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界有勤劳而盲从的蜜蜂,人类中有;动物界里有蠢驴,人类中也有;动物界有疯狗,人类之中也不会少。
警察心里跟明镜似的,四婶就是疯狗乱咬人。他没问几句,就想让肖红军走人。但电视机是四婶家的命根子,命根子变成破烂了,她能答应吗?于是四婶在疯劲之外又犯起了轴劲。她先是指责警察和做买卖的串通一气,欺负老实人,然后便号称自己要和电视机同归于尽,要杀身成仁,要给警察一个好看。
警察也是胡同里长大的爷们儿,听了这等威胁顿时乐开了花。他指着马路对面的一个工地,以最细微的,将将能让二人听清的声音叮嘱四婶道:“大姐呀,对面那座楼现在已经盖到九层了,猫跳下来也照样能摔死。”说完,他瞪着肖红军,凶恶地说:“赶紧走吧,派出所不是旅馆,还想过夜啊?”肖红军迟疑了两秒钟,突然明白了,警察是开脱自己呢,他马上抄起成捆的天线,抬腿就跑了。
四婶满脑子都是警察殷切的叮嘱,她没听明白。此时突见肖红军起身逃跑,脑筋立刻就转过来了。警察的意思是,我还没见过竿跳楼的呢,你去呀!四婶悲愤地瞪了警察一眼,她明白了,这个警察是靠不住了,可她又不敢在派出所里撒野,只好沿着肖红军的足迹追了下去,她一路追一路狂骂,路人都以为四婶的孩子被人拐跑了。
她一直追到大杂院门口,双手托着后腰,高扬着脖子,千里风帆就扯起来了。四婶的确有两把豆儿,她从八国联军进北京开骂,一直骂到祖国实现了八个现代化。在她嘴里肖家是自古至今就没出过一个好东西,而发明电视天线就是他们家祸害全街人的阴谋。街坊邻居站在家门口看热闹,大部分人都站在四婶的战壕里,其原因是他们认为肖红军卖天线发了大财,发财的人自然应该被派出所抓进去,他们罪有应得。不少人跟着起哄叫好吹口哨,街上别提多热闹了。好在四婶的理智尚存一息,她始终也没敢冲进院去。
肖红军不愿意和女人一般见识,更不能和老娘们厮打,但他觉得城里不是人住的地方,于是收拾行李准备回内蒙。肖从怕兄弟是一时义愤,将来后悔就麻烦了,便千方百计地想把兄弟留下来。他告诉肖红军:自己已经在公交公司给弟弟找了个售票员的活儿,两三个月内就能上班了。肖从说:“当个两年售票员,然后学个驾照,直接干公交司机也是挺好的。”
肖红军的回答只有几个字:“车上人多。”
肖红军估计四婶的精力至少可以支撑三天,所以他是连夜离开的。据说肖从把兄弟送到车站时,内蒙的火车票早就卖光了。肖从觉得人不留人天留人,希望肖红军再考虑考虑。肖红军却二话没说,买了张站票,站着走了。
肖红军出走的事,冯都第二天才知道,而且是从肖战嘴里听来的。
不出所料四婶第二天吃完早点就来了,刚刚拉开架势,肖家人便跑出来说:您别骂了,肖红军已经走了,有本事你就到内蒙把他追回来。四婶气得当场就休克了,这不是畏罪潜逃吗?冯胜利怕闹出人命来,急忙带领街坊们抢救,四婶一睁眼冯胜利就关切说:“大妹子,你能耐啦你,内蒙那地方牲口比人还多,您把人家兄弟赶出北京城了,您还要怎么着?”
四婶苦着脸说:“我们家电视呢?”
冯胜利对着她的耳朵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您干这事已经够光荣的了,万一把人家逼得跳了墙,嘿嘿!”
四婶立刻把冯胜利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声称他和肖红军是一伙的。后来在众多老街坊的调解下,肖从出了五十块钱,四婶这才答应放肖家一马,并郑重宣布:看到老街坊的面子上,就不与肖家计较了,电视的事以后再说。
上学时冯都问肖战:为什么要给四婶钱。肖战分析说:估计叔叔是担心被四婶告到法庭去,的确有点畏罪潜逃的嫌疑。冯都当然不相信肖红军会被一个半老女人吓跑。他知道肖红军喜欢内蒙的大草原,或许这正是他的本意吧?此后冯都一直梦想着内蒙的美好生活,那有肖红军,那是肖二叔的领地,自己将来可以去找他,去看看大草原,然后骑着骆驼进沙漠,弄几块宝石玩儿。对了,还要准备几斤盐,给骆驼吃,省得它把大粘痰喷自己脸上。
回草原或许是肖红军的福气吧,他根本就不应该回来。
肖红军走了,大杂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四婶到处巡逻,希望把卖电线的老板找出来,所以附近卖天线的摊位越来越少了。实际上此时的北京城已经变成了电视天线的森林。站在高处,极目四望,满眼是怪异的、风格多样的、百花齐放的电视天线无边无际。它们枝枝杈姹地规划着天空的轮廓,它们向天空索取着无穷无尽的梦想、希望和未来。有时冯都会爬上房顶发一会儿呆,每一支天线都代表了一台电视,每一支天线下面都有几双懵懂的眼睛。他早就有预感,电视这玩意是一定会普及的,肖战成片的天线却告诉他,普及的日子已经来了,真快呀!在冯都看来,天线应该是人们向上苍追问真情的一种手段,也许答案迟早会出现在电视里。
当然了,对于电视老人们的理解总是独到的。有一次电视中正在宣传蔓延非洲的大饥荒,一群骨瘦如柴的非洲人贪婪地望着镜头,每人手里都举着个空碗。冯都看得挺伤心的,此时坐在床上的奶奶忽然不满地说:“非洲人真是不会过日子,穷得都没钱吃饭了,怎么还舍得烫头啊?”冯都大为诧异,他仔细向电视上看去,非洲人的头型果然是一水儿的爆炸式。几年后,冯都见了不少非洲人,终于知道奶奶是把人家给冤枉了。
几个月后冯都无意中钻进厢房,看到了满屋子的废旧天线和浓烈的烟草味儿,似乎肖红军依然住在这里。他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点亮一支蜡烛,又把裤子脱掉了一半。小鸡鸡周围的黑毛已经非常浓密了,而且有继续爬升的迹象。冯都忽然笑了起来,他曾经见过光膀子的肖红军,他胸口上也生了些黑毛,而且一直连到了肚脐眼。估计肖红军胸毛也是从小鸡鸡周围蔓延过来的,真是太好玩了。
二
冯都上中学了。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姿三四朗横空出世,让好几亿儿童沉浸在毫无理性的摔打中。严打如梳子一般把中国从南到北地梳理了一遍,跳蚤死了,虱子也死了,连挺好的头发都快拔光了。那年李宁天天在电视上露面,成了风云人物。而冯胜利居然也在街上火了一把,差一点成了大款。
《大西洋底的人》还没有播完,冯家就出事了,冯青险些自己把自己憋死在游泳池里。
冯青的游泳天赋据说是万中挑一的,她三年级参加了体校游泳队,半年后就成了游泳队的尖子,在区里比赛拿过相当不错的名次,体校号称要重点培养她。在冯青认为无论是自由泳、蛙泳、蝶泳还是狗刨,都没有迈克·哈里斯的摇摆泳精彩,那是游泳世界的最高理想。所以教练不在场的情况下,她便每每尝试着要以迈克的摇摆泳打破世界记录。有一次冯青玩得忘乎所以了,一口气在水下潜游了一分多钟,结果一头撞在泳池的边缘上,当场就撞昏了。五分钟后,她才被同伴们发现,但救上来时已经没气了。冯青连撞带呛水,差点成了水鬼,虽然有惊无险但把教练却坏了。他把冯青送回家,还一个劲埋怨冯胜利养子不教,怎么生出这么个不知轻重的傻丫头来。冯胜利有个毛病,在权威和领导面前永远说不出三句横话来,只剩下玩儿命地向教练承认错误的份了。教练走后冯胜利怎么想怎么窝囊,于是又把冯青、冯都统统骂了一顿。
冯青撞得不轻,只好在家里养病,休学了半年。
《大西洋底来的人》也是半路牺牲的,谁也不知道迈克是否回到了大西洋,更没人知道他和伊里莎白是不是那个了。反正电视台是不演了,为这事冯青哭号了几次,最后把电视机哭得都烫手了。
冯青贼心不死,她觉得大西洋底来的人早晚好自己游回来。有一次冯青趁大人不在家,便逼着冯都为他寻找迈克·哈里斯。冯都拗不过她,只好在六个频道之间来回来去地播,他一边播台一边唠叨:“没有吧?这个台也没有吧,我早就告诉过你,已经没有了,你还不信。”
冯青大声道:“那你说迈克是不是找到自己人了?是不是回家了?”
冯都说:“我怎么知道?那是美国人的事。”
冯青耷拉着眼皮,带着哭腔说:“我真替他担心,再让坏蛋博士抓住就坏了。”
冯都忽然想起一句话,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这冯青果然是个傻子。
此时冯胜利拎着酒瓶子,哼着小曲走了进来。他刚登上台阶就看见冯都正在疯狂地蹂躏电视呢,冯胜利这叫气呀,老子不在家你们就要反了天啦?明目张胆地毁自家的东西,这两个败家子!他知道冯都比猴子还要油滑,索性悄无声息地溜了过去。床上的冯青已经看见爸爸了,却不敢出声,只得钻到被窝里装睡。冯都忽然听不到冯青的声音了,奇怪地说:“你要是不找了,我就不播了,省得让咱爸看见,他又得说:我这辈子就置了这么件产业。嘿嘿,他还老说我没出息,我看他最没出息,对不对?”说着,冯都回头向妹妹征求意见,却看到冯胜利已经把皮带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冯都脑子再快也反应不过来了,脖子上立刻就挨了一皮带。只听冯胜利高声骂道:“小兔崽子,我打死你,我打!”说着,他挥皮带猛抽,冯都的后背和屁股上又挨了几下,好在他身手灵活,连滚带爬地从冯胜利身边冲了过去。冯胜利一直追到门口,风度却已经蹿出大门了。他指着门口,余怒未消:“小兔崽子,有种你就别回来,有种你就别吃我的饭。”
这时老妈搀着奶奶遛弯回来了,奶奶望着惊慌远去的孙子,有点心疼。“你有话不会好好说吗?就知道打,好孩子也得让你打坏喽。”
冯胜利的心情远比奶奶悲痛,他回手指着想象中电视说:“他还能好得了?您就惯着他吧,早晚让他把这个家毁喽。我一进门正好看见这小子毁电视呢,您说我能不管吗?”
奶奶瞪了他一眼。“电视是个物件。”说完,老太太风度翩翩地回去了。
在如何对待电视上,老妈与冯胜利的观念差不多。夫妇回到屋中,老妈看到电视还在原处,脸色立刻缓和下来。“四婶他们家的电视是借钱买的,电视炸了,借的钱照样得还。这孩子也真是的,毁什么不好,干嘛非要毁电视呢?”说着她走到电视柜边,小心翼翼地在荧屏上抚摩了几把。忽然老妈觉得不大对劲了,把手伸到电视机的侧面,忧心冲冲地说:“你过来看看,不会是要炸了吧?”
冯胜利脸色一变,也把手伸进了电视柜。他浑身哆嗦了一下,一张大脸飘忽不定。“我的天啊,烫手啊,这东西——这东西——”
冯胜利和老妈脑子里同时映现出五大爷和四婶的前车之鉴。电视炸了,五大爷从此一撅不振;电视又炸了,四婶欠了一屁股无名债。冯胜利施展出最快的手法,将电视关掉,之后干脆连电源都拔掉了。
夫妇二人相互看了一眼,那是一种大难不死的庆幸。
虽然胡同中的大部分人家都拥有电视了,但冯胜利并不信服他们,肖家才是电视的正根。当晚他特地跑到肖家,向肖从夫妇请教避免电视变成炸弹的经验。如今肖从所在的出版社已经步入正轨了,据说肖从一高兴就连编了好几本书,而且还获了什么什么奖。肖妈英语好,从街道企业调进了商业局,专门负责和外商谈判,现在可风光了。虽然外人早不敢小看他们了,但肖从夫妇与冯家的关系依然故我。
肖从听他将了来意,便哈哈大笑道:“当时你和红军做电视柜的时候,我就不大同意。这电器玩意儿是应该散热的,你们把它锁在柜子里,电视的热量散不出去,能不烫手吗?红军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冯胜利争辩说:“五大爷和四婶也没把电视放在柜子里,还是成了炸弹呀!”
肖从说:“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与柜子无关。我现在说的是散热的事,我担心,热量积蓄得太多了,的确容易发生火灾。”
冯胜利紧张地说:“那怎么办,我前院着火了,你后院也跑不了啊!”
肖妈知道肖从是成心吓唬冯胜利,笑着说:“您把电视从柜子搬出来就成啦。”
冯胜利望了他们家的老电视,狐疑地说:“可在外面放着,万一要是着了尘土怎么办?红军说电器里落了尘土会短路的,短路了一样着火。”冯胜利的面色忽然凝重起来,看来电视着火是必然的,那为什么每家都要买电视呢?这不是找死吗?
肖妈说:“你在上面铺块毛巾不就行啦。”
冯胜利觉得这不是好办法,但又想不出别的招术来。从肖家回来后,他把肖妈的意思说了,老妈拍着大腿说:“他们肖家人不会过日子,怎么能用毛巾呢?那毛巾是花钱买的呀!”冯胜利问她有什么办法,老妈从大衣柜里找出两块布头,得意地说:“我自己缝一个电视罩,一分钱都不用花。”
冯胜利听从了肖从的建议,把电视从柜子里解放出来。老妈心灵手巧,她比着电视机的尺寸,动用了缝纫机,二十分钟后他就缝出了一副象模象样的电视罩。二人将布罩扣在电视上,觉得很有成就感。老妈揪着冯青问:“好看吗?”
冯青发现挺漂亮的电视机被一块白布蒙着,顿时有些不满,缩缩着说:“晚上一关灯就挺吓人的。”
冯胜利觉得女儿的话有道理,埋怨老婆道:“你也是,怎么能用白布呢?跟死了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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