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风-有些寒冷和季节无关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走在路上的柯楠,嘴里轻轻哼着一首歌。遇到了一个熟人。熟人说,柯楠,去哪里呀,这么高兴?柯楠说,阳光这么好,让人喜欢。熟人说,不是吧,是不是马上要去和丈夫团聚了,心里高兴啊?柯楠说,从城里到农场去,有什么高兴的呀?熟人说,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会高兴的。柯楠说,你真会说话。熟人说,你的面相很善,你会过上好日子。柯楠说,谢谢你了。再往前走,遇到了罗芳。她骑着一辆自行车,她先看到了柯楠。罗芳说,柯楠,你去什么地方,我带你去。柯楠说,去人事处办手续。罗芳说,人事处还挺远的,走,坐我的自行车去。柯楠说,你还有事吧?罗芳说,我去一个单位采访,正好顺路。快,坐上。柯楠跳上了罗芳自行车的后座。一个自行车上坐了两个人,车子的速度就没有那么快了。罗芳说,吴乔同意给你办手续了?柯楠说,昨天我去了他家,胡兰也帮我说话,他同意了,让我今天去办手续。罗芳说,晚上一块儿吃饭,我请客。柯楠说,老让你们请客怎么行?这段日子,你和程山老帮我办事。我请你们,你给程山说一声。罗芳说,你给他说吧。柯楠说,你们这种关系,还要我说?你说。罗芳说,行,我说。柯楠说,你们的事,到底什么时候办呀?罗芳说,这个事,我怎么说?看程山的,他说了算。柯楠说,这个事,不能让他说了算,得你说了算。我和老洪,我就说了算。罗芳说,没有几个女人是可以和你比的。

    程山推开窗子,阳光照进来,照到窗台上的一盆花上。程山拿起了喷壶给花浇水。浇完花,坐下来看文件。先看了两份,只是随便翻了翻,没有太去在意。翻到了第三份时,他的神情一下子变了,紧盯着文件,整个人像是被一个惊雷击中了。

    关于洪汉事件的通报。前市城建局书记,现西屯农场开荒队队长洪汉,虽然经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立下过不少战功,但长期以来不注意思想改造,忘记了和平年代仍然存在激烈的阶级斗争,让所谓兄弟之情蒙住了双眼,被国民党特务收买利用,并帮助正在劳动改造的罪犯宗义越狱逃跑。在被抓获以后对其罪行供认不讳。并在押运送审途中,试图逃脱,在与押送人员纠缠扭打中,造成吉普车翻滚下山落入河谷中。可洪汉的阴谋没有得逞,我押送人员三人无一伤亡,反革命分子洪汉却葬身于激流中,得到了罪有应得的惩罚。特将此事通报各级干部,希望大家引以为诫,从中吸取教训,不要再犯类似的错误。

    盯着这份通报,程山像傻了一样,时间好像停了下来。程山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子醒了过来,拿起文件,冲出了办公室。

    就在程山看着那份通报时,吴乔也在看着那份通报。吴乔看通报时的表情有点兴奋。看完以后,忍不住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动起来。吴乔说,这个洪汉,真是太傻了,放着好好日子不过,偏要干这么个事。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对了,等一会儿柯楠要来,柯楠来了,我该怎么办呢?我是不是马上就告诉她呢,还是等一等再说?这个事,反正早晚她是会知道的。她要是知道了,会是什么样子呢?不可想象,不可想象。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吴乔知道是柯楠来了,他走过去,把门打开了,果然是柯楠。

    医院里没有找到柯楠,程山走了出来,上到了吉普车上。车子刚开出没多远,看到了骑着自行车的罗芳。程山让车子停下。程山说,罗芳,罗芳。罗芳听到叫声,停了下来。看到程山,罗芳把自行车停下,朝程山走过去。罗芳说,你怎么在这,有什么事?程山说,快,你快上来,出事了。罗芳说,什么事?程山说,大事。罗芳上到了车里。程山说,这有份通报,你看一下。罗芳接过通报,只看了几眼,就叫了起来,天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程山说,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柯楠,我真的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会怎么样。罗芳说,这太可怕了。这会是真的吗,是不是搞错了?程山说,这是一份红头文件,不可能错的。罗芳说,这可怎么办啊?程山说,我去医院找柯楠,可她不在。罗芳说,刚才我还见她了。程山说,她在什么地方?罗芳说,她去人事处了。程山说,真的吗?罗芳说,坐我的自行车去的,把她放到了门口,我就走了,也就是十几分钟前的事。程山说,快,去人事处。

    一进吴乔办公室,柯楠就说,老吴,今天可以把手续办掉了吧?吴乔说,本来今天是可以办的,但是现在发生了个突然情况,可能这个事办不成了。柯楠说,今天办不成,我就明天来办。吴乔说,明天也办不成。柯楠说,什么意思?吴乔说,不但明天办不成,你的这个事情,很有可能是永远都办不成了。柯楠说,老吴,你的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吴乔说,是的,这个话你听着是会糊涂的。不过,如果你看了这个文件,你就会不糊涂了。柯楠说,什么文件会和我有关系?吴乔说,按说,这个文件,是属于机密的,是不该给你看的,可是,咱们毕竟关系不一样。再说了,这件事,你迟早都是要知道的,既然早晚都要知道,还不如让你早知道了。柯楠说,老吴,你就别卖关子了,什么文件,快拿给我看看吧。吴乔拿着文件走向柯楠,他说,谁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你看了后,一定要想得开。柯楠拿过文件,只对着文件看了一会儿,坐在凳子上的她就开始摇晃起来,文件从她手中掉到了地上,这时,门一下子推开了,程山和罗芳走了进来。两个人一齐喊着柯楠。柯楠看了看他们,身子软了一下,倒在了地上。

    柯楠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屋顶。程山和罗芳守在她身边。罗芳端了一杯热茶走过来说,喝点热茶吧。罗芳摇摇头。柯楠说,程山,你是不是有那份通报材料?程山说,是的。柯楠说,拿过来,让我看看。程山说,你不是看过了吗?柯楠说,拿过来,我要看。程山把通报给了柯楠。柯楠看着,看着,眼泪一颗颗掉了下来。程山说,我们知道,老洪不是反革命。柯楠说,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程山说,还是让我们陪着你吧。罗芳说,柯楠,想哭你就哭吧。柯楠说,我求你们了,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程山和罗芳走了出去。柯楠一下子扔掉了通报,咬住了被角,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过道里,程山和罗芳背靠在墙上。罗芳说,老洪真的死了吗?程山说,看来不会有假。罗芳说,人呢,埋在什么地方了?程山说,没有找到尸体。罗芳说,那怎么肯定死了?程山说,那条雪水河,只要掉进去,没有活的。罗芳说,那就是说死不见尸了?程山说,人家说了,掉进了那条河里,活着的没有,就是死人也没能找到。罗芳说,老洪不该是这样一个结果。程山说,谁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罗芳说,柯楠可怎么办?程山说,这几天,她身边不能离开人。罗芳说,我们轮流守着她。程山说,行。谁要有事,谁去忙。罗芳说,我有个会,要马上赶回报社。程山说,你去吧,我在这。罗芳说,我忙完了,再过来,顺便给柯楠送点饭。

    回到家,马上把洪汉的事给胡兰说了。吴乔说,我早说过,老洪如果不改掉他的毛病,早晚会出事的。怎么样,让我说对了,不但出事了,还出大事了,把命给送了。胡兰说,天啊,怎么会出这样的事。这一下,柯楠怎么办啊?刚结了婚,好日子刚开始,就出了这样的事,不行,我得去看看她。胡兰穿上衣服,拿起包往门外走。快走到门口时,吴乔说,站住,干什么去你?胡兰说,去看柯楠呀。吴乔说,别去。胡兰说,为什么呀?吴乔说,不管为什么,别去。胡兰说,我和柯楠那么好的姐妹,出了这么大事,我怎么能不去呀?吴乔说,什么姐妹,以后再不要和别人说你和柯楠是姐妹了。胡兰说,为什么呀?吴乔说,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长了个脑子吗,怎么不会自己好好想一想?洪汉已经定性为反革命分子,作为洪汉的老婆,柯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难道还不清楚吗?胡兰说,什么身份?吴乔说,至少是个反革命分子家属。胡兰说,老洪人都死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和柯楠有什么关系啊?吴乔说,你说得简单。你以为老洪一死就没有事了?告诉你吧,和他有关系的人,都会受到牵连的,包括你和我。胡兰说,有这么复杂啊?吴乔说,在洪汉这个事上,我们的态度一定要立场坚定旗帜鲜明,不然的话,我的政治前途就会受到影响。胡兰说,什么影响?吴乔说,上次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最近要提一个副市长,我也是考察人选啊。这个关键时候,一点小小的失误都可能让我错过这个机会。胡兰说,有这么严重吗?吴乔说,当然,都知道我是认识洪汉的,还有你和柯楠的关系,上级会在这个问题上对我进行考验的。胡兰说,那我就不去了。吴乔说,这就对了,不但不去了,如果有人问起洪汉的事,你一定不要对他说出什么同情的话。胡兰说,那我以后就再也不能和柯楠来往了?吴乔说,至少这一段不行。胡兰说,唉,真不知柯楠会怎么样。吴乔说,会怎么样?不会怎么样,女人嘛,再找个人一嫁不就行了?你以为她会为洪汉守寡一辈子呀?胡兰说,别胡说,柯楠可不是那样的人。吴乔说,不信,你走着瞧。

    柯楠坐在镜子前,打扮起自己。她像是要出嫁的新娘一样,什么都不再多想,只是想把自己怎么样打扮得更漂亮。打扮好了,柯楠打开了小箱子,从里边找到了当年洪汉送给她的那个子弹壳,拿在手上看了一会儿,把箱子合上了。柯楠走到门跟前,想打开门时,想到了什么,没有开门。转过身,走到了窗子前,打开了窗子,从窗口跳了出去。过道里,程山坐在长凳上,看着柯楠的房门,并不时地看一下腕上的表。

    到了河边的一个地方,一个和洪汉经常相聚的地方,柯楠坐了下来。柯楠自言自语着,洪汉,你就这么走了,扔下我不管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再也不分开了吗?你为什么要自己走啊?你说话不算数,你说过,结了婚以后,不管你走到什么地方,都会把我带上,还说你再不管做什么事,都要首先想到我,可是你还是为了你的兄弟,把我放到了一边。你还说,我们要生孩子,生好几个孩子。你说到了,可没有做到。我说这些话,不是要责备你,不是要批评你,我知道,我说的这些,其实你想到了,你也不想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你一定是没有办法,才会这么做的。你也是很想我们能天天在一起,永远在一起,过着平安幸福的生活,我们的心思都是一样的,你走到这一步,是被逼的,是被你的良心逼的,是被你的兄弟情义逼的。我这么说,只是想让你知道,不管别人怎么看,在我心中,你这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形象是不会变的。我只是恨你,你该先告诉我一声,让我们能在最后的时刻一起度过。你知道现在我是多么后悔,后悔从开荒队离开,从你身边离开。我不该走的,就算是把我开除了,我也不会在乎的。不过,就算是到了这个地步,也还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我们在一起。你只不过是先走了一步,就像当初你去开荒队一样,你先去打个前站,去把地开好,把房子盖好,这样我去了,我们就有地方住了。那个地方叫什么,对了,它不叫荒野,不叫戈壁滩,它叫天堂。都说,天堂里没有黑夜,没有冬天,天堂里什么东西都不缺,你可不能一个人在那里享福,我们是要有福同享的。你说对吗?好了,如果天堂是个大花园,你就在大花园的门口等着我,我要一进天堂就能看见你,洪汉,我的爱人……

    过道里,程山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早过了吃饭的时间了。程山走过去,敲柯楠的门。敲了好一阵子,里边也没有动静。程山一下子推开了门,看到屋子里没有了柯楠的人影,程山愣了一下,再一看打开的窗子,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程山站在那里想了一会儿,转过身跑了出去。

    河边,坐在草地上的柯楠站了起来。似乎还有些头晕,她的身子晃了一下,她用手扶住了一棵树。站了一会儿,柯楠朝河水走去。河水又平又亮,像一面镜子,把柯楠映照出来,柯楠朝水里的自己看了一眼,顺手把被风吹乱的头发理了一下。柯楠迈出的脚,把眼前的镜子踏碎了。柯楠一步步往水中走,水一点点把柯楠淹没,先淹没了腿,又淹没了腰。柯楠的脸色是那么的安详,好像正在做一件期待已久的事情。程山这时在柯楠身后出现了,他正飞跑穿过树林。程山看到了柯楠,大喊了起来,柯楠。听到程山的喊叫,柯楠无奈地闭上眼,可是水中的脚步没有停下来。水淹到了柯楠的脖子。程山飞奔过来,从后边把柯楠扯了回来。

    破旧的城墙下,点了一堆火。柯楠和程山坐在火边。柯楠的湿衣服在火上烤着,她穿着程山的外套,显得有些肥大。柯楠说,程山,你不该把我拉回来。程山说,我不能眼看着你去死。柯楠说,我不是去死,我是去找老洪。程山说,那也得老洪愿意。柯楠说,老洪说了我们再不分开了,他不管走到什么地方,我都要跟着去。程山说,你这么做,老洪肯定是不愿意的。柯楠说,就算他不愿意,我也要这么做。程山说,为什么?柯楠说,程山,你说,你最爱的人不在了,你活着还有意思吗?程山说,这么说,你死了心了?柯楠说,准确说,是我的心死了。你知道吗,我这会儿,才真正明白了田老师为什么会那么做。程山不语了。过了一会儿,程山说,一个人真要做什么事,别人要拉是拉不住的。这次做不了,下次还会再做,今天没有做成,明天还会再做。柯楠,如果你铁了心,要和洪汉一块儿离开这个世界,最终我也是阻挡不了的。柯楠说,谁也阻挡不了。程山说,柯楠,咱们是不是可以想想,可以不要这么做?柯楠说,我想过了,想过了。想来想去,好像我能做的,只有这件事。程山说,是的,一个人死了,他的亲人很难过,很痛苦,可要从难过中摆脱出来,从痛苦中走出来,并不一定要随着死去的人一同去死。要表达对死者的爱,对死者的怀念,还有别的方式。比如说,更好地去活着,去把死者没有做完的事,继续做完,完成死者的遗愿。或者说,让自己活得更好,让死者在另一个世界里可以放心安息。柯楠说,这种道理,我全知道,你不用讲的。可是好像老洪并没有留下来什么事要我去做的。程山说,老洪一定想让你去活得更好。柯楠说,我也想这么做,只是没有了老洪,我不可能活得更好,只能活得更糟。程山说,看来我说什么都没有用的。好了,没有用的话不说了,说了也白说。柯楠说,那就不说了。程山说,不过,柯楠,有一句话我要说。老洪去开荒队时,给我说过,说他不在的时候,让我好好照顾你,如果你就这么走了,我想我会对不起老洪的。到有一天,我也去了天堂,见到了老洪,老洪问起我来,怎么没有照顾好你,我会没法回答的。柯楠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程山说,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能完成老洪对我的嘱托?柯楠说,什么嘱托?程山说,让我照顾你一段日子。柯楠说,怎么照顾?程山说,让我每天去看看你,和你一块儿聊聊天,说说话,吃吃饭。柯楠说,就这么照顾?程山说,是的,给我三个月时间,好吗?柯楠说,不行,三个月太长,我可等不了三个月。程山说,那就两个月。柯楠说,顶多一个月。程山说,行,那就一个月。柯楠说,说好了啊,一个月后,我再愿意干什么,你都不能再管。程山说,我不但不管,还来给你送行。柯楠说,你要说话算数。我告诉你程山,你不要指望你这么做,能让我的想法改变。程山说,我没有想让你的想法改变,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我自己,老洪是我的恩人,我一直想报答,可一直没有机会,他让我办的事,我从来没有办好过。你要是就这么走了,就留下了我一个人,不管我活成什么样子,我的心里边,都有一个还不了的债,压得我到死都喘不过气的。你能给我这么个机会,让我为老洪做一点事,会让我心里好受些,谢谢你了。柯楠说,好吧,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也就不多说了。一个月说很长,很长,说短,很短,比做一个梦还短。不过,这一个月里,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程山说,你说,只要我能做的,一定会去做的。柯楠说,你和罗芳把婚结了,这样,我见了老洪,也给他带个喜讯,让他也高兴高兴。他一直希望你能成个家,过上幸福的日子。程山说,这个事,怕是我一个人做不了主的。柯楠说,罗芳那边你不用担心,她不会不愿意的。程山说,行,我答应你,柯楠。现在,让我送你回家吧。柯楠说,我喜欢野外,喜欢火堆,我们再坐一会儿吧。

    为洪汉的事,相关部门成立了工作组,说要查一查,是不是有一个集团,是不是有组织有计划的,一般来说,干坏事的人,很少一个人干的,都是一伙一伙的。先问到了吴乔。工作组说,你是不是和洪汉接触过?吴乔说,接触过,不过,不算很熟悉。工作组说,你对这个人怎么看?吴乔说,早在当年打鬼子时,他就有立场不坚定的毛病,经常分不清谁是真正的朋友,谁是真正的敌人,和那个国民党军官打得火热,他走到了这一步,是不奇怪的。工作组说,上级的通报你看了吧?吴乔说,看了。工作组说,说说你对这个通报的看法。吴乔说,我坚决拥护组织对洪汉的定性。后又问到了程山。工作组说,你和洪汉熟吗?程山说,很熟。工作组说,你对他怎么看?程山说,一个好人。工作组说,说具体点。程山说,他是一个好战士,为了革命出生入死。他是一个好朋友,为了朋友两肋插刀。他还是个好丈夫,对爱人体贴关怀。工作组说,你别忘了,他已经定性为反革命分子了。程山说,对不起,我还真忘了。工作组说,我们了解,你和他关系密切,他的一些反革命活动,你应该是有所察觉的。程山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的哪些行为是属于反革命活动。工作组说,我们会把你的话如实记录下来的。程山说,那是你们的事,我只说实话。工作组说,你知道吗,你的许多话是错误的。程山说,没有他,我早死了。现在,我还活着,他却死了,他的命都没有了,我还连一句真话都不敢说吗?我不可能说他一句不好的话。工作组说,这么说,你不同意组织对洪汉的定性了?程山说,是的。工作组说,你能对你说的话负责吗?程山说,可以。工作组说,请你在这上面签个字。程山在记录本上签字。再去问柯楠。柯楠说,我只说一句话,洪汉是个英雄,是天下最好的一个男人。工作组说,你不想和他划清界限吗?柯楠说,我是他老婆,就算他死了,我也是他的老婆。工作组离开没有几天,程山就接到了降职的处分决定,从局长变成了副局长,不管什么事,不再有决定权。据说,本来是要把他开除干部队伍的,方案报到了张书记那里,张书记没有同意,才没有通过。

    同样,和洪汉有关,罗芳也有了麻烦。为了她的事,报社专门开了个会。书记主持会,说她写了一篇很坏的文章,对一个和国民党特务勾结在一起搞破坏活动的反革命分子进行了美化和歌颂,责令罗芳停职检查进行深刻的反省。

    成了副职,一下子闲了,没事干了,正好有时间去陪柯楠了。程山买了些青菜,去柯楠那里,给柯楠做饭。看到程山会做饭,柯楠有点吃惊。程山说,穷人的孩子,小时候啥都干,做得不好,你就凑合着吃吧。柯楠说,没想到你会做饭,还做得这么好。程山说,那你快吃,多吃点。柯楠说,不行,你不是说,罗芳也要过来吗,还是等她一块儿吃吧。程山说,我给她打了电话,她说她不一定,说她要是赶不来,就不要等她了。柯楠说,等,一定要等。门外过道里,罗芳走过来。走到门口,刚要推门,听到里边传来程山和柯楠的说话声,有些迟疑了。站了一会儿,她慢慢地朝后退,退出了过道,走到了一棵大树下。在树底下站了一会儿,没有再进屋子,转身走开了。屋子里,程山说,这么晚了,看来罗芳不会来了。柯楠说,还是再等一会儿吧。程山说,别等了,再等,菜就凉了。柯楠说,这个罗芳也是的,哪有这么谈对象的。人在恋爱时,常常像是掉了魂儿了一样,不管啥时候,都想看到对方。程山说,是吗?柯楠说,你和罗芳就没有这种感觉?程山说,好像没有。柯楠说,不对,不对,肯定有,你还没有感觉到。程山说,今天来了个工作组,问老洪的事。柯楠说,问什么了?程山说,能问什么,还是要你表示态度。柯楠说,该说的话,你还是要说的。程山说,老洪的事,让我一下子明白了,人这一辈子,活得好不好,不在于吃的什么穿的什么,住的什么,而是在于是不是按自己的心愿在活。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嘛。我再也不想说那些违心的话了。柯楠说,死这个东西,猛一想很可怕,其实慢慢去想,想开了,也就会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再一天,见到罗芳,程山有点不高兴,说你怎么回事,饭菜做好了,我和柯楠都在等你。罗芳说,出了点事,心情不好,就没有过去。程山说,什么事?罗芳说,写老洪那篇文章,被批了,说我歌颂了反革命分子,让我承担责任。程山说,这个事怎么会和你扯在一块儿呀?罗芳说,不但扯到了一块儿,还对我进行了处理。程山说,怎么处理的?罗芳说,先是停职反省,后又让我去参加一个学习班,说是我要学习,要提高思想觉悟。程山说,真是太不像话了。罗芳说,我也来给你告一个别。学习地点是南山一个沟里,交通不方便,时间可能很长,不知什么时候会见面了。程山说,那咱们的事……罗芳说,咱们的事,我想就算了吧。程山说,这样不太好吧?罗芳说,说真的,这段日子,我也想了一下,我觉得我们两个并不太合适。程山说,我觉得挺好的啊。罗芳说,我问你,你真的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吗?程山说,你挺好的。罗芳说,我说,是最好的。程山说,这个……罗芳说,其实,老洪不在了,你可以考虑考虑柯楠。程山说,这你可不要胡说,对柯楠,我可从来没有想过。罗芳说,过去你没有想过,你是对的,可老洪不在了,你可以这样想了。程山说,柯楠是我嫂子,我对她好,是老洪托付过我,让我照顾她。罗芳说,我看得出来,你骨子里真正喜欢的女人就是柯楠。程山说,罗芳,我们还是一块儿去看看柯楠吧。罗芳说,不用一块儿去了,我自己去就行了。程山说,去学习班,什么时候走?罗芳说,明天一早就走。程山说,要不要我去送你?罗芳说,不用了,你还是多关心一下柯楠,柯楠现在需要你。程山说,你知道的,柯楠不想活了。罗芳说,有你在,她会活下来的。程山,你是个好人。好人并不一定会马上过上好日子,但一定会有好报的。程山说,你真的走了?罗芳说,让我们互相祝福吧。再见。罗芳主动伸出手和程山握了一下。不过,转过身去的罗芳,眼眶里有泪花闪动。

    连着好几天没有看到罗芳,柯楠觉得怪,问程山罗芳怎么了。程山说了和罗芳的事。听说是罗芳主动提出不和程山来往了,柯楠有些意外,说要去找罗芳谈一谈。被程山拦住,说这种事还是要顺其自然,强扭的瓜不甜。柯楠说,程山,你还是离我远点儿,我的命不好,离我近了,会受影响。程山说这个事不怪你,是我们没有缘分。

    每次来看柯楠,程山都会带水果。柯楠喜欢吃水果,不管什么水果都喜欢吃。水果里,最爱吃的是葡萄。还是葡萄,这次吃,不知为什么,吃了几颗,一下子恶心起来。愣在那里想了好一会儿,葡萄一个个圆润透亮,不会有毛病,那么肯定是自己出了毛病。自己是医生,开药不用找别人。可是吃了治恶心的药以后,还是一样恶心。觉得奇怪,和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女医生聊起了这个事。女医生说,你是不是怀孕了啊?这么一说,把柯楠说愣了。虽然是结了婚,可算起来,也就是半年多时间,她压根儿没有往这方面想。不往这方面想,不等于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自己马上去查了一下,一下子就查出来了,恶心的原因不是得了什么病,而是真的怀孕了。不过,化验单拿在手上,还是在问自己,怀孕了,真的怀孕了?程山来了,看到柯楠的样子,吓了一跳,问柯楠怎么了。柯楠说,我怀孕了。程山说,你说什么?柯楠说,我怀孕了。程山呆住了。很安静,空气好像凝结了。突然,程山大喊,天意,天意,天意啊!

    柯楠又来到了和洪汉一块儿常来的地方,背靠着大树,往天上看。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老洪,你看到我了吗?人家都说,人到了天上,就成了仙了,可以站在云彩上,往人间看,什么都能看到。你肯定也看到我了。你看我是不是有些不一样了?不,这个时候,你还看不出来,什么都看不出来。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怀孕了,我怀了咱们的孩子。你知道吗,你有孩子了。高兴吧?你肯定是高兴的。你可以当爸爸了。你不要不信,再过一个月,我肚子大起来,你就可以看出来了。你还好吧,想我了吧?我也想你。本来我要去找你的,去陪你的,可是程山把我拦住了,让我晚些日子再走。幸亏他拦住了我,不然的话,我们的孩子就可能永远不能来到这个世界上了。他真的是你的好兄弟。你说什么,他都听。你让他照顾我,他照顾得很好,好像我成了孩子。不过,洪汉,有了这个孩子,就不能去找你了。我想,你也不会愿意让我在这个时候去找你的。我听到了,听到你在说,柯楠,别乱想了,你现在要做的事,只有一个,那就是把我们的孩子健康平安地生下来,养大。

    柯楠一个人待了不一会儿,程山就来了。说一看你不在,把我吓了一跳,赶紧跑来找你了。柯楠说,我又不是孩子,一看我不在,就到处找我,好像我会丢了,会闯什么大祸似的。程山说,你现在不是情况特殊嘛。柯楠说,你是怕我去找老洪呀?程山说,有一点儿,十天过去了,你可以自己做主了。柯楠说,这一点你放心吧,我不会去找老洪了。我已经给老洪说了,我要给他生孩子,养孩子。程山说,他怎么说?柯楠说,他当然是听我的了。程山说,柯楠,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我一夜没睡。激动啊!柯楠说,你激动啥,又不是你的孩子。程山说,我想,真是我自己的孩子,我都不会有这么激动。柯楠说,为什么?程山说,这些年,老洪的遭遇,实在让人觉得太不公平了,太不公道。尤其是那个通报,让我心疼,心碎。这个世界不该是这样的,这样的世界是让人绝望心寒。好在,我们的头顶上还有一个天,我们的脚下还有一个地。天地是有情的,是会主持公道的,连它们都看不下去了。你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它们的安排。它们要给老洪一个安慰,要让老洪的血脉延续,同时,也给你一个好好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柯楠说,是啊,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养大。在他懂事以后,把洪汉的事讲给他听。程山说,不过,柯楠,有些事,我们还要多想一想。柯楠说,想什么?程山说,孩子是一定要生下来,可是怎么生,怎么养,还是要考虑一下。柯楠说,这有什么考虑的?女人生孩子,养孩子,天经地义的事。程山说,有些事,你可能还没有想到。柯楠说,什么事?明天我就去单位,告诉所有人,我怀孕了,怀的就是洪汉的孩子。程山说,我知道,你是勇敢的,这个时候,面对全世界,你都不会再害怕什么了。柯楠说,是的,这个孩子,给了我力量。

    好像想到了什么,程山好一阵子都不说话。程山的表情引起了柯楠的注意。柯楠说,没在听我说,你在想别的事。程山说,我想到了一个问题。柯楠说,你想到了什么问题?程山说,不知你想过了没有,孩子生下来了,别人会怎么说,怎么看?柯楠说,怎么说?怎么看?程山说,别人看见了孩子,就会说,这是反革命分子洪汉的孩子。问题是孩子大了,懂事了,听到了这个话,会怎么想。柯楠说,我会告诉孩子,你爸爸不是反革命分子,他是个好人,是个英雄。程山说,你只有一张嘴,可是孩子走出了家门,面对的是千万张嘴。到了那个时候,孩子会怎么样?柯楠说,这我可没有想到。程山说,还有,孩子要上学,要工作,要在这个社会上生活。你想,如果他顶着一个反革命黑崽子的帽子,他的权利怎么可能得到保证,她的理想怎么可能得到实现?我们单位有一个职工,就因为父亲被劳改了,找对象,不管是什么样子的,都不肯跟他,至今还打着光棍。柯楠说,照你这么说,这孩子生下来,不知要受多少罪了。程山说,如果真是这样生下来,受的罪可能比我们想到的还要多,还要大。柯楠说,要是这样的话,那为什么还要把他生下来,让他受苦受难呀?我们大人,怎么样都行,不能让孩子受委屈。程山说,他是洪汉的孩子,他是一个生命,你没有权力不把他生下来。只是生下来以后,我们要给他幸福和快乐。柯楠说,可这个现实是没法改变的,只要把他生下来,他就会受到这样的待遇。你说有什么办法可以不让这一切发生呢?程山说,好像没有什么办法。柯楠说,没有什么办法,你说它干吗?本来,我已经想好了,什么都想好了,可是,让你这么一说,我的心全乱了。你说,你还让我生不生这孩子了?程山说,好像没有办法了,不是说,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柯楠说,程山,你是不是已经有主意了?程山说,主意还要你拿,我只能是提建议。柯楠说,有什么建议快说,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说话不太痛快,爱兜圈子。程山说,我说了,你不要生气呀。柯楠说,都这个时候了,我还有工夫生气呀。程山说,找一个男人,赶紧嫁出去,到时候就说,这个孩子是他的。柯楠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程山说,找一个男人,赶紧嫁出去,这样……程山话还没有说完,柯楠一耳光打在了程山脸上。柯楠说,你给我滚出去。程山说,你听我把话说完……柯楠说,你给我滚出去。柯楠把程山推出了门。柯楠气得靠在门上,眼泪在眼眶里转。程山在门外说,柯楠,你听我说,听我把话说完。柯楠说,你这样的话,我一个字都不要听。程山说,你真的误会我的意思了。

    柯楠一直不肯开门,也不肯听他讲,程山只能离开。程山走在大街上,一辆车停在了他的身边,吴乔从车上走了下来。程山说,是吴处长啊。一听喊他处长,吴乔有点儿不悦。吴乔说,你几天,你是不是没去单位啊?市里班子发生了一些变化,你可能还不知道吧?程山说,我又不是组织部的人,我怎么能知道?吴乔说,倒也是的,不过,咱们是老朋友,我可以告诉你。程山说,是不是你又升官了?吴乔说,是革命工作需要,让我当了副市长,负责城建工作。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找我。程山说,我现在是副的了,不管事儿了。吴乔说,老程啊,说起来,咱们也是老朋友了。这次副市长的后备人选,有好几个。你可能不知道,你也是其中一个呀。本来,听组织部的人说,你是更有优势的,因为你就是城建局的,是内行,但就是最近那次谈话,你表现得不够好。这个时候,你还要说老洪的好话,完全没有了党性和立场,你这是自找没趣呀。程山说,让我说老洪的坏话,我可说不出。吴乔说,有时候,有些话不说是不行的。不过,你好好干,以后还是有机会的。程山说,这么说,我以后要靠你了。吴乔说,不是靠我,是靠组织。程山说,我会好好工作的。吴乔说,不过,在老洪的事上,你不能再犯错误。和柯楠的关系,你也要注意。不管怎么说,她现在是反革命分子的家属。程山说,我知道该怎么做,吴副市长。

    把程山赶走了,可程山的话却赶不走,老在耳边响。并且越想他的话,越觉得有道理。大人可以不在乎,但不能让孩子受委屈啊。如果他是反革命分子的孩子,就会永远抬不起头,永远受人欺负,就会痛苦一辈子。难道真要找个男人来,才可以让出生的孩子不受委屈?不,不,这绝不行,我只爱洪汉,我只属于洪汉,我怎么可能再和另外一个男人成为夫妻呢?那真的不如让我跟随洪汉去另一个世界了。可是现在我肚子里的孩子,是我和洪汉共同的孩子,要是不把这孩子生下来,就算到了天堂,和洪汉见了面,我对他该怎么说呢?不,不,孩子一定要生下。生下来,还不能让孩子受委屈。程山说他有办法,也许他真的有办法,我是不是该听他把话说完?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不用问肯定是程山。柯楠把门打开了,让他走了进来。程山说,你还没吃饭吧?柯楠说,没有。程山说,我给你带了你喜欢吃的凉皮子,放了不少醋。柯楠说,我想听你把没有说完的话说完。程山说,吃了饭再说吧。柯楠确实饿了,端起凉皮子,几口就吃掉了。柯楠吃的时候,程山给她倒了一杯开水说,不着急,慢慢吃。柯楠吃好了。柯楠说,好了,你可以说了。程山说,这一次,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能发脾气。柯楠说,行。程山说,不管你爱听不爱听,你都要听我把话说完。柯楠说,行。程山说,我知道,找个男人结婚,你是无法接受的。柯楠说,知道了,你还要说?程山说,可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找个男人结婚。不过,你可以假结婚,不用真结。柯楠说,假结婚?程山说,不但假结婚,还要让他接受你肚子里的孩子,愿意当这个孩子的父亲。柯楠大笑了起来说,你可真是会说笑话。天底下,有这样的男人,和你假结婚,还要做别人孩子的父亲?除非这个男人是个傻子。你不会让我去找个傻子吧?程山说,如果这个男人不是傻子,还愿意这么做,你会愿意吗?柯楠说,好了,你不要问我这个问题。首先你这个问题是不存在的,没有男人会愿意这么做的。程山说,这么说,有男人愿意,你就会愿意?柯楠说,只要这个男人不是傻子。程山说,那么,我告诉你吧,这个男人,我已经找到了。柯楠说,谁?在哪里?程山说,他就是我,就在你眼前。柯楠说,你?柯楠一下子惊呆了。

    柯楠要和程山结婚的消息,比风还要快,几乎在一天里,大家都知道了。几乎每一个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没法不瞪大眼睛。大约只有罗芳会心地笑了一下,表现得很平静。

    最受不了这个事的,是吴乔。他让人把程山喊到了他的办公室。吴乔说,听说你要和柯楠结婚了?程山说,明天就去领结婚证。吴乔说,你怎么能这样干?程山说,婚姻自由,我想我没有做错什么吧?吴乔说,你不违法,可你违反了道德。程山说,我们都愿意。吴乔说,她是一个弱女子,你别忘了,你是个党员,是个干部,别人刚死,你就把别人的妻子霸占了,真是胆大妄为。程山说,柯楠需要人照顾。吴乔说,什么照顾,你这是趁人之危,洪汉还是你的兄弟,你这么做,对得起他吗?别人会怎么看你?程山说,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吴乔说,你要是个一般群众,这么做,没有人管,可你是个干部,这么做,就是道德败坏,就会造成恶劣的影响,会损害党员干部的形象。程山说,没有这么严重吧?吴乔说,生活作风问题从来都不是个小问题。程山说,你想让我们怎么样?吴乔说,你马上和柯楠断掉。程山说,这不可能。吴乔说,我以老朋友和领导的双重身份劝你,你也不听?程山说,我一定要和柯楠结婚。吴乔说,你也这么犟啊,你该从老洪身上吸取点教训了吧?程山说,我比不上老洪,我学一辈子,也赶不上他。吴乔说,中国有句老话,听人劝,吃饱饭。程山说,这是我个人的事,我想我自己是可以做主的。吴乔说,你错了,从你参加革命那天起,在党旗下宣誓那天起,你的一切都不再属于你个人了。程山说,我和柯楠的事,已经不可改变。吴乔说,我把该说的都说了,你要是不听我也没办法。程山说,吴市长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走了。吴乔说,你告诉我,老洪还在时,你是不是就和柯楠有了一腿?程山握着拳头冲向吴乔。吴乔往后退说,你要干什么?你要耍野蛮啊?程山拉开门走了出去。很快,对程山的处理决定就下来了,说程山生活腐败,被党内警告和撤职。也就是说,程山不再是副局长了,只是一个一般干部了。别人撤了职,受了处分,会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可程山像一点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显得更轻松自在了。

    柯楠在给病人看病。一个病人看完了病,站起来走了。又一个病人在柯楠跟前坐了下来。柯楠一看这个人,竟然是罗芳。柯楠说,是你啊。罗芳说,山里边到了夜里很冷,起来上厕所,受凉了,就请了个假,下山来看病。柯楠说,来,先量一下体温。罗芳说,其实,我更想来看看你。柯楠说,你来得正好,正好有个事给你说。罗芳说,这样吧,你几点钟下班?柯楠说,还有一个多小时。罗芳说,能不能请个假?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柯楠说,行。

    湖边,树下。柯楠和罗芳坐在长凳上。罗芳说,你说吧。柯楠说,怎么给你说呢,你肯定没有想到。罗芳说,等等,能让我猜猜,你要说的是什么事吗?柯楠说,好呀,你猜吧。罗芳说,来,让我看看你的眼睛。柯楠说,眼睛有什么好看的?罗芳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心里有什么事,透过眼睛都能看出来。柯楠说,那你看吧。罗芳看着柯楠说,如果我没有说错,你要说的这个事,是一件喜事。这件事,已经让悲伤变成一块石头,埋在了你心灵的山谷中。你将用一种新姿态,开始新的生活。柯楠说,你还真有些神啊!罗芳说,但说一句实话,我却不能知道这件事,具体是一件什么事。因为我想不出,最亲的人离开了,遭受了这样一场巨大的灾难之后,会有什么东西,能让一个人这么快从深渊中走出来,从悲愤中摆脱出来。柯楠说,那我就告诉你吧。罗芳说,你不要说了,是不是你要结婚的事?柯楠说,连你都知道了?罗芳说,没有人不知道。柯楠说,那和谁结婚,你也知道了吧?罗芳说,当然知道了。柯楠说,有没有觉得太意外?罗芳说,没有,只是觉得快了点儿,好像用不着这么着急。柯楠说,是啊,我知道,好多人骂我,说老洪才走了没几天,我就要和别的男人结婚了,有点寡情薄意。罗芳说,让别人说去吧,自己想做的事,就去做。

    柯楠和程山结婚了。没有举行婚礼,只是喊了几个熟人来,一块儿吃了个饭。罗芳来了,还有胡兰也来了。吴乔本来也说要来的,可是到了跟前,说市委有一个活动,脱不开身,就没有过来。不过,谁都明白,这只是个借口。结婚后,刚刚过了三个月,柯楠的肚子就挺了起来。别人见了他们,全跟他们开玩笑,说他们真厉害,真能干。他们听了,也不恼,只是笑。又过了七个月,柯楠就生下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子,起名叫青青。孩子一生下来,罗芳就认孩子做了干女儿。

    当了副市长,吴乔忙得厉害,很少在家吃饭。不过,晚上再晚回来,都要让胡兰给他烫脚。吴乔说,烫脚比抽烟喝酒好,可以强身,可以提神。烫脚时,说到了柯楠。说柯楠这么快就生孩子了,让人想不到。胡兰说,那个青青,真是喜欢死人了。长得好看,嘴巴还甜得很。吴乔掉下脸说,你是怎么回事?胡兰说,什么怎么回事?吴乔说,柯楠结婚比你晚,都有孩子了,你呢,到现在怎么还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呀?胡兰说,你问我,我问谁呀?吴乔说,生孩子是你的事,我不问你,我问谁呀?胡兰说,可光我也生不出孩子呀。吴乔说,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有毛病?胡兰说,反正不能怨我一个人。吴乔说,抽时间,你先去医院看看。

    胡兰找到了柯楠。柯楠说,病了?胡兰说,没病。柯楠说,没病来看什么病?胡兰说,吴乔非要让我来看病。柯楠说,看什么病?胡兰说,要说没病,也挺怪的,你说我结婚好几年了,怎么会没有孩子?柯楠说,咱们都是学医的,有没有孩子,原因很复杂,不能一说没有孩子,就是女人有毛病了。胡兰说,实际很多时候,是男人有毛病。柯楠说,不过,你可以先查一下,确实没有了毛病,再给吴乔说。胡兰说,真羡慕你。柯楠说,羡慕我什么,在医院,从早忙到晚,累得要死。胡兰说,你看,青青多可爱呀。柯楠说,也挺淘的。胡兰说,你好像和程山结婚不到一年就生了青青了。柯楠说,我的产期提前了。胡兰说,是不是你们那个……也提前了?柯楠说,去,胡说八道。胡兰说,程山和老洪哪个好?柯楠说,你怎么这么问呀?胡兰说,这有什么,两个男人,肯定不一样的。柯楠说,你再说,我生气了呀。胡兰说,好了,不说了,不说了。真是的,都孩子她妈了,还开不起个玩笑。

    还是在这一年,北京开了一个七千人的大会。这个大会以后,一些农村的农民分到了一点自留地,可以自己在上面种一些东西了。饿死的人,越来越少了。不过,阶级斗争的警钟仍然在不停地敲着,所有的日子并没有发生什么根本的变化。倒是吴乔不在孩子上的事上老说胡兰了。这一年的一天,当胡兰给他洗脚时,他伸出手摸了摸胡兰的头说,你也不容易啊,抽时间去一趟福利院,去抱一个回来吧,我给他们打个电话。胡兰有些激动,她说,好的,我明天就去。吴乔说,抱个女孩。胡兰说,我想抱个男孩。吴乔说,抱个女的,女的好,听话,好养,长大了,还知道心疼人。胡兰说,那好吧。

    时间是一条看不见的河,流得比看得见的河要快得多。不知不觉五年过去了,社会又有了新变化,大街上走着的人,几乎人人的胸前都戴了一个毛泽东的像章。好多人不去种地不去开机器不去上学了,大家都去干一件据说是史无前例的大事。就在这一年,有一个人走进了边疆的一座城市。他没有穿军装也没有戴红袖章,胸前也没有领袖像章。他穿着有些破旧的皮衣,穿着破旧的皮靴子,一脸的胡子,让人几乎看不清他的面目。他的样子让人想起了一个遥远荒野上的猎人或者牧人,只是这样一个人似乎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走进这座城市的,因为城市里没有野兽也没有牛群马群和羊群。

    他会是谁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