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声作揖,小林简直喜欢得很,跪下去,一揖,想起了什么似的又一掉头——
“奶奶,是不是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的那个罪字。”
他的样子实在好笑,琴子忍不住真笑了。奶奶摸不着头脑。
他是问忌日的忌,——“忌日”对于他是一个新名词。
“啊,不是,是百无禁忌的忌。”
小林又想,“忌日,什么叫做忌日?是不是就是生日?”
他却不再问了,连忙爬起来,喝一声牛儿,牛儿踏近一个坟的高头。
习字
史家奶奶留他多住几天再回去,而且他在这里做起先生来了。
奶奶说:
“你就教琴子读书。”
琴子好久没有读书,庄上的家塾她不喜欢去。小林教她,自然是绰然有余的。
琴子先在客房里,小林走进去——
“奶奶叫我教你读书。”
琴子不理会似的,心里是非常之喜。
小林笑: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哈哈哈。”
史家奶奶从外笑。
“你们笑我,我不读!”
这把小林吓了一跳,他此时已经坐下了椅子,面前一个方桌,完全是先生模样。
“不是笑你。”轻轻的望着琴子说。
“我喜欢习字。”
“好,我写一个印本,你照我的写。”
什么“印本”呢?上大人,不稀罕;百家姓,姓赵的偏偏放在第一,他也不高兴。想起了一个好的,连忙对琴子道:
“你磨墨!”
琴子磨了墨,他又道:
“你把眼睛闭住。”
“不——你涂墨我脸上!”
“你真糊涂!涂墨你脸上那怎么好看呢?我替你写一个好印本,要写起了才让你看。”
“我不看,你写。”
小林写的是:
一去二三里
烟村四五家
楼台六七座
八九十枝花
琴子看——
“哈(,)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都有。”说一个手点一个。
小林又瞥见壁上的一横幅小画,仿照那画的款式在纸的末端添这几个小字:
程小林写意
琴子看着道:
“这是做什么呢?”
“我的名字。”
“我的印本怎么写你的名字呢?要写学生史琴子用心端正习字。”
他还要在空缝里写,一个“我”字,指着叫琴子认。
“这个字也不认得?我字。”
“我再写一个。”
说他再写一个,写了一笔却不写了,对了琴子看。连忙又写,写了一个“你”字,写得非常小,像一个小蚂蚁。
“写这么小。”
琴子说他写这么小。
于是又快快的写得一个,一个“爱”字,写起了又一笔涂了,羞得脸都红了。
“你把我的印本涂坏了。”
琴子惘然的说。
这时奶奶走进来了,拿起印本看,忍不住笑——
“这四句改成画,那才真是一个通先生。”
小林也站起来,眼巴巴的望那一朵墨,看那字涂没有涂掉。
“琴子,你在学里读什么书呢?”
“读《大学》。”
“《大学》读到什么地方呢?”
“一本书只剩了几叶,我读到那几个难字就没有读下去。”
“难字——我猜得着,黿鼉蛟龍是不是?”
“是的。”
“那要说《中庸》,不是《大学》。”奶奶说。
“这几个字真难,我们从前也是一样,——你倘若讲得来,你还怕哩,黿鼉蛟龍,吓得死人的东西!”
“是的,我见了那字就害怕。”
“可是我有一回做文章,说天地是多么大,多么长久,钞了这里几句,日月星辰,天覆地载,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得了先生许多圈圈。”
琴子莫名其妙,史家奶奶,当小林流水一般的说,望着他——
“孩子呵——”
声音很低,接着又没有别的。慢慢的叫两人出去玩,道:
“今天就这样放学罢,出去凉快。”
花
灯下,自己躺着打滚,别人围着走〔坐〕,谈故事自然更好,——这大概孩子们都是喜欢的罢。
小林现在便是在这个欢喜之下。
只可惜三哑跑去睡觉去了,史家奶奶又老是坐在椅子上栽瞌睡。还有琴子,但她不说话,靠着灯扎纸船。
小林望天花板,望粉墙,望琴子散了的头发。
“哈哈哈,你看!”
“看什么?”琴子掉过头来问。
小林伸了指头在那里指,琴子的影子。
“呀,我怕。”
“你自己的影子也怕?”
影子比她自己大得多多。
琴子仿佛今天才看见影子似的,看,渐渐觉得好玩,伸手,把船也映出来,比起自己算是一个老鼠。
“你坐在你的船上,你会沉到水里去!”
这时他也映在墙上了,一站站起来了。
“你笑牠也笑。”
琴子看着小林的影子说。
“我哭牠也哭。”
他又装一个哭脸。奶奶突然睁开眼,慌忙着一句——
“唔,哭什么?好好的玩。”
“哈哈哈,我们是在这里玩哩。”
奶奶又栽了下去。
“你看奶奶的影子,——奶奶的白辫子同你的黑辫子一样是黑的。”
“你真是胡叫,要我的才叫辫子。”
琴子看着奶奶的白发,惘然的说。
“你走开,我替你掉一个,看你认不认得。”
琴子就掉到灯的那边去了,一看墙上没有她,拍手一叫道:
“不见了。”
“你看那边墙上。”
“你真掉了,比先前小得多哩。”
“哈哈哈,——你到这里来,我再替你掉一个。”
他叫琴子到他的面前来,他站在灯面前。琴子道:
“我不玩,我要困,——你当我真不知道,你把灯挡住了,我那里还有影子呢?”
一面说,一面拿手揩眼睛,要困。
“我同你说正经话,昨天夜里我听见鸡叫,今天我不睡,听听那一个鸡先叫。”
“鸡叫,鸡天天夜里叫。”
“我在我家里总没有听见。”
“夜里还有夜火虫,你在你家看见吗?我们坂里非常之多。”
“夜火虫,我们常常捉夜火虫玩哩。”
“还有一样东西,别个看不见,牠也能够亮,——你猜是什么东西?”
小林使劲的答:
“鬼火!”
琴子又怕了,两手一振。
“不要吓我,——我是说猫,猫的眼睛。”
“我看花也是夜里亮的。”
“你又哄我,花怎么会亮呢?”
“真的,不是哄你,我家的玫瑰花,头一天晚上我看牠,还是一个绿苞苞,第二天清早,牠全红了,不是夜里红的吗?所以我说花也是夜里亮的。不过我们睡觉去了,不知道。”
“我们不睡觉,也看牠不见。”
“牠总红了。”
但无论如何是不能服琴子之心的。
“今天我真不睡,这许多东西都不睡觉。”
“你不睡,你就坐在这里,叫影子陪——”
琴子话没有说完,瓦上猫打架,连小林也怕起来了。
史家奶奶醒了,抬头见了两个小人儿面面相觑。
“送路灯”
小林只不过那么说,他不睡觉,然而在睡觉之前,又跑到大门口玩了一趟。邻近村上一个人家送路灯,要经过史家庄坝上,他同琴子拉着奶奶引他们去。
“昨天,前天——今天是最后一个晚上哩,明了〔天〕没有了。”琴子这么说。
“送路灯”者,比如你家今天死了人,接连三天晚上,所有你的亲戚朋友都提着灯笼来,然后一人裹一白头巾——穿“孝衣”那就现得你更阔绰,点起灯笼排成队伍走,走到你所属的那一“村”的村庙,烧了香,回头喝酒而散。这所谓“村”,当然不是村庄之村,而是村庙之简称,沿用了来,即在街上,也是一样叫法。村庙是不是专为这而设,我不得而知,但每数村或数条街公共有一个,那是的确的。
倘若死者是小孩,随时自然可来吊问,却用不着晚上提灯笼来,因为小孩仿佛是飞了去,不“投村”。
那么,送路灯的用意无非是替死者留一道光明,以便投村。
村庙其实就是土地庙。何以要投土地庙?史家奶奶这样解释小林听:土地神等于地保,死者离开这边而到那边去,首先要向他登记一下。
“死了还要自己写自己的名字,那是多么可怜的事!”小林说。
但三哑前天也告诉了琴子,同史家奶奶说的又不同。琴子道:
“三哑叔说是,死人,漆黑的,叫他往那里走起〔呢〕?所以他到村庙里歇一歇,叫土地菩萨引他去。”
“我怕他是舍不得死,到村庙里躲一躲!哈哈。——那土地菩萨,一大堆白胡子,庙又不像别的庙,同你们的牛栏那么大,里面住的有叫化子,我一个人总不敢进去。”
史家奶奶预备喝小林,说他不该那么说,而琴子连忙一句:
“你到村庙里去过吗?”
说的时候面孔凑近小林,很奇怪似的。
奶奶的声音很大——
“不要胡说。”
“真的,奶奶,我家隔壁就是一个村庙,我时常邀许多人进去玩,打钟,我喜欢打钟玩。”
琴子更奇怪,街上也有村庙!
“我那个村庙里那个〈个〉叫化子,住了好几年。”
“他不害怕吗?”
“害怕又有什么办法?自己没有房子住,只好同鬼住!”
说得琴子害怕起来了。
“嗳哟,人死了真可怜,投村!倘若有两个熟人一天死了倒好,一路进去,——两人见面该不哭罢?”
他说着自己问自己。忽然抬头问奶奶——
“奶奶,叫化子死了怎么投村呢?他家里不也有一个村庙吗?他又住在这个庙里。”
这叫史家奶奶不好答覆了。他们已经走出了大门,望见坝上的灯,小林喝采:
“啊呀!”
史家庄出来看的不只他们三人,都在那里说话。在小林,不但说话人的面孔看不见,声音也生疏得很,偏了一偏头,又向坝上望。
这真可以说是隔岸观火,坂里虽然有塘,而同稻田分不出来,共成了一片黑,倘若是一个大湖,也不过如此罢?萤火满坂是,正如水底的天上的星。时而一条条的仿佛是金蛇远远出现,是灯笼的光映在水田。可是没有声响,除了蛙叫。那边大队的人,不是打仗的兵要衔枚,自然也同这边一样免不了说话,但不听见,同在一边的,说几句,在夜里也不能算是什么。
其实是心里知道一人提一灯笼,看得见的,既不是人,也不是灯,是比萤火大的光,沿着一条线动,——说是一条线,不对,点点的光而高下不齐。不消说,提灯者有大人,有小孩,有高的,也有矮的。
这样的送路灯,小林是初见,使得他不则声。他还有点怕,当那灯光走得近,偶然现一现提灯者的脚在那里动,同时也看得见白衣的一角。他简直想起了鬼,鬼没有头!他在自己街上看送路灯,是多么热闹的事,大半的人他都认识,提着灯笼望他笑,他呼他们的名字,有他的孩子朋友杂在里面算是一员,跑出队,扬灯笼他看,谈笑一阵再走。然而他此时只是不自觉的心中添了这么一个分别,依然是望着一点点的光慢慢移动,沿一定的方向,——一定,自然不是就他来说,他要灯动到那里,才是走到了那里。
“完了!没有了!”
最后他望着黑暗,怅然的说。
“到树林那边去了。”琴子说。
许许多多的火聚成了一个光,照出了树林,照出了绿坡,坡上小小一个白庙,——不照牠,牠也在这块,琴子想告诉小林的正是如此。
瞳人
小林睁开眼睛,窗外射进了红日头,又是一天的清早。昨夜的事,远远的,但他知道是昨夜。
只有琴子还在那一个床上睡着,奶奶早已起来上园摘菜去了。
琴子的辫子蓬得什么似的,一眼就看见。昨天上床的时候,他明明的看了她,那里是这样?除了这一个蓬松的辫子,他还看得见她一双赤脚,一直赤到膝头。
琴子偏向里边睡,那边是墙。
小林坐起来,揩一揩眼矢。倘若在家里,那怕是他的姐姐,他一定翻下床,去抓她的脚板,或者在膝头上画字。现在,他的心是无量的大,既没有一个分明的界,似乎又空空的,——谁能在牠上面画出一点说这是小林此刻意念之所限呢?
琴子的辫子是一个秘密之林,牵起他一切,而他又管不住这一切。
“琴子你醒来!”他仿佛是这样说。琴子如果立刻醒来了,而且是他叫醒的,恐怕他兀的一声哭罢,因为琴子的一睁眼会在他的心上落定了。
什么地方郭公鸟儿叫,“郭公郭公!郭公郭公!”这一叫倒叫醒了他,不,简直救了他,使得他说,“让你一个人睡,我到河里去看郭公。”他刚刚翻到床下,记起昨夜里他还做了一个梦,自言自语道:“我还做了一个梦!”这时琴子一掉掉过身来了,眼睛是半睁开的。
“起来,我告诉你听,昨夜我做了一个梦。”
琴子慢慢一句:
“清早起来就说梦,吃饭我砸了碗,怪你!”
“我不信那些话,我在我家里,一做了梦,起来就告诉我的姐姐,总没有见她砸过碗。”
小林是梦见“活无常”。活无常,虽是他同他的同学们谈话的好材料,而昨夜的梦见当是因了瞥见送路灯的白衣。活无常是穿白衣的,面孔也涂得粉白,眉毛则较之我们平常人格外黑。映在小林的脑里最深的,还不是城隍庙东岳庙的活无常,那虽然更大,却不白的多,是古旧的,甚且有蜘蛛在他高高的纸帽上做网。七月半“放猖”,人扮的活无常,真白,脚登草鞋,所以跟着大家走路他别无声响,——小林因此想到他也不说话。是的,不准他说话。
据说真的活无常,倘若在夜里碰见了,可以抱他。他貌异而心则善,因为他前世是一个孝子,抱他要他把路上的石子秤〔称〕作金子。不知怎的,小林时常觉得他要碰见活无常,一动念俨然是已经碰见了,在城外的洲上。何以必在城外的洲上?这可很难说。大概洲上于他最熟,他所住的世界里又是一个最空旷的地方,容易出鬼。至于秤〔称〕石作金,则每每是等到意识出来了,他并没有碰见活无常,才记起。
他告诉琴子他梦见活无常,正是洲上碰见活无常的一个梦。
分明是梦,说是夜里,活无常却依然那么白,白得他害怕。不见天,不见地,真是夜的模样,而这夜连活无常的眉毛也不能遮住,几乎愈是漆黑,活无常愈是白得近来,眉毛也愈在白脸当中黑。同样,自己在洲上走,仿佛人人可以看得见。不过到底是夜里,不看见有人。尤其古怪的,当他钉眼望活无常的眉毛的时候——活无常是想说话罢,也就在这时猛然知道是做了一个梦。
小林唧唧咕咕的说,把琴子的眼睛说得那么大。琴子一听到活无常三个字,联想到的是秤〔称〕石作金,小林的梦里没有提到,她也慢慢的随着眼睛的张大而忘却了。
“这么一个梦。”
她惘然的说。起初说小林不该一早起来说梦,梦说完了又觉得完得太快似的。此时她已经从被褥上头移坐在床沿,双脚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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