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黑与白(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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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任已经悲痛欲绝了,他扶着走廊墙壁,两只脚似乎都残废了。他委屈地说:“都他妈是敢死队闹的,都他妈是电视台闹的,我跟他们拼了我!”说完,主任一甩手,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

    主任跑了,校长没跑了。他不得不替学校替教育战线向二位家长陪了不是,而且对天发誓说,一定要严肃处理主任的问题,法不容情,大义灭亲。肖从本想大事化小,但冯胜利却阴阳怪气说:“一天里打了两个学生,这事的性质太恶劣。你们要是姑息纵容的话,我就告到教育局去!”

    校长只好道:“您放心,我们尽快处理,尽快!”校长从身上摸出二十块钱来:“我身上就带了这么多,您先带冯都看病吧,回头学校报销。”

    冯胜利赞赏地看了一他一眼,然后给冯都也挂了个号。其实冯都全是皮肉伤,抹了几滴紫药水就不怎么疼了。

    大约半个小时后,肖役被医生领了出来,他眉心以上部分都蒙着纱布,鼻凹眼角还残存着一些斑斑血迹。肖从心疼得什么是的,抱着他的脑袋左看右看。而肖役也正如冯家父子预料的那样,见了父亲就“嗷嗷嗷”地大哭起来,似乎飞行员的梦想真的破灭了。

    校长吓得也快哭出来了,由于身上的钱都花光了,他只好把手表压在医院。之后校长讨好般地叮嘱肖从道:“拆线的时候我们一定来,我把肖役的班主任也带过来。今天您先带孩子回家休息,好好养伤。”

    肖从有点儿过意不去了,正要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冯胜利却一把将他拉到身后,拿腔作势地说:“您当然得来了,拆线还得花钱呢。再说了,我们还等着您的处理结果呢。”忽然他大手一挥,将冯都再次推到校长面前,指着他满脸的紫药水说:“那主任整个一法西斯匪帮,比日本鬼子还王道呢。我们家孩子也需要补养,哪儿那么容易就恢复了?”

    “您放心,明天我就去家里看孩子,我绝不空着手去。”校长突然凶狠地照墙上打了一巴掌,他咬着嘴唇骂道:“你们就放心吧,我绝对饶不过他,他这个教导主任算是当到头了。”

    肖战大叫了声“好!”,还使劲挥了挥拳头。冯都心里却咯噔了一下,这件事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冯都隐约地感到了一丝后悔。

    校长回学校了,肖从等人直接回家,结果大家在胡同口碰上黑子了。黑子一眼看见冯都带着冯胜利和肖从雄赳赳地走过来,还以为他是请来援兵了呢,转身就要跑。冯都冲上去,揪住他道:“你别跑,我告诉你一件事。你现在就能回去上课了,主任早把你的事忘了。”黑子狐疑到底看了看他们,小声说:“你小子是不是到主任那儿给我告状去了?”冯都说:“校长说:主任的官算是当到家了,弄不好校长还会请他的家长呢。放心,他现在顾不上你了,也用不着请家长了。”

    黑子惊奇地站在原地,而冯都已经跟着大人们回家了,看样子还挺高兴。

    吃过午饭,肖从命令肖战和冯都上学去,而且不许他们对主任和校长表现出丝毫的不尊重。二人不敢违命,只得去了。

    路上,冯都将黑子与自己的缠斗经过讲述了一遍,肖战说:“刚才咱们人多,应该揍他一顿。”冯都说:“揍了他,就露馅了。”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脸。二人哈哈一笑,继续往前走。

    上世纪三十年代,有个意大利印象派画家在北京住了三年。回国后,朋友们请他画一副关于北京的油画。画家将画框涂满了灰色颜料,然后也随便画了几条红道道。画家说:这就是北京。其实三十年代的北京和八十年代初的北京最大的区别是城墙没了,其他的也差不多。那时天空依然是灰色的,街道是灰色的,树梢上则是一律的土灰,而人脸是黄灰色的。冯都和肖战经常变换上学路线,为的就是想多看一点颜色。他们从胡同口拐到了另一条街,走这条路去学校要穿越护城河和铁路。铁道路口非常繁忙,火车一叫唤,两边的路便封死了。肖战喜欢看火车,他觉得要是能在火车上生活一辈子,简直就是神仙了。

    果然他们在路口被拦下了,等火车的时候高音喇叭开始播放些革命歌曲,那天大喇叭播放的一首新歌。冯都听了一会儿,歌词挺喜兴的,大意是二十年后再相会,银河系就改名叫中国了,国家给每个人发一颗星球玩儿。冯都扭脸看了看肖战,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说,二十年后咱们什么样啊?”肖战刚要说话,火车呼啸而来,只见他张了几下嘴,没声。火车过后,冯都揪着他问:“你刚才说什么了?”肖战大叫道:“不管什么样,反正比你强就行了。”冯都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火车过去了,栏杆抬了起来。二人正要过铁道,肖战却哎呦了一声,他冽着嘴指着前方:“你看看,那玩意儿是人吗?”

    冯都向前看去,只见一件灰色的破旧羊皮袄,在铁路对面缓慢移动着。在那一刻冯都也有点害怕了,城里从不出产这种生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不出意外的话,那家伙应该是个人。他身量宽大,面庞黝黑,钢针一的样短胡须密密麻麻地一直爬到胸口上。那家伙身后背着个大皮箱子,肩膀上倒翻着披了件羊皮袄,远远看去就像生了一身灰毛一样。冯都立刻给他做了定位,野人。

    野人气昂昂地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肖战情不自禁地躲到冯都身后了。此时冯都隐约听到周围有人小声议论着:“保证是插队回来的,怎么成这模样了?”有人说:“在野地里滚上十来年,不成野人都挂了?”还有人叹息着说:“别瞧他现在这样,走的时候没准还是个漂亮小伙子呢。”冯都明白了,估计那是刚回北京的知青。

    不久二人来到学校门口,由于还没到进校时间,校外的学生们稀稀拉拉的。肖战正在四处寻找熟识的同学,冯都忽然竖起耳朵,奇怪地说:“你听,什么声音?”肖战也侧耳听了听:“好象是骂街!今天真够新鲜的。”

    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在学校门口嘎然而停,三四个身穿蓝制服,头顶红五星的警察从车上跳了下来。骂街声似乎就是车里出来的,有个极为健壮的警察探手往车里一抓,一个大活人被他生生地抓了出来。这大活人身子在警察手里,但四肢却一点儿都不老实。他疯狂地挥舞双臂,两脚乱蹬,口口声声地骂道:“敢死队,我操你们的小姥姥,电视台装他妈什么孙子啊?那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是腐朽的,那是垃圾,那是一定会彻底烂掉的,你们播这东西干什么呀?……你们少动我,少动我,我是教导主任,我一人之下,我众人之上我……”警察可不管那一套,手腕一翻一条布绳子就把他的嘴勒住了。这小子又是瞪眼又是晃脑袋,虫子一样地浑身乱扭着,却一点声都没出不来了。两个警察把胳膊往他掖下一伸,猛然间这小子便双脚离地飞起来了。

    冯都和肖战惊得裤子差点掉下来,那家伙居然就是教导主任,他怎么被警察抓回来了?此时警察们一阵风似的,将主任弄进学校大门,有个警察向看门的大爷打听校长办公室。大爷在前面带路,众警察合力,将不大老实的教导主任踹进了教学楼。主任可真是好样的,一直就没服过软。冯都隐约看见他被踹进楼门的一刹,回身要和警察拼命,结果又被踹了几脚。

    此后的事,冯都他们就不大清楚了。教导主任先是在家里歇息了两个月,再次回到学校就成了专业锅炉工,给大家烧开水。老师们都说,主任的神经分裂了,动不动就会打人,让学生们离他远点。冯都曾经向肖从打听神经到底在什么地方,肖从神经说在脑子里。冯都就此断定,主任是脑子坏了。

    二十六

    很多年后,主任得病的真相才传到冯都的耳朵里,那时冯都产生过一丝怜悯,心里有点酸。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要是不与学生们对着干,能是这个结果吗?

    原来教导主任把肖役送到医院时,就已经是六神无主了,校长在路上曾经威胁他说:“你等着吧,你拿飞刀砍学生!你快出名了你,全北京的教育系统都得把您当了典型,到时候你可不能把责任推到学校身上。”后来,冯胜利父子这一闹腾,主任的精神系统便彻底崩溃了。他琢磨着,肖役受伤了,现在还生死未卜,其责任全在飞刀!当然了,飞刀是帕西诺的搞出来的,而帕西诺又属于加里森敢死队。加里森敢死队是电视台整出来的,责任就在电视台。心思缜密的教导主任终于找到了元凶,他从医院跑出来后,直接就去了电视台。

    主任光明磊落,他先是站在电视台门口,将台长以下的所有工作人员全部痛骂了一顿。大意是:你们是元凶,你们用资产阶级的腐朽玩意儿侵蚀了孩子的心灵,你们播放加里森敢死队是个天大的阴谋,是破坏社会治安和学校的正常工作,所以你们全是王八蛋,全是狗娘养的。骂到最后,主任左手一撩战袍,右手拎起块砖头就要冲进去。电视台的同志们见多识广,早就给公安局打过电话了。主任刚有异动,警察们就四面八方地冲了过来,当下就死猪倒穿蹄地把他捆上了。经过短暂的审问,警察们问明白了这家伙原来是学校的教导主任,于是决定把他送回单位,由单位处理。主任一路上也没闲着,祖宗奶奶爷爷姥姥的把大家伙全骂了,还号称一定要给电视台一个样看。下车时警察不愿意当众受辱,干脆找了个用布条把他的嘴封上了。

    据说教导主任的折腾颇有成效,首先电视台门口从此便有警察站岗了,后来又换成了武警。其次,两个星期后《加里森敢死队》的确是停播了。同学们、老师们一致认为这是主任的功劳,是他对社会治安的巨大贡献,应该被评为劳模。

    当然,《加里森敢死队》停止播放了,但电视台不能关张。不久《大西洋底来的人》就漂到了北京,麦克·哈里斯成了一代女青年的偶像,不少女人把他当成了美国人的摹本,张贴在心灵深处,由此又闹出了不少事端。

    其实冯都对电影、电视剧早就没兴趣了,他一直认为那样的故事自己也能编出来。大约在1980年的时候,有个叫《回到从前》的记录片让他久久无法释怀。那是个国外记录片,导演通过各种古代文明的未解之谜推测出,外星文明早就到过地球,而且对地球人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在导演看来,所有宗教的最初形态都是对外星文明的顶礼膜拜,人类现在不过是重复其他文明的老路。后来冯都逐渐明白了,拍摄这部片子真是费了人劲了,他们从北非沙漠到南美雨林,上一段还是与世隔绝的太平洋岛屿,转瞬间镜头就攀上了安第斯山脉的雪峰。记录片的导演们几乎走遍了除中国之外的所有主要国家,想来投资也是不少的。那时电视台的节目匮乏,所以逮着个片子就玩命播放,这个片子被电视台在一个月里连播了三次,冯都也就如醉如痴地看了三遍。

    片子的最后一句话很让他动心:我们来自何处?又将去往何处?答案或许就在我们上空。

    每每看到这句话,一股毫无来由的感动让冯都无所适从,他产生了一个极其荒唐的念头:我是什么?我来自哪里?我的将来又会是什么样子?有一次肖战正好在身边,冯都紧张地问:“你说说,我是什么?”肖战诧异地看着他:“你——你是冯都啊?”冯都轮开胳膊,活动了几下,惊喜地说:“这东西是我的吗?”肖战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我回家了,你自己看吧。”

    肖战走了,但冯都依然沉浸在胡思乱想中,他觉得眼眶都有些湿润了。是啊,自己不是冯都,自己保证是冯都之外的什么人,自己或许就是外星人,来地球是要执行特殊使命的!想到这儿,他站起来,踢了几下腿,两条腿真是太自如了,想踢什么就踢什么?冯都知道他们把自己塑造得如此完美,肯定有着特殊目的。

    十二岁的冯都萌发了周游世界的梦想,他要走遍地球的每个角落,将所有无法解释的谜团串联起来,然后赋予它们冯都式的意义。想到这儿,冯都认为应该去请教请教肖红军,他是大杂院里唯一远行过的人。

    对了,我们得说上一句,他们在铁道口碰上的野人也是这个院子的居民,是肖战、肖役的亲叔叔,名叫肖红军。肖战得知这个消息后,好久都不愿意承认这个现实,后来肖丛威胁要揍他,肖战这才在鼻子里叫了声叔叔。

    肖红军是肖从的弟弟,刚从内蒙插队回来,由于后院已经人满为患了,只好住在前院的西厢房里。

    据说肖红军当年是红卫兵头目,组织过大串联,参与过天安门游行,还远远见过伟大领袖呢。后来他们到了就业年龄,当局实在想不出办法来安置这些精力旺盛的家伙,于是便想出了上山下乡的主意。肖红军是第一批响应号召的,据说他走的时候只留下了一句话:要把祖国建设成天上人间。肖红军走后几年,冯家才搬进这个院子。所以不要说冯家人了,连肖战都没见过他。

    肖红军浑身透了一股邪劲,面目也太凶恶。所以他刚回北京的头几天里,整条街道几乎都戒严了,所有的孩子都被大人藏了起来。原因是他们担心这个内蒙回来的野人,会把孩子当点心,吃喽。脱掉羊皮袄的肖红军同样粗矿,与肖从比起来,这哥俩简直就不像一个妈生的。

    小红军那年正好三十岁,身量有一米八几,前胸、后背的肉都是红通通的,似乎这身肉早就被红烧过了。这家伙嗓子奇大,说话时房顶上的草都跟着颤悠,走起路来也是咚咚做响,隔一条街都能听见脚步声。肖红军的头发全是直立的,跟芦苇一样,眼睛则完全就是两只牛眼。他刚回来的时候,不能上街,一上街胡同里的孩子便哭得死去活来,屁滚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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