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商人布洛克、解聘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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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最终决定从律师那儿撤回辩护。虽然他对这个决定的正确与否仍存疑虑,但还是坚信有必要撤回辩护。他打算去见律师的那天,这个决定盘踞心头,让他无心工作,效率格外低下,不得不留在办公室加班很久。当他最终赶到律师家门口之时,已经十点多了。

    就在按下门铃之前,K还在考虑是不是写封信或打个电话提前告知一下会比较好,毕竟当面谈话时肯定难以开口。

    K其实不想贸然登门,可若是以其他方式告知的话,律师只会默然接受或回复几句套话。除非莱妮能发现点什么,否则K根本无从得知律师会如何看待自己被解雇这件事,以及此举会造成什么后果,毕竟律师的意见相当重要。

    不过,若是坐在律师面前提出解聘一事,即使无法从律师口中套出多少话来,K也可以从他一脸惊讶的神色和动作中,轻松洞悉一切。甚至于律师会劝说K最好还是将辩护事宜交由他处理,K也有可能被他说服并撤回解聘的决定。

    如往常一样,起初没人应门,K心中纳闷:“莱妮怎么不快点来开门?”不过让他高兴的是,起码不像往常那样受到旁人打扰,比如上回那个穿睡衣的男人,或是其他什么人。

    K又按了按门铃,看了看另一扇门,可这次还是没动静。终于,律师家门上的观察孔后出现了一双眼睛,却不是莱妮的。这个人打开了锁,却还是顶着门,朝屋内喊了声:“是他!”这才把门打开。

    听见身后另一间公寓传来了钥匙匆忙开锁的声音,于是K用力推了推身前的门。门终于开了,他径直闯进了玄关。

    只听开门人冲莱妮警告似的喊了声,K在走廊上看见她穿着睡衣匆匆跑开。他盯着莱妮的背影瞧了一会儿,目光又落到了开门人的身上。此人矮小干瘪,满脸络腮胡,手里拿着一支蜡烛。

    “你在这里干活?"K问。

    “不,”开门人答道,“我不是这家的人,我只是律师的委托人,来咨询法律事务。”

    “那你不穿外套?"K指了指他不得体的衣着问道。

    “哦!真不好意思!”开门人就着烛光看了看自己,似是才注意到自己衣冠不整。

    “莱妮是你的情人?"K直截了当地问道。他两脚微微分开,双手拿着帽子背在身后。仅仅因为穿着一件厚大衣,他便觉得自己凌驾于那个小矮个之上。

    “天呐,”那个男人大惊失色,举起一只手遮住脸辩解道,“不是,不是,您在想什么呢!”

    “你看起来挺老实的,"K露出一丝微笑,“算了,走吧。"K用帽子指了指方向,示意那个男人先走。

    “怎么称呼?"K边走边问。

    “布洛克,我是个生意人。”小矮个转过身自我介绍道,K却赶着他往前走。

    “真名?”

    “当然了,这有什么好怀疑的?”

    “我以为你可能会因某种缘故需要隐姓埋名。"K觉得自己相当自由,如同置身国外,与身份卑微之人谈话,可以只字不提自己的情况,只随意谈论一下对方的兴趣所在,既能高人一等,亦可任意放下身段。

    商人很听话地一直往前走,K在律师办公室门前停下,打开了门朝他喊道:“别走这么快!回来照着点!”

    K觉得莱妮也许躲在里面,让商人搜遍了房间的每个角落,却一无所获。走到法官的画像前时,K抓住了商人的背带,把他拽了回来,指着那幅画问道:“你认识他么?”

    商人举起蜡烛,向上瞧了瞧,眨眨眼说道:“是个法官。”

    “是一位高级法官吗?"K站在另一边,正对着商人,以便观察他看画时的表情。

    商人仰视着画,一脸崇敬:“是一位高级法官。”

    “你真没眼力,"K说,“他是初审法官里级别最低的。”

    “我想起来了,”商人放下蜡烛说,“有人跟我说过。”

    “哼,当然了,"K大声说,“我都忘了呢,肯定有人告诉过你。”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商人问道,被K拽着走向门口。

    走到走廊,K问道:“你知道莱妮躲在哪儿,对吧?”

    “躲?”商人一头雾水,“没有啊,她估计在厨房给律师煲汤呢。”

    “你怎么不早点说?"K问道。

    “我刚要带你去来着,你又把我叫回来了。”商人答道,似乎被K前后矛盾的指令弄糊涂了。

    “你觉得你特聪明,是吧?"K说,“快带我去!”

    K从未来过厨房,没想到里面竟这般宽敞,而且设施齐全。门边只挂了一盏小灯,可以看到单是一个炉灶就有一般尺寸的三倍大,其他细节却都无法看清。莱妮站在炉旁,像往常一样穿着一件白色围裙,正往架在酒精灯上的汤锅里打鸡蛋。

    “晚上好,约瑟夫。”莱妮说着朝他瞥了一眼。

    “晚上好,"K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张椅子让商人坐下,商人果真在那里坐下了。K却走到了莱妮身后,贴近了她的身子,低头凑在她耳边问道:“这个男人是谁?”

    莱妮一手搅着汤,用另一只手环住了K,将他揽到身旁说道:“一个可怜虫罢了,是个叫布洛克的可怜商人。你看看他。”

    他俩转过头看了看商人。那人正坐在K指给他的那张椅子上,他已经吹熄了手上不用的蜡烛,用手指捻着烛芯止住了烟雾。

    “你怎么穿着睡衣?"K将手搭在了她的脑袋上,把它转回了炉灶那边。

    莱妮没有回答。

    “他是你情人吗?"K问道。莱妮正准备端汤锅,K却抓住了她的双手说道:“回答我!”

    “到办公室去,我把一切都解释给你听。”

    “不,"K坚持道,“就在这里解释。”

    莱妮双手环住他,意欲送上一吻。

    K却将她推开了:“少来这套。”

    “约瑟夫,”莱妮凝望着K,目光哀恳却坦然,“你不会是在吃布洛克先生的醋吧?”她转而又对商人说道,“鲁迪,帮我澄清下吧,你瞧,我都被怀疑了。别管那支蜡烛了。”

    布洛克先生看似心不在焉,实则密切关注着他们的动静。“我连你为什么会吃醋都不晓得。”他坦言道。

    “其实我也不晓得。"K看着商人笑了下。

    莱妮放声大笑,趁K不注意之时抱住了他,咬起了耳朵:“不用理他,你现在看出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吧。看他是律师的重要客户,我才帮了他一点小忙,没别的意思。你呢,这个时候来找律师谈什么?他今天身体不太舒服,不过你要见他的话,我就去替你传话。当然,你今晚陪我也行,你这么久也不来一趟,律师都问起你了。别把你案子不当回事!我了解了好些情况,还打算告诉你呢。不过现在呢,其他事儿先放放,把外套脱了!”说罢,莱妮帮K脱下了大衣,又摘下了帽子,跑去玄关将衣帽挂好,又跑回来料理她的汤。

    “我是先替你通报一声呢,还是先把汤给他端去?”

    “先告诉他我来了。”

    K心情很糟,他本打算和莱妮仔细谈谈他的案子,尤其是解聘一事,可商人在这里,弄得他现在全然没了兴致。他觉得自己的事情那么重要,怎么能让这个小商人参与进来,兴许还会左右他的决定,于是他叫住了刚走不远的莱妮:

    “还是先把汤端去吧,他喝了才有力气和我讨论问题。”

    “那你也是律师的委托人咯?”坐在角落商轻声问道,似是想得到证实。

    不想这一问却惹恼了K,他反问道:“这又关你什么事了?”

    “安生点吧,”莱妮劝道,“让我先把汤送了,好吧?”她把汤倒进了一只瓷盘,“只怕他喝完就要睡了。”

    “听了我要说的话,他就睡不着了。"K暗示自己打算和律师进行重要谈判,想引莱妮主动问及此事,才好顺势问问她的意见。

    然而,莱妮只是立即遵从了K的吩咐。她端起盘子朝K走去,故意与他擦身而过,悄悄说道:“他一喝完汤我就说你来了,这样你很快就能回到我身边了。”

    “去吧,去吧。"K说道。

    “别太凶哦。”她交代了一句,便端着盘子在门口转身离开了。

    K目送着莱妮离开,他解聘律师的心意已决,没能和莱妮事先讨论此事或许更好,她不明白这事的复杂性,这次必会跟律师站在一条战线,甚至还会阻止他解聘律师。如此一来,他又会陷入犹疑不安之中,可稍后还是会将这一决定付诸实施,毕竟这一决定已不可避免。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另外,商人对这事或许有点看法。想到这儿,K转过了身,商人并未注意到,正准备起身。

    “别走呀,"K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商人旁边,“你委托这位律师很久了吗?”

    “嗯,有些时日了。”

    “他当你的律师多少年了?"K问道。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商人说,“如果是商务上——我是做谷物生意的——自我接手这笔生意起,他就是我的商务律师,到现在有二十年了吧。不过我猜你指的是我自己的案子吧,从开始到现在有五年多了。嗯,是有五年多了,”他拎出一个旧文件包,又补充了几句,“我都记录下来了;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具体的日子。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嘛。估计我自己的案子还要再久一点,几乎在我妻子亡故的同时,那已经是五年半之前了。”

    K往商人的身边挪了挪,继续问道:“所以说这位律师也接民事案件咯。”听说这位律师刑事和商事案件都能接,不知怎么的让K很安心。

    “是的,”商人答道,继而压低了声音说,“人家甚至说比起其他案子,他在处理这类案子上更有效率。”说完他又自觉失言,将手搭在K的肩上说道,“拜托别出卖我,好不好?”

    K拍了拍他的大腿以示安抚,说道:“不会的,我不是那种人。”

    “他挺记仇的。”商人说。

    “像你这么忠实的委托人,他肯定不会为难你的。"K说。

    “或许吧,”商人说,“他发起火来六亲不认的,况且我对他并不忠实。”

    “怎么说?"K追问。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商人挺犹豫。

    “没关系的。"K说。

    “那好吧,”商人说,“那我告诉你一点,但你也得告诉我一个秘密,这样我们在律师面前就互有把柄了。”

    “你挺谨慎的啊,"K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就是了,你放轻松啦。现在你跟我说说,你对律师怎么不忠啦?”

    “我……”商人支支吾吾地说道,像在坦白一件不光彩的事情,“我背着他找过别的律师。”

    “那有什么的?"K有点失望。

    “在这行可是大忌。”商人自坦白之后,就紧张得有些喘不过气,这会儿听了K的话,对他放心多了,“这是不允许的。尤其当你有了一个正规律师后,再找其他小律师就更不行了。我就干了这事,除了他,我还找了五个小律师。”

    “五个!”听了这个数字,K不由惊呼,“对,除了这个,还有五个?”

    商人点了点头说道:“我正和第六个商谈呢。”

    “你要这么多律师干什么?"K问。

    “全都有用啊。”商人答道。

    “能解释给我听听么?"K又问。

    “好呀,”商人说,“首先,我不想输掉官司,这是明摆着的。所以凡是可能有用的东西都不能忽视;哪怕某个东西有一丝希望能派上用场,我都不会弃之一旁。我在这桩案子上已经倾注了一切。我把做生意的钱都赔进去了,比方说,以前我的商行几乎占了一层楼,现在只需一间朝北的小房间和一个学徒工。当然了,生意做不好不仅是因为资金耗尽,更多是因为精力分散。一旦打起了官司就没时间干别的了。”

    “你也在为打官司的事亲自奔波吗?"K说,“我正好想多了解下这方面的事。”

    “没啥好讲的,”商人说,“一开始我也想亲力亲为,很快就扛不住了,只好作罢。实在太耗精力了,其实也就是瞎折腾。这事单靠自己去奔走、去协商根本行不通,至少我做不到。光坐在那边干等也是压力巨大。你自己不也去过法院办公室,知道里面的空气什么样。”

    “你怎么知道我去过?"K问。

    “有次你经过等候室,那时我就在里面。”

    “真是巧呀!"K惊呼了一声,全然沉浸在了这场交谈中,忘了自己之前对商人是多么嗤之以鼻,“你看到过我!原来我经过等候室的那次,你就在里面。没错,我确实去过一次等候室。”

    “也不算很巧,”商人说,“我几乎天天去那儿。”

    “从现在起,我大概也要常去了”,K说,“不过就别想受到那时的礼遇了,上次他们都站起来迎接我,准是把我当成法官了。”

    “不是的,”商人解释道,“我们是在跟那个法院差役打招呼。我们知道你也是被告。这种消息向来传得很快。”

    “原来你们都知道,"K说,“那你们肯定觉得我的样子很自大吧。过后你们有议论我吗?”

    “并没有,”商人回答,“我们对你评价不赖。不过都是些蠢话。”

    “什么叫‘蠢话’?”

    “你问这个干吗?”商人有点儿生气了,“看来你不懂那里的人,可能有所误会。别忘了,在这些官司里,各种事都会被拿来讨论。这些事只靠常理根本无法理解,只会让人筋疲力尽、心烦意乱,转而搞起了迷信。虽然我这么说人家,但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举个例子,其中一个迷信的说法是,通过看被告的面相,尤其是嘴形,就能知道官司的结果。好多人都信这个,他们说从你的嘴形就可以看出你是不是很快就会吃官司。再说一次,这些全是无稽之谈,在大多数案子里跟事实完全不符,可一旦与这群人为伍,很难不受他们的影响。你跟其中一个人说过话,对吧?他都回答不出你的问题。虽说那里有很多事会让人感到困惑,但是对他而言,你的嘴形就是其中之一。他后来告诉我们,根据你嘴唇的某个特征,他看出自己会被定罪。这些迷信的影响力之大可想而知。”

    “我的嘴唇?"K掏出一面小镜子,将自己的嘴唇端详了一番,“看着没什么特别的啊,你能看出什么吗?”

    “不能,”商人答道,“一点都看不出来。”。

    “那些人也太迷信了!"K惊呼道。

    “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嘛!”商人说。

    “你们后来联系得还多吗?彼此间还交流想法吗?"K问道。

    “我向来同他们泾渭分明。他们一般不会相互联系,”商人说,“也不可能联系,毕竟他们人数太多了,也没什么共同点。即使这些人自以为发现了什么共同点,很快也会被证实是错觉。凡涉及法院事务,拉帮结伙也没用。每个案子都是独立审查,在这点上法院可是煞费苦心。因此,拉帮结伙也无利可图。只是有时会有个别人偷偷取得了一些进展;直待事成之后,这一消息才会传到其他人耳朵里;其中门道却不得而知。所以说没有所谓的团队精神,人们在等待室里频频照面,却鲜少攀谈。这些迷信观念很早就已植根于他们的思想,又被他们散播开来。”

    “我在等候室见过那些先生,"K说,“他们那么干等看起来没什么意义嘛。”

    “等待并非毫无意义,”商人说,“妄图亲自插手才毫无意义。我刚刚跟你说过,我另找了五名律师。你可能会想——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我大可以将所有事情放手交由他们处理,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一个律师也好,六个律师也罢,我要操的心只多不少。你是不是不大理解这点?”

    “是的,"K说着将手搭在了商人的手上以示安抚,好让他放慢那连珠炮似的语速,“不过我想请你稍微说慢点,这些事对我来说很重要,可我跟不上你的语速。”

    “你提醒得很对”,商人说,“毕竟你初来乍到,还是个新手。你的案子才六个月对吧?没错,我有所耳闻。确实是一桩新案子!不过这种事我已经思考过无数次了,在我眼里都成了这世上最平淡无奇的事了。”

    “你的案件发展至今,你应该很满意吧?"K旁敲侧击地问道,他不想直接向商人打听其案子为何延滞至今,却没有得到明确的回答。

    “是啊,为了这个案子,我已经奔走五年多了,”商人耷拉着脑袋答道,“毫无进展。”他转而陷入了沉默。

    K竖起了耳朵,想听听莱妮是否已经折返。一方面,由于他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又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跟商人聊得如此热络,K并不想莱妮太早回来;可另一方面,一想到自己在场时她还跟律师独处一室久久未归,远远超出了送汤所需的时间,K不由怒火中烧。

    “我依然记得很清楚,”商人再度开口,K立即聚精会神地听了起来,“当我的案子处在当前你的案子所处的阶段时,我只聘请了这一个律师,但我对他不是很满意。”

    “这下可以弄清一切了,"K暗自想道,一个劲儿点头,似乎这样就能鼓励商人说出一切有用信息。

    “我的案子,”商人接着说,“毫无进展。有过几次庭审,我都参加了,收集了材料,还把账簿上交给了法院——后来才发现根本是多此一举——我一趟一趟地来找这位律师,他向法院提交了几份辩护书……”

    “几份辩护书?"K问。

    “是的,没错。”商人答道。

    “这个信息对我很重要,"K说,“他现在还在帮我的案子撰写第一份辩护书,什么都没做成呢。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他竟如此无视我,简直可耻!”

    “你的第一份辩护书还没准备好,估计有很多原因,”商人说,“不过,他当时帮我提交的那些辩护书也派不上用场。多亏了一位热心的法官,我甚至读过其中一份。写得倒是很深奥,可实际都是空话。首先,里面有许多我看不懂的拉丁文。其次,有满满几页都是向法院做出一般性申诉,还有对某些法官的阿谀奉承,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熟悉法院的人一看便知;接着,律师又自吹自擂了一番,还像条哈巴狗似的对着法院摇尾乞怜;之后便是对过去那些被认为是相似案例的调查引证。不过据我所知,这些调查做得非常细致。我刚才所言并非要指摘律师,我读到的毕竟只是其中一份辩护书而已。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说,那时我根本看不出我的案子有任何进展。”

    “你那时希望看到哪种进展呢?"K问道。

    “这个问题问得好,”商人笑着答道,“这些案子要是能有进展那才叫稀奇呢。但那时我并不知道这点。作为一个商人,那时的我远比现在更急功近利。我想看到实质性的进展,我以为我的案子应该结案了,至少也该按规定进入下一环节。进展却没见着,庭审倒是一场接着一场,而且大多都是一个套路;我作答时已熟练得如同在教堂做礼拜一般;法院信使每周都要来找我几次,去我的商行、我家里或其他能找到我的地方;烦人自是不必说(不过起码现在好多了,他们改用了电话联系,省了不少麻烦),谣言又开始传得满天飞,关于我被起诉一事甚至传到了一些客户,乃至亲戚的耳中。这些事情搞得我狼狈不堪,却连初审的影子都没见着。所以我来律师这儿倒了通苦水。他把一切都详细解释给我听了,却拒绝了我的所有要求。他说没人能左右案子的进程,若试图通过任何辩护书请求加快进程——我是这么要求的——简直闻所未闻,而且于他于我都没好处。我心想:这个律师做不了或不愿做的事,另一个律师肯定没问题。于是,我物色起了其他律师。在你没发表看法前,我还得告诉你:他们中没人帮我向法院请求确定主审的具体日期,也没人为我争取到一个具体日期,倒是有一个例外,我一会儿再跟你细说。在这一点上这个律师没有忽悠我,他们确实无能为力,但我不后悔求助其他律师。也许你听胡尔德博士提过那些小律师,他可能把他们说得很不堪,他说得没错,那些小律师确实不怎么样。不过,他在提及这些小律师,并拿他们与他自己及同事作比较时,言语间有个小小的不妥之处,为了你好,我告诉你。当他提到自己圈子里的律师时,会冠以‘大牌律师’之称以示区分。问题就出在这里,只要想人人都能自称‘大牌’,但是对于律师来说,只有法院才能为他们划分三六九等。你看,法院对此的说法是:除了小律师外,还有二流律师和大牌律师之分。这个律师和他的同事只能算是二流律师。虽然二流律师高高凌驾于那些饱受鄙视的小律师之上,但他们到了传说中的大牌律师面前简直渺如尘埃。”

    “大牌律师?"K问道,“他们是些什么人?你怎么联系他们?”

    “这么说,你从没听说过他们咯?”商人说,“凡是吃了官司的人,只要听说过大牌律师,哪个不是日思夜想,求之不得。不过你别误会,我并不知晓大牌律师是何方神圣,或许根本没法联系到他们。我也不确定他们参与过哪些案子。他们确实为不少人辩护过,但光靠你自己恐怕请不动他们,只有他们挑委托人的份儿。我想他们是不会受理那些连下级法院都没通过的案子的。不管怎样,你最好别痴心妄想,不然你会觉得跟其他律师的讨论也好,他们提供的建议和取得的进展也罢,都会显得既无聊又无用。我是过来人,那时只想抛开一切,回家躺在床上,不想再听见任何关于案子的事。这么做当然再蠢不过了,你躺在床上也会不得安生。”

    “所以说,你当时没考虑请大牌律师?"K问道。

    “纠结了一段时间就放弃了,”商人说罢又笑了笑,“恐怕没人能完全忘掉他们,尤其是在夜深人静之时,这些想法最易爬上心头。不过我那时追求速成,才去找了那些小律师。”

    “哎呀,你俩怎么挤成一堆了!”莱妮站在门口大声说道,她已经端着瓷盘回来了。他们确实挨得很近,只要稍一扭头就会碰着脑袋;商人不仅个头矮小,坐着的时候还缩着身子,K不得不弯下腰,以便听清商人说的一切。

    “我们还没谈完呢!"K冲莱妮喊了一声,想阻止她进来,他的手依然搭在商人的手上,不耐烦地抽动着。

    “他让我跟他说说我的官司。”商人对莱妮说。

    “继续啊,那就继续呗。”莱妮说道。她对商人虽然语气亲昵,却又态度倨傲。

    K不喜欢莱妮这副样子。毕竟,K已经了解到了商人的某种价值,至少商人有打官司的经验,而且愿意分享。莱妮可能对商人有偏见。这时,莱妮从商人手中拿走了那支蜡烛——商人一直将它拿到了现在——用围裙给他擦了擦手,又跪下来替他刮起了裤子上滴到的蜡油。K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顿时无名火起。

    “你刚才讲到你去找小律师了。"K说话的同时推开了莱妮的手。

    “你今天怎么啦?”莱妮用手轻轻拍了K一下,然后接着刮蜡油。

    “是的,我去找了小律师。”商人说着,单手扶额,似有深思。K在一旁提醒道:“你说你那时追求速成,才去找了那些小律师。”

    “对,对。”商人嘴上应着,却没有接着前面的话说下去。

    “或许他不想当着莱妮的面说这个,"K寻思着,压下了心头的急不可耐,不再催商人直接讲完后续内容。

    “你替我通报过了没?"K转而问起了莱妮。

    “当然了,”莱妮答道,“他正等着你呢。先把布洛克留在这儿,你回头再跟他聊,他待会儿还在。”

    K仍旧犹豫不决,继而朝商人问道:“你待会儿还在吗?"K想听商人亲口回答,而不是由莱妮当他不在似的替他说。K今天对莱妮暗生不满,满腹怨恨。

    又只有莱妮回答了K的问题:“他经常睡这儿。”

    “他睡这儿?"K失声喊道,他原以为商人只会在这儿等他和律师赶紧谈妥,然后同他一道离开,在无人打扰的情况下好好聊聊。

    “对啊,”莱妮说,“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约瑟夫,想见律师,说见就见。尽管律师抱恙在身,晚上十一点依然接见你,你甚至一点都不觉得惊讶。你把朋友对你的付出看得太理所当然了吧。你的朋友们,至少是我,我们都愿意为你出力。我不想也不需要你的感谢,我只要你喜欢我。”

    “喜欢你?"K细想了一下,这才恍然大悟,“噢,是的,我喜欢她。”他没有理会莱妮剩下的话,而是兀自辩驳道:“律师接见我是因为我是他的委托人。如果我需要其他人帮忙,我必会恭敬恳求,感激涕零。”

    “他今天真是不可理喻,对吧?”莱妮转而问商人。

    “现在又当我不在了。"K心里嘀咕着,还险些因商人接下来的一番话发火,只听商人像莱妮那般口无遮拦地说道:“律师会接见他也是有其他理由的。他的案子比我的有趣多了。再加上他的案子还处在起始阶段,恐怕进展不大,律师才愿意过问,之后的情况就会大不相同。”

    “对,说得对,”莱妮附和道,看着商人笑了起来,继而又转过头,朝K说道:“他就会瞎扯!你一个字都不要信,他这人还算可爱,但是啰里八嗦。怕是因为如此,律师才受不了他。律师只有在心情好的时候才愿见他。我费了好大力气也没能改变这一情况。试想一下,我多少次跟律师说布洛克来了,律师都是拖到三天后才见他。假如律师召见时布鲁克恰巧不在,那就前功尽弃了,又得重新等过。这就是我为什么会留宿布洛克,胡尔德律师想在夜里接见他也不是头一回了。所以布洛克为此做好了准备。有时候,如果律师知道布洛克候在这儿的话,他也可能改变主意接见他的。”

    K半信半疑地看着商人。商人点了点头,虽然他先前和K聊得大大方方,此时却忸怩了起来:“没错,到后来你会很依赖你的律师。”

    “他只是口是心非罢了,”莱妮说,“其实他喜欢睡在这里,他常常这样说。”

    说罢,莱妮走到一扇小门前,推开了门问道:“你想看看他的卧室吗?”

    K走到了门口,往里瞧了瞧。这间屋子天花板低矮,没有窗户,一张窄床就将里面占得满满当当,以至于上床时得从床柱那儿爬过去。对着床头的墙上有一个壁龛,里面异常整洁,只摆了一支蜡烛、一瓶墨水、一支笔,还有一摞文件,可能与案子有关。

    “你睡在女佣的房里?”返回来见到商人的时候,K问道。

    “莱妮让我睡那儿的,”商人答道,“那里挺好的。”

    K凝视了商人良久;他对商人的第一印象未必准确;商人之所以经验丰富是因为他的案子耗时已久,但他也为此付出了惨痛代价。想到这儿,K顿时觉得自己再也不忍面对商人了。

    “那就让他上床睡觉吧!”他朝莱妮喊道,莱妮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K现在只想尽快见到律师,通知他解聘一事,以后就再也不用同律师、莱妮和商人有任何瓜葛了。然而,就在K快走到门口之时,商人轻声叫住了他:“不好意思,先生。"K生气地转过了头。“您忘记了您的承诺,”商人说着恳求般地伸出了手,“您答应会告诉我一个秘密的。”

    “的确如此,"K说着瞥了一眼莱妮,观察了下她的表情,莱妮正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那就听着吧,不过这马上就不是秘密了:我现在要去见律师,把他解雇掉。”

    “他要解雇律师!”商人惊呼了一声,从椅子上蹿了起来,绕着厨房手舞足蹈地喊着:“他要解雇律师啦!”

    莱妮试图冲到K身边,却被商人挡了道,于是攥起拳头推开了商人。接着,她紧握着拳头,朝K追了过去,可K早就走远了。等莱妮追上他时,他已经进了律师办公室。正当K要将门关上时,莱妮一脚顶住了门,抓住了他的胳膊,想将他拽回来。然而,K狠狠掐着莱妮的手腕逼她松手,莱妮叹了口气,被迫放开了他。莱妮不敢直接进去,K用钥匙锁上了门。

    “我已经等候你多时了。”律师躺在床上说道。他方才正借着烛光阅读着什么,这会儿将它放在了床头柜上,又戴上了眼镜,两道犀利的目光透过镜片直射向K.

    K并未道歉,直接说道:“我一会儿就走。”

    由于K的无礼,律师并未理会他的话,说道:“下次我不会让你这么晚进我的房间了。”

    “我没意见。"K说。

    律师疑惑地看了K一眼,说道:“坐吧。”

    “行啊。"K说着拽过一把椅子,拖到了床头柜边上,坐了下来。

    “我好像看到你把门锁上了。”律师说。

    “没错,"K答道,“是因为莱妮。”他可不想轻易放过任何人。

    律师却问道:“她又跟你纠缠不休了?”

    “纠缠不休?"K反问道。

    “是啊。”律师说着大笑了起来,呛得一阵咳,咳完了又接着笑。

    “她有时相当缠人,想必你已经领教过了。”律师说着拍了拍K搭在床头柜上的手,K连忙缩回了手。

    “看来你没把这当回事,”见K沉默不语,律师继续说道,“这样也好。不然,我可能还得向你道歉。这是莱妮的怪癖,我早就不介意了,要不是你把门锁上了,我也不会提起。不管怎么说,我至少该做出解释,从你看我的眼神中,我发觉你似乎颇为困扰,因此我要跟你解释下这一怪癖的由来。莱妮之所以如此粘人,是因为她觉得被告大多很有魅力。她迷恋每个被告,爱慕着他们,似乎也为他们所爱;在我允许的情况下,她有时会拿他们作为谈资来逗我开心。你觉得不可思议,我倒是见怪不怪。如果你正视这些被告,很多时候确实会发现他们的魅力所在。不过这是一个显著现象,一定程度上也有科学道理。一个人被起诉之后,他的外表当然不会发生任何明显改变。然而,不同于其他案子,此类案子的被告大多照常过日子,如果有个好律师帮忙打点,这些官司也妨碍不了他们什么。尽管如此,那些有类似经验的人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看出哪些人是被告。你也许会问:他们是如何做到的?我的回答不会让你满意:仅是因为那些被告在人群中最引人注目罢了。他们之所以引人注目,不是因为他们有罪,其中也有无辜之人——作为一个律师,我至少得这么说——也不是因为他们受到了适度惩处,其中也有未受惩处之人。所以说,只能是因为这些诉讼程序对他们具有某种影响力。不管原因为何,其中一些被告确实魅力更大。不过所有被告都有魅力,就连布洛克这条可怜虫也算一个。”

    待律师说完之时,K完全冷静了下来,他甚至大幅度点了点头,看似是在赞同律师的最后几句话,实则默默证实了心中想法:律师是在用一些无关紧要的高谈阔论来迷惑他,又在故技重施分散他的注意力,从而回避一个主要问题——律师为K的案子做了哪些实际工作。

    想必是察觉到了K比先前更抵触自己,律师沉默了下来,给K发表看法的机会。见K同样一言不发,律师只好问道:“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有。"K说着抬起了手,稍稍挡了下晃眼的烛光,以便将律师看得更清楚,“我想通知你,我要撤销你的代理权,即刻生效。”

    “我没听错吧?”律师问道,一手撑在枕头上半支起了身体。

    “没有。"K说着坐直了身体,似是处在戒备状态。

    “好吧,我们当然可以讨论下你的这个打算。”律师顿了顿说道。

    “此事已成定局,没得商量。"K说。

    “也许吧,”律师答道,“但我们仍不能操之过急。”他用了“我们”这个字眼,似乎并无放手之意,即使做不了K的代理人,至少也要做个顾问。

    “我并非一时兴起,"K说着慢慢起身,走到了椅子后面,“一切都是我深思熟虑过的,或许考虑得太久了。我心意已决。”

    “那容我再说两句吧,”律师说着掀开了被子,起身坐到了床沿上。他光着两条白毛茸茸的腿,冷得瑟瑟发抖。他请K把沙发上的毯子递给他。

    K把毯子递了过去,说道:“你没必要这样,小心感冒。”

    “当前情势十分关键,顾不上这么多了。”律师说着,用被子裹住了上身,然后用毯子盖住了双腿,“你叔叔是我的好友,这段时间以来,我也觉得你很讨人喜欢。这一点我要坦白。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K很讨厌听这个老家伙如此煽情地说话,似是在逼他给出更充分的理由,可他偏偏不想解释。K意识到自己也受了这番话的迷惑,但他心意已决,无法撼动。

    “谢谢您此番深情厚意,"K说,“我也明白您已为我的案子尽心尽力,同时也在尽可能地为我争取权益。但是,我近来开始坚信,这一切远远不够。鉴于您年高德劭,身经百战,晚辈自是不敢妄图说服您同意我的观点;如果我曾经这么做过,那都是无心之失,还望海涵。但正如您适才所言,当前情势十分关键,我相信有必要采取更强有力的措施来处理我的案子。”

    “我明白,”律师说,“你已经不耐烦了。”

    “我没有不耐烦,"K有些恼火,也就不太注意自己的措辞了,“我和叔叔第一次上这儿来的时候,你大概注意到了,我不是很在意这个案子,要不是旁人一再提起,我早就把它抛到九霄云外了。可叔叔坚持让我聘请你做代理律师,我就卖了他个面子。我原以为之后会让我轻松些,当事人聘请律师不就是为了减轻负担么?事实却恰恰相反。在那之前,这桩案子根本算不上什么烦恼,自打你接手后倒是烦恼不断。我单枪匹马的时候,根本不管这个案子,也不放在心上;一旦找了代理律师,便代表一切就绪,就等着发生些什么了,我一直盼着你有所行动,越等越紧张,你却毫无作为。我的确从你这儿打听到了不少有关法院的独家消息,可那又如何,眼下这案子怕是在悄悄向我逼近,光知道这点消息怎么够。"K推开了椅子,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笔直地立在那儿。

    “等诉讼程序过了某个临界点,”律师平心静气地轻声说道,“就不会再出现任何实质性进展。所以之前有很多当事人就像你现在这样,当他们的案子进入相同的阶段时,就会站在我面前,说出同样的话。”

    “那些当事人,"K说,“都没错,就和我一样。这不能说明我错了。”

    “我不是要反驳你的观点,”律师说,“我只想补充一点,我以为你的判断力会比其他当事人好些,更何况我还破例向你透露了这么多信息,让你深入了解了法院的运作方式和我的工作方法。饶是如此,我现在还是得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你太不信任我了。这让我很为难。”

    在K的面前,律师竟如此低声下气!他根本不在乎职业尊严了,尽管此刻他的职业尊严必定遭受了重创。他何苦做到这种地步?他看着就像一位日理万机的阔绰律师,失掉一笔收入或一个委托人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况且他身体欠佳,本就该考虑将手头工作移交他人。尽管如此,律师却紧抓着K不放。为什么呢?是因为他念及自己与K的叔叔有交情?还是因为他真的觉得K的案子非比寻常,想借此机会一战成名?要么是为了K,要么是为了他在法院的熟人——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尽管K厚着脸皮将律师审视了一番,却没能从他脸上瞧出任何迹象来。几乎可以确定,律师如此不露声色是有意为之,是为了观察自己那番话的效果如何。

    然而,见K沉默不语,律师显然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便趁热打铁地说道:“你应该注意到了,虽然我有这么大个办公室,却没有聘用任何助手。以前可不是这样,有一段时间我聘用了好几个年轻律师,不过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一方面是因为我业务范围有所调整,如今越来越集中到你这类案子上了;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对法务工作的理解日渐深入。我绝不会将这类案子假手他人,否则只会害了委托人和手头的工作。不过,在我决心亲力亲为之后,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这样的结果:我不得不推掉大多数人的委托,只接下那些我特别感兴趣的案子——要知道,我只要略施恩惠,就会有大批可怜虫蜂拥而至,他们离得不是太远。关键是我因此积劳成疾了。然而,我并不后悔做出这一决定,也许我该推掉更多案子,事实证明我该全心全意处理手上的案子,这是完全有必要的,而且从成效来看也是完全值得的。我曾经读过一篇文章,里面提到了两类律师,一类代理一般案件,另一类代理你这类案件,作者极贴切地形容了二者的区别:前者待当事人如狗,用线牵了他一路,直到判决出来为止;后者则甘当牛马,一路驮着当事人过来,直至判决出了,都还没放下。事实就是如此。不过,我之前说的都是真心话,我从不后悔自己为工作付出的一切。可是,要是在你的案子里,我的付出被彻底误解了,那我可真要后悔了。”

    律师这番话非但没能说服K,反倒令他更加不耐烦了。从律师说话的口气,K算是听明白了:可以想见,一旦他做出让步,又会面临那些拖延和托词,律师的汇报讲的不是辩护书的撰写情况如何了,就是法官心情如何变好了,顺带将所有困难夸大一番——总之,那些陈词滥调又会卷土重来,律师会用缥缈的希望欺骗他,用未知的恐惧折磨他。K必须制止这一切,于是问道:“要是继续让你做代理人,你会对我的案子采取什么措施?”

    尽管面对如此无礼的提问,律师依然心平气和地答道:“我将一如既往,继续为你效劳。”

    “我就料到会是这样,"K说,“话不投机半句多,你不必多言了。”

    “我再试一试,”律师似乎也颇有对牛弹琴之感,“瞧瞧,你不仅误断了我向你提供的法律援助,还因此变得这般乖张。看来你虽然身为被告,却被娇惯过头了,说得再确切些,你就是疏于管教,这点显而易见。就算是事出有因,受点约束总比放任自由来得要好。我倒想让你见识见识,其他被告受到的都是些什么待遇,也许你能从中学到点东西。我这就差人把布洛克叫进来,你去把门打开,然后坐到床头柜这边来。”

    “好呀,"K遵从了律师的要求;他向来很好学。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他又问了一句:“你已不再是我的代理律师了,这点你明白的吧?”

    “明白了,”律师答道,“不过,你今天仍有反悔的余地。”说完,他躺回了床上,把被子盖到了下巴处,脸朝着墙壁,然后按了下召唤铃。

    几乎在铃响的同时,莱妮就进来了。她慌忙看了看K和律师,想弄清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看到K平静地坐在律师床边,她似乎放心了下来。她微笑着朝K点头了点,K则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去把布洛克带来。”律师吩咐道。

    莱妮没有去找布洛克,只是站在门口喊了声:“布洛克!律师找你!”

    许是见律师面朝墙壁,毫不注意这边的动静,莱妮悄悄站到了K的椅子后面,开始骚扰起了K.她一会儿倾身贴上了他的椅背,一会儿用手轻柔地拨弄他的头发,抚摸他的脸颊。最后,为了制止莱妮继续胡闹,K只好抓住了她的一只手,那只小手挣扎了两下便乖乖就范了。

    布洛克一听到喊声便立马赶了过来,却在门口刹住了脚,似乎在纠结该不该进门。他扬起眉毛,低下脑袋,似乎在等着听第二声召唤。K本可叫商人进来,但他已决心跟律师和这里的一切断个干净,因而没有动弹。莱妮也默不作声。

    布洛克发现起码没人撵他走,于是踮起脚尖进了门。他紧绷着脸,神色紧张,背在身后的双手攥了起来。他进来时没带上门,以防随时被赶出去。

    K看都没看布洛克一眼,只是盯着那床厚厚的被子,律师紧紧贴着墙壁,因此看不出被子里有人。这时,被窝里传来了律师的声音:“布洛克来了?”

    布洛克已经蹑手蹑脚地进了屋,这突如其来一问像是给了他的前胸来了一击,又朝后背猛地一推。布洛克一个踉跄,似是要摔倒,却站住了脚跟,顺势深鞠一躬,应道:“敬候您差遣,先生。”

    “你来干什么?”律师问。“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不是您叫我来的吗?”布洛克疑惑道,却更像在自言自语。他防备似的伸出了双手,准备随时落荒而逃。

    “是叫过你。”律师说,“但你依然来得不是时候。”律师顿了顿,又添了一句:“你总是来得不是时候。”

    律师一开口说话,布洛克就将目光从床边挪到了房间一角。他只是竖起耳朵听着,仿佛律师那儿的烛光太刺眼,刺得他受不了。然而,商人要听清律师的话也很困难,因为律师面朝墙壁说话,声音又低,语速又快。

    “那您是想让我离开吗,先生?”布洛克问道。

    “算了,人都在这儿了,”律师说,“你就待着吧!”听了这话,布洛克紧张得抖如筛糠,仿佛律师非但没有答应他的请求,反而还挥舞着大棒威胁他。

    “昨天,”律师说,“我去见了第三法官,一个老朋友。在聊天的时候,我慢慢将话题引到了你的案子上。你想不想知道法官说了什么?”

    “当然想,您请说。”布洛克说。

    由于律师没有立即回应,布洛克再度请求了一次,耷拉着脑袋像是要跪下来。

    这时,K看不下去了,大声怒斥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莱妮本想阻止K出声,反被他抓住了另一只手。这可不是在打情骂俏,K用力攥着莱妮的手,疼得她不住呻吟,拼命挣扎着。

    虽然咆哮的人是K,受罚的却是布洛克,只听律师朝布洛克质问道:“谁是你的律师?”

    “是您,先生。”布洛克答道。

    “除了我还有谁?”律师逼问道。

    “没别人了,只有您,先生。”布洛克答道。

    “那就别去找其他人了。”律师说。

    布洛克完全明白了律师的言下之意,对K怒目而视,暴躁地摇着头。若将这些动作转换成言语,该是一通骂娘的脏话。K之前对他如此友善,还愿与他讨论自己的案子,一转眼布洛克竟翻脸不认人!

    “我不再多管闲事了,"K说着,身体靠回了椅背上,“下跪也好,狗爬也罢,随你高兴。”

    然而,布洛克依然保留了些许自尊心,至少当着K的面是如此。K话音刚落,他便挥起拳头冲向了K,尽管律师在场,他仍然大声怒吼道:“你不该这么说我!不许你这么说!你为什么要侮辱我?还是当着律师面!我们之所以能站在这里,还不是因为他老人家宽宏大量。你比我好不到哪儿去,你也是个被告,你也要面临指控。假如你还算是个绅士,那我也一样,甚至比你更有身份!跟我讲话时放尊重些,尤其是你。照你这么说,当我在地上学狗爬的时候,律师允许你坐在那儿安静旁听,如此你就自觉高我一等的话,那你该记着这句经典法谚:犯罪嫌疑人最好行动起来,勿要静止不动,否则可能会在不知不觉间待在天平上,连同罪行一起被称出来。”

    K无言以对,只是吃惊地望着这个糊涂蛋,眼睛都没眨一下。才几小时的工夫,这家伙竟然判若两人!难道是他的案子弄得他晕头转向,敌我不分了吗?难道他没看出律师是存心羞辱他吗?难道他不知道律师此举只是想向K炫耀自己的威力,甚至让K也俯首称臣吗?

    可是,如果布洛克看不透这点,又或是实在忌惮律师,即便看透了也不敢发作,他怎么会如此狡猾大胆,竟敢欺骗律师,瞒着他私下另聘律师呢?明知K随时可能揭他老底,他又怎么敢公然攻击K呢?不过,他越发胆大妄为了起来,甚至走到了律师床边,开始数落起了K的不是。

    “胡尔德博士,我的先生。”商人说道,“您听听这人怎么说我的!他案子才办了多久?短得都可以按钟头算。我的案子呢?都办了五年了!他还想对我指手画脚。就他这样还来侮辱我。他对这些一窍不通,居然还敢骂我。我虽然愚钝,到底是努力做过功课的人,我已经详细研究过如何与法院打交道,明白被告该做什么,还知晓法庭惯例。”

    “别受他人影响,”律师说道,“你认为对的事就去做。”

    “我会的。”布洛克说这话时,像是在给自己鼓劲,然后飞快瞥了眼旁边,紧挨着床边跪下了。“我跪下求您了,胡尔德博士,我的先生。”他说。

    律师却仍旧沉默不语。

    布洛克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抚着床上的被子。房间里一片沉寂,就在这时,莱妮挣开了K的手,说道:“你弄疼我了,快放开我。我要到布洛克那儿去。”于是她走到布洛克身边,坐在了床沿上。

    莱妮的举动令布洛克开心不已,他悄无声息地比画着手势,比画得很起劲,怂恿莱妮替他向律师说情。布洛克显然迫切需要从律师这里获得信息,尽管他可能只是拿去给其他律师参考。

    莱妮熟知律师的秉性,或许知道该如何讨他欢心。她指了指律师的手,噘起了嘴,做了一个亲吻的动作。布洛克连忙对律师行了个吻手礼,在莱妮的示意下,又重复了两遍。

    可律师仍旧一言不发。

    莱妮俯下身来,当她舒展身体之时,曼妙的身段清晰可见,她凑近了律师的脸庞,轻抚着他那头灰白长发。律师不耐撩拨,终于开口说道:“我很犹豫呢,要不要告诉他。”他轻晃着脑袋,许是为了更好地感受莱妮的轻抚。

    布洛克俯首恭听,仿佛连倾听都成了违法之事。

    “那您为什么犹豫呢?”莱妮问道。

    K觉得自己是在听一段精心设计的对话,已经重复过多次,今后还会反复上演,但对于布洛克来讲,每次都会带来新鲜感。

    “你觉得他今天表现如何?”律师反问道。

    莱妮没有急着回答律师的问题,而是低头看了商人一会儿。只见他双手合十,迎头举起,摩擦着双掌,作哀求状。最后,莱妮郑重地点了点头,转过头朝律师说道:“他今天很温顺,很卖力。”

    一个中年生意人,堂堂须眉男子,竟要巴结一个小丫头来替他说情!哪怕他是另有所谋,如此行为在同辈人眼中已无可辩解。K实在不明白律师怎么会以为这样一场戏能说服他回心转意。哪怕律师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没能让K萌生离开之念,见到此情此景K真想拂袖而去。即便对旁观者来说,这也算是一种羞辱。

    原来这些便是律师的伎俩:用欺骗的手段让委托人忘掉一切,只留下一份结案的希望,幸亏K领教的时间不长。到那时,委托人就不再是人,而是律师的一条狗。假如律师命令他像钻狗洞那样爬到床底下,再学狗吠上几声,他也会欣然领命。

    K认真听着每一句话,并对其进行检验和思量,仿佛接受了某项任务,要求他密切注意每句话,记录下来并呈报上级机构似的。

    “他这一整天都干了些什么?”律师问莱妮。

    “我把他关在了女佣房里,”莱妮答道,“这样他就不会妨碍我干活了。他通常都会待在那里。我有时会从门上的观察孔看他在干什么,每次都看到他跪在床上,阅读着你给他的文件,那些文件就摆在窗台上。这给我留了个好印象;毕竟那窗户朝着通风井,光线都照不进来。在这种条件下,他都能乖乖读文件,可见他有多听话。”

    “听着不错,”律师说,“不过那些文件他看懂没?”

    在二人对话的同时,布洛克在一旁不停嚅动着嘴唇,显然是在表述这些问题的答案,希望莱妮能照着回答。

    “呃,这我可说不准,”莱妮说,“但我看得出他读得很细。他花了一整天时间读了一页,而且是一行一行指着读的。每次我偷偷往里看他时,都会听见他闷声叹气,似乎阅读这些文件让他很吃力。我想是您给他的那些文件太深奥了。”

    “没错,”律师说,“当然深奥了。我认为他根本什么也看不懂。但那些文件至少能让他大致明白,我为他辩护有多么艰难,多费力。这一切都是为谁辛苦为谁忙?说来真是可笑,我做这些全是为了布洛克。他也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有没有到废寝忘食的程度?”

    “不说废寝,也算忘食了,”莱妮回答道,“他只是跟我讨过一次水喝,我从窗户那儿递了一杯给他。然后八点钟的时候,我把他放了出来,给他弄了点吃的。”

    布洛克瞥了眼一旁的K,仿佛自己正在接受表扬,必须给K也留下这一印象。这会儿,布洛克看起来乐观多了,没之前那么拘谨了,撒欢似的来回挪动着双膝。然而,律师接下来的一番话显然将他吓得不轻。

    “你替他说好话,”律师说,“反倒让我很为难。因为第三法官的评价一点都不好,无论是对布洛克还是他的案子。”

    “对他评价不好?”莱妮问道,“怎么可能?!”

    布洛克焦灼地看着莱妮,似是在奢望她有“覆水能收”的本事,尽管法官的话已经放出了很久,她也能将其扭转成对布洛克有利之言。

    “一点都不好!”律师说道,“事实上,我一提起布洛克,法官就一脸不悦。他说:‘别跟我提布洛克。’我跟他说:‘可他是我的委托人呀。’法官又说:‘你这是在他身上白费时间。’我说:‘我认为他的官司还没输。’可法官又说了一遍:‘你这是在他身上白费时间。’‘不至于吧,’我说,‘布洛克对待他的案子很努力,时刻紧跟案子的进程。为了及时跟进,他都住到我家来了。如此积极的委托人可不常见。他这个人确实不讨喜,举止粗俗,肮脏下流,但就对待官司的态度而言,他简直无可挑剔。’我虽然用了‘无可挑剔’这个字眼,却也是有意夸大。然后法官说:‘布洛克太过狡猾。他积累了很多经验,懂得如何拖延诉讼。可他不知道的还多着呢。要是让他知道了他的案子还没开始审理,要是你告诉他开庭审理的铃声还没摇响,你觉得他会作何反应?’好了,布洛克,别动了。”

    律师话还没说完,布洛克就已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显然是想跟律师讨个解释。律师还是头一回直截了当地跟布洛克把话说开。律师垂下了疲惫的双眼,用带着些许茫然的目光凝视着布洛克。迎着律师的目光,布洛克不由腿一软,又慢慢跪了下来。

    “别在意法官说的话,对你毫无意义,”律师说,“你不必对每个字都胆战心惊的。你要是再这样,我就不告诉你别的事情了。我每说一句你都要这么盯着我,像是在听最终判决似的。当着其他委托人的面,你该为自己这副样子感到羞愧。你这是在摧毁他对我的信任。你到底是怎么了?你的小命还在呢,又处在我的保护之下,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不是读过这样的话嘛:终审判决可能会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经由任何人在任何时刻下达。虽然这一说法在适当情况下基本准确,但我也是真的反感你那副焦虑惊恐的样子,这让我觉得你对我缺乏必要的信任。我刚才说了什么?不过是把某位法官的话复述了一遍。你自己也清楚,在诉讼程序上向来众说纷纭,各种意见堆积成山,无法理清头绪。比如,那位法官在审理的起始时刻上就跟我意见不同。仅仅是意见不同罢了。到了诉讼的某个阶段,传统上是以摇铃作为标志。那位法官是将摇铃的那一刻视为诉讼程序开始之时。我现在不能把所有反对意见讲给你听,讲了你也听不懂。只要跟你讲反对意见很多就够了。”

    布洛克局促不安地用手指捋起了地毯上的毛。法官的这番话,让他倍感焦虑,以至于一时忘记了自己在法官面前的卑微之态。他现在只顾考虑自己的事,在脑海中反复掂量法官的那几句话,从各个方面加以审视。

    “布洛克,”莱妮责备道,抓住了他的领口,稍稍一提,“别扯地毯上的毛了,乖乖听律师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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