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大爷认为儿子是满天刷糨糊,糊云(晕)!他破口骂道:“胡说,他凭什么能跑到电视里去?他们家坟头上还能冒了青烟?”
黑子不搭理他,抢过遥控器就把频道换回来了。这回五大爷果然看见冯都了,惊得连连放了几个响屁。
电视里正在举行个什么仪式,冯都穿着白衬衫蓝裤子,失魂落魄地站在高台上,身后是一副巨大的红字横幅。此时一个垂死的蔫头耷拉脑的老太太颤巍巍地走上台来,将一个小物件别在冯都胸口上。冯都浑身不情愿的样子,竟当着大家的面向后退了半步,而他身后已经是坐满领导的主席台了。冯都退无可退了,只好半闭着眼睛,任凭干瘪的老太太蹂躏自己的胸部。这时镜头切换到了台下,那是一座礼堂,池子是全是黑压压的人头,所有的脑袋都顶着一双快乐手,双手翅膀一样呼扇着,热烈而奔放,那情景活象个神秘的宗教庆典。
五大爷吃惊地说:“冯都那孩子挺老实的呀,怎么也给严打啦?”
黑子哈哈笑道:“冯都他爸要是听见这句话,保证要跳井了。人家是市三好学生,这是颁奖大会,正发证书呢。”
五大爷撇着嘴说:“三好?他哪儿好啊?”
黑子说:“人家学习好,冯都什么都懂,这小子简直比福克斯还厉害呢。”
“比谁?”五大爷没听明白。
黑子觉得这个老爸太笨了,甩着手说:“连这个您都不知道?福克斯,就是《尼尔斯骑鹅旅行记》里的那只红狐狸。我是说,冯都比那狐狸还聪明呢,他不当三好生谁当?”
五大爷仰头想了想,不仅叹了口气。冯都这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在胡同里这群孩子里的确是出类拔萃的。五大爷经常看见冯都捧着本厚厚的字书,坐在自家院子里玩儿了命地看,在厕所里他也碰上过。他打心眼里佩服这孩子,瞧瞧人家的儿子,自己的儿子怎么就是个吃货呢?想到这儿,他狠狠瞪了黑子一眼,黑子立刻就明白他的心思了,马上昂着头说:“我是蹲班了,您也蹲过班,拉兹(电影《流浪者》的主人公)他爸爸说过:法官的儿子永远是法官,贼的儿子永远是贼。你能蹲班,凭什么我不能蹲?”
五大爷一脚飞了过去,黑子机巧地躲开了。五大爷怒道:“电视里全是胡说八道,冯都他爸爸没当过三好生,冯都怎么就当了?”
黑子的半个身子站到门外了,露出半个脑袋,不屈不挠地说:“反正他爸没蹲过班。”
五大爷和冯胜利小时候就在一条街上混了,冯胜利算不上什么好学生,中等生而已。五大爷思索了一会儿,气呼呼地说:“把冯都给我找来,我问他点儿事。”
黑子机警地说:“您能问人家什么呀?我不愿意学习,我也不想学。初中毕业了我就卖菜去,我凭力气吃饭。”
五大爷痛苦地抹了抹眼睛,垂着眼皮说:“你个小王八蛋,你懂什么呀你?大骡子大马小毛驴,哪一样不比人的力气大呀?牛都能把汽车拉走,可又能怎么样啊?它们是牲口,是让人栓着绳子干活的,牛的鼻子得让人打通了,套上铁环儿呢。它们都得听人的,你说这是为什么呀?”
黑子想当然地说:“人能给他吃的,没有人它们就饿死啦。”
五大爷本想把黑子拉过来,狠狠踹他几脚,可一来黑子离得太远,二来他实在有些懒了。此时冯都的面部特写占据了整个电视画面,他正代表本年度的三好学生向伟大祖国和伟大的党,宣读誓言呢。五大爷光看到冯都的嘴蠕动,却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他懊丧地指着黑子:“你这个小王八蛋就是没脑子,野地里的牲口多了,用得着人管吗?我告诉你,人比牲口聪明,所以人能管着牲口,能让牲口给自己干活,懂吗?凭气力吃饭?我他妈前些年也是怎么想的,我凭力气就能吃饭,可这力气靠得住吗?你说说,深圳那边的人,哪一个不比咱们聪明?人家说把你涮进去就能把你涮进去,有力气顶个屁用。”
黑子大大咧咧地说:“那我以后我就听冯都的,他说什么我就听什么,人家有脑子呀。”
五大爷心道:这个没出息的货!但他不愿意与这个儿子再废话了,挥着手道:“赶紧把冯都给我找来,我有话问他。”
黑子扭脸跑了,五大爷把电视关了,他捧着个大茶缸子在院里走方步,不一会儿汗就下来了。
黑子虽然领了老爹的令箭,却并不愿意真把冯都弄来,这么做对自己没有好处。但他必须提醒冯都几句,能躲开五大爷最好就躲开。几分钟后,他兴冲冲地跑到冯家,刚要往门里探头,一只茶碗就飞了出来。
茶碗挂着风声,裹着愤怒,扑面而来,急切中黑子向前一栽就趴在门槛上了。茶碗直直地砸到胡同对面的砖墙上,“啪”的一声,粉碎。黑子大叫道:“这厮的暗器,端的厉害。”话一出口,一大只手就从门里探了出来,五根手指钢钩一样抠在黑子的肩膀上,黑子只觉得胳膊尽头传来了的骨头碰撞的噼啪声。他正要喊疼,却听一个洪亮的声音道:“当了三好生我也饶不了你!你给我过来吧你!”黑子只觉身子一轻,凭空便飞到了院子里。
黑子原以为金轮法王转世了,要大闹中原了,可脚一落地,面前竟出现了冯胜利恼怒的面孔。冯胜利一手将黑子抓了进来,另一手举起一只布鞋就要打。黑子叫道:“冯叔,是我?”冯胜利这才发现手里拎着的是别人的儿子,他也惊得叫了一声,一撒手,黑子“吧嗒”一声就落在地上了,摔得屁股差点碎成四片。冯胜利知道自己抓错人了,趁着黑子还没醒过闷来,一把又将他拽了起来。“黑子,这话是怎么说的?你在门口干什么呢?”
黑子说:“冯都!”
冯胜利惊喜地说:“冯都?他在哪儿?”
黑子吓得咽了口唾沫,难道冯都又把冯胜利得罪啦?
黑子对冯家的底细还是比较了解的,冯都果然是又逃跑了。
冯胜利电视罩的生意曾经风光过几个月,但最近的电视罩生意如风中残烛,一点生机都见不到了。他前后转换了几处经营地点,均不见起色,所以回家后往往要找个出气的空间。这几天他听说冯都蒙上了市三好学生,简直要气疯了,什么见义勇为呀?冯都是靠把他老子编排成流氓才当的三好生。他是越想越窝火,竟破天荒地失眠了。冯胜利憋屈得难受,便去了趟医院。医生说:“您应该注意心脏了,少生闲气。”冯胜利琢磨着:我才不愿意生闲气呢,是他们成心气我。
今天冯胜利在街上白白站了一天,电视罩是一副都没有卖出去。回家时,自行车轱辘竟然自己跑了,冯胜利硬从车把上越了出去,脑袋差点撞到马路崖子上。回家后他进门一看,冯都正有说有笑地向老妈显摆三好学生的奖章呢。冯胜利怒从心头起,恨向胆边生,劈头盖脸地就把冯都臭骂了一顿。冯都不愿意充当被侮辱与被迫害的角色,反唇相讥。大意是:你连电视罩都卖不出去,你还牛什么呀?要是我,连狗屎我都能卖个好价钱来。冯胜利哪儿受得了这等欺辱啊,抡起自行车轱辘就要砸他。如果不是老妈拼死拉着,冯都的脑袋还得见了红。后来儿子撒鸭子跑了,冯胜利又和老妈吵了起来,无非是你的手艺不好,你把我给害了。老妈知道丈夫是为了生意的事闹心,于是干脆在耳朵里塞了个棉花团,全当没听见。
也活该黑子,他兴冲冲地跑了来。冯胜利还以为是冯都呢,来了个突然袭击,险些把黑子的脑袋给打开了花。
冯胜利把黑子的表情收拢起来,然后仔细研究,最后断定这孩子应该不知道冯都的下落,便失望地说:“算啦,冯都不在家,你回去吧。”
黑子向院子里看了看,只见小院中央的桌子上,全是花花绿绿的电视罩,笑着说:“冯叔,您还卖这个呢?”
冯胜利说:“叔叔我这个买卖顶赚钱,天天都数不过来。小子,好好上学,将来等我做了大老板,我让你给我当保膘。”
黑子嘿嘿了几声,这话明明是挖苦五大爷呢。他冷笑着说:“冯叔,你这东西还卖得动吗?商场里到处都是电视罩,谁还要您的呀?”
老妈突然从堂屋里跳了起来,四肢笼子一样将黑子照在中间。她大声叫道:“哪儿?商场里也卖电视罩?你可别胡说。”
黑子从老妈四肢的缝隙里探出手指来,发誓般地说:“我妈头几天就说了,天桥商场,大栅栏,西单,全都有卖这玩意儿的。真的,真比您做得好,是厂子里做的,还便宜呢!”
院子里沉默了半分钟,隐隐约约的众人都听见西山的风声了。最后老妈绝望地瞪着地面,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明天给我看看去,是不是跟咱们学的?”
冯胜利目光惨淡,脸上像落了一层灰。
十九
冯都从不相信来世之类的谎言,但想起来冯胜利来,就觉得所谓来世或许是有的。实际上他们的关系不是父子,他们是上辈子的冤家对头。真是新鲜了,冯都和老妈的关系不错,可一看见冯胜利,胃口就倒了,难道他不是自己的亲爹吗?最近电视里正在演《血疑》呢,冯都还真动过这个心思,要不干脆去医院查查血型吧?但一看镜子他就老实了,同样的猪耳朵,同样的大鼻子头,不是父子那才怪呢。
冯都跑出胡同,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着。
八十年代的天是杂乱无章的天,无数的工地将天空的轮廓切割得支离破碎。新建筑、老建筑、废墟般的建筑都在努力地生长着,似乎不把上天捅出个窟窿就绝不罢休。城里到处都是灯光,而工地的灯光最亮,简直就是对付空袭的探照灯。冯都弄不清楚,那灯光后面到底隐藏着多少面孔,但他能隐约感觉到,自家那条胡同早晚也会变成这个样子,早晚也要被洗劫一空。
忽然冯都觉得身后有人,而且是没怀好意的。他轻轻向前跳了一步,然后学着姿三四郎的样子,双拳交叉,护住头顶,嘴里“嘿”地吼了一声。
肖战一手捂着肚子大笑,另一手指着冯都挖苦道:“瞧你那德行,你还真以为自己是高手呢?看电视剧都把你看成傻子了。”
冯都挑着眉毛说:“看电视算什么?我能在电视里露面呢,你行吗?”
肖战的眼睛果然灭了,好久也没有从新燃起来。
其实冯都还真没想到自己能上了电视。那天学校通知他参加市三好学生的颁奖典礼,还要准备400字的发言词,冯都只得精心地编造了一些谎言。最近冯都一直生活在谎言里,他甚至都有点信了,自己很有可能真的救过一个老头。所以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也不大当回事了。
在颁奖典礼的现场,他看到了一件黑糊糊的长方形武器,那东西还生着一只牛眼呢。牛眼旁边,一盏贼亮贼亮的小灯一个劲地晃自己的眼睛。冯都当时就估计到了,这玩意就应该是电视台的眼睛了,是传说中的摄象机。老师说,这两天电台就是播出颁奖典礼了,冯都没当回事。可今天大家果然在电视里看见他了,冯都正高兴呢,却被冯胜利坏了兴致。
肖战不死心,一直在身后跟着他。二人走出了几十米,肖战才说:“我估计,你脑袋上的窟窿是你爸爸打的,你那三好生是蒙的。”
冯都低声怒吼道:“就算是我爸爸打的,那又怎么了?那也不能说明没有见义勇为?你小子等着,我他妈一定来个见义勇为,我抓个狗特务让你看看。”
肖战撇着嘴说:“你还抓特务呢?你别让特务抓走就不错啦。嘿嘿,你要是真让狗特务抓走了,那得多好啊!他们给你灌辣椒水,给你上老虎凳,把竹签子从你的指甲缝里戳进去,我看你说不说。”
“我说什么呀?”冯都问。
肖战一时间被问住了,连翻了几个白眼才说:“反正人家让你说什么你就得说什么,还他妈三好生呢,都是假的。”
冯都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看了一本书,书里提到了一个江西人,便哈哈笑道:“你知道你爷爷他们是怎么来的北京吗?”
肖战怒道:“我爷爷的事我怎么知道?”
冯都笑道:“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了,主人公也是姓肖的,是江西人,和你爷爷差不多。嘿嘿,他在江西老家和他的婶子通奸了,让家里人给抓住了,要沉江。后来那肖的就跑了,就当兵了,就成将军了,就进北京了。”
肖战思索着说:“沉江!?”
“就是关在铁笼子里,扔到长江里去,直接淹死。”冯都从军挎里拿出一本小说,扔给肖战。“你看看吧,这事是不是你爷爷干的?幸亏没把你爷爷沉了江,沉了江就没有你了。嘿嘿,书上还说了,富贵不过三代,你正好是你们家的第三代,你们家要完蛋啦。我蒙上一个三好生,这就说明你们家的运气已经跑到我们家来了。你小心吧。”
肖战傻愣愣地站在当地,爷爷的事怎么会跑书里去了?难道那事真是爷爷干的?一股凉意从脚心一直钻到腰眼里,肖战不由得恐怖起来。富贵不过三代的论断他也听说过,为什么自己会是第三代呢?
此时二人面前出现了一座红砖烟囱,那是座二十几米高的大家伙,烟囱下面是锅炉房。如今正是夏天,这些破房子几乎就是一片废墟。冯都不得不将脑袋仰到最大限度才能看到烟囱顶端,真高啊!那东西如同一支插向天空的巨大阳具,一些烟,一些雾,一些尘土将烟囱高端轻柔地包围起来,这东西竟不时地流露些朦胧的意味,似乎很是惬意,很是高傲。冯都突然指着烟囱道:“你敢上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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