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上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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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儿的话,出乎小林的意外,他是跪在那里望小林,猫一般的缩成了一团,小林望他,他笑,笑得更叫人可怜他,太阳照着墨污了的脸发汗。小林十分抱歉,他把毛儿画得这个样子!

    “你妈妈在那里呢?”

    “在好远。”

    “你记得你妈妈吗?”

    毛儿没有答出来,一惊,接着哈哈大笑——

    老四的喇叭首先响了。

    狮子的影子

    他们从家家坟转头,先生还没有回。有几个说回家去吃饭,老四不准,“人家烟囱里不看见出烟哩。”先生临走嘱咐过他,“吃饭的时候,我如果没有回,可以放学。”

    大家气喘喘的坐在门槛上乘凉。小林披着短褂,两个膀子露了出来,顺口一句:

    “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也。”

    老四暗地里又失悔,这一句好文章被小林用了去了,本于《古文观止》上的《黄州快哉亭记》,曾经一路读过的。

    “姜太公在那里钓鱼。”

    一个是坐在地下,眼望檐前石头雕的菩萨。大家也立刻起来,又蹲下去,一齐望,仿佛真在看钓鱼,一声不响的。

    “你猜这边的那个小孩子是什么人?”

    小林的话。

    好几个争着说:

    “国文上也有,也是挟一本书站在他妈妈面前,——孟子,是不是?”

    “是的,这典故就叫做孟母断机。”

    老四倒不屑于羼在一起了,也掉转眼睛看了一看,终于还是注意姜太公。而王毛儿,跟着小林的“机”字霹雳一声:

    “拳头一捋,打死一个鸡!”

    这一喊,大家的脑壳统统偏过来,笑得毛儿无所措手足了,幸而没有掉出眼泪。然而他之所以那么一喊,也实在是欢喜,今天早晨他读到“除隋乱,创国基”,觉得非常有意思,杂在许多声音当中高声的唱:“拳头一捋,打死一个鸡!”(此地方音,拳头的拳读若除,捋与乱音近。)

    这里乘凉,是再好没有的。一个大院子,除了一条宽道,大麻石铺的,从门口起成丁字形伸出去,都是野花绿草,就在石头缝里也还是长了草的。一棵柏树,周围四五抱,在门口不远,树枝子直捱到粉墙,檐前那许多雕刻,有的也在荫下。石地上影子簇簇,便遮着这一群小人物。

    毛儿在那里不得开交,小林突然双手朝地上一扑,大家也因之转变了方向了。小林是捉日头,斑斑驳驳的日光,恰好他面前的一小丛草给照住了,疑心有人在什么地方打镜子。他是打镜子的能手,常是把姐姐的镜子拿到太阳地方向姐姐脸上打。抬头,本是想透过树顶望,而两边只管摆,那光又正照住了他的眼睛。摆也摆不脱,大家好笑。等到他再低头,一丛草分成了两半圆,一半是阴的,现得分外绿。

    “小林,快!快!那边,蜻蜓!”

    老四急促而又吞声的喊他,喊他捕蜻蜓,一个大黄蜻蜓,集在他那边草上,只要他朝前一探手,可以捕得够。

    “快!快!”

    他循着老四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了,但他不动手。

    “小林哥,快点!要飞了!”

    他依然没有动手,看——

    “好大的黄眼睛!”

    大家急的不得了,他接着且拍手,想试一试那眼睛看的是什么,或者还逗出牠一声叫来哩。

    “这样的东西总不叫!”

    他很窘的不出声的说。其时〔实〕他这时是寂寞,不过他不知道这两个字是用在这场合,——不,“寂”“寞”他还不能连在一起,他所经验的古人无有用过而留下他的心目。看这类动物,在他不动〔同〕乎看老鼠或看虎,那时他充分的欢喜,欢喜随着号笑倾倒出来了。而这,总有什么余剩着似的。

    老四不耐烦,窜到前面去,蜻蜓却也不让他捉住,大家都怅望着牠的飞程,到了看不见,不期然而然的注意那两个燕子。

    院子既大,天又无云,燕子真足以牵引他们,渐渐飞得近,箭一般的几乎是要互相擦过。

    “好长的尾巴!”小林说。

    “燕,候鸟也。”另外一个说。

    “你读得来,讲得来吗?候鸟是怎么讲法呢?”小林问。

    “小林,不要想,连忙说出来,燕子同雁那个是秋来春去,春去秋来?”老四说。

    小林预备说,嘴一阖,笑起来了,果然一口气说不清。

    小喽啰也都笑,看了小林的笑而笑。

    “老四,你是喜欢春天还是喜欢秋天?”小林问。

    首先答应的却是王毛儿:

    “我喜欢冷天,冷天下雪。”

    出乎毛儿的意外,大家不再笑他,他立刻热闹了许多。

    “我喜欢秋天,‘八月初一雁门开’,我喜欢看雁。”小林自己说。

    “是的,我也喜欢看雁,雁会排字,‘或成一字,或成人字。’”另外一个说。

    “你看见两个字一齐排吗?我看见的,那时我还没有读书,就认得这两个字。”小林说。

    “雁教你认的!”老四嘲笑似的说。

    “哈哈哈。”大家笑。

    小林认识这两个字,的确可以说是雁教的。六七岁的光景,他跟他的母亲下河洗衣,坐在洲上,见了雁,喊母亲看。一字形,母亲说,“这是一字,”人字形,“这是人字。”母亲还说雁可以带信,他说“何不叫牠多排几个呢?省得写。”后来他同母亲看戏,看到《汾河湾》,那扮薛丁山的同他差不多年纪,他问母亲,“这么一个小孩子,会射什么呢?”母亲的心里已经是一阵阵伤痛,知道丁山将有怎样的运遇,轻轻答道,“射雁。”他顿时拉住母亲的手,仿佛是母亲打发那孩子去的,“雁那么好的鸟,射牠做什么呢?”有一回,母亲衣洗完了,也坐下沙滩,替他系鞋带,远远两排雁飞来,写着很大的“一人”在天上,深秋天气,没有太阳,也没有浓重的云,淡淡的,他两手抚着母亲的发,尽尽的望。

    “老四,你喜欢放野火不呢?那也要到下半年。”小林又问。

    “野火我放过好几回,我到我外婆家,许多人一路上官山上玩,点起火来满山红。”

    “官山上都是坟哩!”

    “坟怕什么呢?坟烧得还好玩些,高高低低的。”

    “是的,去年,我记得,天已经黑了,我跟我的姐姐在城外玩,望见对面山上有火,我拉姐姐上城去看,那简直比玩龙灯还好玩。”

    说到这里,有一个又在那里吹起喇叭来了。只有他的喇叭还装在荷包里,其余的一到门口就扯散,叶子撒得满地。

    “这许多芭茅叶,不收起来,先生回来问哩。”老四说。

    各人赶忙拾起。

    “拿来我!”

    小林斩截的一声。芭茅都交给了他。他团成一个球,四面望,——向狮子跑。

    那里立着一对石狮子。

    他把芭茅球塞在狮子口里。

    “哈哈哈”。

    大家笑。

    他看一看狮子的影子,——躺下去了,狮子的影子大过他的身子。

    老四对大家摇手,叫不要笑,——他的意思是,让小林一个人睡着,他们偷偷的回去。

    “送牛”

    今天小林要接到一匹牛儿,紫绛色的牛儿,头上扎一个彩红球。

    照习惯,孩子初次临门,无论是至戚或好友,都要打发一点什么,最讲究的是牛儿,名曰“送牛”。即如我,曾经有过一匹,是我的外婆打发我的,后来就卖给那替我豢养的庄家。小林那回走进史家庄,匆匆又回去了,史家奶奶天天盘计在心,催促三哑看那一个村上有长得茁壮样子好看的牛儿没有。

    刚好小林新从病愈,特地趁这日子送去贺喜他。

    送牛的自然也是三哑,他打扮得格外不同,一头蓬发,不知在那里找得了一根红线,束将起来。牵牛更担一挑担子,这担子真别致,青蔑〔篾〕圆萝盛着二十四个大桃子。然而三哑的主意却还在底下衬托着的稻草,他用了一下午的工夫从稻草堆上理出了这许多嫩黄草来,才想到去买桃子。他这样的心计,史家奶奶是明白的,见他赤着脚兜了桃子回来,说道:

    “你也该洗脚了。”

    他湾着腰,对奶奶的眼睛看,笑道:

    “牛到哥儿家,两天要停留罢,吃什么起〔呢〕?我办了许多草去。”

    “是的。”

    “挑草不好看,我挑一担桃子去。”

    “是的,谢谢三哑叔。”

    牛儿进城,不消说,引起个个观望。还没有走过桥,满河的杵声冷落了下去,只见得循着河岸,妇人家,姑娘们,有的在竹篙子撑着的遮阳之下,都已经抬起身子了。是笑呢,还是对了太阳——总之拿这时的河水来比她们的面容,是很合式的罢。

    史家庄的长工,程小林的牛,知道的说,不知道的问。

    三哑——他是怎样的欢喜,一面走,一面总是笑,扁担简直是他的翅膀,飞。但他并不回看人,眼睛时而落在萝筐,时而又偏到牛儿那边去。城门两丈高,平素他最是留意,讲给那不惯上街的人听,现在他挤进去了他也不觉得。

    走过了火神庙,昂头,正是那白白的门墙——

    “三哑叔!”

    “哈,哥儿。”

    小林跳出来了,立刻放炮,他早已得了信竿子上挂了一吊炮等着。

    三哑喝了酒才回去,预备一两日后又来牵牛,牵到王家湾去,因为他买的时候也就代为约定了一个豢养的人家。

    小林的院子里有一棵石榴,牛儿就拴在石榴树下。邻近的孩子们三三五五的走进来看,同小林要好的小林引到屋子里去,看桃子,——二十四个大桃母亲用了三个盘子盛着摆在堂屋正中悬挂的寿星面前。

    “寿星老头子手上有桃子,还要把我的桃子给他,让我们偷他一个罢。”

    小林自己这么说,别个自然没有不乐意的。然而他的姐姐躲在背后瞄着他,他刚刚爬到几上,伸手,姐姐一声——

    “嚇,捉贼!”

    小林回转身来笑了——

    “我要偷寿星老头子手上的桃子。”

    “那个桃子你偷,你只不要动他的这个。”姐姐笑。

    “怎么是他的这个呢?是我的!”

    “不管是你的是他的,你且偷那个桃子我看看。”

    “画的怎么偷法呢?”

    最小的一个孩子说。小林笑得跑来倒在姐姐怀里了。

    “我们还是去看牛儿。”孩子们说。

    牛儿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一动。他们用尽种种法子逗牠。小林拿草伸到牠的口边,牠也不以为这是主人,一样的只看见牠的眼睛在表示,表示的什么可说不清了。

    有一个去拉牠的尾巴,他是名叫铁牛的,用了那么大的力,牛突然抱着树碰跳碰跳了,吓得大家退后好几步,石榴的花叶也撒了一阵下来,撒到牛身上,好看极了。

    然而大家气愤——

    “真是个铁牛!”

    铁牛一溜烟跑了。

    到了天快黑了,牛儿兀的叫几声,只有小林一个人在院,他也随着叫一声,起初是一惊,立刻喜得什么似的,仿佛这才放心。他午饭没有吃,虽然被母亲迫着在桌上坐了一会,一心守着看牛吃不吃草。

    姐姐提了水到院子里来浇花,他说:

    “我忘记了!三哑叔告诉我天黑的时候,把点水牛喝哩。”

    姐姐笑道:

    “你牵到河里去喝。”

    “好,我把牠牵到河里去喝。”

    说着去解绳子,但母亲也已经走出来了——

    “姐姐说得玩,你就当真的了,——舀一钵水来牠喝。”

    小林背着牛,就在牛的身旁,站住了。

    “这时候城外人多极了,你牵到河里去喝,要是人家问你是那个送你的牛,你怎么答应呢?”

    “三哑叔送的。”

    他斩截的说。妈妈姐姐都笑。

    石榴树做了一个大翅膀,牛儿掩护下去了,花花叶叶终于也隐隐于模糊之中,——一定又都到小林的梦里去出现罢,正如一颗颗的星出现在天上。

    “松树脚下”

    第二天小林自己牵了牛儿往史家庄去,下得坝来,知道要循那一条路走——“有人喊我哩。”掉头向声音之所自来了。是的,是史家奶奶。

    他想不到这样出乎意外的到了,并没有听清史家奶奶的话,远远的只管说——

    “我妈妈叫我牵来的,牠一早起来就叫,哞哞哞的,又不吃草,妈妈说,‘今天你就自己牵去罢,牵到奶奶家去,交给三哑叔。’”

    史家奶奶不消说高兴的了不得,小林来了,何况是病后。而小林,仿佛史家庄他来得太多,当他一面走路的时候一面就想,牵牛,这个理由充不充足?所以他的步子开得很慢,几乎是画之字,时时又盼一盼牛。牛儿大约也懂得这个意思,要下坝,两个平排的,临着绿野,站了一会。

    自然,这因为史家庄现在在他的心上是怎样一个地方。

    奶奶走到他的面前来了——

    “是的,牲口也怕生,来得好,——病都好了吗?我看长得很好。”

    牵牛的绳子从小林的手上接过来,又说:

    “来,跟我来,松树脚下,琴子妹妹也在那里。”

    琴子妹妹——小林望得见了。

    “松树脚下”,就在那头的坝脚下,这么叫,很明白,因了一棵松树。

    我们可以想像这棵松树的古老,史家奶奶今年近七十岁,很年青的时候,便是这样不待思索的听大家说,“松树脚下,”又说给别人听,而且松树同此刻也不见得有怎样的不同,——牠从不能特别的惹起史家奶奶的留意。还有,去看那碑铭,——这里我得声明,松树脚下是史家庄的坟地,有一块碑,叫琴子来称呼要称高祖的,碑铭是死者自撰,已经提到松树,借了李白的两句:

    蟪咕啼青松

    安见此树老

    如果从远处望,松树也并不看见,牠曲而不高,同许多树合成一个绿林,于稻田之中很容易识别。我们以下坝进庄的大路为标准,未尽的坝直绕到屋后,在路左,坟地正面是路,走在路上,坟,颇多的,才不为树所遮掩。

    不是琴子,小林见了松树要爬上去,——不是小林,琴子也要稀奇牛儿今天又回来了。

    总之羞涩——还是欢喜呢?完全占据了这两个小人物。

    “琴儿,你看,小林哥哥把牛牵到这里来了。”

    “我不晓得那替我豢的人他家在那里。”

    “是的,一会儿我叫三哑叔牵去,——坐下歇一歇。”

    小林就坐下坟前草地。琴子本来是坐着的。

    “琴儿,问小林哥好。”

    “小林哥好。”

    小林笑着谢了一下。

    史家奶奶让牛在一旁,捱近两个孩子坐。

    小林终于看松树。

    “那是松树吗?松树怎么这么盘了又盘?”

    琴子好笑,盘了又盘就不是松树!但她不答。奶奶道:

    “你没有见过这么的松树吗?”

    “我在我父亲的画帖上见过,我以为那只是画的。”

    “画的多是有的。”

    奶奶说着不觉心伤了。慢慢又说:

    “今天是琴子妈的忌日,才烧了香,林儿,你也上前去作一作揖。”

    小林伸起腰来,预备前去,突然眉毛一扬,问:

    “那一个坟是呢?”

    真的,那一个坟是呢?老年人到底有点模糊。

    “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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