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下篇(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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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常常观察我的思想,可以说同画几何差不多,一点也不能含糊。我感不到人生如梦的真实,但感到梦的真实与美。”

    “我做梦我总不记得。”

    低了头手按在桌上,好像要叠一朵莲花。

    “英国有一位女著作家,我在她的一部书里头总忘不了一句话,她的意思好像说,梦乃在我们安眠之上随喜绘了一个图。”

    “这话怎么讲?”

    “你想,就是一个最美之人,其睡美,不也同一个醉汉的酣睡一样不可思议吗?——”

    细竹抬了头,他说得笑了。

    “有了梦才有了轮廊〔廓〕,画到那里就以那里为止,我们也不防〔妨〕以梦为大,——要不然,请你闭了眼睛看一看!”

    望着她的眼睛看,又是——

    “我小的时候总喜欢看我姐姐的瞳人。”

    细竹懂得了,而且比他懂得多,她道:

    “这样看起来,人生如梦倒是一句实在话,是你自己讲的。”

    小林不语。

    她果然是叠一朵莲花。

    “不管天下几大的雨,装不满一朵花。”

    一吹开,两个指头捏定指示起来了。

    小林的眼睛不知往那里看。

    故事

    细竹不知上那里玩去了,小林也出去了,琴子一个人在家,心里很是纳闷。其实是今天早起身体不爽快,不然她不致于这样爱乱想。她想小林一定又是同细竹一块儿玩去了,恨不得把“这个丫头”一下就召回来,大责备一顿。她简直伏在床上哭了。意思很重,哭是哭得很轻的。自以为是一个了不起的日子,没有担受过,坐起身来叹一声气。

    “唉,做一个人真是麻烦极了。”

    起来照一照镜子,生怕头发蓬得不好看,她不喜欢那个懒慵慵的样子。眼睛已经有点不同了,著实的熨贴了一下。又生怕小林这时回来了。那样她将没有话说,反而是自己的不应该似的。

    “唉,做个女子真不好……”

    不由己的又滚了两颗泪儿了。这时是镜子寂寞,因为姑娘忽然忘了自己,记起妈妈来了。可怜的姑娘没有受过母爱。又记起金银花,出现得甚是好看……

    花是年年开,所以远年的东西也总不谢了,何况姑娘正是看花的年龄,难怪十分的美好。

    “细竹,这不能说,我不愿他爱你,但我怕……”

    一句话又不能得了意思。

    慢慢的小林回来了,那个脚步才真是空谷足音哩,姑娘实在感到爱的春风了,不,是一个黄昏——这时,人,大概是为万物之灵了,Sappho歌了一首诗。

    小林见她一笑:

    “今天外面天气很好,你怎么不出去玩?”

    “你来打动了我,我正想着两句话伤心,我很爱:‘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你今天恐怕是不舒服。”

    “我长久不记得我的母亲,今天我忽然想我的母亲了。”

    小林不胜同情之感,简直受了洗礼了,觉得那个样子太是温柔。又异想天开,很是自得,不由得探问于姑娘:

    “你们的记忆恐怕开展得极其妙善,我想我不能进那个天国,——并不一定是领会不到。”

    说着是一个过门而不入的怅惘。琴子启齿而笑了,实在要佩服他。

    “你在那里玩得回来?”

    “细竹真好比一个春天,她一举一动总来得那么豪华,而又自然的有一个非人力的节奏,——我批评不好。刚才我在河边玩,好几位嫂嫂在那里洗衣服,她们真爱说话,都笑我,我跑开了。走到坝上,望见稻场那边桑树脚下聚了许多孩子,我走去看,原来细竹她在树上,替他们摘叶子。她对我笑……”

    这个印像殊不好说了。他刚刚到了那棵树的时候,她正一手攀了枝子绿叶之中低下头来答应一个孩子什么,见了小林站在那里,笑着分了一下眼睛好像告诉他她有事了。这个桑树上的一面,大概就是所谓“豪华”之掇拾,然而当时他茫茫然一个路人之悲了,随即一个人走到树林里徘徊了好久。此刻说来,又不知不觉的是一个求助的心,向了当面之人。

    琴子实在忍不住哭了。

    他的担子忽然轻了,也哭了。连忙又说话:

    “我分析我自己,简直说不通,——人大概是生来赋了许多盲目的本能,我不喜欢说是情感。我常想,这恐怕是生存的神妙,因为同类,才生了许多题目。我们在街上见了一个杀人的告示,不免惊心,然而过屠门而要大嚼;同样,看花不一定就有搯〔掐〕花之念,自然也无所谓悲欢。孔子说,‘鸟兽不可与同群’,这里头是可以得到一个法则。”

    这些话胡为而来,琴子很不明白,看他的样子说得太动情。

    “你以后不要同细竹玩。”

    她轻轻这一说又把他说得哭了。

    她也哭了。

    “你有许多地方令人害怕,——或者是我赶不上你。”

    “你的意思我仿佛能了解,——我其实是一个脚踏实地者,我的生活途中未必有什么可惊异的闯客。就以今日为止,过去我的生活不能算简单,我总不愿同人絮说,我所遇见的一切,都造化了我。人生的意义本来不在牠的故事,在于渲染这故事的手法,故事让牠就是一个‘命运’好了,——我是说偶然的遭际。我所觉得最不解的是世间何以竟有人因一人之故制伏了生活,而名之曰恋爱?我想这关乎人的天资。你的性格我不敢轻易度量,在你的翅膀下我真要蜷伏——”

    看着琴子的眼睛,觉得哭实在是一个损伤,无可如何。

    “我们两人的‘故事’,恐怕实在算得很有趣的一个。”说得琴子微笑。

    “唉,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应该感谢的。”

    这是忽然又有所思了,坐在那里仰望起狗姐姐来了。

    回头他一想,“今天四月二十六,前次上八丈亭玩,正是三月二十几,回来她也不舒服,好几天不大吃东西……”于是堕入“神秘”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坝上玩,遇见“东头”的一位大嫂挑水,捏了桃子吃,给他一个,他拿回来给琴子,琴子接着喜欢极了。

    “你往桃树林去了吗?怎么只买一个呢?”

    她以为他从桃树林买回来的。离史家庄不远一个地方,几户人家种桃子,名叫桃树林。

    还没有点灯,她一个人坐在房里吃桃,酸极了,把姑娘的眼睛闭得甚是有趣。

    桃林

    琴子睡了午觉醒来,听得细竹在天井里,叫道:

    “细竹,你在那里干什么?”

    “这不晓得是一个什么虫,走路走得好玩极了。”

    “在那里?”

    “阳沟里。”

    “你来我有话告诉你。”

    于是她伸腰起来,呀的一声险些儿被苔藓滑跌了,自己又站住了。那个小虫,真不晓得是一个什么虫,黑贝壳,姑娘没有动手撩牠,牠自然更不晓得牠的舆地之上,只有一寸高的样子,有那么一幅白面庞,看牠走路走得好玩极了。

    “你到桃树林去买桃子回来吃好吗?”

    她走到了姐姐的面前,荷包里掏出手巾来蒙了脸,装一个捉迷藏的势子玩。

    “我同你说正经话你总喜欢闹。”

    “好,我去买桃子,你不要哭。”

    “真讨厌!你几时看见我哭了?”

    细竹想再回她一句,话到口边不成言了,只好忘记了。因为正对了镜子(既然答应了出去买东西,赶忙端正一端正)低目于唇上的红,一开口就不好了。

    这个故事,本来已经搁了笔,要待明年再写,今天的事情虽然考证得确凿,是打算抛掉的,因为桃树林这地方,著者未及见,改种了田,只看得见一条小河流,不肯写。桃之为果是不能经历岁时的了。一位好事者硬要我补足,愿做证明,说当初那主人姓何,与他有过瓜葛,他亲见桃园的茂盛,年年不少人来往,言下很是叹息。

    今年二月里,细竹同琴子一路来了一趟,那时是看花。这桃,据说不是本地种,人称为“面桃”,大而色不红。十几亩地,七八间瓦屋,一湾小溪,此刻真(是)溪上碧桃多少了。今天天阴而无雨,走路很不热,小林,因为昨天听了琴子的话,向一个孩子打听得桃树林,独自走来了,想不到细竹随后来了。他玩了不小的工夫,地主人名叫何四海,攀谈了好些话,他说他从史家庄的史家奶奶家来。史家奶奶是四远驰名的了。何家的小姑娘导引细竹进来,他正走在桃畦之间,好像已经学道成功的人,凡事不足以随便惊喜,雷声而渊默,——哀哉,桃李下自成蹊,人来无非相见,意中人则反而意外了,证天地之不幻,枝枝果果画了这一个人的形容。看官,这决不是诳语,大块文章,是可以奏成人的音乐,只可惜落在我的纸上未必若是其推波助澜耳。

    细竹当下的欢喜是不待说的,她开口道:

    “你怎么在这里呢?你来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呢?”

    另外的那个小姑娘莫明其妙,只有她是现得在树的脚下,简直是一只小麻雀,扎那么一个红辫子,仰起头来仿佛看“细竹姑姑”怎么这么的晓得说话?她叫细竹叫细竹姑姑,去年便认熟了。

    “女!把细竹姑姑牵来喝茶。”

    原来她就叫做“女”,小林好笑了。女的妈正在“灶上”忙午饭,嚷嚷。细竹姑姑远远的谢她一声。

    “开了没有?开了。”

    灶孔里掏出沙罐来,忙着问水开了没有,开了。

    “琴姐她叫我来买桃子,要晓得你来我就不用得跑这一趟了。”

    然而女拉着细竹姑姑的手要去喝茶了。

    小林本来是一个悲思呵,笑而无可说的了。何四海背了箩筐又来同他谈。筐子里的桃都是拣那大的摘了下来。

    “随便请一两个罢,刚下树的好吃。”

    “谢谢你,回头我同细竹姑娘一路买几斤。果子吊在树上我还是今天在你这里初次见。”

    “不要跑,丫头!要跌一交才好!”

    女拿着称桃子的称〔秤〕向这里跑来了,爸爸叫她不要跑。

    “妈妈说细竹姑姑要四斤,叫你称。”

    于是何四海称桃。

    小林一望望到那里去了,细竹也出来了。

    “你不要跑呵。”

    她也有点跑哩。可怜的孩子,正其瞻视,人生在世随在不可任意,不然这就是临风而泣的时候了。他觉得那衣样,咫尺之间,自为生动。

    这回又是那个胸襟。美人的高蹈,是不同的,所谓“雪胸鸾镜里”,那还是她们自己妆台放肆罢了,恐怕不及这自然与人物之前天姿的节奏。

    “嗳呀,何老板,你都把这大的称给了我们。”

    看了这称好了的一堆桃子,低下身去很知礼的说。

    女的妈也来了,她走近何四海,说一句:

    “我们的饭熟了。”

    看了四斤桃子——四斤桃子的钱她在灶上细竹就给了她她装到荷包里去了,还要说“哈哈哈,还要给钱吗?”看了四斤桃子,她一句:

    “拿什么装呢?”

    细竹掏出她的手巾。

    “这条好手巾?”

    又一句,她的女捱到她的兜里拉住她的手了。

    “饭熟了,吃饭的都回来了。”

    又说给何四海听,要他去吃饭,“吃饭的都回来了”,是说他们家里请的三个长工。看他是要走了,女也拉着她走,她还晓得要说话:

    “细竹姑姑,你就在我这里吃一点吗?——哈哈哈,不吃。”

    细竹要开口,她就晓得是说不吃。其实细竹说出来是——

    “我不饿。”

    两样的话差不多是一齐开口,不过她先了一个“哈哈哈”了。

    于是他们走了,留了这两位观客。

    一眼见了一棵树上的一个大桃子,她恰恰可以攀手得够,细竹稀罕着道:

    “嗳呀,这一个桃子才真大。”

    于是忍不住要淘气一下,远远的又叫住何四海:

    “何老板,我把你们的桃子再摘一个呵。”

    “好罢,不要紧,你自己摘罢。”

    一摘就把牠摘下来了,喜欢极了,还连了两瓣叶子。这个她就自己手上拿着。

    小林也看着这个桃子喜欢极了。

    忽然他向她讲这样的话:

    “我有一个不大好的意见,——不是意见,总之我自己也觉着很不好,我每逢看见了一个女人的父和母,则我对于这位姑娘不愿多所瞻仰,仿佛把她的美都失掉了,尤其是知道了她的父亲,越看我越看出相像的地方来了,说不出道理的难受,简直的无容身之地,想到退避。”

    “你这实在不好,我总喜欢人家有父母。”

    “我仿佛女子是应该长在花园里,好比这个桃林,当下忽然的一见。”

    细竹笑了——

    “你原来是讲故事,编我。”

    “不是的。”

    说着也笑了,然而窘。

    “前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说告诉你又忘记了,我梦见我同你同琴子坐了船到那里去玩,简直是一片汪洋,奇怪得很,只看见我们三个人,我们又没有荡浆〔桨〕,而船怎么的还是往前走。”

    “做梦不是那样吗?——你这是因为那一天我们两人谈话,我说打起伞来到湖里坐船好玩,所以晚上你就做这个梦。”

    “恐怕是的,——后来不知怎样一来,只看见你一个人在船上,我把你看得分明极了,白天没有那样的明白,宛在水中央。”

    连忙又一句,却不是说梦——

    “嗳呀,我这一下真觉得‘宛在水中央’这句诗美。”

    细竹喜欢着道:

    “做梦真有趣,自己是一个梦自己也还是一个旁观人,——既然只有我一个人在水中央,你站在那里看得见呢?”

    她这一说不打紧,小林佩服极了。

    她又说她口渴,道:

    “我有点渴。”

    “刚才何大娘请你喝茶——”

    “我把这个桃子吃了牠罢。”

    指着自己手上的桃子请示。小林笑道:

    “好罢。”

    她动嘴吃桃,咬了一块,还在舌间,小林却无原无故的瞪眼看这已经破口的东西——欲言不语了。

    慢慢他这样说:

    “细竹,我感得悲哀得很。”

    说得很镇静。

    “这个桃子一点也不酸。”

    “你看,虽然是你开口,这个东西很难看了。”

    细竹看他一下,一个质问的眼光。

    他也就笑——

    “好,你把牠吃完了牠。”

    这个意思是,看她吃得很好玩了,桃子没有了。

    细竹要回去,说:

    “我们回去罢,时候不早。”

    “索性走到那头去看一看。”

    “那头不是一样吗?”

    她一眼望了那头说,要掉背了。

    小林也就怅望于那头的树行,很喜欢她的这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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