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有色的世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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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胜利指着自己的鼻子:“难道你们把我也定进去啦?”

    厂长说:“您不是大力支持优化组合吗?我问过您的意见。”

    冯胜利急得浑身充血,他哆哆嗦嗦地说:“我——我是农转工,他们把地占了,我们这才进的工厂。”

    厂长说:“咱们厂里有好几十位农转工呢,您说说我是照顾谁不照顾谁呀?大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前几天特地向你征求过意见,你当时说得挺好啊,要响应国家号召,要让厂里减支增效,今天你怎么就变了?”

    冯胜利大张着嘴,半天没说话。他总算是明白了,自己在人家眼里同样也是吃闲饭的。

    就这样,冯胜利被人家优化回来了。

    电视有时就像个讨厌而多嘴的孩子,胡乱说话,说完也就完了。什么反击右倾翻案风,什么按既定方针办呀,什么你办事我放心呀,反正没一样真的。有时它又像个严酷的厉鬼,说一不二,今天告诉你们,明天就给你们个样看看。优化组合就是其中之一。

    冯胜利认为厂长是个没长眼睛的,这不是要把人才推到外面去吗?万一我冯胜利真是发了财,回头我再把工厂给卖下来,你这个厂长还想不想当了?想到这儿,冯胜利意气风发,决心干出一番事业来,与他们较量较量。

    回家当天他偷偷和老妈商量着,如何发财?老妈问:“你会什么呀?你什么手艺都不会呀?”

    冯胜利虎着脸说:“发财用得着会手艺吗?学会一门手艺的人只能给人家当个小工。咱们今天就专门想发财的事,不提手艺的事。我问你,现在街上只有做买卖的能发财,咱们做个什么买卖?”

    老妈说:“咱家里没本钱呀?”

    冯胜利向里屋里看了一眼,小声说:“老太太手里有钱。你忘啦,电视就是老太太出钱买的。”

    老妈说:“那是老太太的棺材本!当心她和你拼命。”

    冯胜利说:“先用用,用完再还给她,又不是说不还了。”

    老妈说:“那万一要是赔了呢?”

    冯胜利叉着腰:“你再说一个?你再说一个‘赔’字,我就跟你离婚。听着,以后咱家谁也不许说这个字。”说完,他在屋子里转悠了一会儿,最终确信明面上没有“赔”,这才放心。

    冯胜利说干就干,当天就钻进奶奶房间了。他说:现在国家有困难,厂子里开不出工资来,所有的能人都下海了。现在政府号召大家为政府分点忧,所以自己也要下海。老太太上下打量他几眼,细声细语地说:“能人是赚钱的,不是到处借钱的。”

    冯胜利一惊,老太太虽然老了但脑子并不老啊!他只好苦笑着道:“你儿子刚想当能人,还是小能人呢,小能人必须得借钱。”

    老太太说:“那你想干点儿什么呀?”

    冯胜利说:“我想卖西瓜去。听说现在卖西瓜挺挣钱的,一夏天能挣好几千块呢。”

    老太太说:“你会使称吗?”

    冯胜利的气焰顿时熄灭了,他看着自己的两只手,估摸了一下。“不会使可以学呀,谁生下来就会呀?”

    老太太颤巍巍地从床下拎出把杆秤来,扔到冯胜利面前。“你呀,先回去好好练练吧,不会使称的能做买卖吗?我告诉你,这是你爸爸留下来的,日本人来之前,你爸爸一直在天桥卖菜,他随手一抓就知道是一斤还是二斤,上下差不了一两,你行吗?”

    冯胜利呆呆地站在原地,原来自家的祖上果然是生意人啊!自此他决心更大了,一定要混成个万元户,最好把厂长直接气吐了血。

    冯胜利知道冯都对自己有看法,没敢把自己被优化的事告诉孩子们,即使天天要揣摩杆秤的技巧,也没敢让儿子看见。冯都也没发现父母有什么异动,他没这个心思,真优美为什么不搭理自己呢?

    那天他又写了一首情诗,其中有几句,冯都自己读着都感动得莫名其妙,似乎真失恋了。

    “时间变成一片沙土

    一个冰凉冰凉的暗示

    让我们彼此疏远

    忘却渗着月光

    钉在薄薄的天上

    岁月被抽成蛛丝

    日趋脆弱的印象

    在我面前

    铺成一条微妙的海岸

    伸向莫测的浪。”

    冯都已经有点儿破罐破摔的意思,在自习课上他直接把情诗塞到真优美手里去了。

    真优美冷冷地看了几眼,然后将诗句团成个纸团,狠狠地砸在冯都脸上。冯都小声说:“咱们已经疏远了,你不能侮辱我。”真优美轻蔑地说:“你还用侮辱?你要是再敢抄首破诗来欺骗我,我就把你的事告诉老师。”冯都惊讶地说:“是我自己写的,不是抄的。”真优美指着他书桌里的诗集道:“我早就看见了,你天天在里面翻来翻去,保证是抄的,对不对?”

    冯都把几本诗集塞到她手里,自豪地说:“你要是能找出这两首诗来,我就——我就——”他一时想不出就怎么样,最后梗着脖子说:“我就是你孙子。”

    真优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别胡说,我才不要你这么大的孙子呢。”

    冯都呆了一下,一丝魂魄从鼻子眼里飘了出来。他赶紧屏住呼吸,七魂六魄逛荡了好几下,终于是没跑出去。

    真优美挺认真的,用了整整一节自习课的时间,在诗集中寻找冯都抄袭的蛛丝马迹,果然是一句都没找到。真优美断定,冯都家里保证还有存货,他是在家里抄好了拿来的。冯都举手做投降状:“你要是这么找下去,明年也找不出结果。”真优美说:“你怎么证明诗是你写的?”冯都拍着胸脯说:“有一个姓曹的,走了七步就写了一首,我坐在这儿就能写。”真优美转了转眼珠:“我给你出个题目,人约黄昏后。”

    冯都又愣了一下,人约黄昏后,必然会出现满天的霞光啊。真优美的名字叫海霞,难道她想让我冯都赞美她吗?冯都不会赞美人,也不会赞美女人,但写诗是没问题的。他歪着脖子想了一会儿,深情地说:桔红的晚霞将你渲染成一个朦胧的印象/太阳象漂浮于空气的一朵硕大的花/但那一刻/你我都没有经历过。

    这回轮到真优美发呆了,她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斜瞟了冯都一眼,俏声说:“你我都没经历过?没想到你还挺有才的。”

    冯都非常高兴:“信了吧?我不当你孙子,我有奶奶。”真优美低头不语,冯都得寸进尺地凑了过去:“放学后,咱俩去公园吧。”

    真优美望着窗外道:“你还想干什么?”

    冯都仔细地把思绪梳理了一遍,他知道肖战和亚男经常去公园玩,但他们干过什么,自己并不清楚。最后他不知所措但异常坚决地摇了摇头。

    真优美瞪了他一眼,再也没理他。

    六

    冯胜利觉得自己的称上功夫已经有把握了,便坐上了去大兴的长途车,刚过西红门他就发现了往城里运西瓜的马车。冯胜利早就打听好了,城里的西瓜贩子都是从农民手里成车成车地买。于是还没大兴镇他就下车了,冯胜利在路上拦住一辆马车,然后与车老板商量价钱。车老板开出的价钱还算公道,冯胜利当下就同意了。之后他告诉车老板运到永定门附近,接着冯胜利双腿一蹬,便轻巧地坐到了车老板身边。其实冯胜利的想法非常简单,把西瓜卸在自家胡同口,想怎么卖就怎么卖。此时车老板扭脸看了看他:“谈好价钱就得先给钱,这车西瓜一千二百斤。”冯胜利倒也痛快,他估计了估计,分量也差不多,当下就把西瓜钱给了车老板。车老板掉转车头,马车轻快地向北驶去。

    冯胜利心里这叫痛快,做生意有什么难的?我冯胜利的祖宗就是做生意的,等我发了财,我就在工厂杀一头猪,我把猪肉全喂了狗!马车刚刚走出二里地,老板忽然问到:“您在这一路上有朋友吗?”

    冯胜利说:“我是城里人,平时不来郊区。”

    车老板看了他一眼,没言语。

    又走了几里地,路上的汽车渐渐多了起来,离市区不远了。冯胜利发现路边坐着几个光膀子喝啤酒的小伙子,看见西瓜车来了,几人便同时站了起来。冯胜利隐约觉得这几个家伙面目凶恶,其站起来的牡丹似乎有自己有关。正想着,有个小伙子吹了声口哨,口哨声凄厉而嘹亮。几个人似乎是训练有素的,他们一字排开,把马车的去路堵上了。冯胜利看见了,刚才吹口哨的家伙,胳膊上带刺青。这时刺青晃着膀子走到马车,吊着肩膀说:“你哪儿的你?”冯胜利是从生产队直接去的工厂,从来没见过这等场面。他假装蛮横地说:“我卖西瓜的。”小伙子们相互看一眼,又有人道:“知道西瓜多少钱一斤吗?”冯胜利想,我还没卖呢我怎么知道。他这一犹豫,小伙子便看出来了,这家伙是个雏儿,于是大家一窝蜂地冲上马车,每人抱起两西瓜,说说笑笑的就要下车。

    冯胜利从车上跳了下来,张开双臂,老鹰护小鸡似的叫道:“大白天的,你们干什么?西瓜是我的,我出了钱了。”

    刺青哈哈笑道:“大白天的怎么了?弄几个你西瓜吃,不行吗?”

    冯胜利眼里喷火,舌头却有点软了。“那是我的西瓜,凭什么给你吃啊?咱们又不认识。”

    刺青举着西瓜:“这是你的?你叫它一声,我看它答应不答应。吃你西瓜是给你脸,别给脸不要脸。”

    冯胜利愣在当地,不敢说话了。他知道,自己碰上地痞流氓了,怎么办呢?

    刺青看出冯胜利害怕了,歪着眼睛说:“你不就是个臭做买卖的吗?什么玩意儿啊?滚一边去。”他见冯胜利没动地方,眼珠子马上就立起来了。“要再废话,我一攮子(刀子)捅了你,白的进去,红的出来。”

    说完,七八个人托着十几个西瓜,大模大样的,晃晃悠悠的走了。

    冯胜利被雷打了一样,全身先是被烧焦了,然后便是彻骨的冰凉,连鼻孔里都凉了。出师不利,从没听说乡下还有抢西瓜的呢?这不是欺负人吗?车老板哼了一声,扬着鞭子道:“我看呀,到不了大红门,您这车西瓜就没了。”

    冯胜利叫道:“他们什么人啊?大白天的……”

    车老板道:“大白天的怎么了?就那个事是晚上干的。他们呀,就是附近厂子的青工,也有村里的,人家吃你几个西瓜你又能怎么样?”

    冯胜利道:“没人管吗?”

    车老板诶呦了一声:“你这人岁数不小了,是不是没出过门啊?”

    冯胜利忽然就明白了,怪不得刚才车老板问自己这一路上认识谁呢?这里面保证有猫腻啊!他一把揪住车老板,愤恨地说:“你每天都走这条路,你那西瓜怎么没人抢啊?”

    车老板说:“你怎么知道平时就没人抢啊?这里面有道儿。”

    冯胜利说:“什么道儿?”

    车老板说:“我看你这人给钱还算痛快,我就告诉你吧。要是再有人抢西瓜,你就说我是三哥的兄弟,他们就不敢抢了。”

    冯胜利说:“三哥是谁?”

    车老板嘿嘿笑道:“没人抢你的西瓜就完了,你管他是谁呢?”

    马车走了二里地,路边又出现就个穿花衬衫的小伙子。他们拥上前来,有人大声喝问:“你哪儿的呀你?”

    冯胜利颤巍巍地说:“我我我是三哥的兄弟。”

    小伙子立刻崇敬地看了他一眼,使劲挥手道:“走吧走吧,给三哥带个好啊。”

    冯胜利有点儿糊涂,三哥是谁?他怎么有那么大面子?他和西瓜有什么关系?马车过了大红门,居然又躲过了一拨抢西瓜的。冯胜利实在憋不住了,哀求着车老板道:“三哥到底是谁呀?”车老板笑着说:“我他妈也不认识,这人就是特别有名,天老大地老二他是老三。听说他也是个卖西瓜的,谁都得给个面子,算是黑道的吧?”冯胜利心道:看来这小子比派出所的还好使,好狗护三林,好汉护三村,估计那小子就是好汉,是个大大的义士。

    远远的已经看见永定门了,冯胜利终于有胆量对车老板发泄不满了,他嗔怪地说:“三哥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呀?白白让我损失了十几个西瓜。”

    车老板道:“我早说了,您能信吗?”

    冯胜利知道他说得没错,也不好再埋怨人家了。当天他把西瓜卸在胡同口,可西瓜刚下车,大雨也跟着来了,瓢泼一样的大水从头顶上直接灌了下来。冯胜利经欠缺验,事先没有准备任何防备措施,只得找了几块木板子,把西瓜挡住了。但水越来越大,心爱的西瓜大都半漂在水里逛悠。

    第二天一早,整车的西瓜就臭了,满街的烂西瓜味儿让冯胜利挨了一胡同的咒骂。

    冯胜利卖西瓜的实验彻底失败了,但冯都的真优美计划却开始实施了,而且初见成效。

    冯都与真优美已经是第三次约会了,约会地点是天坛的七星石。七星石在天坛东门附近,而冯都他们家和学校的方向后都在南门,约在七星石见面完全是隐蔽工作的需要。

    二十年后,冯都依然能清楚地记起自己的第一次约会,那天他以为真优美是不会来的,自己不过是自做多情。但冯都却在公园门口发现了真优美的身影,在那一刻冯都觉得点根火柴自己就能爆炸了。那一天没有细节,冯都在林荫道上,旁若无人地走,如一只发狂的小兽。真优美一直在笑,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分手时,真优美说:“你是个傻瓜。”冯都说:“你是个女傻瓜。”二人又笑了很久。

    那天冯都来到七星石,发现肖战正从一块石头上跳到另一块石头上,似乎很无聊。肖战也看见他了,二人愣了一下,然后同时绽放出会心的微笑。

    冯都说:“等亚男呢?”肖战说:“你和真优美约在几点见面?”冯都哈哈笑道:“我们在一起是复习功课,你是搞对象,那不一样。”肖战道:“没错,我是搞对象,可你是猪鼻子查大葱,装象。还复习功课呢?你也好意思说出来。”冯都挥舞着手中的笔记本道:“真是复习,我们是来写随笔的。”肖战真想把他的脸皮揭下来,扔在半空间就可以变出两个字来了——蔑视。他冷笑道:“你这人啊,敢干不敢说,你还不如肖役呢。”

    冯都脑子里立刻闪现出那条小尾巴尾巴鱼,顿时把脸拉下来了。“你别把我比成肖役,你们家肖役是干什么都不成,连玩儿游戏都是最后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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