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冯都充分领略了什么叫感动,领略了想象的富饶。他悄悄把手伸过去,二人的手在座位下面碰到一起,于是紧紧地握着,整整一节课也没有撒开。
上午第二节课后照例是课间操,大家蜂拥着来到操场。今天站在领操台上的不是体育老师,而是校长。大家按年级排好队形,校长捧着大喇叭道:“今天咱们不做操了,今天我要向大家宣布一件重要的事。区教育局的消息下来了,咱们学校有一名同学被评为区级三好学生,这是咱们学校的荣誉啊。而且区里来的消息还说,领导已经把这位同学的事迹报到市教育局啦,也就是说我们学校有可能出现一名市级三好生。”说到兴奋处,校长自己竟带头鼓起掌来。台下传来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明显带有起哄的性质。校长接着说:“这位同学是谁呢?他就是初二的冯都,请冯都同学上台领取三好学生的证书。”
冯都没想到证书会下来的这么快,更没想到自己直接成了区三好学生。他傻乎乎地被众人推到领操台边,不知道哪个缺德的给他下了个拌儿,冯都差点一头撞在领操台上。他恼怒地一回头,身后全是笑脸。
校长向冯都颁发了三好学生的证书,并鼓励他在今后的学习中取得更大成就。冯都有点不忍心,他真想告诉校长,歹徒是自己凭空捏造的。但想起老妈的叮嘱,只得认了。
后来的两节课,同学们争相查阅冯都的证书,连老师讲课都打不起精神了。放学后,冯都和海霞被班主任留下,三人心照不宣地调换了座位。离开学校时,冯都看到了肖战,他已经被打成窝头了,正蹲在马路边揉眼睛呢。
十六
五大爷家的确买了一台新电视,是彩电,而且是从深圳背回来的。
这几年是五大爷这辈子里最不足挂齿的几年了,他们单位是生产农机配件的。这些年农村玩起联产承包了,农民的日子好过了,但农机企业的好日子却过到了头。集体的地都分出去了,农民们不清楚政策几时会掉头,虽然都在拼命种地但谁也不愿意出钱买农机。大家都是一个心思,趁着有地可种,先养出金子来再说,再来一次打土豪就麻烦了。所以那几年里农机销量差了历史极限,至于农机配件的生产企业基本是断了生路了。头年,已经四个月没拿工资的五大爷实在熬不下去了。他向厂长打了声招呼,然后便跟随小姐的大军南下深圳,准备闯出一片新天地来。
五大爷曾经当过兵,他听说有个战友在深圳开了家公司,便琢磨着直接去找战友,混个差使干干。可他跑到深圳一看,立刻就泄气了。战友的人还在,公司却被一群要债的黄世仁围了个水泄不通。五大爷怕他们对战友不利,大胳膊一划拉,顷刻就倒了一大片。他冲进办公室,准备把战友从龙潭虎穴里救出来。战友却苦着脸道:“老五,你赶紧走吧,别趟这道混水。”
五大爷怒道:“你放心,狗崽子们都是黑了心的,难道要把好人全逼成白毛女呀?这是社会主义,你们懂不懂?”
有的债主不服气地说:“别管哪个主义,欠账总得还钱吧?你问他自己,他是好人吗?欠账的从来就没有过好人。”
五大爷揪着战友问:“你真欠人家的?”
战友说:“他们都是我的供货商,我让一香港骗子给骗了,没钱了。”
五大爷摸了摸口袋,他身上大约带了一千块钱。“你欠他们多少?”
战友道:“七万多。”
五大爷一撒手,战友直接坐地上了,摔了个眼歪。五大爷道:“他奶奶的,我攒了十年才攒出一千块钱来。你呀,直接死吧。”
五大爷本来是一句气话,战友认真地说:“我手里没卤水,我要是有卤水我现在就喝了它。”
又有债主高喊道:“你可以跳楼啊,你要是跳了楼,我就不要钱了。”
战友悲痛地望着天花板,满面泪痕。五大爷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垂头丧气地分开众人,离开了战友的公司。去深圳之前,五大爷满以为特区里遍地是钞票,随便拣。现在他是明白了,特区人最缺的就是钞票。
他刚刚走到写字楼门口,忽然被两个人拦了下来,其中一个就是战友公司门前的债主之一。债主道:“看样子,您的身手不错呀。”
债主的南方口音浓重,五大爷勉强才能听明白。他以为南方人是成心找揍,于是扬着小房梁般的胳膊,吹嘘道:“我练过好几年擒拿呢,枪法也不错,十几个人别想近我的身。你是不是不服啊?不服,咱们就找个地方。”
债主点头道:“枪我是没有,但我看你的形象不错。”
五大爷在大秃脑门子上摸了一把,他都四十来岁了,从小就没人说过他的形象值得褒奖。在那一刻,五大爷认为债主是成心挤兑他,怒道:“我这模样比许云峰还精神呢?怎么啦?”
债主摇着手说:“我不需要书记,我需要保安。你要是愿意就可以给我当保安,工资的事好商量。”
五大爷是不愿意寄人篱下的,但一来战友的公司已经破产了,二来自己在深圳是两眼一摸黑,吃饭都要问题了,于是便接受了债主的邀请。他本来以为社会主义的天下到处都是警察,自己花钱养保镖纯粹是多此一举了,是大老板们有钱没地方花了。既然他想找地方花钱,自己也可以帮他分担一些。
深圳老板是经营建材的,当时深圳正在土建的高潮时期,到处都是工地,老板的业务颇为繁忙。他带着五大爷走遍了深圳的大小工地,吃遍了生猛海鲜,五大爷一生来从没享受过如此滋润的美好时光,除了吃就是吃。
到深圳半年后,五大爷经历了一次重大考验。
据说老板的生意已经做得很有规模了,于是他动了自己开发写字楼的念头,准备圈地盖大楼。他取得了政府部门的一系列许可,便到处寻找值得开发的地界。在一次视察现场时,老板被当地农民当成了万恶的侵略者,由于语言不通,没说几句农民们就抄起了铁锨和大镐。五大爷见势不妙,拉着老板就往车上跑,但砖头、瓦块和人们的唾沫漫天飞了过来,五大爷只得用身体护住老板,结果被砸了个头破血流。后来他们总算是逃出去了,老板在车上拉着他的手,感激地说:“老五啊,好样的,我不会忘了你。”
回到城里后,老板命手下将五大爷送进医院。虽然只是皮外伤,但农民的砖头里浸透了仇恨,五大爷还是将养了一个月才出院。出院当天,老板带着几个年轻人在医院门口等他,五大爷还以为他是要给自己接风呢,心里还挺不落忍的。老板拉着他的手说:“老五,你是个好样的,但你终归是岁数大了,反应速度太慢了。如果你当时能尽早发现闹事的端倪,会有这次意外吗?”
五大爷瞪着眼说:“我怎么知道他们要闹事啊?”
老板点着自己的脑门:“脑子,脑子呀?你呀,还是岁数的问题。这样吧。”老板向后一招手,立刻有年轻人拎过一个纸袋来。老板将纸袋塞到五大爷手里,语重心长地说:“老五啊,这是五千块钱,算是补偿吧。你呀,回北京吧,你的意识还停留在六十年代呢,不大适合在特区里混。”
五大爷望着手里的纸袋,有点过意不去,白吃了半年还挣了人家好几千块,合适吗?他赔着笑脸说:“五千!老板,太多了,要不你留下两千,我拿三千就行。”
老板说:“你来回路上还要花钱呢,自己留着吧。”
五大爷指着自己的鼻子:“回去,你不要我啦?”
老板回手指了指那几个年轻人:“我又找了几个保安,都是刚退伍的。”说完,老板带着年轻人走了,五大爷被扔在医院门口。
十分钟后,五大爷才琢磨过来,原来自己已经被开除啦!五大爷是思前想后,觉得深圳这地方太过险恶,于是决定回家。但回北京总不能空着手吧?好歹也是来了一趟特区呀。他知道现在彩电已经面市了,胡同里有人正吵吵着买彩电呢。五大爷心道:黑白电视是肖家的时代,彩电没准就是我老五的时代了。估计北京那群鸟人还没怎么见过彩电呢,我一定要弄回一台去。
二十年前的彩电就如同后来的奔驰车,而且大多是走私的。五大爷在医院里认识了一个朋友,朋友号称可以弄到彩电,五大爷便找到人家求助。
朋友说:“买彩电比买孩子都难,深圳市里没有彩电。”
五大爷说:“他奶奶的,我老板他们家有两台呢,他是从哪儿弄来的?”
朋友指着天空说:“走私的,我告诉你呀,大部分彩电是从香港走进来的,泰国和马来西亚的也有,都是日本货。国产的彩电凭票供应,你哪儿弄去呀?连公家买彩电都要一大堆手续呢,那什么,叫控办。”五大爷不明白什么叫控办,朋友解释说:“控办就是控制消费的意思,实际上就是谁有本事谁来办,嘿嘿。”
五大爷说:“我来一趟深圳,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吧?”
朋友仔细想了想,拍着大腿说:“我豁出去了,这事要是被警察抓住,够判我的了,那叫走私啊。这样吧,你给我一千块钱当押金,我带你找彩电去。”
五大爷黑了心的想买彩电,当下就给了人家一千块。朋友带着他出深圳,到了东莞,最后把他领到了东莞的城乡结合部。那是一条不见尽头的小街,街上是石板路,视线之上则是层层叠叠的发了霉的黑色屋檐,屋檐下睁着无数双贼溜溜的眼睛。石板路上肥水横流,到处是光着屁股的小孩子。五大爷从没见过如此脏乱的地方,有点心虚。
朋友来到一个弄堂门口,与一个垂死的广东老头用当地话聊了一会儿,然后指着弄堂对五大爷说:“老五,你跟着他走。”
五大爷担心这个老头半路就死掉,苦着来脸说:“行吗?他什么岁数了?”
朋友推了他一把:“你放心,他儿子就是倒电视的。”
五大爷跟老头进了弄堂,朋友却没跟进来。
那是条细长细长的小胡同,天空只有一线。最窄的地方,五大爷只能侧着身子走。露水从房檐上滴滴哒哒地落下来,五大爷脖子不时地遭到洗礼,不一会儿整个后背就湿了。五大爷越走越担心,可又不敢停下。老头不紧不慢地走着,最后在一个弄堂口站了下来。五大爷正要催促,旁边的胡同里突然钻出四五个大小伙子,众人将他挤在墙角里,然后摸牲口一样的在他身上摸了个遍。
五大爷被人摸得身下那的玩意儿都有了反应了,大骂道:“你们要干什么,你们疯啦?”
小伙子只在他身上摸到了一捆现金,马上就还给他了。有人说:“你别吵吵,我们怕你是警察。”说着,众人把他的身子连转了好几圈,然后向里一推,五大爷晕头转向地一头钻进了一个黑黢黢的院落。可气的是,他根本没弄清楚自己是从哪个门进来的。此时那个带路的老头早就没影了,五大爷在心里隐隐地把他当成了土地爷。
在院落的阁楼上,五大爷见到了神采熠熠的彩电老板,彩电老板听说他只拿一台彩电,立刻就泄气了。他挥着手说:“不管送货啊,自己搬下去。”五大爷说:“多少钱啊?”老板说:“两千二,现在就交钱。”五大爷拿出一千二百块,老板奇道:“还差着一千呢。”五大爷说:“还我给了一千块的押金。”老板说向手下扫了一眼,目露杀气,众人不自觉地缩了一步。老板冷冷地说:“你把钱给谁了?”五大爷说:“人不在这儿,他在外面等着我呢。”老板冷笑道:“我的人从不敢随便收别人的钱,那一千块跟我们没关系。”
五大爷撒腿就往外跑,但朋友已经不见了。五大爷这才明白,那一千块钱不过是个带路费。他不愿意空手而回,只得给了老板两千二块,老板命人给他挑了台十七寸的松下彩电,然后让他自己背走。
五大爷请大家帮忙,将电视捆在自己后背上,凭着一身力气竟把彩电背到了深圳,然后坐上火车,回北京了。
到家时,他听黑子说了被强奸的故事,立刻想到了自己。他奶奶的,跑了一趟深圳居然让人家强奸了好几次。五大爷骂街之余,依然觉得这事值了,好歹是弄回一台彩电来,我老五的彩电是全胡同的第一台彩电,我牛大发了。
十八
五大爷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把彩电从改革开放的前哨背进了北京。他心下感慨,想让大家看看新时代的新宠儿,于是每天晚上都把电视摆在院子中央,特地对着门口,凡是路过的都能看见。五大爷还觉得不够,于是又把电视的音量开到了最大限度,半条街都能听见。他满心以为街坊四邻会象十年前一样,蜂拥而来,把自己奉为当代肖从。自家的院子也从此宾客盈门,他五大爷终于算是开创了一代先河了。但可气的是邻居们的眼睛似乎都生在脚心上,除了偶尔几个孩子跑来凑凑热闹以外,基本上就没人登过门。五大爷百思不得其解,我家的彩电可以免费看,这些人难道都不稀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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