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面走一面想起来了。”
又道:
“我不打算上姐姐家里去,玩一玩我就回去。——我记得姐姐做姑娘的时候总喜欢拿各种颜色的布扎小人儿玩,摆(在)镜子面前。”
“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小林?不懂得事!”
狗姐姐伸手握住他的手。小林心跳了,忽然之间觉到狗姐姐的势力压服他。望着狗姐姐若要哭!——这才可笑。
“好弟弟,你坐下,姐姐疼你,姐姐在旁边总是打听你。”
更奇怪,狗姐姐说着眼里汪汪的。她轻易不有这么一回事。来得无踪,去得无影,接着絮絮的说个不休,问史家奶奶好,琴子好,这个好那个好,什么也忘记了,一心说。小林坐在一边麒麟一样的善。忽然他又觉得狗姐姐的张皇,他没有见过这么一个眼色。于是他亲狗姐姐一嘴。看官,于是而有这棵枫树为证。
小林大吃一惊,简直是一个号泣于旻天的精诚,低声问:
“姐姐,怎么这样子呢?”
简直窘极了,很难得修辞,出口不称意,我欲乘风归去了,狗姐姐拍他一巴掌,看他的样子要人笑,——多可爱呵。
“历史上说过萧道成之腹,原来——恐怕是如此!”
“我不晓得你说什么!”
“萧道成是从前的一个皇帝。”
“你看你——说从前的皇帝干什么呢?”
“他生得鳞文遍体,肚子与平常人不同,人家要杀他,假装射他的肚子玩。”
狗姐姐这才会得他的意思。
“我生了一个孩子——死了。”
这一句,声音很异样,使得小林万念俱休,默默而一祝:
“姐姐你有福了。”
于是他真不说话。狗姐姐还要说一句,拍他一巴掌——
“女人生了孩子,都是这个样子,晓得吗?”
临走时,狗姐姐嘱咐他:
“小林,不要让别人知道。”
哀莫哀兮生别离乎,不知怎的他很是悲伤,听了狗姐姐这一嘱,倒乐了——
“姐姐,你真把我当了一个弟弟,我告诉你知道,小林早已是一个伟人物,他的灵魂非常之自由。”
梨花白
自从枫树下与狗姐姐的会见以后,好几天,他彷徨得很,朝亦有所思,暮亦有所思。若问他:“你是不是思想你的狗姐姐?”那他一定又惶恐无以对。因为他实在并不能说是思想狗姐姐,狗姐姐简直可以说他忘记了。
一天,胡乱喝了几杯酒,一个人在客房里坐定,有点气喘不过来,忽然倒真成了一个醉人了,意境非常。他好像还记得那一刹那的呼吸。“我与人生两相忘,那真是……”连忙一摆头,自己好笑。“那正是女人身上的事哩。”但再往下想,所有他过去的生活,却只有这一日的情形无论如何记不分明,愈记愈朦胧。
细竹步进来了,舌头一探,且笑,又坐下,并没有同他打招呼,走到这儿躲避什么的样子。
顿时他启发了一个智慧似的,简直要瞑目深思,——已经思遍尽了。因了她的舌头那么一探。那一天在八丈亭细竹忽然以一个瞎子看花红,或者是差不多的境界。但他轻轻问:
“什么?”
“琴姐她骂我。”
原来如此,对她一笑,很怅惘,地狱之门一下子就关了,这么一个空虚的感觉。
细竹她怎么能知道他对她看“是留神我的嘴动呢?”她总是喜欢讲自己的事,即如同琴子一块儿梳头动不动就是“你看我的头发又长了许多!”所以此地这样写,学她的口吻。她告诉他听:
“我们两人裁衣,我把她的衣服裁错了。”
“你把她的衣服裁错了?那你实在不好。”
“你也怪我!”
说着要哭了。
“做姑娘的不要哭,哭很不好看,——含珠而未发是可以的。”
她又笑了——
“你看见我几时哭了?”
小林也笑。又说:
“这两件事我平常都思想过,裁衣——”
“你这样看我!”
又是一个小孩子好哭的神气,说他那样看她。
“你听我说话,——你怎么会裁错了?我不能画画,常有一个生动之意,觉得拿你们的剪子可以裁得一个很好的样子,应该非常之合身。”
细竹以为他取笑于她,不用心听,一心想着她的琴姐一定还在那里埋怨。她本是靠墙而坐,一下子就紧靠着(壁上有一幅画,头发就倚在上头,又不大像昂头)自己埋怨一句:
“我损伤了好些材料。”
小林不往下说了,他要说什么,自己也忘了。所谓“这两件事”,其一大概是指剪裁。那一件,推考起来,就是说哭的。他常称赞温廷筠的词做得很好,但好比“泪流玉筯千条”这样的句子,他说不应写,因为这样决不好看,何必写呢?连忙又把这意见修正一点,道:“小孩子哭不要紧。”言下很坚决,似实有所见。
慢慢的两人另外谈了许多,刚才的一段已经完了。细竹道:
“琴姐,她昨夜里拿通草做了好些东西,你都看见了没有?”
“她给那个蜻蜓我看,我很喜欢。”
“是我画的翅膀,——还有一枝桃花,一个佛手,还照了《水浒》上的鲁智深贴了一个,是我描的脸。”
看她口若悬河,动得快。小林的思想又在这个唇齿之间了。他专听了“有一枝桃花”,凝想。
回头他一个人,猛忆起两句诗——
黄莺弄不足
含入未央宫
一座大建筑,写这么一个花瓣,很称他的意。又一想,这个诗题是咏梨花的,梨花白。
树
琴子细竹两人坝上树下站着玩。细竹手上还拿了她的箫。树上丁丁响,啄木鸟儿啄树,琴子抬头望。好大一会才望见了,彩色的羽毛,那个交枝的当儿。那嘴,还是藏着看不见。这些树都是大树,生意蓬勃,现得树底下正是妙龄女郎。
她们的一只花猫伏在园墙上不动,琴子招牠下来。姑娘的素手招得绿树晴空甚是好看了。
树干上两三个蚂蚁,细竹稀罕一声道:
“你看,蚂蚁上树,多自由。”
琴子也就跟了她看,蚂蚁的路线走得真随便。但不知牠懂得姑娘的语言否?琴子又转头看猫,对猫说话:
“惟不教虎上树。”
于是沉思一下。
“这个寓言很有意思。”
话虽如此,但实在是仿佛见过一只老虎上到树顶上去了。观念这么的联在一起。因为是意像,所以这一只老虎爬上了绿叶深处,全不有声响,只是好颜色。
树林里于是动音乐,细竹吹箫。
这时小林走来了。史家庄东坝尽头有庙名观音寺,他一个人去玩了一趟,又循坝而归。听箫,眼见的是树,渗透的是人的声音之美,很是叹息。等待见了她们两位,还是默不一声。细竹又不吹了。
兀的他说一句:
“昨夜我做了一个很世俗的梦,醒转来很自哀,——世事一点也不能解脱。”
说着是一个求救助的心。光阴如白驹过隙,而一日之中本来可以逝去者,每每又容易要人留住,良辰美景在当前忽然就不相关了。琴子看他,很是一个哀怜的样子,又苦于不可解,觉得这人有许多地方太深沉。
“世俗的事扰了我,我自己告诉自己也好像很不美,而我这样的灵魂居然就是为牠所苦过了。”
细竹道:
“一个人的生活,有许多事是不能告诉人的,自己厌烦也没有法子。”
小林对她一看,“你有什么事呢?”不胜悲。他总愿他自己担受。好孩子,他不知他可笑得很,细竹随随便便的话,是一个简单的事实,科学的,成年的女子,一年十二个月。今天她兴致好,前两天很不舒服。
他又告诉她们道:
“我刚才到观音寺去玩了一趟,真好笑,八九个老婆婆一路烧香,难为她们一个个人的头上都插一朵花。”
“你怎么就个个奶奶头上都看一下?”
琴子说,简直是责备他,何致于要这样的注目。
“你没有看见,我简直踌躇不敢进,都是一朵小红花,插住老年的头发,我远远的站定,八九个人一齐跪下去,叩首作揖,我真真的侥幸这个大慈大悲的菩萨只是一位木偶——”
仿佛怕佛龛上有惊动。此刻说起来,不是当面时的意思重了。
“我平常很喜欢看观世音的像。”
又这一说。细竹一笑,记起她的琴姐的“观世音的净瓶。”
慢慢他又道:
“老年有时也增加趣味。”
“你的字眼真用得古怪,这里怎么说趣味呢?”
琴子说着有点皱眉毛,简直怕他的话。
“这是另外一件事。我有一回看戏,一个很好看的女戏子打扮一个老旦,她的拄杖捏得很好玩,加了我好多意思,头上裹一条黄巾,把她的额角格外配得有样子。我想这位姑娘,她照镜子的时候,一心留意要好看,然而不做这个脚色,也想不到这样打扮。”
细竹道:
“那你还是爱我们姑娘会打扮。”
惹得琴子笑了,又好像暗暗的骂了一下“这个丫头”。
“我还记得一个女戏子,这回是戎马仓皇,手执花枪,打仗,国破家亡,累得这个姑娘忍了呼吸,很难为她。我看她的汗一点也不流了她的粉色。”
于是细竹指着琴子道:
“前年我们两人在放马场看戏,一个花脸把一个丑脚杀了,丑脚他是一个和尚,杀了应该收场,但他忽然掉转头来对花脸叫一声‘阿弥陀佛!’这一下真是滑稽极了,个个都钉了眼睛看,那么一个丑脚的脸,要是我做花脸我真要笑了,不好意思。”
小林笑道:
“厌世者做的文章总美丽,你这也差不多。”
“那一回我还丢了一把扇子,不晓得是路上丢的是戏台底下丢的。”
“我以后总不替你写字。”
那一把扇子琴子写了字。这个当儿小林很好奇的一看,如临深渊了,澈底的认见这么两个姑娘,一旁都是树。
琴子望坝下,另外记一件事——
“去年,正是这时候,我在这里看见一个人牵骆驼从河那边过来。”
“骆驼?”
“我问三哑叔,三哑叔说是远地人来买〔卖〕药草的。”
“是的,我也记得一只……多年的事。”
那时他很小,城外桥头看钓鱼,忽然河洲上一个人牵骆驼来了,走到一棵杨柳树底下站住,许多小孩子围了看。
“北方骆驼成群,同我们这里牛一般多。”
这是一句话,只替他画了一只骆驼的轮廓,青青河畔草,骆驼大踏步走,小林远远站着仰望不已。
转眼落在细竹的箫的上面。
“我不会吹。”
但弥满了声音之感。
Silence有时像这个声音。
塔
细竹给画小林看,她自己画的,刚画起,小小的一张纸,几根雨线,一个女子打一把伞。小林接在手上默默的看。
“你看怎么样?”
说着也看着小林的手上她的作品。连忙又打开抽屉,另外拿出一张纸——
“这里还有一个塔。”
“嗳呀,这个塔真像得很,——你在那里看见这么一个塔?”
他说着笑了,手拿雨境未放。惊叹了一下,恐怕就是雨没有看完,移到塔上。
她也笑道:
“那你怎么说像得很呢?我画得好玩的。昨夜琴姐讲一个故事,天竺国有一佛寺,国王贪财,要把牠毁了牠,一匹白马绕塔悲鸣,乃不毁。她讲得很动人。”
说话容易说远了,她只是要说这是她昨天晚上画得好玩的。灯下,琴子讲话,她听,靠着桌子坐,随手拿了一枝笔,画,一面答应琴子“这个故事很动人,”一面她的塔有了,掉转身伸到琴子的面前——这时琴子坐在那里脱鞋——“你看我这个画得怎么样?”
小林不由得记起他曾经游历过的湖边礼拜堂的塔,很喜欢的说与这位画画人听:
“有一个地方我住了一个夏天,常常走到一个湖边玩,一天我也同平常一样走去,湖那边新建的礼拜堂快成功了,真是高耸入云,出乎我的意外,顶上头还有好些工人,我一眼稀罕这工程的伟大,而又实在的觉得半空中人的渺小。当下我竟没有把两件事联在一起。”
说着有些寂寞,细竹一心在那里翻她的抽屉。然而这个寂寞最满意,大概要以一个神仙谪贬为凡人才能如此,因为眼前并不是空虚,或者是最所要看一看的了。
看她低了头动这个动那个,他道:
“你不听我讲道理。”
“你说,我听,——今天我有好些事要做。”
她答应了好几个小孩替他们做粽子过端阳。
于是他又看手中画,仿佛是他的灵魂上的一个物件,一下子又提醒了。细竹的这一把伞,或者真是受了他的影响,因为那一日雨天的话。骤看时,恐怕还是他自己的意思太多,一把伞都替他撑起来了,所以一时失批评。至于画,从细竹说,她一点也不敢骄傲。
“我在一本日本画集上见过与你这相类似的,那是颜色画。颜色,恐怕很有些古怪的地方,我一打开那把著色的伞,这个东西就自己完全,好像一个宇宙,自然而然的看这底下的一个人,以后我每每一想到,大地山河都消失了,只有——”
说着不由得两边一看,笑了——
“惟此刻不然。”
把这个屋子里的东西,桌子,镜子,墙上挂的,格外认清的看一下了,尤其是细竹眉目的分明。
细竹也很有趣的一笑。
“真的,我不是说笑话,那画的颜色实在填得好。”
细竹心想:“我几时再来画一张。”把红的绿的几种颜料加入了意识。于是而想到史家庄门口塘的荷花,于是而想到她自己打伞,这样对了小林说:
“下雨的天,邀几个人湖里泛舟,打起伞来一定好看,望之若水上莲花叶。”
小林听来很是欢喜——
“你这一下真走得远。”
说着俨然望。细竹没有明言几个什么人,而他自然而然的自己不在这个船上了。又笑道:
“那你们一定要好好的打扮,无论有没有人看。”
忽然之间,光芒万丈,倒是另外一回事来得那么快,得意——
“细雨梦回鸡塞远,你看,这个人多美。”
又是一个女人。
细竹不开口。
“可惜我画不出这个人来,梦里走路。”
“我这才懂得你的意思——你说这个人做梦跑到塞外那么远去了是吗?”
“不是跑。”
说得两人都笑了。
“我向来就不会做文章。”
“这一句诗平常我就很喜欢,或者是我拿牠来做了我自己的画题也未可知。——这样的雨实在下得有意思,不湿人。”
“我同琴姐都很佩服你,有的时候听了你的谈话,我们都很自小,赶不上你。”
姑娘一面说一面拿了一张纸折什么,很是一个谦恭的样子。这个话,小林不肯承认,简直没有听,称赞他算不了什么,上帝的谦恭完全创造在这一位可爱的姑娘面上!所以他坐在那里祈祷了。
看她折纸玩,同时把手上她的画安放到桌上。
他又说话: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