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都仔细揣摩了一下，深沉地说：“她叫海霞，不叫真优美。”
肖战正琢磨着如何将夏娃甩掉，并且希望冯都给出个主意。冯都却懒得搭理他，号称是：我这人不怎么样，您还是自己想办法吧。二人在楼道里聊了几句，肖战觉得索然无味，走了。
回到病房，冯都仔细回忆着自己和海霞的交往过程。最终断定，海霞就是海霞，她和真优美完全就是两个人。
下午三点钟，老妈出现在病房门口，她已经把医药费交了，正准备接冯都回家呢。冯都撅着嘴，一言不发地收拾东西。
娘俩走出医院，冯都问：“九寸的电视罩做了吗？人家可还等着呢。”老妈点了点头，突然转回身来给冯都作了个揖，面色青紫地说：“你个小祖宗，你能不能不和你爸爸较劲呢？他跑街上去卖电视罩，容易吗？你倒好，哪壶不开哪壶，你以为你爸爸让人家优化回家了，心里好受啊？”
冯都不假思索地说：“从小他就老说我将来没出息，是个败家子，我心里好受吗？他怎么就没想想我呀？”
老妈急道：“这两年他不说这种话了，那是前几年的事，那时候你还小啊。”
冯都说：“那时候我也是人，那时候我也能听得懂人话。”
老妈大为诧异地瞪了他几秒种，似乎是头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冯都明白了，老妈他们保证也是这么想的，小孩子算不得人，只是出气的筒子。果然，过了一会儿老妈说道：“那你四五岁的时候他骂你的话，你也记着呢？”
冯都拼了命地点了点头，可脚下一发软，险些摔倒，小脑袋果真有点晕了。他扶着一棵树，愤恨地说：“我记着呢，我一直记着呢。等他老了我也这么说他，我不打他我就算对得起他了。”
老妈气得浑身僵硬，怒吼道：“他是你爸爸，我们把你从小养这么大，我们容易啊？我们一把屎一把尿，给你吃的给你喝的，容易吗？”
冯都毫不退缩，叉着腰说：“我也没求他养我呀，有本事我生下来的时候，他把我活埋喽，要不就直接把我饿死。”
路边正好有个长椅，老妈一屁股坐在长椅子上，脸皮几乎要垂到胸口上了。“你胡说，那是犯法的。”
冯都斜眼望着树梢，二溜子似的说：“你们也知道那是犯法的呀？他养我是应该的，而且应该好好养，不能虐待。”
“谁虐待你啦？”老妈本来胆气颇盛，但看到儿子头上的白帽子，立刻缩了回来：“好歹他也生了你一场，你是他儿子。”
“我才不愿意当他儿子呢，我又没写申请书，是你们硬把我生下来的，全是你们的错。”冯都口若悬河，异常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你们以为我愿意活着？你们以为人活着是件好事啊？我天天得学习，天天得向上，连玩儿的时间都没了。每天我晚上十一点睡觉，早晨七点十分就要上早自习，我容易吗？我比你累多了。我考了个第二名就算退步，老师在年级总结会上专门点名批评我？”
老妈道：“你学习好是好事，大家都夸你呢。你爸爸嘴里不说，心里也美。”
“我没觉出来。再说了，我敢学习不好吗？我们班同学玩儿的手枪里都能打出子弹来，我都从来没见过。我们班同学天天喝麦乳精，我从来就没尝过。我要是学习再不好，人家就更看不起我啦。你们凭什么生我呀？我早就不想活着了，是你们硬让我活着的，我又不敢死。”
老妈从没想到，儿子脑子里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惊讶得只剩出气没有进气了。几分钟后她才勉强说道：“我们还真把你累不累的事给忘了，等你工作了就好了，工作了就轻松啦。”
冯都哼了一声：“你们做梦！您知道将来的竞争会有多激烈吗？再过些年大学生也不见得能找到工作。”
“你胡说，大学生还能找不到工作。”老妈不相信。
“电视里说了，日本大学生就上找不到工作。”
“那是日本。”老妈叫道。
“我前天看电视新闻了，美国失业率12%，将来咱们也一样。”
“胡说，美国是美国，咱们是咱们。”老妈是社会主义的坚定支持者。
“那我爸呢？他不是失业吗？以后这种事会越来越多的。”
“你爸不是失业，你爸是留薪停职。”老妈突然捂住嘴，气愤得使劲甩手，如同打了鸡血。留薪停职的事谁不愿意啊？那是最高级别的干部才能享受的特殊待遇。最后老妈无奈地说：“行啦，我都让你气糊涂了。今天你就给我一句痛快话吧，能不能不跟你爸爸较劲了？能不能让我松松心？”
冯都看着老妈，心也有点软了。他嘟囔着说：“不许他说我没出息，我将来保证比他有出息。”
老妈翻了他一眼：“这事我跟他说去，不许你再跟他较劲了。”
冯都鼻子里嘤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路上冯都问冯胜利干什么去了，老妈说：他去卖电视罩了，昨天卖了四个，生意还不错。冯都再次追问九寸电视罩的事，老妈说：“我一上午做了四个电视罩呢，两个九寸的，两个十二寸的。”冯都这才放心。
话说到这儿，老妈忽然意识到冯都对世界的悲观看法不无道理，叹息着说：“哎！五大爷好象也停职了，他们单位都三个月没开工资了，他是自己回家的。”
冯都说：“五大爷能干什么呀？他攒电视都攒不好，弄出个炸弹来，差点把大家炸死。”
老妈说：“你五大爷说，他要到深圳抗大包去，深圳现在最缺有力气的人，特区里遍地都是钱。”
冯都心道：以后的社会除了举重之外，干什么都用不着力气了。他不愿意再和老妈争辩，索性用唾沫把上下嘴唇粘住了。
十一
电视台本来是准备直播市青少年游泳锦标赛的，冯青号称自己要上电视了，着实兴奋了一阵子。实际上电视台并没有直播，而冯青也在比赛的当天被教练们急急忙忙地送了回来。据说冯青的比赛原定是下午三点的，可组委会临时改了时间，一点半就开始了。冯青发挥失常，连小组赛都没有出线。教练们一怒之下，便不由分说地把她送了回来了。
那天只有老妈在家，后来冯都他们才得知，冯青回家后就疯了，又摔盘子又摔碗，后来竟跳到后院的大水缸里要拿冠军。老妈给她灌了无瓢自来水，冯青才安静下来。当时大家都认为冯青是成绩没有达到预期，受刺激了。但后来冯都也没觉得妹妹把自己的运动生涯太当回事。大约几年后，他在电视上看到了兴奋剂这三个字，得知全世界都在反这个玩意儿。冯都立刻就想到了，当年冯青是不是吃了兴奋剂了？由于比赛时间临时变动，兴奋剂的时间没有掌握好，冯青便把疯劲发到家里来了？
那时冯青已经和人家私奔了，冯都这个猜想一直都没有得到证实。
自此冯青彻底离开了运动队，而肖役如愿地参加体操队了。他去报到的那天，肖妈本来要亲自去送的，但肖役是说什么也不愿意。肖从说：“不送也好，培养孩子的独立精神，就要从一点一滴抓起。”于是肖役就穿着大背心、大裤衩，扭扭捏捏地去了。
肖从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乐开了花，他真有心办上几桌酒席，庆祝一下，但一来文化界的朋友大多是淡如水的交情，二来冯家的日子举步为艰，如果肖家大肆铺张的话，他担心冯胜利的心理出问题。可肖从是真高兴啊，那天他按捺不住了，便自己烫了二两酒，自斟自饮，自得其乐。喝到兴头上，他点手把肖役叫到近前，让儿子把被体操队录取的经过详细讲上一讲。
肖役眨巴着眼睛说：“教练问我会什么，我就做了几个侧手翻。他们就把我留下来了，还说我胆子挺大的。”说着，肖役跑到院子里，在水泥地面上做了几个侧手翻，居然干净利落。
肖从本来是明白的，所有的男孩子都会侧手翻，但这个动作由肖役做出来就格外轻盈了。他低声叫道：“好，好！不错！咱家肖役总算是找到自己的位置了，爸爸是真高兴啊。你不要担心学习成绩的问题，关键是干什么都应该有自信心，有了自信心将来才可能成为有用的人。”
谁也不知道肖役是否听懂了，反正他点头的幅度比平时加大了一倍。
肖役每天都要去体校训练，看样子挺辛苦的。冯青由于运动会成绩不好，已经被涮了回来，所以没人知道肖役在体校里到底有多么辛勤。
这段时间冯胜利的电视罩生意蒸蒸日上了，其功劳全在老妈。老妈的裁纺手艺本来就是胡同里数一数二的，最近又学会了批量制作。冯胜利每天都能卖出十几副电视罩去，摊位规模也扩张了一倍。
有时冯都想去帮忙，但冯胜利担心儿子克扣营业额，坚决不同意。电视罩摸准了人们心疼电视的心理，投其所爱。所以仅仅一个多月，冯胜利俨然就把自己当成小财主了，走起路来摇头摆尾的，而且四处号称要把自己的单位买下来。街坊们都说：冯胜利是个傻子，要那样的破厂子有什么用啊？
冯都在家将养了几天，然后就回学校了。让他惊奇的是，自己走进教室的一刹那，所有的同学都诧异地站了起来了，似乎一只大熊猫从天而降了。冯都在门口停顿了半秒钟，不知哪个缺德的家伙竟带头鼓起掌来，整个教室沉浸了一片荒诞的掌声中。冯都脸膛通红，他干笑着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又不得不向大家嘿嘿了几声。冯都正要坐下，前座的同学猛然回过头来，幸灾乐祸地说：“冯都，脑袋到底让流氓凿了几个眼儿啊，是三个还是四个？”后座的同学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小声道：“那个老头是不是给你钱了？你要请客。”冯都奇怪地问：“什么老头？”后座的同学叫道：“废话，你难道救了好几个老头吗？”
冯都斜眼看了看真优美，有心怪她几句却又说不出口。真优美左半张脸写满了骄傲，右边张脸则画上了羞怯，脑门子上全是得意。她的眼睛虽然盯着课本，但睫毛却蜜蜂翅膀般地飞快地抖动着。
上课时冯都偷偷给真优美写了张纸条，询问搭救老头的事是如何透露的。真优美小声说：“当然是我说的，全校都知道了，你是救人的英雄。”冯都无话可说了，真优美是武打电视剧看多了，全脑子都是南帝、北丐、中神通。
同学们都去做操了，冯都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其实冯都小学毕业的成绩完全可以考个重点初中了，但他听说重点学校都是尖子生，便担心自己一旦去了重点就屁嘛都不是了。冯都便本着宁为鸡头不为牛尾的原则，就近选了一所普通初中。不出他的预料，自己依然是这里的尖子生，其好处不言自明。一进校门他就被学校当局钦定为宝贝，是重点保护对象。
冯都走进办公室，发现校长和教导主任也在，校长和班主任是男的，教导主任却是个女的。三位长辈面目和蔼地盯着自己，如丐帮的三个长老。班主任姓张，平常对冯都还不错。他率先开口了：“冯都，我听说你救了一个老头，啊不对，是个老同志，有这回事吗？”
冯都已经彻底弄清楚了，真优美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了，回到学校后是逢人便讲，遇个影就说，几天的功夫冯都的事迹就家喻户晓了。在真优美嘴里冯都是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客！是个比电视明星还要风光的人物。现在学校里凡是生了耳朵的已经全知道了，冯都舍身救老头，勇斗臭流氓，光荣负重伤，是个大大的好学生。当然了，同学们之中是说什么的都有，大多认为冯都那天是吃冰棍吃多了，没脉搏了，所以才敢冲出去。让冯都没想到的是，人的嘴比鸟翅膀还要快捷，连老师们都知道这件事了。他当然不能说，那些话是骗真优美玩的，我冯都头上的窟窿是我爸爸打的，只好轻描淡写地说：“也没什么，一嚷嚷他们就跑了。”
几位老师相互看了一眼，校长点头道：“这孩子不贪功，也算难得了。”
班主任笑着说：“我接这个班的时候用易经测算过，这个班里有个孩子，将来一定会取得不凡的成就，我估计就是……”
校长赶紧咳嗽了一声，班主任总算是没把“冯都”这两个字说出来。
冯都真想实话实说，可又真是不敢，这不光是暴露了自己说瞎话的问题，而且还要把自己与真优美的事公布出来，绝对是找死吗？此时教导主任说：“冯都，那个老同志在哪儿住啊？”
冯都苦着脸说：“我不认识他，我就是，我就是觉得他可怜。”
校长挥手道：“现在的社会治安的真是真是，满街都是这种事。”
教导主任发着狠地说：“所以得严打，所以得枪毙，全把他们枪毙了他们就老实了。”
校长摇着头说：“我跟你们说啊，咱们国家主要是人口太多了，没有那么多就业机会。人一没事干了自然要找事，所以枪毙只治标不治本。”
班主任大瞪着眼说：“肯定能治标，把中国人全拉出来站队，数号，单号枪毙，双号留下，绝对治本了。”
校长冷笑道：“要是把你也枪毙了呢？”
班主任拍着胸脯：“就算我为民族、为国家，为全人类做贡献了。反正我活着也是多余的，我儿子现在就看不起我，他说……”
教导主任有点急了，这两个男人满嘴的废话，还说不说正事了？“咱们咱们还是说冯都的事吧，枪毙人的事以后再说。”
校长也意识到当着学生的面不该胡说八道，马上正色道：“冯都，你的事迹我们已经全知道了。不错，应该再接再厉，千万不能骄傲自满！另外呢，你的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的。上学期呀，我们是想给你评个三好生来着，可是呢……”他看了班主任一眼。
班主任不得不拍着冯都的肩膀道：“是我把你的名额刷下来的，我认为你应该做得更好些。是不是，光你的自己成绩好管什么用啊，你得帮助同学，带动大家把成绩都提高上来，那才叫好呢，对不对？你在这方面做得不够。”
冯都应承道：“你说得对，我就是不够资格，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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