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都问:“你们家肖役就是挺清秀的,他应该当女孩。”
肖战说:“可我们家肖役已经发誓了呢,要跟李宁一样,为国争光。”
冯都哼了一声,这不是糟践李宁,李宁听见这话保证要哭死了。再说了,冯都从来就不相信发誓之类的玩意儿,发誓要是有用,天下就没有坏人了。
此时肖战从石头上跳下来,高兴地说:“亚男来了,我得走了。”
冯都四下一望,并没有看见亚男的身影,奇怪地问:“哪儿呢?”
肖战指着自己的太阳穴道:“我能感觉到,她已经来了。”
冯都觉得他是吹牛,想挖苦他两句,于是大声道:“人家亚男喜欢会打迷踪拳的,你会吗?”
肖战边跑边回头:“我要真是霍元甲,我就去找真的亚男了,谁还要她呀?”说完,肖战喜气洋洋地消失了。
冯都原地站了一会儿,真优美从一棵大树后面探出了脑袋。冯都跑上前去,举着笔记本煞有介事地说:“我一直在等你呢,咱们抓几个昆虫,做标本吧。”真优美说:“我不喜欢玩虫子,脏!”冯都马上接口道:“我最近看了一本关于宇宙起源的书,我给你讲讲吧。”真优美惶恐地看了他一眼,扭捏着说:“那东西太深奥了,你长大了不会想当科学家吧?”冯都从没有认真思考过理想之类的问题,但有一件事他是能确信的,于是大着胆子说:“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娶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孩。”
真优美吓了一跳,大声叫道:“你别胡说,你欺负人……”说着她眼圈红了,似乎要哭。冯都也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只好打千作揖陪不是。过了好几分钟真优美的神色才缓和过来,她没好气地说:“你要再敢胡说,我就不理你了。”说完,她大踏步向公园大门走去。
冯都追在后面,不解地问:“你去哪儿?那是门口。”
真优美说:“我不抓虫子,我也不想听你的宇宙起源,我要看电视。”
冯都心道:你怎么跟肖役似的?天天看电视都看不够。他急急地说:“我们家有人,我奶奶天天在家。”
真优美说:“不去你们家看,也不去我们家,咱们去看录象。”
录象?冯都好象听说过这两个字,但并不明白它的确切含义。最后他终于想起来了,车上那两个女流氓说过看录象的事,真优美怎么也会去那种地方?他满怀戒备地说:“什么录象啊?怎么看?”
真优美说:“天坛北门的电影院里新开了家录象馆,每天都会放好多好多的新电影,有些电影还是内部的呢。前几天我爸带我看了一次,虎虎虎,你知道吗?”
冯都听说过那部电影,好象是日本人偷袭珍珠港的事。有个军队大院的同学说过,那是内部电影,普通老百姓没有欣赏的资格。那年月里内部的东西特别多,什么内部电影、内部油票、内部消息,普通人一旦和内部的东西挂上边儿,那身份就不一样了。所以大家都想挤到内部去,至于内部到底是什么玩意,反正冯都之流是说不清楚的。听说要看电影,冯都摸了摸口袋,为难地说:“多少钱啊?”
真优美说:“一毛钱看一场,来的时候我已经侦察过了,今天演《死亡游戏》和《四大名捕》。”
冯都对看录象没多大兴趣,但总不能让真优美生气,只得在后面跟着。
二人出得天坛,路过护城河时,真优美忽然问:“你不是说,给我看你妹妹的照片吗?”
冯都前几天向真优美吹牛说,自己有个妹妹,叫冯青,比女特务还漂亮呢,就跟牧马人的那个四川媳妇似的。真优美不信,冯都便答应让她看照片。今天他果然带来了,于是打开笔记本拿出照片让她看。照片是在他们家堂屋里照的,而且还是黑白的。真优美瞥了两眼,不屑地说:“绝对没有丛珊漂亮,你妹妹眼睛太小了,脸上也没有酒窝。”冯都争辩说:“我妹妹没笑,笑了就酒窝了。真的,跟你差不多。”真优美戒备地问:“我怎么啦?”冯都只得搜肠刮肚地说:“冰清玉洁。”真优美仰着脑袋笑了笑,忽然她指着照片桌子上的一个白色物体说:“这是什么呀?”冯都说:“电视。”真优美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冯都只得赶紧解释说:“我妈缝了个电视罩,把电视罩上了,怕落尘土。”
真优美羡慕地说:“你妈妈的手真巧,我妈就不会做针线活儿。前几天我和我妈在百货大楼转了好几圈儿呢,就为了买个东西能把电视罩上。”
冯都拍着胸脯说:“这事好办,我们家有缝纫机,我让我妈给你缝一个。”
真优美颇有深意地瞟了他一眼:“你怎么跟你妈说呀?”
冯都想都没想便道:“我就说,咱们班主任要一个,我妈能不给缝吗?”
真优美猛然伸出两个手指,在冯都胳膊上掐了一把:“你真坏!”
录象厅就开在电影院二楼的库房里,几排破烂的长椅,一大块能把窗户全部封死的红布。据说由于涉嫌违规经营,半个月后这家录象厅就被公安局查抄了。那时冯都才清楚录象厅是私人承包的,承包人就是电影院院长的儿子。
二人买了票,跑上二楼。有人为他们掀开门帘,里面是全是乌烟瘴气。冯都又是咳嗽又是流眼泪,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过来。
库房的正前方有个铁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台17寸的黑白电视机,正在播放电影呢。冯都是第一次看录象,但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录象的电视画面与电视台播放节目时的图象明显有差别,连人物的动作幅度都不大一样。此后很久他一直在琢磨,录象是从哪儿放出来的呢?直到商店里有了录象机他才明白,但那群家伙又是从哪儿弄到的录象机呢?
那天播放的录象是《死亡游戏》,据说那是小龙生前的最后一部电影。故事情节滑稽而简单,与现在的游戏程序颇为相似。无非是打通关,过了一关又一关,敌人看起来都挺厉害的,而且层出不穷,但所有的敌人都是纸老虎,都将被彻底消灭掉。李小龙打到第二层时,冯都就兴趣索然了。好在他喜欢李小龙的叫声,简直是野兽的嘶鸣,能让他想起冯胜利打自己的情景来。
第二个片子是《四大名捕之冷血追踪》,冯都看过这本小说,那是个英雄救美的故事,结局必然是赢得美人归。电影进行了一个多钟头,冷血依然没有摆脱敌人的追踪。他和一大美女躲在一个大水桶里,偷偷地潜下枯井,敌人则傻瓜似的在地面瞎转。
那个男演员简直太坏了,他望着近在咫尺的美女,一脸色象。此时昏暗嘈杂的录象厅竟突然沉寂下来,抽烟的不抽了,聊天的不聊了,磕瓜子的也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大家眼巴巴地望着荧屏,所有人的舌头都耷拉在下巴上,好象是馋了。
冷血果然不负众望,他先是试探着亲了一口,女演员抱以怂恿的嗔怪,接着就是一阵极富感官刺激的湿乎乎的热吻。冯都清晰地听到,周围的人同时来了个大出气,似乎胸腔中的无数欲望总算释放出来了。冯都一把抓住真优美的手,真优美真真假假地地缩了一下,但冯都并没停止侵犯的意思,二人就这么握着对方汗津津的小手,再也没有分开。
再后来录象的内容就全模糊了,冯都想把另一只手放在真优美的后腰上,可刚刚触到柔软的皮肤,真优美一把将他的手打掉了。冯都不屈不挠地再次伸出爪子,真优美干脆把他的两只手都攥住了。
录象结束了,二人尴尬地走出录象厅。散场时真优美就撒手了,她就跟没这回事一样,轻松地拍了几下巴掌。“电视罩的事别忘了,我回家了。”冯都说:“我送你吧。”真优美优美地笑了:“你不怕让我爸碰上,他会打人的。”
真优美走了,冯都兴奋过度,决定绕路回家但倒霉的他赶上了大雨,只得拼了命地往家跑。跑到胡同口时,冯都一脚踩在一只足球上,竟坐了个球车,溜出去三四米才最终落到地上。当然了,整个后背落在水坑里了。冯都回头一看,一个西瓜被自己踩成了碎片。他放眼望去,只见胡同口堆了一大群西瓜,西瓜四周围着几块破烂的木板子,估计是怕西瓜自己跑喽。冯都踩中的就是一个半路脱逃的西瓜,他暗自骂了声娘,一个烂西瓜就破坏了自己一天的好心情,踩碎了也是活该。
七
冯都知道自己的样子不好看,搞不好会招致冯胜利的一顿奚落,所以他想从侧门直接进奶奶的房间。
他蹑手蹑脚地从堂屋门前溜过,发现冯胜利正心急火燎地在堂屋门口转悠呢。冯都赶紧钻进奶奶的房间,老妈正和奶奶聊天呢,见冯都落汤鸡似的跑进来,立刻骂道:“你疯哪儿去了。”冯都说:“学校组织学雷锋小组,打扫卫生。”老妈怒道:“大雨天的打扫什么卫生?你们老师吃多了?”冯都说:“他们哪天也不少吃。”奶奶挥着手说:“行啦,快让小祖宗换衣裳吧,过一会儿就着凉啦。”老妈出去给冯都找衣服,奶奶颓然坐在床头,叹息着说:“日子没个好过呀,老百姓就是老背兴(倒霉),唉!”
老妈回来了,把衣服扔给冯都,回头安慰奶奶说:“您也别着急,明天就晴天了。”
冯都刚把背心套在脖子上,忽然想起了电视罩的事,大声说:“妈,我们老师听说您做的电视罩特别好看,想让您帮忙做一个。”
老妈烦躁地说:“等把西瓜卖出去再说,做电视罩一会儿就做一个。”
冯都惊道:“西瓜?什么西瓜?”
奶奶叹息说:“你爸爸从大兴拉回一车西瓜来,偏偏赶上下大雨了。”
冯都几乎叫了出来,自己踩碎的西瓜居然是自己家的?他强忍着才没把实情说出来,只得含糊地问:“我爸得上班啊?哪儿有功夫卖西瓜?”
老妈和奶奶相互看了一眼,目光中全是落寞。当天冯都终于把优化组合的含义弄清楚了,有本事的人希望优化组合掉,没本事的人躲不开优化组合。可剩下的是什么人呢?
据说冯胜利夜里起来好几次,老妈听他口口声声地念叨三哥,还以为是冯胜利的三哥回家了呢。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四点多,冯胜利的三哥终于显灵了,雨停了。天一亮,整车的西瓜是一点都没糟践,全进化成烂桃了。中午居委会的大妈找到冯胜利,让他把胡同口的烂西瓜赶紧处理掉,如今胡同口已经快成烂屎溏了。冯胜利歪着眼睛说:“处理?给谁呀?您要吗?”大妈一瞪眼道:“我不傻不孽的,我要它干什么?我告诉你大冯,现在呀赶紧卖给猪场,趁早,猪还能吃呢。等再晒上一天,连猪都不吃了。”
冯胜利气得三尸暴跳,五魂冲天,但他得罪不起居委会的人,只得打猪场的主意。北京市内怎么会有猪场呢?冯胜利思虑良久,最后只得向邻居借了辆小推车,把烂西瓜全部运到护城河,直接倒河里了。
冯胜利怒火中烧地回到家中,他满心希望碰上正在胡闹的冯都,那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打他一顿了。但冯都是没碰上,一进大杂院他就看见肖从、肖妈正围着自己的老婆聊天呢。冯胜利又生气了,我辛辛苦苦地去处理烂西瓜,你们倒有闲心聊天。他没好气地走过去,正要说几句不好听的。肖妈却微笑着说:“冯大哥真有福气,嫂子的手艺简直没的挑了。”
冯胜利这才发现,老妈手里拎着一块花布,正在向肖从夫妇显摆呢。冯胜利知道那是电视罩,气呼呼地说:“咱家已经有了,你还瞎折腾什么呀?没事干啦?”
老妈瞪了他一眼:“小都子他们老师要一个,我是给人家做的。”
冯胜利厉声骂道:“都他妈是想占便宜,咱家还有钱吗?布得花钱,线也得花钱,有那闲功夫你多糊几个火柴盒好不好?”
老妈怒道:“你别拿我撒气,人家老师喜欢,咱们能不给吗?孩子在人家手里呢,你也不想想。”
冯胜利一挑眉毛。怒吼道:“我还不信了,他敢我儿子扔河里去?我借他两个胆子,我把他们一家子全掐死……”
老妈气得脸都紫了,肖从赶紧站到二人中间,微笑着说:“大冯,别吵了。走,咱哥俩到外面去,我有话跟你说。”
冯胜利虽然满脑子官司,可不好意思对肖从下手,只得跟了出来。二人走到门外,肖从叹了口气:“大冯,你们单位的事嫂子已经跟我说了。想开点,别那么大火气,急坏了身子,不值。”
冯胜利的一肚子委屈立刻涌上了眼眶,他使劲眨巴眼睛,泪水总算是没流下来,但声音已经颤抖了。“他妈的,我在生产队浇了十年的水,我在厂子里看了十年的门,我没功劳我还有苦劳呢?他奶奶的,把我给优化了,这叫什么事啊?他小祖宗的,一车西瓜全烂了,喂猪我都找不着庙门,这叫什么事啊?他老祖宗的,我就不信了,共产党还能把我饿死?急了我就,急了我就……”他斜吊着眼睛却想不出来急了又能怎么样。
肖从也急得直搓手:“你说那些有用吗?你把他祖宗八代全骂死也没用啊?这事得想办法。活人还能——还能怎么死来着?”肖从不是胡同里长大的,对北京土话往往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冯胜利只得接口道:“让尿憋死!”肖从点头道:“对呀,对呀,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你得想办法把这一关度过去。”
冯胜利摊开手,十个手指头不停地上下跳。“我不是坐吃等死啊,我想办法啦!可您看看,一车西瓜,一整车呀,我从大兴农村弄回来的,废了多大力气!差点——不提了,反正是全完啦!都倒护城河里啦!”
肖从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办法有的是。”
冯胜利心道:骡马?难道你想让我去卖牲口吗?一匹马好几百块钱呢,我买得起吗?万一赶上一匹瘟马,我就更倒霉了。
肖从不知道他的心思,继续说:“你还记得我弟弟卖天线的事吗?”
冯胜利赶紧道:“是啊,他差点成了罪犯。那个买卖做不得,老天爷年年都要打雷,再把人家的电视劈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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