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要叫做哭呵。没有细竹,恐怕也就没有这哭,——这是可以说的。为什么呢?
星光下这等于无有的晶莹的点滴,不可测其深,是汪洋大海。
小林站在这海的当前却不自小,他怀抱着。
“嗳呀!”
这才看见夜。
在他思念之中夜早已袭上了他。
望一望天——觉得太黑了。又笑,记起两位朋友。一年前,正是这么黑洞洞的晚,三人在一个果树园里走路,N说:
“天上有星,地下的一切也还是有着,——试来画这么一幅图画,无边的黑而实是无量的色相。”
T思索得很窘,说:
“那倒是很美的一幅画,苦于不可能。比如就花说,有许多颜色的花我们还没有见过,当你著手的时候,就未免忽略了这些颜色,你的颜色就有了缺欠。”
N笑道:
“我们还不知道此时有多少狗叫。”
因为听见狗叫。
T是一个小说家。
灯笼
史家奶奶琴子两人坐在灯下谈天,尽是属于传说上的。这回的清明对于史家奶奶大大的不同了,欢欢喜喜的也说过节。原因自然是多了小林这一个客。老人,像史家奶奶这样的老人,狂风怒涛行在大海,恐怕不如我们害怕;同我们一路祭奠死人,站在坟场之中——青草也堆成了波呵,则其眼睛看见的是什么,决不是我们所能够推测。往年,陪了琴子细竹去上坟,回转头来,细竹常是埋怨琴子“不该吊眼泪,惹得奶奶几乎要哭!”她实在的觉得奶奶这么大的年纪不哭才好。然而奶奶有时到底哭了一哭,她也哭而已,算是“大家伤心一场,”哭就同是伤心,吊眼泪就是哭,——本来,泪珠儿落了下来,那里还有白头与少女的标记呢?但这都不是今年的话。今年连琴子也格外的壮观起来了,“清明是人间的事,与大地原无关。”奶奶同她谈,她恰用得着野心二字,——这在以前是决没有的。
这时小林徘徊于河上,细竹也还在大门口没有进来。灯点在屋子里,要照见的倒不如说是四壁以外,因为琴子的眼睛虽是牢牢的对住这一颗光,而她一忽儿站在杨柳树底下,一忽儿又跑到屋对面的麦垅里去了。这一些稔熟的地方,谁也不知谁是最福气偏偏赶得上这一位姑娘的想像!不然就只好在夜色之中。
“清明插杨柳,端午插菖蒲,艾,中秋个个又要到塘里折荷叶,——这都有来历没有?到处是不是一样?”史家奶奶说。
“不晓得。”
琴子答,眼睛依然没有离开灯火,——忽然她替史家庄唯一的一棵梅花开了一树花!
这是一棵蜡梅,长在“东头”一家的院子里,花开的时候她喜欢去看。
这个新鲜的思想居然自成一幕,刚才一个一个的出现的都不知退避到那一角落里去了。抬头,很兴奋的对奶奶道:
“过年有什么可插呢?要插就只有梅花。但梅花太少。”
史家奶奶的眼睛闭住了,仿佛一时觉得灯光太强,而且同小孩子背书一般随口这样一声: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
话出了口,再也不听见别的什么了,眼睛还是闭着。这实在只等于打了一个呵欠,一点意思也没有。而琴子,立时目光炯然,望着老人,那一双眼睛就真是瞎子的眼睛她也要牠重明似的,道:
“奶,过年家家贴对子,红纸上写的也就是些春风杨柳之类。”
“哈,我的孩子,——史家庄所有的春联,都是你一人的心裁,亏你记得许多。”
“细竹倒也帮了许多忙。”
琴子笑。连忙又道:
“她跑到那里玩去了?还没有回来。”
“小林也没有回来哩,——他跑到那里去了?外面都是漆黑的。”
没有答话,静得很。
灯光无助于祖母之爱,少女的心又不能自己燃起来——真是“随风潜入夜”。
细竹回来了。步子是快的,慢开口,随便的歌些什么。走进这屋子的门,站住,一眼之间,看了一看琴子,又看史家奶奶,但没有停唱。
“小林哥哥那里去了呢?你看见他吗?”史家奶奶问。
“他还没有回来吗?”
这个声音太响,而且是那样的一个神气,碰出了所经过的一切,史家奶奶同琴子不必再问而当知道!
“一定还在那里,我去看。”
琴子的样子是一个statue,——当然要如Hermione那样的一个statue专候细竹说。这个深,却不比小林的深难于推测,——她自己就分明的见到底。此后常有这样的话在她心里讲:“我很觉得我自己的不平常处,我不胆大,但大胆的绝对的反面我又决不是,我的灵魂里根本就无有畏缩的地位。人家笑我慈悲——这两个字倒很像,可惜他们是一般妇人女子的意义。”想了这么些,思想的起原反而忘记了:对了小林她总有点退缩,——此其一。这个实在无道理,太平常。不过世间还没有那大的距离可以供爱去退缩。再者,她的爱里何以时常飞来一个影子,恰如池塘里飞鸟的影子?这简直是一个不祥的东西——爱!这个影,如果刻出来,要她仔细认一认,应该像一个“妒”字,她才怕哩。
听完那句话,又好像好久没有看见她的妹妹似的,而且笑——
“你去看!”
自然没有说出声。
细竹就凑近她道:
“我们两人一路去,他一定一个人还在河上。”
“你们不要去,我打灯笼去。”
史家奶奶说。
黑夜游出了一个光——小林的思想也正在一个黑夜。
“小林儿!”
“奶奶吗?嗳呀,不要下坝,我正预备回来。”
这些地方,史家奶奶就不打灯笼也不会失足的。光照一处草绿——史家奶奶的白头发也格外照见。
清明
松树脚下都是陈死人,最新的也快二十年了,绿草与石碑,宛如出于一个画家的手,彼此是互相生长。怕也要拿一幅古画来相比才合式。这是就看官所得的印像说话,若论实物的浓淡,虽同样不能与时间无关系,一则要经剥蚀,一则过一个春天惟有加一春之色,——沧海桑田权且不管。
清明上坟,照例有这样的秩序:男的,挑了“香担”,尽一日之长,凡属一族的死人所占的一块土都走到;女的就其最亲者,与最近之处。这一天小林起得很早,看天,是一个阴天,但似不至有雨落。吃了早饭,他独自沿史家庄的坝走,已望见东边山上,四方树林,冒烟。一片青山,不大分得出坟,这里那里的人看得见,因了穿的衣服。走到松树脚下,琴子细竹坐在坟前,等候三哑点火。已经烧了好几阵火过去了。他小的时候也跟他的族人一路徧走二十里路的远近,有几位好事者把那奠死人的腌肉,或者鲤鱼,就香火烧吃。他当然要尝一脔。那几位现在都是死人了,有一个,与小林是兄弟辈,流落外方。
阴天,更为松树脚下生色,树深草浅,但是一个绿。绿是一面镜子,不知挂在什么地方,当中两位美人,比肩——小林首先洞见额下的眼睛,额上发……
叫他站住了,仿佛霎时间面对了Eternity。浅草也格外意深,帮他沉默。
细竹对他点一点头。这个招呼,应该是忙人行的,她不过两手拄了草地闲坐。琴子微露笑貌,但眉毛,不是人生有一个哀字,没有那样的好看。
莫明其所以的境地,逝去的时光又来帮忙——他在这里牵过牛儿!劈口问三哑道:
“三哑叔,我的牛儿还活在世上没有?”
牛儿就在他的记忆里吃草。
三哑正在点炮放。细竹接着响起来了——
“那里还是牛儿呢?耕田耕了几十石!——你不信我就替你们放过牛。”
琴子暗地里笑,又记起《红楼梦》上的一个“你们”。
三哑站起身,拂一拂眼睛,答小林——
“哥儿应该得不少的租钱了。明天有工夫我引你到王家湾去看。前回细竹姑娘看见了,说是一匹好黄牛,牵到坝上吃草。”
站了一会,看他们三个坐地,又道:
“放了炮应该作揖了。”
小林笑:
“我是来玩的。”
细竹也对了三哑笑:
“你作揖,我们就这样算了。”
小林慢慢的看些什么?所见者小。眼睛没有逃出圈子以外,而圈子内就只有那点淡淡的东西,——琴子的眉毛。所以,不著颜料之眉,实是使尽了这一个树林。古今的山色且凑在一起哩!——真的,那一个不相干的黛字。那样的眉毛是否好看,他还不晓得,那些眼睛,因为是诗人写的,却一时都挤进他的眼睛了,就在那里作壁上观,但不敢喝采。
“拿什么画得这样呢?”
这句话就是脱口而出,琴子也决不会猜到自己头上去,——或者猜画松树。
“你们这个地方我很喜欢。”
这是四顾而说。
细竹答道:
“黄梅时节,河里发了山洪,坐在这里,哗喇哗喇的,真是‘如听万壑松’。”
“你真是异想天开。”
“什么异想天开?我们实地听过。五年以前我还骑松树马哩,——骑在马上,绿林外是洪水。”
小林笑。又看一看琴子道:
“你怎么一言不……”
树上的黄莺儿叫把他叫住了。望着声音所自来的枝子,是——
“画眉。”
“这那里是画眉呢?黄莺儿也不认识!”细竹也抬头望了树枝说。
琴子开口道:
“回去罢。”
此时三哑已经先他们回去了。但琴子依然不像起身的样子,坐得很踏实。
小林又看坟。
“谁能平白的砌出这样的花台呢?‘死’是人生最好的装饰。不但此也,地面没有坟,我儿时的生活简直要成了一大块空白,我记得我非常喜欢上到坟头上玩。我没有登过几多的高山,坟对于我确同山一样是大地的景致。”
“你到那边路上去看,那里就有一个景致。”琴子说。
小林凛然了。他刚才经过那一座坟而来,一个中年妇人,当是新孀,蓬头垢面坟前哭,坟是一堆土。
“坟放在路旁,颇有嘲弄的意味。”
“你这又是自相矛盾。”细竹笑他。
琴子道:
“这倒是古已有之:‘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
“我想年青死了是长春,我们对了青草,永远是一个青年。”
“不要这样乱说。”细竹说。
他们真是见地不同。
“要下雨。”
细竹又望了天说,天上的云渐渐布得厚了。
“这也是从古以来的一个诗材料,清明时节。”小林也望天说。
“下雨我们就在这里看雨境,看雨往麦田上落。”
细竹一眼望到坂当中的麦田。
琴子道:
“那你恐怕首先跑了。”
一面心里喜欢——
“想像的雨不湿人。”
路上
往花红山的途中,细竹同琴子两个。上花红山去折映山红。花红山脚下就是老儿铺,——“铺”者茶铺,离史家庄四里路。
穿着夹衣,太阳照得脸上发汗。今天的衣服系著色的。遇着一个两个人,对她们看。细竹,人家看她,她也看人家,她的脸上也格外的现着日光强。一路多杨柳,两人没有一个是绿的。杨柳因她们失了颜色,行人不觉得是在树行里,只远远的来了两个女人,——一个像豹皮,一个橘红。渐渐走得近了,——其实你也不知道你在走路,你的耳朵里仿佛有千人之诺诺,但来得近了。这时衣服又失了颜色,两幅汗颜,——连帮你看这个颜面的黑头发你也不见!越来越明白,你又肃静不过,斜着你的身子驶过去了。过去了你掉一掉头。你还要掉一掉头,但是,极目而绿,垂杨夹道!你误了路程一般的快开你的步子了。“说些什么?”你问你自己。你实没有听见。两幅汗颜,还是分明的,——你始终不记得照得这春光明媚的你头上的日头!
这个路上,如果竟不碰着一个人,这个景色殊等于乌有。细竹喜欢做日记,这个,她们自己的事情,却决不会入她们的记录呵。女人爱照镜,这就表示她们何所见?一路之上尚非是一个妆台之前。
“我有点渴。”
“那边荸荠田,去拔荸荠吃。”
“给人家看见了可叫人笑话。”
“谁认得你是细竹?”
琴子说着笑。
“你不要笑,我知道你是耍我的。”
“一会儿就到了,到茶铺里去喝茶。”
细竹朝树底下走,让杨柳枝子拂她的脸,摆头——
“你看,戏台上唱戏的正是这样吊许多珠子。”
“我要看花脸,不看你这个旦儿。”
“你才不晓得哩!——‘轻红拂花脸’,我也就是花脸。”
“呸!不要脸。”
琴子实在觉得好笑。慢慢她另起一题——
“唐人的诗句,说杨柳每每说马,确不错。你看,这个路上骑一匹白马,多好看!”
“有马今天我也不骑,——人家笑我们‘走马看花’。”
“这四个字——”
这四个字居然能够引姐姐入胜。
“你这句话格外叫我想骑马。”
这是她个人的意境。立刻之间,跑了一趟马,白马映在人间没有的一个花园,但是人间的花。好像桃花。可惜这一层回去细竹没有替她告诉小林,不然小林会想出这个地方来看,这样一个旁观者,一定比马上人更心醉。
“姑娘大概走得累了,马敝地没有,我跑去替你牵一匹驴子来骑。”
“驴子是老年人骑的东西。”
说着两人都笑。前面到了青石桥。
两边草岸,一湾溪流,石桥仅仅为细竹做了一个过渡,一跃就站在那边岸上花树下,——桃李一样的一棵,连枝而开花,桃树尚小。双手攀了李花的一枝,呼吸得很迫,样子正如摆在秋千架上,——这个枝子,她信手攀去,尽她的手伸直,比她要低一点。这样,休息起来了,不但话不出口,而且闭了眼睛,摇一摇发。发还是往眼上遮。离唇不到两寸,是满花的桃枝,唇不分上下,枝相平。琴子过桥,看水,浅水澄沙可以放到几上似的,因为她想起家里的一盘水仙花。这里,宜远望,望下去,芳草绵绵,野花缀岸,其中,则要心里知道,水流而不见。琴子却深视,水清无鱼,只见沙了。与水并是流——桥上她的笑貌。
“瞎子过桥没有你过得慢!”
毕竟还是细竹卤莽的叫。
小桥慢慢儿过,真不过她一眨眼的工夫。
睡了一觉,虎视眈眈,看她的琴姐专门会出神。琴子才满眼花笑,她喜于白花红不多的绿叶。
两双眼睛,是白看的,彼此不相看。
琴子桥头立住,——这时她的天地很广,来路也望了一望。无鱼有养鱼的草,对岸涧边阴处。要走了,看细竹而笑——
“‘红争暖树归。’”
“掉书袋,讨厌。”
这个声音说出她无力了。但她不记得她的衣服是红的。琴子是笑她这个。
“走罢。”
“你走,我乘一乘阴。”
琴子又无言而笑。这回是佩服她,花下乘阴,有趣。人都是见树荫想纳凉。
细竹信口开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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