机……”倒理重复搭档的话,“要是原因不一般呢?”
“原因不一般?”
那男的想往某个地方打电话,明明有手机,却偏要打公用电话。为什么?因为公用电话更方便。冰雨,你好好想想,公用电话也有它的优点。
冰雨喝了一口威士忌,半信半疑地思考着,随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瞪大了双眼。
“公用电话可以隐藏身份。”
倒理扬起嘴角,嚼了块鸡肉代替点头。而我则被丢在一旁,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举个例子,我拿我的手机往药子你的手机上打电话,这样一来,你的通话记录里就会留下我的手机号码。”
“当然,要是设置成主叫隐藏,就不会显示自己的号码,但是这只能糊弄手机上的记录,移动运营商的通话记录里还是会留下自己的号码。”
“可是,要是我拿公用电话打呢?手机和移动运营商那边就只会记录下公用电话的号码。之后即使别人再查这条记录,也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也就是说,可以隐藏身份。”
“确实。”
公用电话如字面意思,就是谁都能用的电话,反过来说,也就是无法确定谁用过的电话。就某种意义上讲,打公用电话或许才是最高级的主叫隐藏功能。
“那……那个男人想在打电话的时候隐藏身份?”
“恐怕是。”冰雨答道,“然而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只是不想被人知道号码,设个主叫隐藏就够了。既然用的是公用电话,那么就能推测出,那男的还不想在运营商那边留下记录。”
“这个做法真是相当谨慎。”倒理说,“一般人根本不会在意运营商那边的记录,因为几乎没人会去查运营商的记录。”
“然而,那个男人却很在意。因为他料到了有人会去查记录。那么,查记录的会是谁?”
“普通人查不了,要说有权查的话,就是国家机关了。那么答案很简单——那个男的想瞒过警方的眼睛。”
不知何时,两人开始轮流发言了。并非竞争,而像是在合作推进思路。下班后的闲情逸致,还有掺着酒意的开朗劲儿,一下子都消失无踪了。
倒理一把捏住自己的卷发,冰雨推了推眼镜,这两个动作我已经看过好多遍了。
这是他俩准备认真开始推理的动作,类似于一种习惯。
“药子。”不久,冰雨看向我,下了结论,“你碰见的那个男人和他电话那头的人,当时可能在计划从事某种犯罪行动。”
4
咔啦。是倒理玻璃杯里融化的冰块发出的声音。
我眨了好几下眼睛。并不是跟不上他俩推理的节奏,而是惊异于事情居然会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你说犯罪……什么样的犯罪?存款诈骗?”
要说用电话犯罪,我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但冰雨却摇了摇头。
“拿公用电话诈骗太招摇了。再有手段的骗子,只打十通二十通电话也抽不中奖。这跟公理一相矛盾。”
那男人最多需要十五个左右的十元硬币。十五个硬币打不了几十通电话。
“再整理一下思路吧。”倒理边说边比画,“那男的想拿十几个硬币打公用电话,可以推断他的通话时间不长,而是要拨很多次,每次打一会儿就挂。而且,从提前准备硬币这点上可以看出,他行动的节奏非常频繁,类似于拨个号码,放下话筒,再拨个号码,再放下话筒。问题就在于他打电话的对象。是往同一个地方打,还是往不同地方打。”
“如果往同一个地方打很多次,就有点像骚扰电话了呢。”
“是吧。但是,那男的还跟另外一个人通话,说‘得要十元硬币’。可以认为,那个人也参与了犯罪,而打骚扰电话不太可能有共犯。”
“不是骚扰电话的话,就是往不同地方打了吧。”冰雨说,“估计是按顺序往好几个地方打。从十五个硬币的上限来看,应该打了十个地方左右,我觉得要比十元硬币的总数少。这些十元硬币里肯定还留着几个备用的硬币,防止超过通话时间。”
“备用的……”
我恍然大悟。
十元硬币只能打大概一分钟。如果说得多了,不放进备用的十元,打到一半就会断掉。如果是我打公用电话,为了防止这种情况,肯定会多准备一些十元硬币。就算不确定要多少个,也得多准备些。
如果因此才产生了“还得要五个”这种说法……
倒理进一步推测道:
“往零零散散的十个地方,连续打一分钟就能完事儿的电话,而且还跟犯罪有关。所以,这两个男人有什么目的?”
冰雨把萝卜放进嘴里,喝了口酒后答道:
“十个地方,说明范围很广。一分钟就能完事儿,说明事情很简单。连续打,说明十万火急,给人感觉是挨家挨户的打电话——假设在找什么东西如何?比如找人。”
倒理似乎非常喜欢这个想法。
“很合理啊。找人,就从这里着手。他们在找某个人,那个人的备选住址有十个,但无法锁定到底是哪个,所以他们决定打电话。”
“您是说,他们在抓某个人?”
“不。”冰雨否定道,“如果对方想逃,是不容易用电话来推断地址的。药子,假设你想逃开某个人,而你的藏身处突然来了通公用电话,你会接吗?”
“肯定不接,不对劲。”
“是吧。所以,对方应该还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应该是普普通通过日子的老百姓。”
“老百姓怎么会被犯罪分子盯上呢?”
“比较常见的就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啦……”
“先把这个放到一边。”倒理说,“回到正题。你觉得他们有多了解那个目标人物?”
“光是备选住址就有十来处,稍微有点多。从没法锁定这一点说明他们手里应该没多少信息。”
冰雨停了一下,又陷入了思考。
“比如说,只知道目标人物的‘姓氏’和‘居住的街道’,用当地的电话号码簿来挑出对应姓氏的住址,不就刚好能有十来处吗?”
倒理一时没回应,像是在脑海里想象了一番,然后回答“没错”。
“这意见也可取。他们知道目标人物的姓氏还有居住的街道,再加一点,我认为他们应该还知道‘声音’。”
“声音?”
“他们想仅凭一分钟的通话,来确定电话那头的目标人物。但是他们不知道对方叫什么,所以不能问‘某某在家吗’,那就只能靠声音来当线索了。他们多半装作打错电话之类的来听通话对象的声音,由此判断对方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嗯,原来如此。”冰雨也表示同意。
倒理把杯口朝向搭档:
“那最后一个问题,目标对象具体是什么样的人?”
“据推理,他们的通话对象都是普通人家。今天早上担心十元硬币不够的话,就一定会在白天打电话过去。然而今天是周五,大部分人要上班,白天都不在家。”
“反过来考虑,他们要找的人平时白天都在家,而且很有可能接电话——”
他们俩一起把目光投向了我。我也指了指自己,指了指这个在事务所包揽所有家务活的自己。
“主妇?”
“你理解啦。”
我这一句话似乎是最后一块拼图。倒理咽下威士忌,开始总结。
“这两个男人在找某个主妇,虽然不了解详细情况,但对他们来说那个主妇很碍事,得想办法杀人灭口。他们查到了主妇的姓氏和居住街道,再往后就查不到别的了。于是,他们往选出来的住址挨个打电话,想要查出主妇的具体住址。然而用私人号码打电话就会被警方追踪,所以他们才用了……”
“公用电话。”
我话音刚落,倒理就点了点头。冰雨接过话:
“拿公用电话打,就不会担心身份暴露,可以随便打。那男的打算到个有公用电话的地方跟同伙碰头,可是就在去的路上,一看钱包,他发现了一个小问题,身上没几个零钱可以用来打电话。于是他拨通了同伙的电话……”
喂喂,是我。嗯,马上就到,对。先拿公用电话查查她家。不过,十日元硬币太少了,还得要五个。你现在手头有几个?没有的话就去附近自动贩卖机那儿换换……
真相大白,奇妙的推理游戏落下了帷幕。冰雨喝光了杯中的残酒,倒理大口扒光了小碟子里剩下的炖菜。
“那帮人……已经确定那个主妇的住址了吧?”我小声嘀咕道。
倒理耸耸肩:“谁知道呢。”
“不过,如果已经确定了,那帮人的行动就很明确了。要么是到地方守着等人出来,要么就是进去动手。不管是那种,对他们要找的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药子是早上碰见那男人的吧,看来报警也来不及了。”
冰雨低头看了看手表。我僵住了。
十元硬币太少了,还得要五个。一句话中居然隐藏了这么一串故事,而且那时候跟我擦肩而过的人,居然在计划着杀人。这些我都无法相信。我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便喝下了最后一口姜汁汽水。汽水不凉了,气也跑光了,感觉不太好喝。
不知是不是在困惑自己得出的结论,两位侦探都一副沉痛的神情。他们低着头,脸被阴影遮住了,看不到表情。鹿头标本用玻璃眼珠俯视着我们。如祭祀过后般,一阵压抑的沉默……
“呵——”
如漏气般的声音打破了这场沉默。
是倒理忍不住笑了,接着冰雨也发出“呵呵”的笑声。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笑声一声比一声持久。
下一瞬间,两个人爆笑起来,笑得肩膀都在震。
“不不,这怎么可能啊。”
“什么要灭主妇的口嘛,又不是电视台的周二悬疑剧场。”
不同于刚才,我又僵住了。冰雨捂着肚子,倒理拍着膝盖。
“哎?可是根据推理……”
“推理?这个嘛,按推理是这样。”
“我俩的推理要是全都能推对,委托人还会这么少?”
也许是这句自暴自弃的话又戳到两人的笑点上了,两人又开始一起“哇哈哈哈哈”地大笑。我意外地看向桌子,不知何时威士忌酒瓶已经空了。咦?他俩喝醉了?难不成我被耍了?
“啊哈……”
感觉身体被掏空。这两人果然很难搞。仔细想想,单凭那么一句话推出来的结论,肯定不可能对啊。
“好啦好啦。”我拍手示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那,今天就到这儿吧。我要收拾啦。”
我又跟当妈的一样,准备把碟子放在托盘上。这时——
咚、咚、咚、咚。
从玄关传来了厚重的敲门声。
似乎在这个时间还有客人来。这家事务所名副其实——“敲响密室之门”,所以没有安迎宾器之类的东西,大家都是直接用手敲门。
“节奏这么着急。”
“再加上这毫不客气,仿佛拳头捶门的声音。”
看来两人已经知道了客人的身份,脸色铁青。然而必须有人去开门。我走向玄关,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女性身着西服套装,戴着眼镜,很是帅气。
“穿地警部补!你好,好久不见!”
“药子你怎么还没回家啊,这可是违反法规的,赶紧回家。啊不,等一下,不用回去了,我能以涉嫌监禁的罪名把他俩带走。”
“别堂堂正正地诬陷好人!”
“你来干什么?”
倒理和冰雨出现在了走廊里。穿地警部补毫不客气地踩到三和土上,用命令的口气说道:
“今晚让我睡这儿。”
“哎?不太明白你什么意思。”
“因为杀人案,上头在中野警局设了搜查总部。比起一趟趟回家,这边离警局更近。让我在这儿睡两三个晚上。”
“哎哎哎?”倒理一脸的不愿意。“你就在中野警局找几个折叠椅拼起来睡呗。”
“这房子可比折叠椅好一点三倍。”
“才这点儿差距啊!”
“白住有点不好意思,我连礼物都带了,梅酒和十片蒲烧太郎[2]。”
“这根本是你的下酒菜嘛!”
穿地难得会像这样来找她的两个朋友玩。我搞不清这三个人的关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不过站着说话也有点失礼,我就说着“请,请”,给穿地拿了拖鞋。
“您说在中野警局设了搜查总部,这附近发生了什么案件吗?”
“嗯。三丁目的民宅里发现一位惨遭绞杀的主妇。感觉这案子并不单纯啊,真麻烦。”
“咦?主妇……主妇?”
“据说昨天傍晚,被害者打算去住在足立区的熟人那儿,不小心在小巷里迷了路,她一边走,一边给熟人打电话问路,不小心撞见一帮男人在争执,对方瞪了她一眼,她就赶忙逃掉了。被害者原以为只是碰上单纯的吵架,就没太在意,查了查才知道,今天早上有人在同一条小巷里发现了一具男尸。”
“就是说,她目击了凶案现场吗?”冰雨问道。
“没错。凶手杀了人,第二天想灭目击者的口,这么想也很正常。总部就根据这条线行动了。”
“凶手居然能知道对方的住址。”倒理感叹道。
“被害者把点心店的积分卡落在了现场,上面写着她的姓氏,从分店店名能推断出离她家最近的车站。凶手应该是凭这张卡找到她的。感觉凶手还挺精明的,在两处犯罪现场都没有留下指纹,被害者家一大早倒是接到个可疑的电话,但也是拿公用电话打来的……怎么了?”
穿地刚坐到起居室的沙发上,就不再抱怨了。当然了,因为听她说话的三个人都大张着嘴。
“穿地。”冰雨好容易才发出了声音,“嫌疑人锁定了没?”
“街上的监控摄像头拍到了好几个人,不过要从监控摄像判断就……”
“那边有没有拍到两个男人?一个人打着圆点图案的领带,是红地黑圆点的,看上去挺有品位。”
穿地扶正眼镜,足足看了我们五秒,有点毁了她冰山美人的形象。
“你们怎么知道?”
“这就说来话长了……”
我晃悠着瘫在沙发里,然后跟不经意间破了案的两位侦探相互对视,一起无力地笑了。感觉鹿头标本也在苦笑。
真是的。
就因为会发生这种事,我才超爱这家事务所。
注释:
[1]《The Affair of the Blood-Stained Egg Cosy》,英国作家詹姆斯·安德森一九七五年创作的侦探小说。
[2]日本的一种粗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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