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下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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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的哭处”

    在读者的眼前,这同以前所写的只隔着一叶的空白,这个空白实代表了十年的光阴。

    小林——已经不是“程小林之水壶”那个小林了,是走了几千里路又回到这“第一的哭处”。这五个字也是借他自己的,我曾经觅得的他的信札,有一封信,早年他写给他的姐姐,这样称呼生地。人生下地是哭的。

    其实他现在的名字也不是小林,好在这没有关系,读者既然与“小林”熟了,依然用牠。

    他到了些什么地方,生活怎样,我们也并不是一无所知,但这个故事不必牵扯太多,从应该讲的讲起。我也曾起了一个好奇心,想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跑回这乡下来,因为他的学业似乎是中途而废了。这个其说不一。其实都是说话的人自己为主,好比一班赌博朋友,侥倖他是一位“公子王孙”,有财喜可寻,说他是丢了书不念,一夜输光了,逃回来。当然不足置信。然而我也折衷不出一个合理的说法,等待将来能够得到可靠的证明。

    “且听下回分解”

    小林在回家以前两三年,也时常接到琴子的信。摆在面前的是今日之字,所捉得住的则无论如何是昔日之人,一个小姑娘!这其间便增了无限的有趣,设想一旦碰见了……于是乎笑。

    然而那一天从外方回来以后第一次从史家庄回来,一路之上,他简直感到一个“晚间的来客”了,觉得世上的事情都“奇”得很!其欢喜,真不是执笔的人所能为力了。我一语道破事实罢——

    “我也会见了细竹,她叫我,我简直不认识。”

    这就是事实,他一进门告诉他的母亲的话。

    细竹——对于读者也唐突!她是什么一个人呢?这是很容易答覆的,有了那一个“她”字已经答覆了一半,在小林的记忆里是熟得忘记了的一个“小东西”,而一天之内,她竟在他的瞳孔里长大了,多么好看的一个大姑娘。

    这个小东西真是与琴子相依为命,寝食常在一块,不相识的人看来要以为是姊妹,其实不过是同族。她比琴子小两岁,那时小两岁便有那样的差别,就是,同一个男孩子没有差别,以致于小林抹杀了她。

    读者将问,“请说小林同琴子的会见罢。”他们俩的会见只费一转眼,而这一转眼俨然是一“点睛”,点在各人久已画在心上的一条龙,龙到这时才真活了,再飞了也不要紧。

    写到这里我只好套一句老话——

    “且听下回分解。”

    灯

    小林的归来,正当春天。蟪蛄不知春秋,春天对于他们或者没有用处,除此以外谁不说春光好呢?然而要说出小林的史家庄的春天,却实在是一件难事。幸而我还留下了他的一点点故事在前,——跟着时光退得远了罢,草只是绿,花只是香,牠,从何而闻得着见得着呢?不然,天地之间倒〔到〕底曾经有过牠,牠简直不知在那里造化了此刻的史家庄!

    何况人物里添了细竹。比如她最爱破口一声笑,笑完了本应该就了事,一个人的声音算得什么?在小林则有弥满于大空之概,远远的池岸一棵柳树都与这一笑有关系。

    他能像史家庄的放牛的孩子一样连屋背后的草皮被人挖了一锄也认得出吗?自然是不能,史家庄还有许多好玩的地方他没有到过,就是琴子与细竹两人间有趣的生活,他喝的也不过是东海的一滴。但这无损于他的春天的美满,——反似乎更是美满得古怪!

    接着浮上我的心头的,是史家庄的一个晚上。史家奶奶已经睡了,细竹跟着琴子在另一间房里,她突然想到要去看鬼火。看鬼火是三月三的事,今天还是二月二十六,她说,“三月三有鬼火,今天我不信就没有,去!”琴子答应她,她赶忙点灯笼。琴子问:

    “你做什么?”

    “才答应我去,又问我做什么?”

    “我问你这是做什么?”指着灯笼对她笑。

    “不要亮怎么行呢?”

    “看鬼火要亮?人家当你是一个鬼火哩!”

    不要灯笼把奶奶的拐杖拄着走。

    并不用走得远,打开后园的门,下坝河岸上就是看鬼火的最好的地方,三月三少不了有许多人来看。河在面前是不成问题的,有牠而不看牠,看也看不见,一直朝极东边望,倘若有鬼火一定在那里,那里尽是野坟。

    细竹首先跨出门,首先看见今夜是这么黑,——然而也就这样在看不见之中拉回头了。

    最使得她耐不住的,是话要到房里才能破口说。灯光又照见了她们的面孔,同时她也顿足一声:

    “琴姐,你说我淘气,你倒真有点淘气!出去了为什么又转来呢?”

    “那么漆黑的,你看怎么走得下去!”

    鬼火没有看,拐杖倒丢在园里。是琴子拿着,关门的时候随手放下了。

    “不要生气,我们再去。”琴子笑。

    “去——去屙尿睡觉!”

    “真的,奶奶的拐杖我忘了带进来,再一路去拿。”

    琴子端了洋灯,走,细竹跟在后面。

    出房小小的天井,灯光慢慢移动,细竹不觉很清新,看那洞黑里白白的墙渐渐展出。墙高而促,仰头望——一个壁虎正突见!

    “琴姐!”

    琴子走到了由天井进到另一间房的门框之下,探转头,——灯掉到那一边去了,壁虎又入于阴黑。

    此时纷白的墙算是最白,除外只有她们两人的面孔。细竹的头发更特别现得黑而乱散,琴子拿灯直对她。

    “来,站在那里做什么呢?”

    她依然面着黑黑的一角不动。

    “你来看!”

    琴子举灯,依着那方向望,——灯光与眼光一齐落定壁角画的红山茶。

    “这是我不如你,你还留心了这一朵花。”琴子顿时也很欢喜,轻轻的说。

    “我那里是叫你看这花呢?”

    倒是琴子引起她来看这花了。等她再记起壁虎,琴子又转身走进了两步,把她也留在灯光以外。

    “我见了一条蛇,你不看!”抢上前去说。

    “你又在见鬼。”

    “真的,一条蛇匐在墙上,你不信你拿灯去照。”

    “我拿灯去照——我要到园里去照花你看。”

    “不但是蛇,而且是虎,回头你再看。”

    “你不用打谜儿,我猜得着。‘阶前虎心善’,真是老虎也吓不了我。”

    “吓不了你,我写一个虎字就吓得你坏!大胆刚才就不该转来。”

    说着进了园,两人一时都不则一声,——面前真是花!

    “照花你看”,琴子不过是见了壁上的花随便说来添趣,手上有一盏灯那里还格外留心去记住呢?灯——就能见花,一点也不容你停留!白日这些花是看得何等的熟,而且刚才不正擦衣而过吗?及至此刻,则颇用得着惊心动魄四个字。

    但这到底是平常不过的事,琴子一心又去拿拐杖,举灯照。细竹道:

    “桃花真算得树,单有牠高些。”

    她虽也朝园门那里走,而偏头看。只有桃花最红,确也最高,还没有几多的叶子,暗空里真是欲燃模样。其余的绿叶当中开花,花不易见。

    琴子拿起了拐杖。

    “你看,几大的工夫就露湿了。”

    “奶奶的拐杖见太阳多,怕只今天才见露水。”

    “你这话叫人伤心。”

    说的时候两人脑壳凑在一块。花径很窄,琴子递灯细竹,叫她先走。

    琴子果然也注意桃花,进屋还得关一个小门,并不砰然一关,沉思的望,不禁忆起儿时听小林说,花在夜里红了,我们不晓得。

    日记

    她们两人走进房来,灯放在桌上解衣睡觉。

    琴子已经上了床,不过没有躺下去,披衣坐。细竹袜子也脱好了,忽然又拖着鞋窜到桌子面前,把灯扭得一亮。

    “你又发什么疯?”

    细竹并不答,坐下去,一手湾在怀里抱住衣服,——钮扣都解散了,一手伸到那里动水瓶。

    “我来写一个日记,把今夜我们两人的事都写下来,等程小林来叫他看。”

    “我不管,受了凉就不要怪我。”琴子说,简直不拿眼睛去理会她。

    “你这杨柳倒是替我摘来写字的。”

    小小一条柳枝,黄昏时候,两人在河边玩,琴子特地摘回插在瓶里。她并不真是拿杨柳来写字,是用牠蘸水磨墨,一面蘸,一面注视着砚池笑,觉得很好玩。

    “你磨墨,我替你做了一句。”琴子转过头来望她一望,见她一言不发,故意打动她。

    “真的吗?”

    “寒壁画花开。”

    “这是庾信的一句诗,那里是你做的?——我正在想那壁上的花,这真算得一句。”

    “你只会替人家磨墨。”

    琴子这句话是双关,因为她会写字,过年写春联,细竹把庄上许多人家的纸都拿来要她写,自己告奋勇磨墨。

    “我也跟你一路胡闹起来了,——你再不睡,我就喊奶奶。”

    琴子动手要吹灯,细竹才上床。但两人还是对坐而谈。

    “我舍不得那一砚池好墨,——观世音的净水磨的!”

    这又是笑琴子。琴子从小在镇上看赛会,有一套故事是观音洒净,就引起了很大的欢喜。今天摘杨柳回来,还写了这么两行:

    一叶杨柳便是天下之春

    南无观世音的净瓶

    “可惜此刻还没有到放焰口的时候,不然就把南无观世音的净瓶端上台。”细竹又说。

    “这有什么可笑呢?那我才真有点喜欢,教孩子们都来兜一兜我的杨柳水,——我可不要你来!”

    这是还细竹一礼。七月半庄上放焰口,竖起一座高台,台上放一张桌子,桌子中间有一碗清水,和尚拿杨柳枝子向台前洒,孩子们都兜起衣来,争着沾一滴以为甘露。就在去年,细竹也还是抢上前去兜,惹得大家笑。

    “我们真是十八扯,一夜过了春秋!”

    琴子又说,伸腰到桌子跟前吹熄了灯。

    她们自己是面而不见,史家庄的春之夜却不因此更要黑,当灯光照着她们刺刺〔剌剌〕不住,也不能从那里看出一点亮来。自然,天上的星除外。

    棕榈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细竹唱。未唱之先,仿佛河洲上的白鹭要飞的时候展一展翅膀,已经高高的伸一伸手告诉她要醒了。这个比方是很对的。不过倘若问细竹自己,她一定不肯承认,因为她时常在河边看见鹭鸶,那是多么宽旷的青天,碧水,白沙之间,他们睡觉的地方只是小小一间房子。她却没有想一想,她的手是那么随兴的朝上一伸,伸的时候何曾留心到她是在家里睡觉?更何曾记得头上有一个屋顶,屋顶之外才是青天?如果同夏天一样,屋子里睡得热又跑到天井外竹榻上去睡,清早醒来睁开眼睛就是青天,那才真觉得天上地下好不局促哩。

    坐起来,看见琴子也睁开了眼睛,道:

    “我怕你还在睡哩。”

    琴子不但听见鸟啼,更听了细竹唱,她醒得很早,只要看一看她的眼睛便知她早已在春朝的颜色与声音之中了。她的眼睛是多么清澈,有如桃花潭的水,声响是没有声响,而桃花不能躲避牠的红。

    “那是那一位,这么早就下了河?”细竹听了河边有人在那里捣衣,说。

    “你这么时候醒来说这么时候早,——倘若听见的是鸡叫,鸡也叫得太早哩!”

    细竹穿了衣走了。不过一会的工夫又走进来。她打开园门到外面望了一望。

    “赶快起来梳头,好晴的天!”说着在那里解头发。

    “六月天好,起来不用穿得衣服。”琴子穿衣,说。

    “穿衣服还在其次,我喜欢大家都到坝上树脚下梳头。”

    “你还没有在树脚下梳过头,去年你在城里过一个夏天,前年还是我替你打辫子。”

    “我记得,你们坐在那里梳,我就想起了戏台上的鬼,大家都把头发那么披下来。”

    “今年我来看你这个鬼!”

    “我并不是骂人。现在我倒还有点讨厌我的头发。奈牠不何,小孩子的时候,巴不得辫子一下就长大,跟你们一路做鬼。我记得,我坐着看你们梳,想天上突然起一阵风,把你们的头发吹乱了牠,或者下一阵雨也好。”

    “下雨倒真下过,大概就是去年,天很热,我起得很早,没有太阳,四房的二嫂子端了一乘竹榻先在那里梳,我也去,头发刚刚解散,下雨。”

    “可惜我不在家,——那你不真要散了头发走回吗?”

    “雨不大,树叶子又是那么密,不漏雨。”

    “小孩子想的事格外印得深,就是现在我还总仿佛坝上许多树都是为我们梳头栽的,并不想到六月天到那里乘凉,只想要到那里梳头。”

    “哈哈。”

    琴子突然笑。

    “你又想起了什么,这么笑?”

    “你一句话提醒我一个好名字,我们平常说话不是叫头发叫头发林吗?——”

    “我晓得,我晓得,真好!我们就称那树林曰头发林。”细竹连忙说。

    “我说出来了你就‘晓得’!”

    她们此刻梳头是对着房内那后窗,靠窗放了一张桌子,窗外有一个长方形的小院,两棵棕榈树站在桌上可以探手得到。院墙那边就是河坝,棕榈树一半露在墙外。

    小林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见过琴子细竹到“头发林”里披发,只见了两次她们披发于棕榈树之前。他曾对细竹说:“你们的窗子内也应该长草,因为你们的头发拖得快要近地。”细竹笑他,说她们当不起他这样的崇拜。他更说:“我几时引你们到高山上去挂发,教你们的头发成了人间的瀑布。”凑巧细竹那时同琴子为一件事争了好久,答道:“那我可要怒发冲天!”小林说得这么豪放,或许是高歌以当泣罢。有时他一个人走在坝上,尽尽的望那棕榈树不做声,好像是想:棕榈树的叶子应该这样绿!还有,院墙有一日怕要如山崩地裂!——琴子与细竹的多少言语牠不应该迸一个总回响吗?院墙到底是石头,不能因了她们的话而点头。

    细竹是先梳,所以也先拿镜子照,两个镜子,一个举在发后,一个,自然在前,又用来照那镜子里的头发。

    “你看,这里也是一个头发林。”

    琴子知道她是指镜子里面返照出来的棕榈树。

    这时坝上走着一个放牛的孩子,孩子骑在牛背。牛踏沙地响,他们两人没有听见,但忽然都抬头,因为棕榈树飒然一响——

    那孩子顺手把树摇了一摇。

    细竹只略为一惊,琴子的头发则正在扭成一绺,一时又都散了。细竹反而笑,她立刻跑出去,看是谁摇她们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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