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风-阳光下也会有泥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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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荒队的卫生室里,柯楠看完了电报,扔到了桌子上,脸色很平静。洪汉说,你看,我说让你早点回去,你偏不听。要不,也不会搞得这么严重。柯楠说,有什么严重的。大不了,不让我当干部了,没有工作了,我就当家属,我还不是一样可以给大家看病?洪汉说,你说得也太轻巧了。开除了干部队伍,你就再也不是组织的人了,你就像一只离开羊群的羊,你还怎么活?柯楠说,跟着你活呀,你活着,还能扔下我不管?洪汉说,我管,不能代替组织管。没有了组织,就等于没有了家。我们参加革命那么多年,这个道理是早就明白的。柯楠说,只要有你我这个家就行了。洪汉说,柯楠,咱们都是有组织的,有组织,就要有组织纪律性。我看,你明天就回去。柯楠说,行行,我知道,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明天我就走。洪汉说,这也是为了你自己好。柯楠说,我知道。我也该回去了,正好回去把调动手续办了。上次要办,说要夫妻分居两地,要有结婚证明。这回什么都有了,就可以正式办调动手续了。洪汉说,从这里走出三十里地,有一条公路可以通到乌鲁木齐。明天一大早,我把你送到公路边,搭一个便车回。柯楠说,怎么都行,要是没有车,我就走着回。真不想走。洪汉说,早去早回。夜里,两个人都不肯睡,不停地做想做的事,说想说的话。到后来,柯楠不让洪汉做了,说日子长着呢。洪汉说,我想早点看到咱们的孩子。柯楠说,这个事,可不能着急。洪汉摸着柯楠光滑的肚皮,说这么好一块地,肯定会长出好庄稼。柯楠说,这和种地可不一样,可不是一播种,就会长庄稼的。洪汉说,那只要播了种,就可能会长出庄稼。柯楠说,可能,只能说有可能。洪汉说,播得越多,可能性越大。说着洪汉又翻起身子,压到了柯楠身上。

    队部门口,树桩上拴了一匹马。洪汉和柯楠走出来。两个人骑到马上,刚走了几步,遇到虎妮和几个姑娘扛着农具出工。虎妮说,洪队长,你这是要和嫂子去什么地方?洪汉说,你嫂子要回城,我送她一下。一听柯楠要走,虎妮急了,她说,嫂子,你可不能走,你走了,我们看病找谁呀?柯楠说,我回去办一点事,过不了多久,就回来了。虎妮说,你可要快点回来呀,我们可是离不开你的。柯楠说,我知道,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们呀。虎妮说,你是舍不得离开洪队长吧?柯楠说,乱说。姑娘们一齐笑了起来。

    一条新铺了柏油的公路边,马停下来,洪汉和柯楠从马上下来。洪汉说,这条路,原来是条土路,自从克拉玛依油田开发了以后,这条路就重要了,就铺上了柏油。柯楠说,铺了柏油,车子就跑得快了。什么时候,柏油路能通到开荒队就好了。洪汉说,会有那么一天的。站在路边,想拦住一辆车。来往的车子并不多,好一阵子才会有一辆车开过来或开过去。开过去的车子洪汉不理,开过来的车子洪汉就会伸手拦一下。拦了三四辆,车子都没有停。柯楠说,要是没有车子肯捎我怎么办?洪汉说,不会的。这年头,大家都向雷锋学习,只要驾驶室有空座,都会拉的。前边几辆车都坐满了,人家才没有停的。柯楠说,再过来车子,我来拦。洪汉说,还不一样?柯楠说,不一样,我是妇女,人家一看,确实有困难,就会帮我了。再过来一辆车子,柯楠伸手一拦,果然车子停下了。柯楠得意地说,看,怎么样?柯楠和洪汉一块儿走近车子。驾驶室门打开。柯楠说,师傅,我要去乌鲁木齐,你能捎我一下吗?司机看看柯楠说,你们两个都去吗?柯楠说,就我一个。司机说,行,上来吧。洪汉说,师傅,谢谢你了。司机说,不用谢了。车门关上,车子开动。柯楠从车窗里探出头,朝洪汉挥着手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洪汉点着头,朝柯楠挥手。直到车子跑得不见影子了,洪汉才骑上马往回走。

    卡车驾驶室里,司机说,送你的,是你丈夫?柯楠说,是的。司机说,看样子,是在农场干活的。柯楠说,开荒队的。司机说,看你是个城里人吧?柯楠说,原来是的。司机说,嫁给他就不是了?柯楠说,我也是开荒队的。司机说,你长这么漂亮,怎么嫁给开荒队的人了?柯楠说,你说我该嫁给谁呀?司机说,就算不找个当官的,也得找个工人呀。开采石油的,开车的,怎么也比在农场耍坎土镘的强啊。柯楠说,开荒有什么不好,没有人开荒,城里的人吃什么呀?司机说,这你就说得不对了。其实不种地的人,反而吃得好,不但吃得好,工资还很高,最苦的就是种地的人了。柯楠说,没有想到你会看不起我们开荒种地的人。司机说,不是我看不起,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的。柯楠说,你这样看不起人,我不坐你的车了。司机笑了说,嘿,你倒牛了。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给你个胆子,你也不敢下我的车。柯楠说,那你的意思,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司机说,当然是这样了。说着,司机朝柯楠不怀好意地笑着,盯着柯楠鼓起的胸脯看。柯楠说,把车停下。司机说,你真的要下车?柯楠说,把车停下,你要是不停,我就跳了。说着,拉开了车门。一看车门拉开了,司机把车停了下来。柯楠跳下了车。司机开车走了一段,又停下来。司机说,喂,女人,上车吧,开个玩笑不要当真。柯楠不理他。司机说,这里有狼,狼会把你吃了。柯楠说,我情愿让狼把我吃了,也不想坐你的车。司机说,真是个傻女人。司机开车走了。

    柯楠站在路边,四周的荒野一片寂静,只有风吹着口哨。站了一会儿,没有看到往乌鲁木齐方向开的车。柯楠顺着公路朝前走,她打算边走边搭车。天上的太阳像火一样。走了很长一段路后,她出汗了,她渴了,有些走不动了。她坐在了路边。

    看到一辆吉普车从对面开过来,柯楠没有理,也没有在意。因为这辆车行驶的方向,和她要去的地方完全相反。她压根儿没有想到这辆吉普车开到了她的身边后,会停了下来。自己没有伸手去拦,车子却停了下来。车子不是自动停下来的,一定是车子里的人,看到了她,想干点什么,才会把车子停下来的。这种情况下,只要是个女人都会紧张的。本能的驱使,让她不由得想远离这辆吉普车。坐着的她,一下子站了起来,朝公路下边的荒野上跑起来。跑了没有几步,听到背后有人喊她的名字。她以为听错了,还是继续朝前跑。跑的时候,还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并且声音越来越大,声音听起来也是熟悉。柯楠不能不站下了,不能不回过头去看是谁在喊她的名字。这一回头,柯楠呆住了,因为,她看到了程山,看到了程山站在吉普车旁边,朝她边招着手边喊叫着。本来想走过去,结果腿一发软,站不住了,跪在了地上。看到柯楠跪在了地上,程山朝她跑过去。

    坐到吉普车里,柯楠放松了。看着程山,突然觉得程山真的是她的亲人,也明白了,为什么洪汉把他当兄弟。程山说,你怎么会一个人在公路上?柯楠说,老洪送我了。程山说,老洪呢?柯楠说,老洪把我送上车,就走了。程山说,那你怎么没在车上?柯楠说,那个司机说的话太难听,我就下来了,不坐他的车了。程山说,你怎么能这样做,在这大戈壁滩上,一个人行走是很危险的。柯楠说,我想另搭一辆车。程山说,万一搭不上了呢?柯楠说,我没想那么多。程山说,你万一有个什么事,我们怎么办?柯楠说,不是没有事了吗?你看,我要是不从那辆车上下来,怎么又能遇到你的车呢?程山说,你呀,做事怎么还像个孩子?柯楠说,对了,忘了问你了,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是出差,还是路过?程山说,不是出差,也不是路过,我是专门开车来接你的。胡兰跟我说了医院要处理你,我就急了,怕你赶不回去,就开车来接你了,没有想到会遇上你。柯楠说,程山,真是得好好谢谢你了。程山说,咱们还说这种话,见外。渴了吧,前面就到下野地了,那里的西瓜又大又甜,咱们吃了西瓜再走。柯楠说,太好了,我真的渴得不行了。程山说,就在前面,马上就到了,司机,开快点。

    柯楠一回来,刚一进房子,胡兰就进来了。胡兰说,你可回来了。柯楠说,想我了?胡兰说,想死你了。柯楠说,有了老吴,还会想我?胡兰说,这是不一样的。柯楠,来,让我看看。胡兰凑近了柯楠的脸看。柯楠说,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和以前一样?胡兰说,不一样了,不一样了。柯楠说,有什么不一样了?胡兰说,是不一样了,更漂亮了,皮肤更细嫩了,白里透红。柯楠说,胡说什么呀。你也是结过婚的,结了婚,会有什么变化,你又不是不知道,还用盯着我看?胡兰说,说的也是。可我真的没有觉得结了婚,自己有什么变化。看来,女人变化最大的时候,还不是在结了婚以后。柯楠说,那是在什么时候?胡兰说,是在生了孩子以后。柯楠说,是啊,女人一生的大事,除了结婚,就是生孩子。胡兰说,接下来,等着咱们两个的就是生孩子了。柯楠说,哎,胡兰,你结婚那么久了,该有孩子了。胡兰说,是啊,最近几天,我也在想这个事。柯楠说,不过,也不全是这样的,有不少人,结婚好几年才有孩子的。胡兰说,我可不想那么早有孩子,有了孩子太麻烦了,太累了。柯楠说,女人生来就是麻烦劳累的命。我和你想的不一样,越早有孩子越好,这样就可以多生几个孩子了。胡兰说,你要生几个?柯楠说,越多越好。胡兰说,真没有想到你会这么想。柯楠说,我要做个英雄母亲。

    洪汉接到王场长一个电话,说一个首长要来检查指导工作,让他们做好准备。放下电话,洪汉走出门。木桩上拴了一匹马,洪汉走过去,解开了马缰绳。洪汉骑到马上。马朝原野上奔去。一直跑到了五号麦地。杜胜正扛着坎土镘给麦子浇水。看到洪汉骑着马奔过来,杜胜迎了过来。洪汉从马上下来。杜胜说,洪队长,你怎么来了,是不是对我干活不放心呀?洪汉说,对你不放心,就不会把一块麦地交给你了。浇水是多重要的活儿啊,水浇不好,麦子就长不好。杜胜说,你放心吧,队长,浇水手册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洪汉说,等一会儿,要来个首长检查指导工作。杜胜说,那我该干点什么?洪汉说,继续浇你的水就行了。远处响起汽车的喇叭声,能看到飞起的尘土。不一会儿,两辆吉普车开了过来,停在了洪汉跟前。先从车里下来的是王场长,王场长下来后,站在车门前。首长从车里下来。洪汉一看,首长竟是张书记。王场长带着张书记走到洪汉跟前。王场长说,张书记,这位是开荒队的队长,很能干。怎么也没有想到张书记会来,一时不知说什么,有点发愣。而一年多的风吹雨打,洪汉的模样有了变化,张书记也没能一下子认出洪汉来。张书记和洪汉握手。洪汉说,欢迎张书记检查指导工作。张书记说,我怎么看你这么面熟?洪汉说,我是洪汉。张书记说,对,记起来了,洪汉。王场长说,你们认识?张书记说,打鬼子的时候,就是我的部下了,是个战斗英雄。王场长说,洪汉,快给张书记汇报一下工作。洪汉说,我们开荒队一共有一百五十人,有八十七个男同志,六十三个女同志。这个地,我们当年开荒,当年播种,一万二千亩地当年就让它长出了粮食。张书记连声说着好好好,带着一群人走在绿色的麦浪间。

    张书记和一群人准备上车离开。洪汉说,张书记,我想和你说个事。张书记说,那咱们就聊一会儿,我正想问问你呢。张书记扶着洪汉的肩膀,离开人群,走到一棵树下,坐了下来。张书记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洪汉说,组织安排的。张书记说,为什么要这么安排?洪汉说,说我在宗义的问题上,立场不坚定,旗帜不鲜明,让我认错,我不认错,就把我下放了。张书记说,真是胡来。一个人,难免会犯点错误,犯了错误不可怕,只要改了,还是好同志。把你这样的同志,放到戈壁滩上来,显然是不合适的。洪汉说,我倒没什么,在什么地方都能为国家出力,为革命作贡献。张书记说,这样吧,你想不想再回到城里去?如果你想,写一个报告,直接寄给我,我给你来办这个事。洪汉说,张书记,我想给你说的事,不是我想回城。我想给你说的,还是宗义的事。张书记说,宗义的事,我看,你以后就不要说了。后来,我又让人去调查落实了。宗义是国民党特务这个事,没有搞错,可以说是铁证如山。洪汉说,张书记,真的是这样了?张书记说,这我就不能不批评你了。我知道,你和宗义一块儿打过鬼子,情义很深,但革命的现实有时候是很残酷的。一块儿打过鬼子说明不了什么,我们和国民党就一块儿打过鬼子,可是到了那一天,还是你死我活。不少亲兄弟都存在革命还是反革命的问题,最终成了仇敌。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搞清楚,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亲人。洪汉说,别人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不清楚,可宗义是什么人,我可以担保。张书记说,唉,你这个同志,什么都好,就是这一根筋,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你这样,很影响你不断进步的。洪汉,听我的,宗义的事,今天就说到这,以后再不要对别人提起了。我知道,你对革命,对党是忠诚的。既然你不想回城,想在这干,也很好。屯垦戍边,也是一个伟大的事业,我们现在很缺粮食,有不少人在挨饿,你们在这开荒生产,也是为国家分难解忧。洪汉说,我一定会好好干的。张书记说,我还要去另一个农场,不能和你多聊了。除了宗义的事,你要是有别的事,可以直接找我。洪汉说,谢谢张书记的关心。

    土路上,吉普车在行驶着。车内,坐着张书记和王场长。张书记说,洪汉是个好同志啊。王场长说,确实是这样,交给他的任务,没有不能完成的。张书记说,让他当个队长,是让他受委屈了。王场长说,可他一点怨言一点情绪都没有。像他这样资历的,还拼命地在戈壁滩干活,出苦力,不多见啊。张书记说,王场长,这个人可以用。王场长说,张书记的意思……张书记说,可以考虑让他负更大的责任。王场长说,我明白。我们现在正缺一个副场长。张书记说,怎么安排,你们决定就行了。不管怎么样,对洪汉,你们要多关心,不能让他再受委屈。王场长说,我们一定会按张书记的意思办。

    夜。极黑。队部里,洪汉正在看一份文件。门突然被推开。是谁进来,连门都不敲,报告都不喊?洪汉觉得奇怪,转头一看,看到了宗义。洪汉说,宗义?宗义说,是我。洪汉说,你怎么来了?宗义说,我跑出来了。洪汉说,跑出来了?宗义说,我从劳改队跑出来了。洪汉说,什么,你逃跑了?洪汉睁大了眼睛,一脸惊愕地看着宗义。宗义蹲在那里,闷着头抽烟。洪汉像困在笼子里的兽,来回地在屋子里走动着。洪汉说,有警卫守着,你怎么跑的?宗义说,警卫没看见。洪汉说,怎么会没看见?宗义说,我把牢房后墙掏了个洞。洪汉说,你掏洞,没有人发现?宗义说,朱队长照顾我,我一个人一个牢房。洪汉说,你知道,你这么做,后果有多么严重吗?宗义说,知道。洪汉说,你本来没有罪,可这一跑,你就有罪了。宗义说,是的。洪汉说,如果你被抓回去……宗义说,会受到严惩。洪汉说,知道是这样的后果,你还要跑?宗义说,是的。洪汉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真不明白。洪汉说,我看,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救你。宗义说,你快说。洪汉说,回去,马上回去。宗义说,好不容易跑出来了,我怎么能再回去?洪汉说,现在回去,算是自首,回去以后,还可以宽大处理。宗义说,要是那样,我就不跑了。洪汉说,你已经错了第一步,不能再错第二步了。再错,局面就无法收拾了。宗义说,我不回去,我真的不能再回去了。洪汉说,你回去,我带你回去,凭我和朱队长的关系,给他好好说说,可以让他不追究你,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宗义说,那我也不回。洪汉说,你不回去怎么办,就算你能在这躲一阵子,可你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吗?在这个社会里,一个逃犯,是不可能有藏身之处的,不管你跑到什么地方,都会被抓住的。宗义说,是的,肯定是这样的。洪汉说,你知道是这样,还跑?宗义说,有一个办法,可以不被抓住。洪汉说,有什么办法?宗义说,跑到国外去。洪汉说,你说什么?宗义说,跑到国外去。洪汉说,你要投敌叛国?宗义说,不是投敌叛国,你听我说。洪汉一下子把墙上的步枪取了下来。子弹推上了膛。洪汉说,你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就冲你这句话,我就得把你捆起来,送回劳改队。宗义说,你要捆我,我没有二话,可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再捆我?洪汉说,你说,我看你能说什么。宗义说,我到国外,只是躲一躲,我不会叛国的。洪汉说,只要往国外跑,就是叛国。宗义说,国外有好多华侨,都是爱国的,在国外也一样可以为祖国出力。洪汉说,这个话,谁信?在国内都出不了力,跑到外边反而能出力了?宗义说,在国内我不是不想出力,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你说,我在劳改队里能干什么?洪汉说,我知道,你一出去,就会到台湾去找老蒋了。到了那个时候,你不想当特务都不行。宗义说,你以为台湾会待见我?平叛时的表现,他们早就知道了,我要是落到他们手上,一样不会有好果子吃的,怕是会比现在更惨。洪汉说,这么说,你是早就想好了,要往外边跑?宗义说,以前没有想,那天见了你和柯楠后,就想了。洪汉说,你这一说,倒是怨我和柯楠了?宗义说,不是怨你们,老洪,你听我说,我是这么想……这时,有隐约的马蹄声从屋外传进来。两个人不说话了,听着越来越近的声响。宗义说,肯定是抓我的人来了。洪汉说,朱队长找不到你,肯定会来找我。宗义说,求你不要把我交给他们。洪汉说,难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宗义说,我还有好多话没给你说。洪汉说,你已经没有时间说了。宗义说,你可以先把我藏起来。洪汉说,把你藏起来,就是我犯罪。马蹄声更大了,显然已经很近了。洪汉说,老宗啊,你真的不该跑出来呀。宗义说,你要是把我交给他们,那么我可以告诉你,那这就是我见你的最后一面。洪汉说,什么意思?宗义说,那我肯定会死在劳改队。传来朱队长的说话声。洪汉看了看宗义,咬了一下牙,指着床下说,你先进去躲一会儿。宗义什么话也没有说,钻进了床底下。响起了敲门声。洪汉看了看屋子里的摆设,把穿好的衣服脱掉,披在了身上,走向门口。

    门打开了,朱队长带着几个人,全副武装站在门口。洪汉说,老朱,这么晚了,你怎么这个时候跑来了?朱队长说,出事了,宗义跑了。洪汉说,跑了?怎么会跑了?朱队长说,是啊,这小子,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对他是很优待的,按说他是不该跑的。洪汉说,你看,需要我做什么?朱队长说,大戈壁滩上,要想跑,也没那么容易的。我们已经在主要的路口设了卡子。我想如果他万一跑到你这里来,你一定要把他交给我们。洪汉说,这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从我手上跑掉的。朱队长说,这我也信。洪汉说,进来坐一会儿,喝口酒再走。朱队长说,这个时候哪有心思喝酒呀。要是不把他找回来,我这个队长怕是也干不成了。洪汉说,真不好意思,这个宗义,给你惹麻烦了。朱队长说,这个事,也不怨你。不过,老洪,我可告诉你,对这些劳改犯,你可不要同情他们。本来不坏的人,到了劳改队,也会变坏的。洪汉说,知道,知道。朱队长说,打搅你了,休息吧,我们还要继续去找那个可恶的家伙,他把我们两个都耍了。

    门又关上了,马蹄声越来越远了,越来越小了。宗义从床下面爬了出来。洪汉说,你不要以为我没有把你交给他们,是想帮助你逃跑。我这么做,只是想给你个机会,我想,与其让他们把你抓走,不如你自己走回去,这样对你的惩处会轻得多。宗义说,那我先要谢谢你了。不过,老洪,我不会自己再走回劳改队的。洪汉说,那你的意思,非我把你捆起来,交给劳改队?宗义说,这对你来说,很容易。现在我只是一个蚂蚁,你想把我怎么样都行。我知道,我是不该来找你的。因为我的事,你已经受了连累,从城里下放到了这里开荒。洪汉说,你还知道呀?宗义说,我也不想找你,给你找麻烦,但我也没办法。我什么都没有,穿的没有,吃的没有,也没有交通工具。如果不来找你,很快就会被人发现,就会被抓回去。我只能找你。洪汉说,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帮你的忙?宗义说,如果这个世界上,连你都不肯帮我的忙,那我就更没有必要活在这个世界上了。洪汉说,但你知道吗,你这么做,就是把我逼到了绝路上。宗义说,可我已经在绝路上了。洪汉看着宗义叹了一口气。宗义说,我有些饿了,能不能给我弄点吃的?洪汉说,你在这等一会儿,我去食堂搞些吃的。宗义说,你去吧,你放心,我不会跑的,我也没有地方跑。洪汉想了想,还是把步枪拿到了手上,走出了门。宗义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屋子里,只有宗义了,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镜框,看到了洪汉和柯楠的结婚照,还看到了他和洪汉还有程山的合影。宗义默默地看着。看了一会儿,又看到了挂在门背后的衣服,宗义把洪汉的黄军衣取了下来,把自己的劳改服脱下,换了洪汉的衣服。换上以后,还上下看了看。过了一会儿,洪汉提了一大袋食物走了进来。宗义像饿狼一样,从洪汉手里把食物拿过来,大口大口吃着。没有吃完,还剩了一些。宗义说,剩的这些,我带在路上吃。洪汉说,用得着吗?宗义说,当然用得着,这一路不知要过多少大山和大河,没有吃的,我怎么往前走啊?洪汉说,这里离劳改队很近,很快就可以走到了。宗义吃惊地看着洪汉。洪汉说,我想好了,我只能把你送回劳改队。宗义说,老洪,你……洪汉说,我没有办法,我必须这么做。宗义说,我求你了。洪汉说,求我也不行,把你的劳改服换上吧。宗义说,如果你非要送我回劳改队,你就开枪把我打死吧。洪汉说,打死你,我也是犯错误,我只能把你送回劳改队。宗义说,你是想让我死在劳改队,这样你就可以心安理得了。洪汉说,你不用死,你可以在劳改队等着刑满。宗义说,你告诉我要等多少年?洪汉说,不管多少年你都要等。宗义说,为什么我要等?洪汉说,因为你被判刑了。宗义说,如果,我真的犯了什么罪,别说是判我的刑,就是打掉我的头,我也不会说什么的,可我是冤枉的,我是不该受到这样惩罚的。我打完了鬼子,就来到了新疆,可以说,我手中的枪,从来没有朝共产党的人开过一枪,共产党真的不该这么对待我呀。洪汉说,那你就要等平反那一天。宗义说,如果要二十年以后才能平反,我也等吗?洪汉说,当然。宗义说,你别忘了,我已经是三十出头的人了,等到二十年后,我们五十多岁了,已经是满头白发了。那个时候,就算我获得自由,可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洪汉说,这个世界,历经多少朝代,不知有多少人被冤枉过,一直冤枉到死。宗义说,可我不想冤枉到死。我来人世一遭,我想和别人一样,得到我该得到的一切,自由、爱情和快乐。那天,我看到你和柯楠,我真的为你们高兴。同时,我就想,我也是个男人,我一直对我的祖国,对我的民族,无比忠诚,我为什么要落到这个地步?洪汉说,我也想让你得到你说的那些东西。宗义说,那你就帮帮我。洪汉说,我一直在帮你。宗义说,再帮我一次。洪汉说,你知道,我和柯楠已经结婚了,我不想让她再受连累。宗义说,你只要把这些食物给我,再给我一匹马,给我指一下去边境的路,接下来的事情你就不用再管了。没有人会知道,我们今天见过面,这个晚上,可以让它不存在。洪汉说,边境线上有边防军,不等你过去,就会把你打死的。宗义说,我宁愿被打死。洪汉说,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宗义说,为了自由,自由地呼吸,自由地思想,自由地做我想做的事。

    黑暗中,在队部门口,洪汉牵了一匹马走过来,把马交给了宗义。宗义上马前,转过身看着洪汉。两个人都不说话。突然宗义抱了一下洪汉。宗义跳上马,朝着洪汉指的方向跑去。

    天亮了。宗义骑着马走在树林中。走出了树林,宗义不知往什么地方走了。不远处有一队巡逻的边防军。宗义躲到了大石头后边,但是边防军还是发现了动静。一个士兵说,那边好像有情况。另一个士兵说,走,过去看看。一个说,好像有个人影。另一个说,是不是有叛逃的?边防军们立刻紧张起来,把子弹推上枪膛。宗义一看不好,转身上马往树林里逃。边防军追了上去。到了树林里,宗义不知该往什么地方躲。宗义闭上了眼睛说,完了,完了。绝望时,洪汉出现了。宗义说,老洪,你怎么来了?洪汉说,我不来,你怎么办?宗义说,我被发现了。洪汉说,你跟着我,别说话。洪汉迎着边防军走过去。洪汉主动打招呼说,你们辛苦了。带队的班长说,这不是开荒队的洪队长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洪汉说,同志们开荒很辛苦,来打两只黄羊,给大家改善生活。班长说,你这位干部对群众很关心呀。洪汉说,也是为了让他们多干活。班长说,刚才我们看见一个人影。洪汉说,就是他,我的手下,头一次出来打猎,有些紧张,手忙脚乱。边防军们打量着宗义,宗义朝他们笑着点头。宗义说,解放军同志好。班长说,按规定边境线一带是不能打猎的。洪汉说,我知道,走着走着,就走到这了。我们马上离开。班长说,希望洪队长能打一只又大又肥的黄羊。边防军们继续往前巡逻。洪汉和宗义相互看了看,没说话,往另一个方向走。

    山林中,透过草丛隐约可看到一个界碑。宗义朝界碑走过去,走了几步,又回过身看着洪汉。洪汉说,记住,走到什么地方,都别忘了祖国。宗义说,不会的。洪汉说,千万不要和国民党反动派来往。宗义说,我知道。洪汉说,你走吧。宗义说,你怎么办?洪汉说,你就别管我了。宗义说,你可能会遇到麻烦。洪汉说,再不好过,也比打鬼子时好过。宗义说,老洪,等着我,我会回来的,我们还要见面。洪汉说,是的,我们一定还要见面,我等着你。

    宗义慢慢举起了手,朝洪汉行了个军礼。洪汉也一样回了个军礼。

    从开荒队回来,柯楠忙着办调动。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想了,只想着赶快去开荒队,和洪汉天天在一起,和那些开荒队的队员一块儿过日子。要办调动,还要去找吴乔。柯楠说,我和老洪已经结婚了。吴乔说,听胡兰说了,祝贺,祝贺。柯楠说,我们的喜糖你还没有吃吧,我带了几块。柯楠拿出几块糖,放到了吴乔面前的桌子上。吴乔说,说,有什么事要我办的?柯楠说,还有什么事?上次来办调动,说没有结婚证,办不成,这次我把结婚证带来了。柯楠把结婚证拿了出来。吴乔拿过结婚证,盯着看,似乎有什么毛病似的。吴乔说,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要去开荒队了?柯楠说,是的。吴乔说,如果是别人,我马上就给办了。去开荒,好多人动员都不去,现在有人主动要去,我们当然很高兴啊。柯楠说,那就赶快给我办呀。吴乔说,可你不一样,你是我们的朋友,我不能这么随便就把你打发到戈壁滩上去了。柯楠说,是我自愿的。吴乔说,我知道是你自愿的,但有些事,你可能只是感情冲动,没有冷静地想一想。开荒队我没有去过,可条件之差是可以想象得出来的。你们在那里,从吃到住到文化生活,都和城市不能比的。柯楠说,我去看了,那里挺好的。吴乔说,还有,等有了孩子,孩子要上学,要受教育,在城里可以保证孩子有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柯楠说,这个事,我倒没有想过。吴乔说,你好好想想,自己耽误了没什么,可要是把孩子耽误了,就会把孩子的前程给毁掉了。柯楠说,等有了孩子再说吧。吴乔说,说什么呀,等你去了开荒队,把孩子生下来了,户口就是农场的了。到了那个时候想再回到城里,怕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柯楠说,不管那么多了,你还是先把我调到开荒队再说。吴乔说,为了对每个同志负责,我不会马上给你办的。半个月以后再说吧。柯楠说,你这个老吴,怎么老是和我过不去?吴乔说,不是和你过不去,是为了你好。到了有一天,你后悔,就来不及了。柯楠说,我不会后悔的。

    洪汉坐在办公桌前有些发呆。杜胜来了。杜胜说,洪队长,告诉你个好消息,虎妮同意嫁给我了。洪汉说,好,什么时候结婚呀。杜胜说,打算等到秋天,庄稼丰收了,我们也搞个大丰收。洪汉说,好啊,到时候,我给你们主持婚礼。杜胜说,当然要你主持啊。洪队长,我和虎妮的事,多亏你啊。洪汉说,还是你们有缘分。杜胜说,洪队长,我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还是没休息好?洪汉说,我没事,有点疲劳。杜胜说,洪队长,你可要注意身体,你可是我们开荒队的顶梁柱,大家都说,跟着洪队长干活,越干越有劲,苦和累都不觉得了。洪汉说,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是大家支持我的工作。杜胜,尤其是你,对我的帮助很大呀。杜胜说,队长,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是队长,你让我干什么,是看得起我,我当然要好好干呀。洪汉说,给你压个更重的担子怎么样?杜胜说,你尽管说,我的身板好,再重的担子,也能挑得起来。洪汉说,我看你就行。这样吧,上级让我挑个助手,我想让你当开荒队的副队长。杜胜说,当干部,这我可不行。洪汉说,有什么不行的,我看你行。当干部,只要带头干,只要把公家的事,大家的事放在心上,就能干好。杜胜说,那我跟你学。洪汉说,行,这个事就这么定了,今天晚上开大会,我给大伙儿宣布一下。杜胜说,洪队长,你真是对我太好了。洪汉说,是你干得好。

    边界线上,一个岗楼里,站着两个哨兵。其中一个是班长。排长走进来,拿了一张纸,上面印了一个人的像。排长说,你们要提高警惕,前两天,劳改队有个犯人逃跑了,正在追捕中,如果遇到陌生人,一定要严格盘查。班长说,是。排长说,这里有张通缉令,上面有照片,到时候可以进行对照。排长把通缉令给了班长。班长拿过通缉令一看,马上就被上面的照片吸引住了。班长说,这个人好像见过呀。另一个哨兵凑过来看,说,是有些面熟。排长说,快想想,在什么地方见过?班长想了一会儿说,那天早上去巡逻,遇到了开荒队的洪队长,那个和他在一起的人长得和他很像。另一个哨兵说,没错,就是他,我想起来了。当时,我看他表情有些不自然,就多看了一会儿。排长说,你们俩说的是真的?班长说,应该不会有错。排长说,我马上向上级报告。

    这一阵子,胡兰和吴乔老会说柯楠的事,正吃着饭也会说。胡兰说,柯楠调动的事办好了吧?吴乔说,还没有。胡兰说,咋还没有办好?吴乔说,我想让她冷静地再想一想。胡兰说,有什么可想的,嫁狗随狗,嫁鸡随鸡。男人走到了什么地方,女人就要跟着去什么地方。吴乔说,你那是封建思想。新社会了,女人和男人一样,为什么要女人跟着男人走,男人也可以跟着女人走嘛。老洪完全可以想办法调回城里来嘛。胡兰说,你说得好听,你不封建,一结婚就给我说,让我做好家务,伺候你?男女都一样,你咋让我给你洗脚?吴乔说,这不叫封建,这叫分工,社会有分工,家里也有分工。看起来你是伺候我,实际你是在为党工作。胡兰说,你不要胡乱联系啊。吴乔说,你想呀,你把我伺候好了,我工作起来,就更有精神,更有劲头了,工作就会做得更好。胡兰说,你可真会分析。吴乔说,所以你一定要把伺候我和为党工作联系起来。我有了成绩,就有你的一份功劳啊。胡兰说,功劳没有想过,只想让你身体好。吴乔说,胡兰,最近我的工作可能有些变动。胡兰说,什么变动?不会是下放了吧?吴乔说,我怎么会下放?组织部刘部长说,要提拔一个副市长,我是其中一个人选。星期天,去他家串个门,带些好烟好酒。胡兰说,你去,我可不去。送礼的事,我干不了。吴乔说,夫唱妇随,这是妇道,你可得遵守啊。胡兰说,那你还不让柯楠随着洪汉走?吴乔说,这是两回事。胡兰说,我看你是不是在心里边舍不得柯楠离开?吴乔说,胡说。她是你的朋友,我这么做,是为了你。胡兰说,可你从来不听我的。吴乔说,你懂个啥?

    开荒队队部里,洪汉和新上任的杜胜在商量着生产上的事。洪汉说,十二号地该定苗了。杜胜说,让虎妮她们班去干。洪汉说,这是个细活,女同志干合适。杜胜说,昨天,我去田里看了一下,六斗渠淤泥很厚了,再不清会影响夏灌了。洪汉说,这个活儿得马上干。杜胜说,我带一个排去。洪汉说,行啊,杜胜,我没有看错人。杜胜说,还要跟你好好学。

    一辆吉普车开过来,停在了队部门口。车上下来了三个公安人员,扎着腰带,别着手枪。下了车后,四处看了看,没有看到人,就走进了队部。看到三个公安人员进来,洪汉没有说话。杜胜说,你们有什么事?公安说,我们找洪汉。洪汉说,我是洪汉。公安拿了一张证说,你被逮捕了。杜胜说,你们干什么?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公安说,这里没有你的事,请你出去。杜胜说,我们队长犯了什么罪了,你们要抓他?公安说,请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洪汉说,杜胜,听公安同志的话,你出去吧。一个公安把杜胜推出了队部。公安说,洪汉,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抓你吗?洪汉不说话。公安在屋里搜查,显然在寻找什么。公安拿出了通缉令说,这个人你认识吧?洪汉说,认识。公安说,几天前他是不是到你这里来过?洪汉说,是的。公安说,他来干什么?洪汉说,让我帮他。公安说,你帮了吗?洪汉说,帮了。公安说,帮他逃走了?洪汉说,是的。公安说,你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吗?洪汉说,知道。公安说,知道你还做?现在后悔了吧?洪汉说,不后悔。公安说,你也太猖狂了。一个公安从里边房子走出来,手里拿着宗义换下的劳改服。公安说,把他捆起来,带走。公安拿出绳子捆绑洪汉,捆好以后,又把他带出队部,推上了吉普车。

    一条道路穿过田野。地里有许多人在干活。看到吉普车开过来,干活的人不干了,走到了路中间,手里拿着坎土镘和铁锨把路挡住了。为首的是杜胜和虎妮。吉普车不停按喇叭,站在路中间的人好像没有听见。公安从车上下来说,你们把路让开,我们在执行公务。杜胜说,我们可以把路让开,但你们必须放了洪队长。公安说,你们洪队长犯了罪,我们必须把他带走。虎妮说,我们洪队长是个好人,不可能犯罪,赶快把他放了。众人乱喊乱叫,快把洪队长放了,不放人,你们别想离开。公安说,赶紧把路让开,不要聚众闹事。杜胜说,谁闹事了,我们是保护我们的队长。公安说,你们的队长现在是犯罪分子了,你们要旗帜鲜明地和他划清界限。杜胜说,少啰嗦,快放人,不放人,我们就不客气了。众人举起了坎土镘和铁锨,朝着公安人员逼过去。公安连着后退了几步说,你们这么做是违法的,是要受到严肃处理的。杜胜说,不要吓唬我们,快放人,不放人,我们就自己动手了。公安拔出手枪,举了起来。公安说,再不把路让开,我就开枪了。杜胜说,你敢开枪,有种的朝这儿开。杜胜敞开了胸膛,朝前走。大家跟在杜胜后边,一块儿朝前走。眼看一场冲突就要发生,吉普车的门开了,被捆着的洪汉走了出来。一看到洪汉,现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洪汉说,同志们,把路让开吧。虎妮说,洪队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洪汉说,我有个兄弟,他是个劳改犯。他跑了出来,我帮了他,帮他逃到了国外。不管我有多少理由,但我这么做,确实犯了法。这几个公安同志,是在执行公务,大家不要为难他们,把路让开吧。虎妮说,不,我们不让你走,我们不能没有你。洪汉说,这些日子里,大家对我这个队长非常支持,我感谢你们。你们好好干,在这块土地上,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听党的话,听组织的话,你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杜胜,带着大伙儿好好干。虎妮,支持杜胜,帮助他。不好意思,不能给你们主持婚礼。你会很幸福的。你们都会幸福的。大家去干活吧,去吧。大家还是围着洪汉不肯把路让开。洪汉说,希望大家再支持我的工作一次,把路让开,我谢谢大家了。洪汉朝着大家弯腰鞠躬。大家慢慢地把路让开了。望着吉普车远去,杜胜捶了一下脑袋,沮丧地蹲在了地上。虎妮和几个姑娘哭了。吉普车里,洪汉转过头,透过后车窗,看着越来越远的人群。他知道,他再也不是开荒队的队长了,以后也再不会是了。

    盘山路弯弯曲曲,极难行走。吉普车在山路上颠簸得厉害。山谷里有一条奔流的大河,河水流得很急。吉普车里,洪汉坐在后排中间,两边各坐一个人,押着他。其中一个把一份文件从公文包里拿了出来,在洪汉眼前晃了一下。公安说,如果光凭这份材料,判你死刑都有余。不过,你的认罪态度要是好,看能不能争取宽大处理。就是宽大处理,也得判你二十年。二十年啊,历史长河中,弹指一挥间,可是对一个人来说,二十年可不是一弹指头就能过去的。你今年三十四岁了,二十年以后,你就是五十四岁了。五十四岁了,还能干什么呢?听说你刚结婚,媳妇还挺漂亮,真可惜啊,还没有孩子吧?二十年后,再出来,怕是想有孩子就没有可能了。孩子倒是其次,只怕那个时候,媳妇是谁的,都不好说了。洪汉不想听他说,把眼睛闭上了。公安说,不要不想听,这个时候,说什么你都要听。我看你这个人,就是听不进去别人的话。人活一生,难免会摔跟头,可你这个跟头摔得太大了,摔下去是再也爬不起来的。其实你的名字我不是头一次听说。我也当过兵,那会儿咱们是一个师的。你是独立团的。独立团可牛了,军区的报纸上老登你们的事。有一个报道就写到了你,说你带了一个班掩护卫生队撤退,硬是挡住了多出了几十倍的敌人,完成了任务。你说,像你这样的人,也是老革命了,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把自己的前程断送了,还把好好一个家给毁了。尽管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洪汉的心里这时不知有多难过,公安的话让他不能不想起柯楠。如果说这个时候让他觉得有谁对不起的话,那就是柯楠了。他无法想象这件事会给柯楠带来什么样的打击,会对柯楠造成什么样的可怕后果。天是蓝的,阳光明晃晃的,亮得让人不敢朝天上看。少有的一个好天,可路却越来越不好走了。车子行驶到一个拐弯处时,前面的山坡上,突然有一些泥石流从山上滚下来。按说只有下雨天才会出现泥石流的,这样的大晴天是不该有泥石流的,不过,来不及多想为什么会有泥石流了,因为一块很大的石头滚落下来后,直直地朝着吉普车飞过来。司机大叫了一声说不好,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盘,去躲大石头。大石头是躲开了,可车子朝路下面飞去。车子完全失去控制,眼看着就要栽进滚滚的河水中。司机说,快,跳车。洪汉身边的两个人拉开车门跳了出去。司机也跟着跳了下去。吉普车翻着跟头栽进了河里,洪汉没有跳出来。三个公安受了点轻伤,站在河边,看着吉普车在河里时隐时现,不一会儿就被激流冲得不见了影子。公安们互相看了看。一个说,他不可能活了,要不要找人把他捞出来?另一个说,捞他干吗,算是提前执行死刑了。一个说,还省了一颗子弹。另一个说,可惜那辆车了,我们得走着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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