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有色的世界(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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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战的自尊心正在动摇,听了这话,日想都没想便昂然说:“谁不敢上去谁是孙子。”说完,肖战一头向烟囱撞了去。

    烟囱两侧是铆在砖墙里的铁梯子,两人争先恐后地向上爬,大约同时到了烟囱顶上。红砖烟囱一般都是底儿大口小的,顶端的直径也就剩两三米了,砖墙的厚度绝对不超过二十工分。二人都担心站不稳当,四肢只得落在烟囱壁上,撅着屁股对望了一眼。由于相互不服气,两人又不约而同地站直了身子,似乎是示威。肖战在空气中挥了下手:“你敢围着烟囱转一圈儿吗?”

    冯都轻蔑地说:“你敢我就敢。”

    两人斗鸡一样相互瞪着,脚下一点一点地磨蹭,最后还真的围着烟囱壁走了一圈儿。冯都稍微斜了斜眼,立刻看到了远方的群山,当下腿就有些软了。他身子一歪,两只手再一次抱住了砖墙上沿。可笑的是,肖战在同一时间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二人又都趴在墙上了。冯都向烟囱下面扫了几眼,这回惊得连睾丸都缩到肚子里去了。

    我的天!这烟囱简直是太高了,从烟囱顶端向下望去,巨大的红砖圆柱体竟幻化成一个向内弯曲的弧形,歪歪斜斜地钉在地面上,看起来还是头重脚轻的。虽然是黄昏了,但光线还不错。冯都看见一只猫在路边转悠,那东西竟与一只四条腿的蚂蚁差不多,似乎一口唾沫就能要了它的小命。冯都情不自禁地咳嗽了几声,风里传来个战战兢兢的声音:“你小子,吓坏了吧?”

    冯都甩眼向肖战望去,只见这家伙双手抱着墙壁,眼睛却落在烟囱内侧,好象正哆嗦呢。冯都也向烟囱内侧望了一眼,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出来。冯都勉强笑道:“我不害怕,我比你强,赤贫不过三代,我也是第三代。”

    肖战闷哼了一声:“你就说吧你,这风大,留神你的舌头。”

    冯都内心忽然油生出一股豪迈来,他尝试着把手松开了,然后又硬挺着站直了身子。他迎着风张开双臂,群身的衣服都绽开了,他大声喊道:“我牛逼,我早晚得牛了逼,我当个英雄我让你们看看。”忽然一大口凉风扑进嘴里,冯都的心也跟着哆嗦了一下,但他没有趴下,反而更加亢奋了。

    肖战在另一侧冷笑道:“你有病,你等着吧你,你等着吧。”说着,肖战也站了起来,他沿着墙壁向梯子的方向走了过去。

    冯都全没在意肖战的举动,远方是影子一样的山峦,鬼火般的星星从天边升起来了,而月亮则是天空中最为丑陋的一张大白脸。冯都肚子里全是风,他盼望着自己如气球一样飘到夜空里,然后炸成无数碎片,几片去当英雄,几片去陪伴奶奶,剩下几片落到海霞身边,陪伴她的梦。如果碎片富裕的话,就干脆给冯胜利一片,让他知道知道,我冯都是从天上来的。

    肖战的确是受不住了,他攀住梯子刚要下去,却听见烟囱下有人怒吼道:“你们两个小兔崽子,你们给我下来,你们不下来我就找警察啦!他小姥姥的,你们想死也不能连累我呀!快给我下来。”肖战往下一看,只见一张细微的面孔正喊着什么,而那家伙的四肢都缩在面孔后面,那样子别提多滑稽了。肖战却笑不出来了,他知道那是锅炉房的看门老头。此刻他算是恨透了冯都了,他找刺激把自己也给害了,真不是个东西。

    锅炉房的看门大爷一点都不含糊,果然把警察叫来了,直接把饿肉人带到派出所去了。到了所里,警察听说冯都是市级的三好学生,立刻多了几分客气。

    警察决定把他们送回家去,路上他问冯都:“为什么要到烟囱顶上去?”

    冯都认真地说:“我要锻炼胆量,我要当英雄。”

    肖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吃多撑的。”

    冯都气愤不平地说:“怎么啦?好几亿个中国人里总得出个陈真吧,总不能全当伪军吧。”

    警察仔细地看了看冯都,小声嘟囔道:“小时候我也想当英雄,可现在我什么也不是。”

    警察将他们送回家,肖战进后院了。冯都却不敢进家门,在大门口溜达了好一会儿。忽然他发现地上有根尺把长的木棍,他拿起来,试着向自己的胳膊上来了一下,不太疼。冯都又打了一下,还是可以忍受,最后他竟使出了八成劲,一棍子下去,整条胳膊都麻木了。

    冯都咬牙忍着。他知道,一旦落到敌人手里,人家保证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那天晚上,冯都硬是把木棍子打折了,居然都没吭一声。后来他在窗户里看见冯青了,冯青的舌头顶在玻璃上,眼睛如两个包子,显然是吓坏了。冯都偷偷溜进了房间,原来冯胜利和老妈都不在家,家里只有妹妹。

    冯都进屋了。

    冯青躲在门口,盯着他青紫红肿的小臂问:“哥,你干什么呢?”

    冯都说:“我在锻炼忍耐能力。一旦被敌人抓住,受不了疼就坏了。”

    冯青惊奇地问:“谁是敌人?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冯都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但我估计总会有那么一天。”

    冯青诧异地瞟了他一眼,只好以看电视来缓解情绪。

    冯青早不是运动员了,自从发生了赛后发疯的事故后,体校便认为冯青天赋一般,把她放回来了。可几年后,钱红获得了世界游泳冠军,冯青却气得差点喷了血。原来当年北京体校与河北的小运动员搞过友谊比赛,钱红并不是冯青的对手,可人家竟然当冠军了。

    冯都看了看挂钟,已经十点钟了。他提醒冯青道:“该睡觉啦,等爸妈他们串门回来,你又要倒霉了。”

    冯青指着电视画面:“等我把这个节目看完喽。”

    冯都满脸嘲讽,心道:什么破节目?他随便在电视上瞄了几眼,只见一个小老头抱着一位老得不成样子的老太太,正号啕痛哭呢。这位老太太老得像个老妖精,她的面孔如老树皮一样,头发几乎全没了。看样子他最少也得有九十来岁了,此刻老太太的舌头正耷拉在外面呢,活象是生了三片嘴唇。冯都悠然叹息了一声,他立刻想起奶奶来了。

    有一次冯都和几个伙伴在天坛里嬉闹,大家忽然对那些几个人才能合抱的大柏树发生了兴趣,那些树奇形怪状,形如树妖。冯都禁不住感叹起来,认为天坛中必有灵异。而肖战却轻蔑地说:“这有什么新鲜的,人要是活到一百岁了,有几个不像妖精的,树要是长了几百年,保证都成树妖了。”当时冯都在原地足足站了一分钟,肖战的话没错啊,老头、老太太的确是与人的形象不大沾边了,何况是树!

    此时荧屏中的两个老人哭得更伤心了,大有一哭到死的架势。荧屏外伸来无数只手,拼了命要把二人分开,可二人却死活不撒手。

    冯都有点不耐烦,皱着眉说:“你看的是什么节目啊?”

    冯青的手指顶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又向里屋指了指。“你小声点儿,别让奶奶听见。”

    冯都看看电视又看看冯青,有点糊涂了。“怎么了?”

    “奶奶最爱看这个节目了,可咱爸不让她看,他说看了也没用。奶奶就哭了。可我觉得这节目挺好玩儿的,你看你看,那老头都跪地上了。”冯青大是兴奋,几乎要鼓掌了。

    冯都扭脸一看,果然见小老头跪在地上,正一个劲磕头呢。他大是不解:“这是为什么?”

    冯青解释道:“那老老太太是小老头的妈。”

    冯都说:“到底是什么节目?”

    “海峡两岸。”冯青道。

    冯都点点头,明白了。《海峡两岸》是中央电视台,有统战的意味,其最重要的拦目是寻亲访友。估计小老头就是通过这节目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母亲,所以才成了泪人。冯都隐约知道,自己好象有个大爷,当年丢了,有人说是跟着国民党跑到台湾去了,前些年红卫兵还跑他们家来调查过这事呢。但冯胜利坚决不承认,让红卫兵自己查户口去。红卫兵也拿不出证据来,那件事就不了了之了。真没想到,奶奶竟然对海峡对面的事有兴趣,冯都琢磨着,自己那个大爷保证是国民党反动派,畏罪跑了。

    冯都揪着冯青:“你说,奶奶是不是想大爷了?”

    冯青说:“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见过咱大爷。”

    冯都刚要再说什么,却听到了一男一女的吵架声,仔细听听来竟是自家人的。冯胜利和老妈一起回来了,二人的吵闹声从胡同口一直传到了房间里。冯都担心老爹记仇,一头撞进了奶奶的房间,躲起来了。

    冯胜利和老妈的声音也径直闯了进来,毫无停歇的迹象。冯都听到奶奶床上传来声悠长的叹息,他知道奶奶还没睡着呢,于是凑到床边,吐着舌头说:“奶奶,我爸爸把您吵醒了吧?我搀着您,您用拐棍打他一顿得了。”奶奶在黑暗中坐了起来,怒道:“我应该打你一顿。”

    此时冯胜利和老妈的声音越来越大了,争吵的内容似乎是电视罩的事。奶奶拎着拐棍,在床帮上狠狠敲打了几下,外面立刻安静了。

    冯都暗自叫了声好,但他不敢现在就出去,干脆爬到奶奶床上去了。

    奶奶点着冯都的脑门说:“我现在是岁数大了,我要年轻些也得揍你,你这个小猴崽子!”

    冯都骄傲地说:“我学习好,我还是三好学生呢,您舍得吗?”

    奶奶又叹息了一声:“你爸爸是真不争气。”

    冯都忽然揪着奶奶问:“奶奶,我大爷是不是在台湾呢?现在通过电视就能找到他,咱们应该试一试?”

    奶奶小声道:“你别胡说,人家说他是国民党。1946年的时候,有个国民党的干部带回来一封信,说他要回家了。可就来了这么一封信,又没信了,我也不知道他去没去台湾。”

    冯都急道:“他还能当得了国民党的大官吗?再说了,您没听电视里说吗?他们管蒋介石的儿子叫蒋经国先生,都叫先生了还能把人家怎么样?电视里找妈的都是国民党兵,刚才还有一个呢。”

    奶奶哆哆嗦嗦地说:“都几十年了,能找着吗?”

    冯都仰脸想了想:“试试,上回开会发证书的时候我见过一个电视台的人,是记者,我去找他。”

    奶奶抓住冯都的手,死命抠了几把。冯都觉得老太太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小都子,万一见了面我还能认识你大爷吗?”

    这回冯都也拿不准了,他思索着:“应该,能吧?”

    “啪”的一声,堂屋里传来了砸碎玻璃杯的声音,只听冯胜利大声说:“明天再说,明天我跟他们没完。”

    冯都一惊,这冯胜利还到底要跟谁没完?

    原来冯胜利两口子听了黑子的消息,顿时惊慌起来。二人蹬上自行车,直接杀向市内的各大商场,结果在几家商场里都发现了做工精美的电视罩。二人当时就傻眼了,这不是要把劳动人民往死路上逼吗?他们先是自己人与自己人吵架,然后便和售货员吵了起来,售货员说:这东西不是我们生产的,你爱找谁找谁去!两口子要她把话说明白,但售货员不愿意搭理他们了。最后工作人员以商场即将关门为由,把二人活活轰出来了。冯胜利气得三尸暴跳,五雷冲天,走了一路骂了一路。回到家后,他终于想出办法了。你们敢剽窃我家的电视罩,我就去告你们去,我去派出所,我看他们管不管?

    二十

    冯胜利的事业被人强奸了。其实所有的人都被强奸过,强奸的结果是要么鼓起勇气去强奸别人,要么成为顺奸的对象。冯胜利没胆量强奸别人,也不愿意老老实实地再被强奸。第二天,他竟然跑到派出所去了,希望国家机构能给自己一个说法。他说:那家工厂剽窃了他的发明创造,生产同样的电视罩,那厂子的人全该死。警察问他:有什么证据能证明电视罩是你们家发明的。冯胜利说:全街的人都知道。警察只好让他把全街的人都请来。冯胜利回到胡同,逢人就串联,遇人就诉苦,希望他们到派出所去给自己做证,但大家都认为冯胜利是得了癫痫了,要疯。最后冯胜利碰上肖从了,又祥林嫂似的把自己的悲惨遭遇讲述了一遍,肖从苦着脸说:“大冯啊,这事谁也没办法,除非你在专利局申请了专利。否则即使大家跟你去派出所,也没用。人嘴两张皮,今儿说是你发明的,明天就能说是别人发明的。”

    冯胜利摸着下巴说:“专利局是什么东西?凭什么电视罩的事归他管?”

    肖从认真地说:“也难怪这事你不知道,专利局是前年才成立的,就在西直门的北边。中国人发明创造的事都归他管,你要是发明了新东西就应该在他那儿挂个号,挂了号这东西才是你的,别人生产了就是犯法。”

    冯胜利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后敲着太阳穴说:“对了,我去年在电视里好象看见过专利局的事,我还以为它跟我没关系呢?您的意思是,我应该先去专利局挂号?”

    肖从为难地说:“我估计,电视罩算不得你的发明,技术含量太低了,没戏。”

    冯胜利怒道:“那我就白让人家算计啦?”

    肖从说:“做买卖不就这样吗?当年我弟弟做天线的时候也让别人挤兑得不轻啊。不过那时候公家单位瞧不起这种小事,现在倒好,连他们也跟着凑热闹了。要我说呀,你现在就应该想别的办法,安下心来,真正发明一样东西,发明出来了赶紧去申请专利。”

    后面的话冯胜利是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在大腿上狠狠拍了一掌,厉声吼道:“他奶奶的,我跟他们没完,谁也别落了好!”说完,他抄起碗凉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凉水一下肚,人也没影了。

    肖从原地站了一会儿,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得转身回家。但身子刚刚转过来,便看见冯都从胡同的另一方向对面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这两人一身的奇装异服,男人还戴着蛤蟆镜,肩膀上抗着个模样古怪的机器。肖从从心里不能接受牛仔裤,他认为那是流氓的专利,而冯都带来的男女都是一水的牛仔装束,胳膊上、膝盖上全是口袋,裤腿两侧还各画着一副骷髅。肖从向来爱惜冯都,看到他和这些人来往立刻有些不悦了。他走向冯都,略带指责地说:“小都子,他们是什么人?”

    冯都兴奋地说:“他们是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我奶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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