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律师、厂主、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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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个初冬清晨——外头日色昏暗,雪纷扬而下——K坐在办公室里,尽管时辰尚早,却已精疲力竭。他已经告诉助理自己在忙一项重要工作,吩咐他不能放任何一个下属职员进来,如此至少能免受这些人打扰。

    实际上K没有在工作,而是坐在椅子上扭动着身体,懒散地摆弄着桌上的几样东西,之后又漫不经心地伸直胳膊往桌上一摊,脑袋耷拉到胸前,就这么坐着不动了。

    被起诉之事在K的脑海间萦绕,再也挥之不去。他常常在想是不是写一份辩护书递呈法院会好一点。在辩护书里简要概括他的生平,解释之前的每件大事他为何会那样处理,以及他如今对当时行事好坏的评判,并相应附上每个评判的理由。

    这样一份书面的辩护书无疑比律师的口头辩护更具优势,毕竟人无完人,律师总有缺点。K不清楚胡尓德律师在采取什么举措;肯定也没几个招数,毕竟上次律师叫他过去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经过前几次讨论,他感觉这个男人帮不上什么大忙。最重要的是,明明有很多问题可问,律师却很少向他询问案情。提问可是重中之重,K原以为他不会放过一切问题。可事实恰恰相反,律师什么也没问,不是自顾自说个不休,就是坐在K的面前沉默不语,撮着中间一缕胡子,垂眸看着一方地毯,也许就是K之前和莱妮亲热过的那处;或许是耳背的缘故,他微微倾身靠在桌子上,以便听清K说话。有时,他会像管教小孩似的给K一些含糊的警告。他口中尽是些乏味的空话,K决定待到结算律师费时不会为此支付一厘一毫。

    一旦律师觉得奚落够了K,通常会话锋一转,开始给他打气。他会说自己已经打赢过多场类似官司,或全部胜诉或部分胜诉,虽然这些官司可能不如这场棘手,但是乍看之下胜算更低。这些案子都记录在册,就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说到这儿律师会敲一敲某个抽屉,可惜由于涉及官方机密不能给K看。不过,他从这些案子里获得了大量经验,自然对K大有益处。他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一点儿都没有耽搁,已经快准备好向法院提交第一份辩护书了。这会派上大用场,因为辩方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将对整个诉讼过程起到决定性作用。

    遗憾的是,律师也得向K讲明,有时第一份辩护书呈交后,法院甚至连看都不看,仅仅将它们与其他文件堆在一起,声称现阶段对被告的审问和审察远比任何书面材料重要得多。若申诉人坚持要求法院过目,后者便会补充说,在宣告判决之前,所有材料一经齐全,第一份辩护书自然会连同其他文件一起得到应有重视,并且经受审查。更遗憾的是,这也不过是套说辞罢了,当不得真。第一份辩护书在呈交后通常会被放错地方,甚至彻底遗失,即便得以原封不动地保存到最后,也不会有人查看,不过这些都是律师道听途说的。虽说令人惋惜不已,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律师还提醒K不要忘了诉讼过程都是不公开的,如果法院认为有必要的话,也是可以公之于众的,不过没有法律规定必须要公开。因此,被告及其辩护律师甚至无权阅读法庭笔录,尤其是起诉书。这就意味着一般没人知道——至少不是很清楚——第一份辩护书该怎么写,即使写到了点子上,也不过是碰巧走运罢了。若个人控告事由及理由得以公开,或是在被告受审之时能够猜测出来,之后才有可能写出并提交真正直指要害、列呈证据的辩护书,否则绝无可能。这类情况势必会将辩护律师置于十分艰难又不利的境地,却正中法院下怀。实际上,法律本就不允许辩护,只是容忍其存在,甚至在相关法律条文是否真的容忍其存在这点上都有争议。因此,严格说来,法院并不认可所谓的辩护律师,任何以该身份出庭的人不过是“无资质状师”而已。这样一来,法院对他们处处为难自然是为了在整个诉讼程序中损其尊严、灭其威风。

    下回K再去法院办公室时,不妨去看看律师办公室,如此便可了然。他可能会震惊于这些律师的栖身之所。他们分得的办公室空间狭小,天花板低矮,足见法院的蔑视之意。整间办公室的唯一透光之处就是一扇开得很高的小窗户,如果有人想看看窗户外面,得先找个同事把他驮起来,而窗户前恰好有根烟囱,里面跑出的浓烟会钻进他的鼻腔,还会把他的脸熏黑。再看这里的地板,上面破了一个洞,已经一年有余,虽不至于大到能让人掉进去,却也足以陷进一只脚了。律师办公室位于阁楼二层;如果有人把脚陷进了洞里,便会悬在下面一层的天花板上,正对着当事人等候接见的那条走廊。律师把这些情况称作奇耻大辱,这并非夸大其词。他们向管理部门抱怨却效果甚微,而且还有明令禁止他们自费修缮办公室。

    然而,如此苛待律师竟也有其道理。法院想尽可能阻止任何辩护律师的出现,一切责任都应由被告承担。从根本上说,这一想法也无可厚非,但若是以为这个法院的被告不需要律师,那就大错特错了。恰恰相反,没有哪个法院比这个法院更需要辩护律师。因为诉讼程序一般对公众及被告保密。虽说是在一定程度上保密,这个程度却有可能非常高。被告也看不到法庭笔录,因而很难从庭审中推断出笔录内容,尤其对于那些处境艰难,又受诸事烦心的被告来说,更是难上加难。这时便出现了辩护律师。

    被告受审时,通常不允许辩护律师在场,因此,庭审结束后,如有可能,在会见室门口辩护律师就会将被告拦下,询问他庭审内容,从中提取出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尽管被告口述的内容常常杂乱无章。然而,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因为通过这种方式能了解到的信息实在有限,不过再佐以其他手段,能干的律师了解得会相对多一点。然而归根结底,最重要的还是律师的人脉,这才是聘请律师的真正价值所在。

    现下看来,K很可能已经从亲身经历中了解到法院的底层机构确实存在缺陷。虽然法院对公众严格保密,但在某种程度上,那些玩忽职守、贪污受贿的司法工作人员就是其漏洞所在。大多数律师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向这些人行贿以换取信息,甚至生出过文件失窃的事端,至少早些年有过。不可否认的是,这种方式在短时间内确实给被告带来了些意想不到的好处。仗着这点本钱,小小的辩护律师都趾高气扬了起来,招徕起了新的委托人。然而,随着诉讼程序继续推进,这么做不仅没什么作用,甚至有可能带来坏处。

    真正有价值的只有私交,即攀上地位较高的官员,即使是低级官员里的小头头,内里门道无须细表。唯有如此才能影响到诉讼的进展,虽然一开始微不可察,但确有效果,之后会逐渐显露出来。

    有如此本事的律师自然是凤毛麟角,在这方面K可是选对了人。像胡尓德博士这样交游广阔的律师可能超不过一两个,他们可不与律师办公室的人为伍,二者之间毫无关系。这难道就意味着他们与法官的联系更少了吗?非也!胡尓德博士根本没必要去法院,没必要在等候室里恭候预审法官露面,也没必要等对方露了面后察言观色,试图从他们的情绪里获取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更多时候甚至连一点信息都得不到。在K看来,这些法官,包括身居高位的那些,会主动找上胡尔德博士,毫无保留地一吐案情,至少也会讲些明白话。法官会与他讨论诉讼的下一阶段进展。实际上,法官有时也可能被律师说服,进而愿意接受他的观点。然而,出现这种情况时,法官之言也不可尽信,无论他们刚才多么坚定地宣扬着一种有利于被告的新观点,下一刻却有可能径直走回办公室,写出一篇论调相反的庭审报告,甚至可能比原有观点更不利于被告,虽然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已被彻底说服,抛弃了原有观点。遇到这种情况,被告只能吃个哑巴亏。私下的许诺只是私下说说而已,搬到台面上就作不得数了。对于辩护律师来说,即便有了这些许诺,要一直讨这些法官的欢心也非易事。

    另一方面,法官不会仅仅出于好心或为了示好而与辩护律师打交道,当然得靠后者雄厚的专业知识。在某些方面,更贴切的说法是律师也在用自己的专业知识为法官效劳。

    法院系统从一开始就规定一切诉讼程序要秘密进行,由此引发了各种弊端。审理一般案件时,法官不会切断与公众的联系,并且准备充分,不过审理K的案件就得另当别论了;一般案件的审理几乎能自然而然地进行下去,仅仅在某些地方需要外力推动;然而遇到特别棘手的案子时,法官会不知所措,遇到非常简单的案子时也时常如此;他们必须夜以继日地钻研法律,因此不通人际关系,在处理这类案件时,这可是个严重缺陷。每逢此时,他们便来寻求律师的建议,身后跟着一个拿文件的仆人,这些文件在一般情况下都是保密的。

    可以想见,许多法官曾站在这间办公室的窗前,其中一些人实在让人意想不到。他们摆出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凝视着窗外的街道,律师则在办公桌前研究他们带来的文件,以便给出好的建议。这种时候才有可能看出这些法官对待这一职业是何等认真,也可以看出他们遇到天生就难以克服的障碍时,又是何等犯愁。不过这官儿可不是好当的,若以为很简单,不免对这些法官有失公允。

    法院内设层层等级,难以穷尽,即便是内行也不一定说得准将来会发生什么。然而,诉讼程序甚至对低级官员都常常保密,因而他们看不出自己经手的官司进展如何。他们通常不知道自己所能接触到的法院事务从何而来,抑或是它们下一阶段会去往何处。因此,像他们这样的公职人员是无法了解审判过程的,因为他们不清楚其中的各个阶段、终审判决以及判决理由。他们只能依法处理自己分内的那部分审判程序,处理完后便等于撇清了关系,通常对工作结果知之甚少,甚至不如辩护律师了解得详细。然而,案子审理完之前辩护律师通常会与被告保持联系,如此法官便能从他们那里了解到不少有用信息。

    知道了这些,K便不会惊讶于这些法官脾气火爆,经常对当事人直言不讳了,众人皆有此体验。凡为官者,性子皆暴躁,即便是在不露愠色之时。这自然给那些地位低下的辩护律师造成了许多麻烦。

    例如,这里有一个相当真实可信的故事:有位上了年纪的法官,平日里性情温和,与人为善。有一回,他碰上了一桩棘手的案子,再加上双方律师的一顿搀和,案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他不眠不休地研究了一天一夜——这些法官确实相当勤奋,这点无人能及。到了破晓之际,他已经连续工作了二十四个小时,却成果寥寥。一怒之下,他跑到法院正门那儿埋伏了起来,每当有律师要进来,就将其推下楼梯。渐渐地,楼下聚起了一帮律师,一同商讨对策:一方面,他们实际无权进入法院大楼,也就无法采取合法手段对付这位法官,而且之前也说道,他们得小心处理与法官的关系,以免得罪了他们;可另一方面,若是不能进法院办公,就等于浪费了一天,此事非同小可,因此他们必须进去。最后,他们一致同意采取车轮战术,耗尽这位老法官的体力。于是,他们派出了一个又一个律师,依次跑上楼梯,只作消极抵抗,任由老法官将他们推下去,其余的律师会在下面接住他们。如此持续了一个小时,老法官本就不堪彻夜工作之劳,这会儿实在累得不行了,便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起初,楼下的律师还不敢相信,于是派了个人上去,查看门后是否真的没人了。直到这时他们才又聚在了一起,多半连牢骚也不敢发,毕竟完善法院体系这等大事可不在他们的职责之内,即便他们想管也管不了。

    其中利害连最低级的律师多少都明白一点,然而重点是,几乎每个被告,甚至是那些头脑简单之徒,一旦吃上了官司,都会开始琢磨如何就改进法院体系建言。许多人在这件事上耗时劳力,这股劲头远不如放到其他地方。

    而唯一正确的做法是学着适应现有体系去打官司。否则就算法院体系在细枝末节上有所改进——这终归只是痴心妄想罢了——然而,这些人却为此吃尽了苦头,能得到的最大好处就是等今后惹上了什么官司,他们会得到法官的“特殊关照”,这些当官的总是会伺机报复的。

    绝不要让自己被法官记恨上。无论有多违背你的本性,也要保持冷静!试着洞悉法院这一庞大机构,了解它是如何在一定程度上维持一种微妙平衡的,哪怕你只是改变了其中某处,也会丧失立足之地,跌落下来。然而,如法院这般庞大的机构即便在某处毁灭了,要在他处另建一个替代机构也非难事。万事万物皆有联系,这种联系极有可能不会改变,甚至可能变得更封闭、更警惕、更严苛、更恶毒。因此,最好还是将官司交由律师处理,不要总是干涉他们。

    指责是没什么用的,尤其是在说不清指责的理由及意义的情况下。不得不提的是,K之前未与法院书记官打点好关系,如今这位大人物怕是不会出手相助了,这无异于亲手给了自己的案子一记重击。

    若是法院书记官谈起了K的诉讼,哪怕是捎带一提倒也罢了,他显然是有意忽视此事。这些法官在很多方面都是孩童脾性。一些无恶意的行为——遗憾的是K的行为称不上无恶意——常常会触及他们的逆鳞,即使对方是好友,他们也会不予理睬,见了面扭头就走,还会用尽一切手段对付他们。不过奇怪的是,看似山穷水尽之时随口一则小笑话也会莫名戳中他们的笑点,从而言归于好。同他们打交道似难非难,似易不易,这其中毫无道理可言。

    有时,令人颇为诧异的是,一个人在平凡的一生中竟然能掌握这么多知识,能够让他在司法职业中取得成功。另一方面,同其他人一样,被告也会有失意之时,有时会觉得自己一事无成,有时会觉得能胜诉的案子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的,不需任何助力也能胜诉,而其他案子就算各方奔走,竭尽全力,得了些看似可喜的成功,也终会败诉。之后,被告便会丧失自信,若是有人责问起一场本可顺利推进的案子,却被他越帮越忙,他甚至都不敢否认。哪怕将这算作另一种自信,也是仅剩的感觉罢了。

    对于律师来说,在他们接手一桩案子后,本来已经满意地处理了一段时间,却突然被迫撒手,随之而来的沮丧感——仅仅是沮丧感而已——尤为伤人。这可能是他们在从业生涯中会碰到的最糟糕的事了。并非是他们突遭解聘,这类情况鲜有出现。一旦被告聘用了某位律师,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必须与之一同应对。既然他聘请了律师,怎么还会一个人单干呢?不会的,根本不会发生这种情况,除非诉讼程序进行到了律师无法干涉的某个阶段。委托人和案子就这么双双离他而去;这时就算是与法官交好也回天乏术,无论这些法官有多优秀,不了解案情也就无能为力。诉讼程序将进入一个无法借助外力的阶段,庭审之时不允许旁听,连律师都不能跟被告接触。某天被告到家之时,会在桌上发现已呈交的全部辩护书,他曾为它们绞尽脑汁,对它们寄予厚望,可它们不能进入下一阶段,于是被送返,成了一堆毫无价值的废纸。但这并不意味着败诉,二者毫无关联,退一步说,即使败诉了这也不是决定性原因。这仅仅意味着被告没法了解到后续诉讼进展,也不会被告知任何进展。

    不过可喜的是,这类案子并不常见,即便K的案子同属此类,目前远未发展到这一阶段,因此律师仍有许多机会可展开工作,他会充分利用这些机会,K大可放心。

    正如律师之前所说,呈交第一份辩护书还为时尚早,不必急于准备,更重要的是与有关法官进行初步讨论,目前正在进行之中。必须说的是,这些讨论或多或少都取得了成功。时机未到之前,不泄露任何具体信息会好很多,否则只会对K造成不利,让他徒增希望,抑或过分焦虑,最好只透露个大概:有些法官言辞热络,表现得很愿意帮忙,另一些法官虽然言语冷淡,却并未拒绝帮忙。总之,讨论结果很鼓舞人心,只是K不应据此得出任何结论,因为预先的协商和讨论都是一样的开场,唯有后续发展形势才能看出其是否具有真正价值。

    无论如何,一切尚可挽回。若能不惜一切代价成功拉拢到法院书记官——为此已经采取了一些行动——那这场官司就好办了,好比外科医生宣布伤口未受感染,K大可放宽心态,静候结果了。

    律师总是不厌其烦地拿出这套说辞。每次K去找他时,他都会故技重施,口口声声说着有所进展,却绝口不提进展到了何种地步。他总说自己在写第一份辩护书,却迟迟未能准备妥当。等K下回去见他时,这在他口中反倒成了一桩好事,因为早些时候本就不宜呈交辩护书,当时又无法预料到这点。

    如果K对这套说辞麻木了,向律师指出,即便困难重重,进展也太慢了,律师便会反驳说这进展一点也不慢,要是K能在恰当的时机找上他,进展可能会快得多。可是K耽搁了太久,以至于难上加难,而且问题也不只出在时机上。

    在K的数次造访期间,莱妮总是有意去书房为律师送茶,虽然打断了他们的讨论,她的出现却让他们心头一喜。律师说了这么多已是口干舌燥,急忙俯身倒了杯茶,大口喝了起来。莱妮则趁机站到了K身后——假装关切地看着律师——私底下却把手搁在了K的掌心,与K紧紧交握。

    此时,三人无言,一片寂静。律师忙着喝茶。K捏着莱妮的小手,莱妮有时会大胆地轻抚K的头发。

    “你怎么还不退下?”律师喝完茶会问上一句。

    “我想把茶具收走。”莱妮答道,最后与K恋恋不舍地互捏了一下手。律师则揩了揩嘴,又开始精神抖擞地发表起了长篇大论。

    律师是在安抚他?还是在糊弄他?

    K也说不上来,不过他算是明白了自己的官司所托非人。律师显然想要极力拔高自己,他甚至可能从未接过他口中如K的这般重大的案子。即便如此,他所说的一切或许都是大实话。不过有一点依然很可疑:律师总将他与公职人员的私交挂在嘴边,他利用这些关系就只是为了帮K吗?他从不会忘了说他们只是与一些低级法官打交道,这就意味着这些法官还得巴结上级,每个案子的发展方向都可能影响到他们的晋升。

    会不会是这些法官在利用律师,将案子导向某个方向?若真如此,被告在其中自然会变成牺牲品。当然,这不意味着他们在每个案子里都会这么做,这不大可能。相对的,他们也会拿一些案子还人情,给律师大开后门,放任他主导其走向,从而保全他的名声,他们也能从中获益。

    根据律师之前的说法,K的案子尤为棘手,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一经法院受理,势必会引起极大关注。倘若律师果真与这些官员勾结在了一起,他们会如何左右这个案子?

    事实上,此案已经拖了数月之久,第一份辩护书却仍未提交,而且依照律师的说法,此案尚处于初级阶段,势必会令被告感到被动和无助,这些初步迹象之下,答案不难预见。之后某天,一纸判决或从天而降,最起码也会是一条通知,告诉他由于初审结果不理想,此案已转交上级机关审理。

    “有必要亲自插手这案子了。”一个念头涌上了K的心头。在如此萧索的初冬清晨,他深感疲惫,脑中诸事盘桓,越发坚定了这一信念。

    K之前还对这个案子不屑一顾,如今不得不正视起来。倘若K在这世上无牵无挂,要忽视这案子倒也容易。然而,若真是如此,从一开始也就不会有这个案子。可是现在,叔叔已经知晓此事,还拖着他去见了律师,他必须顾及家族声誉;随着诉讼程序的推进,他的工作也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由于他之前莫名自信,一时大意,对几个相识提及了此事,而且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此事也会传到其他人耳朵里,他与比尔斯特纳小姐的关系似乎也一落千丈。

    事已至此,接不接受审判已由不得K选择了,他骑虎难下,唯有申辩。若他精力不济,那事情就糟了。不过还未到山穷水尽之时,K没必要担心过多。既然他能在较短的时间里奋斗到银行高层的位置上,而且牢牢占据了这个位置,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如今他只要发挥部分才干来处理这个案子,肯定会带来好结果。

    若想有所进展,最重要的是预先断了一切他可能有罪的念头。他根本没有犯罪。这个案子不过是一项大业务,就像他之前多次为银行谈下来的业务一样,这类业务往往暗藏重重危险,只等他深陷其中,需得小心提防。若要做到这点,他就不能怀有任何自己有罪的念头,无论他如何处理这个案子,都要尽可能顾及自身权益。

    如此看来,他别无选择,只能尽快解聘当前的律师,最好就在今晚办妥。虽然K在和律师谈话时,曾听他说过解聘律师之事简直闻所未闻,而且可能会对委托人的案子造成极大伤害。但是,一旦牵涉到这个案子,K就无法容忍任何事情阻碍他的努力,而这些障碍很可能是律师一手造成的。

    一旦解聘了这位律师,他需要立即将辩护书递呈上去。如有可能,他还要每天去法院办公室了解辩护书的审查情况,同等候室里的其他人一样,坐在走廊的长木凳上,把帽子放在长凳下面。不过要想这帮法官老实办公,光做到这些当然不够。日复一日,他自己、某个女救星或是某个为他出力的人会追在那些法官后面,百般督促他们坐到办公桌前审查K的辩护书,而不是透过木板间的缝隙望着外面的走廊发呆。

    K在这方面的努力不会松懈,一切都需要在K的组织和监督下进行。是时候出现这样一个被告了,知道如何为自己辩护,如何利用自己的权利与法院斗争。

    然而,就在K满怀信心,亲自一试时,却发现撰写辩护书对他来说难比登天。早些时候,仅仅一个多礼拜前,一想到要自己动手写这类辩护书,他唯有满腔羞愧;他从未想到辩护书竟会如此难写。记得某个清晨,案头已积压了一摞待处理文件,他突然心血来潮,将所有东西推到一边,拿出一沓纸,就如何写这类辩护书大致记下一些构思。

    或许他该把这些构思交给那个笨蛋律师参考,刚想到这儿,襄理办公室的门就被打开了,副行长大笑了一声,走了进来。副行长对K的案子一无所知,自然不是在嘲笑K的辩护书,可笑者无意,听者有心,这令刚刚还纠结于辩护书撰写的K尴尬不已。副行长其实是被刚听到的笑话逗乐的,是一个关于证券交易所的笑话,需要配上图解才能听出笑点来,于是他斜靠在K的办公桌边,抽出了K手中的铅笔,就着K本打算用来草拟构思的纸上画下了图解。

    K已经顾不得颜面了,他一心想着必须准备好辩护书提交上去。照目前的情况看来,他在办公室时可能抽不出时间写,那就晚上回家写。如果晚上时间不够,还可以利用节假日。总之他是不会半途而废的,无论是谈业务,还是做其他任何事,绝无半途而废之说。毋庸置疑,辩护书将是一项几乎无休止的工作。纵使不是性情急躁之人,也会轻易对此生出绝望,相信自己不可能完成这项工作。

    就K而言,这并非因为懒惰成性或自欺欺人,这些问题只可能出在那个律师身上。真正阻碍K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受到了何种指控,甚至不知道这指控会带来什么后果。他不得不回首这一生,忆起每一个细小的举动和事件,然后全面审视、重新思量,想想都令人意懒心灰。难道不该待他退休之后,垂垂老矣之时,再来借此打发暮年时光吗?可如今,K正值春秋鼎盛,当以事业为重,一心工作,风头又劲,直逼副行长,念及韶华易逝,良宵苦短,本欲及时行乐,却偏偏得在此时写辩护书。

    K再度忿忿了起来。为了从这纷乱思绪中求得解脱,他的手指不觉摸索到了接待室的电铃按钮上,按下去时又瞟了眼时钟。现在是十一点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如此宝贵的时间全在胡思乱想中耗尽,他的文思自然比之前更加贫乏了。尽管如此,这段时间并不算浪费,他已经做了几个可能会有价值的决定。

    助理听到铃声后送来了各种邮件,还有两位先生的名片,他们已经等候K多时。这两位先生可是银行的重要客户,按理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应受如此怠慢。为什么他们来得这般不巧?为什么隔着那扇紧闭的办公室大门,K仿佛听到了他们的质问:一向兢兢业业的K怎么占用了最佳业务时间来处理个人私事?

    事情接踵而来,纵然心力交瘁,K还是起身去接待第一位客户。他是名厂主,一个矮个儿乐天派,与K相识已久。他们见面先是互相客套了一番,厂主赔礼说打扰了K处理重要工作,K则道歉说不该让厂主久候。可是K道歉之时语气生硬呆板,若非厂主一心惦记着谈生意,肯定会有所察觉。

    厂主只是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大堆数据单和报表,把它们放在K的面前一一铺开,解释了其中几项,快速浏览时还发现了一个小的计算错误,纠正了过来。他提醒K一年前他们谈成过一笔类似生意,顺便透露这回还有另一家银行也在极力争取这笔生意,最后终于刹住了嘴,想听听K的意见。

    起初,K确实听得很仔细,这笔交易的重要性他再清楚不过。可惜他坚持了一会儿就听不进去了,只是每当厂主说到兴奋处,语调上扬时会作势点点头,到后来索性连头也不点了,盯着厂主那光秃秃的后脑勺,心想他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自己是在白费口舌呢。

    厂主刚住嘴,K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终于有机会坦言自己听不进去了。可是,一看到厂主那张写满了期待的脸,那副准备反驳一切反对意见的架势,他就悲哀地意识到这场商务洽谈仍得继续。他像是收到指令一般埋下了头,拿着铅笔在文件上缓缓扫过,偶尔会停住笔端,目光胶着在某个数字上。

    在厂主看来,K一定是有了什么反对意见,或许是他提供的数字不靠谱,又或许因为这些数字并非决定性因素。总之,厂主一手遮住了那些数字,探身向前凑近了K,又开始讲起了这笔生意大致如何。

    “这很难办。"K噘起嘴说道。唯一帮到他的便是这些文件,如今被厂主这么一遮,他便无计可施了,于是搭住扶手,身体往后一靠,又坐了回去。

    这时,襄理办公室的门打开了,副行长走了进来,K也只是虚弱地抬了下眼,朦胧间看见了副行长的面目,恍若隔着一层面纱。

    K没有在意副行长的出现,转而观察起了厂主见到副行长的反应,对此他很是满意:只见厂主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疾步迎上了副行长。不过K担心副行长又会再度离开,巴不得这厂主能够快上十倍。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两位先生见了面,握了握手,便一同走到了K的办公桌旁。

    厂主对副行长指了指K,表示襄理对他的生意兴趣缺缺,令他深感遗憾。当着副行长的面,K又埋头看起了桌上的文件。厂主和副行长也俯身凑了过去,厂主趁机对副行长讲起了这笔生意,努力吸引他的注意。感受到了头顶上方压过来的身影,K恍惚间觉得他们高大了许多,正在对他指指点点。

    为了弄明白他们到底在做什么,K慢慢抬起眼,小心观察上方动静,随手从桌上拿起了一份文件,一手捧着慢慢呈到两位眼前,自己也跟着缓缓站了起来。他脑中尚未形成具体计划,只是觉得他要是完成了那份了不起的辩护书,便可以彻底卸下一身重负,如此刻这般表现了。

    副行长正全神贯注地与厂主交谈,只是瞟了文件一眼,一个字也没有看,因为襄理认为重要的事,他却觉得无关紧要。他从K的手中接过这份文件,淡淡地回了一句:“谢谢,我已经全部了解了。”又将文件放回了桌上。此举惹来了K愤怒的一瞥,他却浑然不觉,就算察觉到了,也只会更加振奋而已。交谈中,他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还机智地反驳了厂主一次,险些令厂主脸上挂不住,随即又自我反驳,一下子化解了尴尬。最后,他邀请厂主去他的办公室,好把这笔生意敲定。

    “这笔生意很重要。”厂主说。

    “一点儿也没错。我肯定襄理……”——副行长虽然提到了K,但实际只在对厂主说话——“会很高兴我们能帮他解决这项工作。这是笔需要冷静考虑的生意。他今天工作压力很大,似乎有些不堪重负了呢,有几个人都在外间等了他几个小时啦。”

    K压下了心头的怒火,别过脸去不看副行长,只对厂主友好地笑了一下,尽管笑得有些僵硬。他没有做出其他反击,而是两手撑着办公桌,微微俯身,像个毕恭毕敬的职员,默默看着这两个人一边交谈,一边拿走了桌上的文件,往副行长的办公室走去。厂主走到门口时,转过身说他还不想与K道别,等生意谈妥了,他肯定会回来告诉襄理,另外还有件小事要与他谈谈。

    终于,K又是一个人了。他压根不打算再接待其他客户,只是隐约意识到外间的人大概以为他还在与厂主商谈,心中窃喜不已。为此他不会再让任何人进来了,连助理也不行。

    他走到窗边,坐到了窗台上,牢牢抓住窗把手,俯视着楼下的广场。窗外依旧飘雪,天气未见转好。他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心乱如麻却不知何故,只是偶尔惊觉,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动静,回头瞥了眼通向外间的门,却发现自己弄错了,并没有人过来,于是稍定下神。他走到盥洗台,用冷水洗了把脸,感觉头脑清醒了些许,又坐回了窗台上。

    如今看来,亲自辩护这一决定带来的压力似乎比他预想的更大。一直以来,他都将辩护事宜交由律师负责,几乎未曾操心过此事。他只是在一旁远观律师的进展,仿佛自己跟这桩案子没有直接联系,想了解时就跟进一下,不想了解时便抛诸脑后。

    此一时彼一时,若他打算亲自辩护,就得全身心投入此事——至少目前如此——辩护成功之后他将彻底摆脱指控,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从现在开始他必须将自己置于更大的危险之中。如果说他曾对此犹疑不决,今日与副行长和厂主接触时的体验足以打消一切疑虑。

    既然他完全相信亲自辩护的必要性,怎么还呆坐在这儿?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往后的日子将会如何?他会找到办法圆满解决这桩案子吗?

    辩护需得步步为营——否则便毫无意义——这不就意味着他得尽量避开其他事务的纷扰?他能挺得过去吗?他在银行如何处理得好辩护事宜呢?

    自我辩护远不止呈交些辩护书这么简单,尽管此时向银行请假会是相当鲁莽之举,但辩护书虽只需休几天假就能准备好,问题是它涉及了整个诉讼程序,而这一过程会持续多久不得而知。它就是一个巨大的困难,一下子闯进了K的生活!

    在此焦头烂额之际他应该接着办公吗?K垂眸看着办公桌陷入了沉思。在此焦头烂额之际他应该会见客户,与他们商谈吗?此刻诉讼程序在缓慢推进,法官正坐在阁楼上的办公室里审阅案件的卷宗,他担心的应该是银行业务吗?这不就像是一种由法院认可的诉讼折磨,同他形影不离吗?在评判他的工作时,银行里会有人考虑到他的特殊情况吗?绝无可能。确实有人知道了K吃官司的事,不过K不太清楚究竟是哪些人,也不知道这些人了解多少内情。

    K希望相关谣言没有传到副行长耳朵里,否则副行长可不会念及同仁之谊或慈悲为怀,他显然会趁势落井下石,借此打压K一番。若传到行长耳朵里又会如何?行长确实对K青眼有加,虽然他听闻此事后可能会尽力帮K一把,但绝不能奢望他为此牺牲自己。过去,K说话的分量一度可与副行长抗衡,然而如今行长越来越受副行长的影响,副行长也会趁行长身体抱恙之时强化自己的权力。那么,K还能抱什么希望呢?这番考虑或许会削弱K的抵抗力,然而此刻K绝对不能欺骗自己,必须尽可能认清事实。

    K伸手去开窗户,没什么特殊动机,只是暂时不想回到办公桌旁。窗户关得很紧,他两手并用才转动了窗把手。此时窗户大开,烟雾交相涌进了办公室,室内弥漫着一丝焦味。几片雪花也飘了进来。

    “今年深秋真是糟透了。”厂主站在K的身后抱怨道,他已经和副行长谈完生意回来了,进来时K并未发现。

    K点了点头,忐忑地看着厂主的公文包,厂主可能会立马掏出文件,告诉K他和副行长的洽谈结果。然而,厂主注意到了K的视线,只是拍了拍自己的公文包,并未将它打开,说道:“你一定想知道我们的洽谈结果。合同已经差不多到手了。他很有亲和力,你们副行长——尽管他也不好对付。”他笑着握了握K的手,想把K逗笑。厂主此举却又让K起了疑心,K怀疑厂主压根不想把文件给他看,他也不觉得刚才那番话有什么可笑之处。

    “襄理,”厂主说,“我猜是这天气影响了你的心情,对吧?你今天看起来闷闷不乐。”

    “是啊,"K抬手扶着太阳穴,“头疼,家里出了点事。”

    “我就说嘛,”厂主急忙接过茬,他总是耐不住性子听别人多说两句,“人人都有烦心事。”

    K不自觉地往门口走了一步,似乎打算请厂主出去,这时厂主却开口说道:“襄理,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说说。要是这件事今天给你造成了负担,那我实在很抱歉,但是我最近来找过你两次,每次都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可要是再这么拖拉下去不跟你讲,怕是没什么意义了。那就成了一大憾事,因为我接下来要说的事非同小可。”

    K还没来得及回答,厂主就凑到了K的跟前,用指节轻轻叩了叩他的胸膛,小声说道:“你惹上官司了,对不对?”

    K吃惊地退后了一步,失声嚷道:“是副行长告诉你的!”

    “不是,不是,”厂主说,“副行长怎么会知道这事呢?”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K定了定神问道。

    “我到哪儿都能听说法院的事,”厂主答道,“连我要跟你说的事也是这么听来的。”

    “居然有这么多人跟法院有关系!"K垂头丧气地说道,领着厂主往办公桌走去。

    他们坐在了之前商谈时所坐的地方,厂主说道:“我能告诉你的恐怕不多。不过像这种事,最好忽略那些小细节。另外,我是真心想帮你一把,哪怕只能帮上一点小忙。在生意场上,我们一直都是好伙伴不是吗?那就好。”

    听了这话,K不由为之动容,想就之前商谈时的心不在焉向他道歉,厂主却不容打断,他拿起公文包往腋下一夹,一副着急慌忙的样子,紧接着说道:“我是从一个叫蒂托雷里的人那里听说你的案子的。他是个画师,蒂托雷里只是他的笔名,我连他的真名都不晓得。这么多年来,他时不时地会带上几幅小画来办公室找我,出于好心我多少也会买两幅,毕竟他都快成穷要饭的了。况且那些画也确实漂亮,都是些荒野风景画之类的。我们成了老生意,每次都交易很顺利。不过有段时间他往我那儿跑得太勤,我就说了他两句,然后开始同他聊了起来,我挺好奇他是怎么靠画画维生的,结果吓了我一跳,他的主要收入来源居然是靠画肖像。‘我为法院画画,’他说。‘哪个法院?’我问他。然后他就对我讲起了这个法院。你肯定能想象得出我听到这些话时有多吃惊。自那以后,他每次来找我时都会透露些法院的新情况,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我对法院运作有了些许了解。总之,蒂托雷里老是啰里啰嗦的,我经常得制止他,不光是因为他难免会胡说八道,最重要的是,像我这样的生意人,忙自己的事都要忙得喘不过气了,哪还有心思听别人的事?不过这些都是顺带一提。也许——我一直这么想——也许蒂托雷里能帮到你,他认识很多法官,即便他自己是个无名小卒,他也能给你些建议,告诉你如何争取到那些大人物的支持。就算他的建议起不到决定性作用,我还是觉得要是你听了的话,将来会很重要的。你自己跟律师也差不离了。我常常这么说,K襄理差不多就是个律师了。我相信你的案子会圆满解决的。那么你意下如何?想去见见蒂托雷里吗?要是我开口的话,他肯定会尽力的。我真觉得你应该去见见他。当然不必今天就去,只要抽个时间,你什么时候有空就行。对了——我还想告诉你——你不一定非得去见蒂托雷里,我只是提个建议,别觉得非去不可。千万别这样,要是你觉得没有蒂托雷里的建议也能应付的话,不把他卷进来当然更好。或许你已经胸有成竹,蒂托雷里会打乱你的计划。不行,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无论如何都不该去见他!况且要屈尊向这么一个家伙讨教确实教人拉不下脸。还是那句话,决定权在你。这是介绍信和他的住址。”

    K接过了介绍信,塞进了口袋,心中失望不已。不仅厂主知道了他的案子,画师还在四处传播这一消息,纵然这封介绍信能带给他天大的好处,也远抵不上这一事实对他造成的伤害。厂主已经转身往门口走去,K能做的不过是道几声谢谢罢了。

    “我会去的,"K在门口和厂主告别时说,“或者给他写信,我眼下挺忙的,或许他愿意哪天来办公室找我。”

    “你肯定会想出万全之策的,”厂主说,“不过我还以为你不会想邀请蒂托雷里来银行商讨案子。给像蒂托雷里这样的家伙写信可不是什么好主意,保不准会出什么事。不过你肯定已经全盘考虑过了,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K点了点头,又陪厂主穿过了接待室,多送了他一程。虽然K表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之前说会写信给蒂托雷里,只是想表示很重视厂主的建议,会立即考虑是否要和蒂托雷里谈谈。不过,只要他认为蒂托雷里能帮得上忙,他当真会尽快与他取得联系。可是,厂主的一番话方才点醒了他,这其中可能潜伏着危险。

    难道他真的昏了头吗?他这么做会不会公然把一个可疑的家伙请进了银行?还要在与副行长仅仅一门之隔的办公室询问这个家伙对此案的意见?会不会还有其他危险是他没有预料到,甚至已是迫在眉睫了的?他身旁不会时刻都有人提醒。偏偏是在他想着要全力以赴解决案子之时,之前从未有过的疑虑纷纷涌现,影响了他的警觉性。他适才觉得工作上困难重重;如今这些困难已经影响到了这桩案子吗?此时此刻,他实在搞不懂自己怎么会这么糊涂,竟想写信邀请蒂托雷里到银行来。

    一想到这儿,K又烦闷地摇了摇头,此时助理走了过来,提醒他接待室里还有三位先生在等他。他们已经坐在长凳上等了很久,见状纷纷站了起来,都想抢在其他两位的前面见K.让客户在等候室里空等本是银行的疏忽,但银行上下都有意忽视了这一问题。

    "K先生……”其中一个人开了口,K却吩咐助理将他的冬外套取过来,然后让助理帮他把外套套上时,对那三个先生说:“请原谅,先生们,恐怕我现在没空和你们交谈。我有些急事要处理,必须出去一趟,敬请见谅。你们也看到了,我刚才已经耽搁了许久。诸位不妨明日或改日再来,或是来电商讨。不介意的话,也可以趁现在大致说明情况,之后我会做出详细的书面答复。无论如何,诸位最好还是下次再过来一趟。”

    眼见之前的等待已成枉然,三位先生听了K的建议,个个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那就这么说定了?"K说着转身接过了助理送来的帽子。办公室的门已经打开,向外看去雪越发大了,于是,K把衣领翻了上来,遮到了下巴处,然后扣紧。

    正在这时,副行长从隔壁办公室走了出来,看见K穿着冬外套在与那三位先生说话,了然一笑,继而问道:“你要出门?”

    “是的,"K挺直了身子答道,“我得出去办点事。”副行长却已经朝那三位先生转过身去了。

    “那这些先生怎么办?”副行长问道,“他们可都等了很久呢。”

    “我们已经商量好了。"K说。

    然而此刻,那三位先生却耐不住了,他们一拥而上,将K团团围住,解释说若非是有要紧事要立即与他私下详谈,他们也不会在此苦苦等候数个小时。

    副行长在一旁听了一会儿,见K拿着帽子拍起了上面的灰尘,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于是说道:“先生们,我倒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可以解决眼下的难题。若诸位同意的话,我很乐意代襄理与诸位商谈。事不宜迟,当然要尽快商定。同诸位一样,我们也是生意人嘛,自然懂得时间就是金钱这个道理。请诸位移步此处,如何?”说罢他打开了通往自己办公室接待室的门。

    副行长似乎很擅长将他人之物据为己有,如今K被迫放弃的一切尽数被他收入囊中!不过话说回来,K是不是为这桩案子舍弃了太多,乃至做出了不必要的牺牲?他必须承认,为了任何可能的好处,他怀着渺茫的希望去找一个无名画师,为此赔上了自己的声誉,陷入了无法挽回的境地。

    此时,隔壁接待室里至少还有两位先生在等候,K寻思着最好还是脱下冬外套,去把他们争取回来。未待K将心中想法付诸实践,他竟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瞥见了副行长。副行长正堂而皇之地在K的书架上找东西,俨然一副主人之态。K有些气闷,往门口走去,却听副行长喊道:“唉!你还没走!”

    只见副行长转过了头——脸上虽然沟壑纵横,却气势非凡,不显老态——紧接着又开始找了起来。“我在找一份合同的副本,”他说道,“这位先生说你这儿一定有。你能帮我找找吗?”

    K往前迈了一步,却听副行长说道:“谢谢啦,我已经找到了。”他手里拿着一大堆文件,里面肯定远不只那份合同副本,然后转身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我现在还不能跟他翻脸,"K暗自想道,“等着吧,一旦我处理好了私人问题,第一个就要拿他开刀,定要叫他好看。”想到这儿,K稍稍冷静了下来,助理已经站在走廊上为他开了很久的门。K交代助理有空替他跟行长打个招呼,说他出去谈生意了。

    离开银行时,K一想到终于能专心忙一会儿自己的事了,心情一扫阴霾。他直接奔向了画师的住所。画师住在离法院办公室很近的一处城郊,不过那里更贫穷,房子更灰暗,街道上遍地泥泞,随着寒风在半融的积雪上缓缓流淌。

    画师住的那栋楼是对开式大门,只有一扇门开着,另一扇门边的墙上破了一个洞。K走近一瞧,只见里面流出了一道冒着热气,恶臭扑鼻的黄色液体,紧接着几只耗子蹿了出来,钻进了附近的水沟里。

    楼梯旁,一个小孩趴在地上哭着,哭声却几不可闻,因为门廊另一边就是铁匠铺,铺门敞着,三名学徒将一块铁件围在中间,抡起锤子敲打着,敲打声淹没了其他一切声响。一块巨大的镀锡铁皮挂在墙上,反射出一道白光,从两名学徒间穿过,照亮了他们的面孔和围裙。

    K顾不上细瞧,他一心只想尽快处理好事情,和画师商讨一下案情,然后直接回银行。哪怕此次拜访收效甚微,也会让他在接下来的工作中鼓起干劲。

    刚上到四楼,K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不得不放慢脚步——台阶和楼层实在过高,而且他听说画师住在阁楼上。楼道里的空气十分压抑,没有常规的楼梯井,狭窄的楼梯挤在两面墙壁之间,墙上只在高处开了几扇小窗户。

    正当K驻足之时,几个小姑娘从一间公寓里跑了出来,冲到了K的前面,撒下一路欢笑。K慢吞吞地跟随其后,其中一个姑娘绊了一跤,落在了其他人后面。K赶了上去,与她并肩而行时问道:“这栋楼里是不是住着一个叫蒂托雷里的画师?”这个小姑娘约摸十三岁不到,后背微驼,她用手肘捅了捅K,斜睨着他。尽管她年纪尚幼,又身有残疾,举止却已放荡不堪。她没有笑,而是认真地望着K,目光热烈,充满贪婪。

    K装作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又问了一遍:“你认识蒂托雷里画师吗?”

    她点了点头反问道:“你找他干什么?”

    K心想不妨趁机了解下蒂托雷里,对他不无好处,于是答道:“我想找他给我画像。”

    “给你画像?”她问道,张大了嘴巴,轻轻打了K一下,仿佛他说了什么惊人之语或是痴傻之言,然后双手提起了本就很短的裙子,飞快地朝前面的那群小姑娘追去,她们的嬉笑声渐渐在远处消失。

    然而,在楼梯的下一个拐角,K又遇到了她们。那个驼背姑娘已经跟其他人说明了K的来意,这些小姑娘都停在这儿等他。她们分别站在了楼梯两侧,双手抚平了裙摆,紧靠墙壁以便K从她们中间走过。尽管她们站得似两排仪仗队,一张张稚嫩的脸庞上却杂糅着天真烂漫和风尘俗气。

    为首的是那个驼背姑娘,她成了这支队伍的领头,此刻这帮小姑娘全都娇笑着朝K簇拥了过来。多亏了驼背姑娘,K才立即找准了方向——他本打算接着上楼,但她指了指另一边的小楼梯,告诉K去蒂托雷里家要走那边。那条楼梯尤为狭窄,长长的台阶笔直而上,一眼就能望到头,最上面是大门紧闭的蒂托雷里家。

    相比昏暗的楼梯而言,大门处明显亮了许多,因为斜上方开了一扇天窗,投下了一束光。这道门是由几块未上漆的木板拼成的,上面写着“蒂托雷里”几个粗体大字,是用画笔蘸着红颜料写的。K在姑娘们的陪同下上了楼,才走到半途,却见那扇门稍稍打开了,显然是他们的脚步声引起了屋里人的注意,一个似乎只穿着长睡衣的男人透过门缝望了望。“妈呀!”他一见到这么大阵仗,便闪身不见了,只留下一声惊叫。

    驼背姑娘乐得直拍手,其他姑娘则聚在K的身后,推着他疾步往上走。未待他们走到楼梯顶,画师却突然敞开了大门,深深地鞠了一躬,邀请K进屋。然而,画师却极力将姑娘们拦在了门外,无论她们如何央求,如何努力——她们没得到许可的话,就会硬闯进屋,他就是不想放进任何一个。唯一成功溜进屋的只有那个驼背姑娘,她从画师张开的胳膊下钻了进去,却被追赶而来的画师抓住了裙子,将她拎起来转了一圈,又放在了门外,回到了其他姑娘身边。虽然画师刚刚离开了片刻,其他姑娘却不敢像驼背姑娘那样越过门槛。

    K不明白他们在搞什么鬼,似乎全都玩得不亦乐乎。姑娘们一个挨着一个靠在门边,伸长了脖子,叽叽喳喳地说着各种打趣画师的话,K却一句都听不懂。连画师本人将驼背姑娘拎起来转圈时,自己都绷不住笑了起来。

    随后,画师关上了门,再次对K鞠了一躬,伸出了手,自我介绍说:“我是画师蒂托雷里。”门外传来了姑娘们的窃窃私语声,K指着门说道:“你似乎在这栋楼里很有人缘。”

    “哎呀,那帮小鬼!”画师一边说着,一边将脖子上的睡衣纽扣扣紧,却没有扣成功。他打着赤脚,下身只穿了一条宽松的淡黄色亚麻裤,用一根裤带束着,带梢来回晃着。

    “那些小孩真烦人。”画师接着说道。他发现睡衣最上面的一颗纽扣掉了,也就不去管它了,搬了把椅子给K,让他坐在上面。

    “我给她们其中一人画过像——她今天没来——自那以后,她们就老是缠着我。我在家的话,她们只会在我允许的时候进来,可一旦我出了门,她们中起码会有一个闯进来。她们配了一把我家的钥匙,互相转借。我遭了多少罪,您都想象不出。您想,要是我带了一位女士回家为她画像,用自己的钥匙打开家门,却发现那个驼背或是别的什么在里面,她正靠在桌边拿着我的画笔将嘴唇涂红,那些归她照看的小妹妹在一旁到处乱窜,把整个房间弄得一团糟。要不然就像昨天那样,我晚上回来晚了——请原谅我衣衫不整,屋里七零八乱,都是她们害的——我晚上回来晚了,正打算上床睡觉,然后就感觉腿上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往床下一看,就拽出了她们中的一个。真搞不懂她们为啥要这么骚扰我,您刚才也看到了吧,我压根没去招惹她们。而且她们这样肯定妨碍到我工作了呀。要不是这间画室不要钱,我老早就搬出去了。”

    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门底传来,略带焦急地柔声喊道:“蒂托雷里,现在我们能进来了吗?”

    “不行。”画师答道。

    “就我一个,就我自己还不行吗?”那声音又问道。

    “就你一个也不行。”画师说着,走过去锁上了门。

    与此同时,K打量起了这间屋子,要不是听画师自己这么说,他绝对想不到这间简陋的小屋子能称为画室。这里空间狭小,几乎寸步难行。从地板、墙到屋顶等一切均为木质,木板间还能看见细窄的缝隙。K的对面是一张床,靠在墙边,上面铺着一块五颜六色的毯子。屋子中央立着一个画架,上面盖着一件衬衫,两只袖子垂到了地上。K的身后是一扇窗户,外头大雾蒙蒙,只能看见相邻建筑那白雪覆盖的屋顶,再远一些便望不见了。

    随着钥匙在锁眼中转动,一声清脆的上锁声提醒了K,他并未打算在此久留。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厂主给他的介绍信,递给了画师,说道:“这位先生,也是你的一位熟识,向我引荐了你,他建议我来这儿找你。”

    画师匆匆扫了一眼信,就把它扔到了床上。若非厂主之前清楚地说过蒂托雷里是他的熟识,一个仰仗他施舍的穷光蛋,见到此情此景,K准会以为蒂托雷里根本不认识厂主,至少也记不得他了。又听画师问道:“您是来买画的,还是来画像的?”更是加深了这一印象,K吃惊地望着画师。

    那封信到底讲了什么?K想当然地以为,厂主已经在信里向画师解释了他的来意,说他只是来想打听案子的事。他此行实在太过莽撞!

    可是,他现在只能没话找话地应答画师,于是瞥了眼画架问道:“你在画画?”

    “对啊,”画师说着,拿起了盖在画架上的衬衫,同样往床上一扔,“这是一幅肖像。很棒的作品,不过还没完成。”

    真是无巧不成书,画中之人无疑是位法官,这正好是一个契机,K可以把话题引到法院上。而且,这幅画与胡尓德律师办公室里的那幅极为相似,不过画上的法官却大不相同,是位魁梧的壮汉,乌黑浓密的络腮胡,高高地爬上了两侧腮帮。此外,胡尓德律师的那幅是油画,而这幅却是用彩色蜡笔轻描淡写地勾勒出来的。不过其余部分大都相似,因为这幅画里的法官也紧紧地抓着法官椅的扶手,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似乎打算一跃而起。

    起先,K差点脱口而出“他肯定是位法官”。不过又把话咽了回去,往画前凑了凑,似乎是想细细研究。他注意到法官椅靠背的中央画着一个巨大的人形,不禁起了疑惑,便问画师那是谁。

    画师告诉K那部分还没完成,他从一张小桌子上拿起了一支蜡笔,在人形的轮廓上添了几笔,却没有画得更清楚,K还是瞧不出所以然。

    “那是司法女神。”画师终于给出了答案。

    “现在我看出来了,"K说,“这是眼罩,这是天平。可她脚后跟上怎么会长着翅膀?她怎么在飞?”

    “是啊,”画师说,“依照合同,我得这么画。其实她是司法女神和胜利女神的结合体。”

    “这么结合可不好,"K笑着揶揄道,“司法女神可不能乱动,否则天平就会摇晃,还怎么做出公正的裁决?”

    “我只是按客户的要求来。”画师说。

    “那是自然。"K附和道,他刚才那番话并未针对任何人,“你将这个人物画得栩栩如生呢,就好像他真的坐在了法官椅上。”

    “不是这样的,”画师说,“我既没见过这个人,也没见过这张法官椅,这些都是虚构的罢了,不过客户有跟我讲过要怎么画。”

    “此话何解?"K故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你画的不是一位坐在法官椅上的法官吗?”

    “对啊,”画师说,“不过这位法官等级不是很高,而且他从未坐过这种法官椅。”

    “那他还让你把他画得这么威风?他坐在那儿的架势都赶上法院院长了。”

    “是啊,这些先生可虚荣了,”画师说,“不过上头允许他们如此美化自己,只是严格规定了每个法官可采用的肖像类型。唯一可惜的是,这幅画没法细致地描绘出法官的服装和姿势,蜡笔其实不适合用来表现这样的人物。”

    “确实,"K说,“用蜡笔画出来真的有些奇怪。”

    “那位法官就是这么要求的,”画师说,“他打算将此画赠与一位女士。”

    画师一看见这幅画,就按捺不住想要动笔的冲动,他挽起了袖子,拿了几支蜡笔。K望着那几支蜡笔的笔尖在画师的手中微动,环绕着法官的头部投下了一圈泛红的阴影,向四周辐射开来。这圈阴影慢慢地将法官的头部包围,像是一圈装饰或是显耀的光环。然而,司法女神的周身除了一些几不可察的淡色外,色调比较明亮,仿佛整个人物在大放光芒,此刻她既不像司法女神,也不像胜利女神,而是完美地呈现出了狩猎女神的姿态。

    K没想到这位画师的作品竟是如此引人入胜;但他最后回过了神,责备自己来了这么久都没办成一件自己的事。

    “这位法官高姓大名?"K突然问道。

    “我不能告诉你。”画师答道。他俯身凑近了画,显然冷落了身旁的客人,与起初那副殷勤招待的模样判若两人。K只当这是画师的小怪癖,但如此浪费时间让他非常恼火。

    “这么说,你一定是法院的受托人了。"K说。

    画师突然放下了蜡笔,站直了身子,搓了搓手,笑眯眯地望着K.“明人不说暗话,”他说,“你想探听法院的事,跟介绍信上说的一样,不过你后面又开始跟我聊画,想跟我套近乎。我不会怪你的,不知者不罪,你没想到我不吃这套吧。拜托,别狡辩!”他言辞犀利,容不得K有丝毫辩解,接着又说道:“另外,你说得很对,我确实是法院的受托人。”他顿了顿,似乎有意给K坦白的时间。门外又传来了那些小姑娘的声音,她们准是挤在了锁眼边上,甚至还能透过门上的缝隙看到屋里的情况。

    K放弃了为自己辩解的机会,因为他不想开口让画师分心,也有可能是不想让画师太过自以为是,以至于变得有些高不可攀,因此他只是问道:“是法院公开承认的职位吗?”

    “不是。”画师简略地答道,似乎这个问题堵上了他的话头。

    K却想听画师继续说下去,于是说:“哦,像这样的职位,没经过官方认可的,通常比那些官方职位更有影响力。”

    “我的职位就是如此,”画师皱起了眉,点了点头说,“昨天我和厂主聊了下你的案子,他问我愿不愿意帮你,我回答说:‘他愿意的话可以来找我。’我很高兴你这么快就来了。看来这桩案子对你很重要,当然了,我一点儿也不奇怪。不妨脱下外套如何?”

    虽然K只打算待一小会儿,但画师的建议很称心。他早就觉得屋里的空气逐渐凝重了起来,还惊讶地往角落望过几眼,确定那边的小铁炉没有点上,实在想不通屋里怎么会这么闷热。

    K脱下了冬外套,又解开了大衣扣,画师抱歉地说:“我不抗冻。屋里很暖和,对吧。这间屋子的保温性很好。”

    K没有接茬,其实他并非热得难受,而是闷得难受,这屋子让他呼吸困难,可能已经许久没有通风了。画师又邀请K坐到床上,自己则坐在了屋里唯一一把椅子上,正对着画架,这让K更为不悦。见K拘束地坐在床沿,画师似乎有所误解,一个劲儿地劝他别客气,在K扭捏之时,他还亲自走到床边,硬是压着他躺下去,让他靠在毯子和枕头上。然后画师又坐回了椅子上,终于切入了正题,问了第一个实质性问题,一下子吸引了K的全部注意力。

    “你是清白的,对吗?”画师问。

    “是的。"K欣然答道,因为这话是私下里对画师一个人说的,不用承担任何后果。迄今为止还没有人如此直白地问过他这个问题。为了充分体现内心的喜悦,他又强调了一下:“我清清白白。”

    “这样啊,”画师垂下了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突然,他猛地抬起头说道:“好吧,如果你是清白的,那这事就非常简单。”

    K的眉心拧成了一团,这个所谓的法院受托人说起话来好似无知幼童。“我的清白也没有让这事变得简单,”他说罢,不禁失笑,慢慢摇了摇头,坦言道,“法院会纠结于许多小细节,到最后却会无中生有,莫名揪出许多罪名来。”

    “对,对,当然,”画师敷衍地说道,仿佛K无端打扰了他的思路,“可你是清白的,不是吗?”

    “嗯,当然是了。"K说。

    “那才是关键。”画师说。任何反驳都说服不了画师,虽然他是如此坚定不移,却无法确定他这么说是因为坚信不疑还是随口敷衍。

    K想引画师继续说下去,好弄明白这一点,于是说道:“你肯定比我更了解法院,我所了解的都是道听途说来的,对此众说纷纭。不过有一点他们看法一致,就是那些不经斟酌的控告提出之后是不会被驳回的,而且一旦法院起诉某人,便已确信被告有罪,这种有罪认识很难改变。”

    “很难?”画师反问道,扬起了一只手,“是根本不可能改变。如果我把所有法官挨个儿画到画布上,让你站在这幅画前为自己辩护,成功的可能性都比你真正上法庭辩护要来得高。”

    “是啊。"K喃喃道,忘了他只是来画师这儿打探情况的。

    门外又传来了一个小姑娘的声音,问道:“蒂托雷里,他是不是马上要走了?”

    “闭嘴!”画师朝着门吼了一声,“没看见我在同这位先生说话吗?”

    小姑娘依旧不依不饶,接着问道:“你要给他画像吗?”未待画师回答,她又补上一句:“拜托别画他,他是个可怕的家伙。”其他小姑娘跟着大声附和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乱糟糟地教人听不太清楚讲什么。

    画师一个箭步冲到门边,把门稍稍拉开了一条缝——透过门缝能看见姑娘们紧握的双手纷纷伸了过来,似乎在渴求着什么——说道:“再不闭嘴,我就把你们都扔下楼。坐在楼梯上,别说话。”也许是她们没有立刻遵从,只听画师一声喝令:“到楼梯去上,给我坐好!”这才让她们安静了下来。

    “真是抱歉。”画师说着又回到了K身边。

    K没有看向门口,他把这一切全都交给了画师,任由画师决定是否要保护他,以及如何保护他。甚至当画师俯身在他耳边说话时,K也是一动不动。为了防止门外的姑娘们听见,画师悄声说道:“这些小姑娘也归法院所有。”

    “怎么回事?"K问道,偏过头看着画师。

    画师却坐回了椅子上,半开玩笑半解释地说道:“这有啥?一切都归法院所有。”

    “我之前一直没注意到这点。"K没有多言。就画师对法院的总体评论而言,他会如此评论这些小姑娘也就不足为虑了。

    尽管如此,K的视线还是在门口逗留了片刻。门外的姑娘们现在都静静地坐在了楼梯上,只有一个把麦秆插进了门板的缝隙里,慢慢地上下移动着。

    “看来你对法院的整体情况了解不多,”画师大剌剌地分开腿,脚尖一下一下地点着地板,发出很大声响,“不过,反正你无辜的,不需要知道这么多。我会靠自己的力量让你从这桩案子里解脱出来。”

    “你打算怎么做?"K问道,“你刚才还说带着抗辩理由和证据去法院根本无济于事。”

    “是你自己带去法院的抗辩理由和证据才无济于事。”画师纠正道,他翘起了食指,似乎在提醒K忽略了一处细微差别,“如果你在公开法庭之外做些努力,那又是另一种结果了,也就是说在询问室、在等候室,再比如说,在我的画室里。”

    K开始觉得画师的话可信多了,更确切地说,是与从其他人那里听到的大致相同。事实上,这番话甚至带来了很大希望。若胡尓德律师所言属实,法官很容易受私交影响,那么画师与这群贪慕虚荣之徒的交情便尤为重要,起码不容小觑。画师会成为K的得力助手,如此一来,K身边替他出谋划策的人又慢慢增加了。在银行里,K一向以出色的组织力著称。在这桩案子上,他得完全依靠自己的资源,这会是检验这一才能极限的良机。

    画师注意到了刚才那番解释对K的影响,有些忐忑地说道:“你发现没,我说话的口气都快赶上律师了。跟法院的那些先生交道打多了,潜移默化地受了影响。我确实受益良多,但也因此损失了不少,我是指艺术创作方面。”

    “那你一开始是如何接触到这些法官的?"K打算先取得画师的信任,再将他收为己用。

    “很简单啊,”画师说,“都是从上一辈继承下来的关系。家父就曾是法院画师,这种职位都是世袭的。不可能录用新人。最重要的原因是,针对不同等级的法官,采用的画法也是五花八门,这其中的规则都是机密,只有几户人家知情。比方说,那边的抽屉里就放着家父的手札,我从不拿给别人看的。但是只有领会了这祖传手札中记录的心得,才能为法官们画像。就算这些手札都丢了,我照样吃得了这碗饭,没人能质疑这点,因为规则我都记在了脑子里。所有法官都想被画成老一辈的大法官那样,只有我能做到这点。”

    “树大招风,"K感慨道,他不由想到了自己在银行的职位,“如此说来,你的职位不可动摇了,对吧?”

    “那是,相当不可动摇,”画师骄傲地耸了耸肩,“所以有时遇着些吃了官司的可怜虫,我还能帮他们一把。”

    “你是怎么帮他们的?"K问道,仿佛自己并非画师口中的可怜虫似的。

    画师没有理会K的问题,而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就拿你的案子来说吧,既然你清清白白,那我会帮你的。”

    画师反复提及清白一事令K渐生反感。K有时觉得画师这番说辞意有所指,听上去像是在案子能胜诉的前提下,画师才愿意帮忙的,可若是如此,他的帮助本身也就可有可无了。尽管心存怀疑,K还是强忍着没有打断画师。他不想错失画师的帮助,在这一点上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尽管画师怎么看都跟律师一样不靠谱。在K的心中,画师的帮助重要得多,因为他的提议更具善意、更为坦率。

    画师往床边挪了挪椅子,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忘了问了,你想获得哪种开释?一般有三种可能:无罪开释、疑罪开释和延期审理。能获得无罪开释当然最好,只是这忙我就帮不上了。我想没人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让法院做出无罪开释的判决。除非被告人是清白的,唯有如此才有可能。既然你是清白的,老实说是有可能做到的,你大可只仰仗这点。那样的话,你就不需要我或是其他任何人的帮助了。”

    画师说得头头是道,K起初还惊叹不已,可到了后来,他只是同样小声说道:“我觉得你的话前后矛盾。”

    “此话何解?”画师耐心地问道,笑眯眯地靠到了椅背上。K看着画师上扬的嘴角,觉得自己不像是在指出画师的话语矛盾,而是揪出了司法程序本身存在的矛盾。

    尽管如此,K仍旧直言不讳:“你之前还说法院不会理会抗辩理由和证据,后来又将其限定在公开法庭,现在居然说什么清白之人上法庭不需要帮助。这是一处矛盾。此外,你之前还说过法官会徇私情,现在又坚称你所谓的无罪开释根本不可能通过私交来达成。这是另一处矛盾。”

    “这些矛盾很好解释,”画师说,“这里涉及到了两层不同概念,一层是就法律条文而言,另一层是就我个人经验而言,你不该把二者混为一谈。虽然我没有看过法典,但法律一方面确实表示清白之人将得无罪释放,另一方面又没有说法官能徇私情。然而,我的经验告诉我,事实截然相反。我不了解无罪开释,但法官徇私情之事我知道得确实不少。当然了,也许在我所知的案子里,那些被告都是有罪之人。不过这种可能性高吗?在这么多的案子里,难道没有一个被告蒙冤受屈吗?我从小就注意听父亲讲述案件,造访父亲画室的法官也会说起法院,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没人会谈论其他话题;虽然我自己没什么机会去法院,但我会尽量利用机会,我了解过无数处于重要发展阶段的案子,我尽可能密切关注它们的审理情况,我得说我从未见过哪个案子获得无罪判决的。”

    “这么说,一个也没有,"K说道,好似在将自己从希望中唤醒,“这证实了我对法院的印象。如此看来,法院还有什么意义呢,一个刽子手便能代替整个法院机构。”

    “你不能以偏概全,”画师不满地说,“我只是在讲我自己的经验。”

    “好吧,不说这个了,"K说,“你之前有听说过获得无罪判决的案子吗?”

    “听他们说之前是有过那么几桩,”画师答道,“可是真是假就很难说了。法院不公开终审判决,甚至对法官都保密,因此关于那些案子,我们所知的一切都只是传闻。不过,其中大多数都获得了无罪开释,你可以相信这点,却无从考证。话说回来,你也不能将它们忘得一干二净,其中肯定有一些真相,而且这些传闻十分美好,我已经以它们为背景,创作了几幅画。”

    “光靠这些传闻改变不了我的看法,"K说,“在法庭上无法引证这些传闻不是吗?”

    画师哈哈大笑了起来:“你说得对,确实不能引证。”

    “那这些传闻不提也罢。"K打算暂且接受画师告诉他的一切,即便他觉得有些地方言过其实,或与其他人告诉他的相悖。他现在无暇检验画师所言是否全部属实,更别提做出反驳了。如果画师能帮到他,哪怕是一点小忙,他都会尽力取得他的帮助。因此,K说道:“别再管无罪开释了,不如说说其他两种可能。”

    “疑罪开释和延期审理,只剩这两种可能了,”画师说,“不过,在我们开始谈之前,你不妨先脱下大衣如何?你肯定觉得很热。”

    “是啊,"K之前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画师讲解,画师这么一提醒,他才发觉自己已经热得满头大汗,“我热得不行。”画师点了点头,好似感同身受一般。

    “能开下窗吗?"K问道。

    “不能,”画师说,“那就是一块固定的玻璃板,打不开的。”

    此刻,K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在期盼着画师会突然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他甚至准备好张嘴呼吸时,呛进几口浓雾。想到自己与新鲜空气彻底隔绝,他便觉头晕目眩。他轻轻拍了拍身旁的床单,声如细丝:“这样很不方便,也不卫生。”

    “才不是呢,”画师为他的窗户辩解道,“正因为这窗户打不开,即使是扇单层玻璃窗,也能让屋子的保温性胜过那些带双层玻璃窗的。给屋子通风的必要性不大,因为木板间的缝隙已经很透气了,但是如果我想通风的话,会打开一扇门,甚至是两扇门。”

    听了画师的解释,K心中稍感宽慰,他看了看周围,想瞧瞧第二扇门在哪儿。画师见状提醒道:“就在你身后,我用床把它挡住了。"K这才看见墙上那扇小门。

    “这间屋子实在太小,不适合用作画室,”画师似乎料定K会提出异议,于是抢先说道,“所以我得尽量将屋子归置好。朝门的地方显然很不适合放床。比方说目前委托我画像的那名法官,他每次来的时候总是从床边的那扇门进的,我甚至把门钥匙给了他,这样我不在家的时候,他就能进画室等我了,不过他都是大清早过来,那时我还没睡醒呢。当然了,不管我睡得多熟,一听到床边的门开了,就会醒过来。他会从我的床上爬过去,要是让你听见我是怎么骂他的,你就不会对这些法官怀有丝毫敬意了。虽说我可以把钥匙收回,但我想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稍微使点劲儿就能将这屋里任一扇门的门铰链撞开。”

    画师滔滔不绝说话之际,K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把大衣脱下来,但他最后意识到,如果不脱的话,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于是他脱下了大衣,放在了膝盖上,以便谈话结束时立即穿上。可他刚脱下大衣,一个小姑娘就嚷嚷了起来:“他脱下大衣啦!”这下,小姑娘们全都“蹬蹬蹬”地跑了过来,趴到了门上,透过门缝张望着,想亲眼一睹这番景象。

    “那些小姑娘准是以为我要为你画像了,”画师解释道,“所以你才脱了大衣。”

    “我明白了。"K只是觉得有些好笑。虽然他现在只穿着衬衣坐在那儿,但感觉比之前好多了。他有些恼火地问道:“你刚讲的那两种可能是什么?”他已经忘了那两个术语了。

    “疑罪开释和延期审理,”画师答道,“要选哪个决定权在你。我帮你的话,想要哪种判决都行,不过肯定要费些力气,二者的差别在于疑罪开释需要暂时集中精力应对,而延期审理虽然不用费太多事,却是一场持久战。那么,如果你想得到疑罪开释,我会为你写一张无罪声明。这类声明的行文格式还是我父亲教给我的,绝不会有问题。我会带着那张声明去找所有认识的法官。我会先从目前委托我画像的法官开始,等他今天晚上来画像的时候交给他。我会把那张声明放在他面前,向他解释你是清白的,并以个人名义做担保。这可不只是形式上的担保,而是货真价实、具有效力的担保。”画师的眼神中似有责备之意,仿佛在埋怨K有意将这种责任强加于他。

    “你真是太好了,"K说,“然后那位法官会相信你,但是不会下达无罪开释?”

    “就跟我刚才说的一样,”画师答道,“不管怎样,还不能确定所有法官都会相信我,比如,会有许多法官让我私下带你去见他们。到那时你就得跟我一起去了。不过,若是出现了这种情况,那事情至少成功了一半,更何况我会预先确切地告诉你,该怎么跟那些个法官打交道。但是,还会出现另一种情况,就是一部分法官会事先拒绝我,那就雪上加霜了。我肯定会试着说服他们,即便如此,我们依然得忽略这些人,至少这么做也不妨事,毕竟没有哪个法官有权做出决定性裁决。等到有足够多的法官在声明上签了名,我就会带着那张声明去找负责你的案子的法官。也许我能说动他,甚至让他也签上名,如此案子的进程便会快一点。打那以后,通常不会有许多阻碍了,被告也会感到信心十足。说来虽怪,却是事实,被告在那时会比无罪开释后更加自信。也就不需要再做什么特别的努力了。当法官拿到你的无罪声明,加上其他几位法官作保,便会毫无顾虑地宣告你无罪了。虽然之后仍有一些程序要走,但是看在我和其他几位熟人的面子上,法官必会判你无罪。而你就能走出法院,重获自由了。”

    “这么说,到那时我就自由了?"K半信半疑地说道。

    “是的,”画师说,“但那只是表面上的自由,或者说得更明白些,只是暂时的自由,因为我认识的都是些最低级的法官,他们无权给出终审判决,令被告彻底脱罪。只有最高法院的大法官才能如此,而最高法院是你我,乃至我们所有人都无法触及的。我们不了解最高法院的情况,顺便提一句,我们也不想了解。无罪开释权是一项主要特权,我们的法官虽然无此大权,但有权驳回起诉。也就是说,如果被告遇到这种情形,起诉暂时得以撤销,却依旧是个威胁,只要上头一声令下,就会恢复起诉。由于我与法院关系密切,我还能从浅层次告诉你,无罪开释判决和疑罪开释判决下达之后,法院办公室收到的指令在表述上有何差异。如果是无罪开释判决,那一切诉讼程序都应停止,整个过程的相关文件都会被销毁,不只是起诉书,还有庭审记录,甚至是无罪判决书都消失了,一切就这么没了。疑罪开释判决就不一样了。这种情况下,证明你无罪且应判无罪的论据,以及无罪开释的理由会更加充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改变。诉讼程序照旧推进,法院办公室继续办理,案子将转交上级法院审理,然后再转回下级法院,就这么来来回回,时快时慢。这期间也无从知晓发生了什么,进展如何。门外汉有时会以为过了这么久,法院一定将此案遗忘了,卷宗也已遗失,无罪判决已成定局。了解法院内情之人可不会这么想。法院向来一卷不失,一案不忘。某一天——猝不及防地——某位法官会拿起卷宗细细过目,发现该案的起诉仍然有效,然后下令立即逮捕被告。我这么一说,疑罪开释判决和重新逮捕之间像是会拖延很久,这种可能性很高,我确实知道不少此类案例,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被告获无罪开释后回到家时,却发现警察已经等着重新逮捕他了。然后,他作为自由人的日子自然就到头了。”

    “那又得重新受审了?"K难以置信地问道。

    “一向如此,”画师答道,“不过还和前一次一样,被告仍有可能获得疑罪开释判决。为此他必须再度竭尽全力,不能放弃。”也许是见面前的K沮丧地垂下了双肩,画师才说了最后一句话。

    “但是要获得第二次无罪判决,"K似乎想从画师这儿挖掘更多内幕,“不会比第一次更难吗?”

    “这个嘛,”画师答道,“凡事无绝对。你的意思是第二次逮捕会给法官以及他对被告的裁决造成不利影响,对吗?你多虑了。法官在下达无罪判决时就已意识到会有重新逮捕的可能。因此这种情况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但是,出于种种原因,法官对于这桩案子的想法和法律思维会发生改变,争取第二次无罪判决时必须适应新情况,一般来说会跟第一次一样费劲。”

    “然而,第二次无罪判决又不是终审判决。"K摇了摇头说道。

    “当然不是,”画师说,“第二次无罪判决后会有第三次逮捕,第三次无罪判决后会有第四次逮捕,以此类推。这就是所谓的疑罪开释判决。”

    K无言以对。

    “看来你不怎么看好疑罪开释判决,”画师说,“也许延期审理更合你的意。要我为你说明一下吗?”

    K点了点头。

    画师靠回了椅背,瘫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探入敞开的衣襟,摩挲着胸口和两肋。

    “延期审理,”画师两眼迷蒙地注视着前方,似乎在思索一个完全合理的解释,“延期审理就是让诉讼程序永远停留在初始阶段。为此,被告和他的协助者需要与法院保持私下来往,尤其是那些协助者。再说一遍,这不像疑罪开释判决那样费劲,但可能需要更多关注。必须时刻关注案子的审理情况,每隔一段时间或是有特殊情况发生时你就得去见见相关法官,无论如何都要设法与他搞好关系;如果你自己不认识那位法官,就要拜托你认识的法官替你美言几句,而且你不能放弃与他进行当面讨论。只要你做到了这些,按理就能确保诉讼程序不会超越初始阶段了。虽说诉讼程序不会停止,但被告几乎可以确信自己不会被定罪,就如同无罪开释一般。与疑罪开释判决相比,延期审理的优点是被告的未来较为安定,没有突遭重新逮捕的危险,而且当其他一切生活琐事成为阻碍时,不必担心要付出太多心力,承担太大压力。不过,延期审理确实也有几处不容轻视的缺点。我不是指在延期审理下被告永无自由之日,因为疑罪开释判决的本意便是如此。我指的是另一个弊端:除非给出一些理由,至少是编造的理由,否则无法阻止诉讼程序推进。就是要对外人做做样子,时不时地要遵从各种强制令,审问被告,进行调查等等。必须人为地将这桩案子限制在一个小圈子里,让它在里面不停打转。这肯定会给被告带来一些不快,但你不该把事情都想得那么糟。所有这些都只是走个过场,就拿审问来说吧,一会儿工夫就行,如果你没有时间,或是不想去,可以找个借口推掉,甚至可以同一些法官早早将强制令安排好,说白了就一个意思,作为被告,你必须时时向法官报告。”

    画师还剩最后几句话时,K已经把大衣搭在了手臂上,站了起来。随即,门外传来一声惊呼:“他站起来啦!”

    “你这要走了?”画师也起身问道,“肯定是屋里的空气让你受不了。实在是抱歉。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讲。我必须长话短说,但我希望起码都讲明白了。”

    “噢,明白了。"K努力听着,头隐隐作痛。

    尽管K已经表示听明白了,画师还是做了一下总结,似乎是想让他在回家途中有所慰藉。“二者的共同点是防止被告被定罪。”他说。

    “可它们也妨碍被告获得无罪开释,"K低声说道,似乎羞于承认这一点。

    “你已经看清本质了。”画师赶紧接了一句。

    K将手搭在了冬外套上,却在犹豫要不要穿上。他最想做的就是将衣服裹一裹,跑出去呼吸新鲜空气。虽然那些小姑娘已经嚷嚷他在穿衣服了,却不能促使他下定决心。

    画师依旧揣测不出K的心思,于是试探性地说道:“我刚才的建议你还没做出选择,我想你是有意为之。这样很好。我也建议不要立即下决定。利弊间不过毫厘之差。一切都须谨慎权衡。不过最重要的是不能耽搁太久。”

    “我不日再来讨教。"K顿时下定了决心,他穿上了大衣,把冬外套披在了肩头,伴随着门外姑娘们的惊呼,匆匆往门口走去。

    “好吧,你可要言而有信啊,”画师说道,没有跟上去,“不然我只好亲自跑一趟,去银行问问情况。”

    “帮我开下门吧。"K拉了拉门把手,却遭遇一股阻力,想必是被门外的姑娘拽住了。

    “你想出去让那群小姑娘捉弄吗?”画师反问道,“不如从另一道门出去吧。”说罢,他指了指床后的那道门。

    K深以为然,疾步走回床边。画师却没有帮他开门,反而钻进了床底下,接着问道:“稍等一下,我给幅画你看看如何,或许你会想买?”

    K不想拂了画师的面子,毕竟画师站在了他这边,而且许诺以后会多多帮忙。由于K之前忘了跟画师提报酬之事,此刻更加不好拒绝,便由着他去取画,尽管他现在很想离开画室,已是急不可耐,浑身乱颤。

    画师从床底下掏出了一堆无框画。画上积满了灰尘,画师拿起最上面的那幅吹了吹,K的眼前顿时尘土飞扬,一时间竟无法呼吸。

    “荒野风景,”画师说着将画递给了K,只见上面画了两棵枯树,立在一块暗绿色草地上,彼此相距甚远。背景是一片绚烂多彩的晚霞。

    “很好,"K说,“我买了。"K不假思索地一口应下,画师非但没有见怪,又从地上捡起了第二幅画,这让K很高兴。

    “这幅画和第一幅配对。”画师说。也许第二幅画的创作初衷就是为与第一幅配对,可二者之间看不出丝毫差别,同样是两棵树,一块草地和一片晚霞。

    但是在K看来,这无关紧要。“都是漂亮的风景,”他说,“这两幅我都要了,我会把它们挂在办公室里。”

    “看来你喜欢风景画,”画师说着又捡起了第三幅,“我这儿还有一幅得意之作,也是相似的画。”

    然而,这幅画可不只是相似而已,倒不如说同样的荒野风景。画师充分抓住这一时机抛售旧画。

    “这幅我也要了,"K说,“三幅画一共多少钱?”

    “这个我们下次再谈,”画师说,“你现在赶时间,我们保持联系。真高兴你喜欢这些画,我要把床底下的画都给你。全是荒野风景画,我画了不少呢。许多人不喜欢这种类型的画,嫌它们色调太暗,不过也有喜欢这种格调阴沉的,你就是其中之一。”

    K可没心情听这位乞丐画师唠叨他的职业经验。“把它们都包上吧!”他大声说道,打断了画师的喋喋不休,“我的仆人明早会来取。”

    “不用不用,”画师说,“我可以给你找个脚夫,现在就拿上画跟你回去。”说罢,他终于俯下身,打开了床那边的门。

    “从床上踩过去就行,没事的,”画师说,“每个上这儿来的人都这么做。”

    即使画师没说这话,K也不会有丝毫歉疚,他一脚踩在了床罩中央,继而看了看门外,又收回了脚问道:“那是什么?”

    “什么把你惊成这样?”画师问道,“那边是法院办公室啊。你之前不知道这儿有法院办公室吗?差不多每栋楼的阁楼上都有法院办公室,这栋楼怎么会例外呢?实际上,连我的画室也是法院办公室之一,只不过法院将它交由我使用。”

    令K如此吃惊的倒不是在这里发现了法院办公室,主要是自己对法院情况的一无所知。在他看来,被告的一项最基本行为准则就是时刻准备着,绝不容许惊慌失措,法官站在他左边时,绝不能无知无觉地看向右边——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犯了这条准则。

    他面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因为有穿堂风拂过,比画室内的空气清新许多。走廊两侧设有长凳,就像他去过的办公室等候区那样。法院似乎对办公室内设有明确规定。今天的来访者好像不多。一个男人半坐半倚在长凳上,脸埋进了胳膊里,像是在睡觉;走廊的尽头还有一个男人,站在半明半晦之处。

    K从床上爬了过去,画师拿着画紧随其后。他们很快就碰见了一个法院差役——K已经能辨别所有的法院差役了,只需看他们身上的便服是不是在普通纽扣下面缝了颗镀金纽扣——画师命令他拿着画送K回家。K掏出手绢捂着嘴,几乎是踉跄着走路的。他们刚走到出口,小姑娘们便一拥而上,K还是没能避开她们。她们显然是看见画室的第二扇门打开了,于是绕到这边来围堵K.

    “我不能再送你了!”画师在小姑娘们的簇拥下笑着喊道,“再见,别耽搁太久!”

    K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一到街上,他就拦下了头一辆出租车。现在,他必须甩掉那个差役,那颗镀金纽扣虽然不起眼,却频频攫住他的目光。那个法院差役正打算安分守己地坐到副驾驶上,却被K撵了下来。K到达银行门口时已近傍晚。他本打算把画留在出租车上,却担心有朝一日必须让画师看到画还在他手上。因此,他把画带进了办公室,锁在了办公桌最底下的抽屉里,至少能确保它们在之后的几天里不被副行长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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