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从惊得头皮发麻,似乎用手一揭,整张脸就会掉下来。记者,记者属于文化人的范畴啊,怎么和流氓一个打扮呢?真是怪了!另外他对冯家父子由衷地钦佩起来,这爷俩都挺能折腾的,冯胜利要跟纺织厂拼命,冯都又弄来两个古怪的电视台记者,整条胡同里就看他们的了?
肖从满肚子经史子集,本来不大关心邻居家的琐事,但电视台记者来采访却勾起了他的好奇心。肖从小心翼翼地进了院子,站在冯家堂屋门口偷偷观察起来。
两名记者训练有素,已经在堂屋里摆好了机位,连灯对支起来了。冯都把奶奶从内室搀了出来,他知道这两记者穿得比较随便,一个劲叮嘱道:“叔叔和阿姨都是好人,他们穿的是电视台的工作服。”奶奶一出门就看见那只死牛眼了,傻大傻大的眼睛愣磕磕地盯着前方。奶奶马上用一只手挡住了半张脸,难为情地说:“那是什么呀,先把他关上,我看着它心里发毛。”
女记者笑道:“老奶奶,摄象机本来就没开着。”
冯都拿出副过来人的腔调说:“奶奶,没事的,就跟照相一样,您别害怕。”
老太太觉得刚才的失态有点儿丢人了,正色道:“我八十多岁的人了,什么没见过呀?我还能怕了一个铁疙瘩?”
为了表示自己真的不害怕,老太太甩开冯都,径直走到摄象机前,对着那只牛眼睛左看右看,瞪圆了眼珠子与牛眼较劲。
男记者是摄影师,他站在机器后正在收拾电线呢,看到老太太逞强的样子,干脆大声鼓励道:“老奶奶,没事,那东西一点儿都不吓人。它是死的,咱们是活的。”
奶奶笑道:“我早就知道它就是个铁疙瘩。”说着,老太太竟用手指头照着镜头狠狠戳了下去。
这一来摄影师真害怕了,他大叫道:“老奶奶,不能动镜头,别碰!”
老太太手指一哆嗦,指头没戳到镜头上却按到镜头下面的一个小按钮。“噗”的一下,一盏贼亮贼亮的小灯泡直射奶奶的眼睛,奶奶被吓得腾腾倒退几步,要不是女记者和冯都在后面扶着,老太太非一屁股坐地上不可。奶奶捂着眼睛说:“什么玩意?”
女记者安慰道:“老奶奶,那是摄影灯,就是灯泡。”
奶奶惊魂未定地说:“怎么说亮就亮啊,我没碰它呀。”
冯都说:“您碰上了。”
奶奶说:“我就是没碰上,我手指头哆嗦了一下。”
摄影师赶紧把摄影灯熄灭了,笑着说:“是我开的,您别怕。”
“你这小伙子也真是的,毛头毛脑的。我岁数大了,禁不住吓唬。”奶奶叹息着立直身子,重新收拾起风度,蔑视地看了摄影机一眼:“小伙子,进了这东西就能上电视啦?”冯都说:“是啊,我就是进了这东西才上的电视,就是这阿姨干的。”奶奶接着说:“那这东西得卖上好几百块钱吧?”
摄影师笑道:“老奶奶,八千多块钱。”
奶奶腿一软,这回不得不坐下了。她大口吸着凉气,口中唠叨着:“八千多块呀,这玩意儿值上十几台电视啊?整个是票子堆起来的呀!”
冯都瞟了女记者一眼,怂恿道:“奶奶,咱家的事我已经跟阿姨说过了,您只要对着这东西说话,我大爷就能看见。”
奶奶不大相信孙子的话,狐疑地看着女记者。
女记者拼命点头道:“没错,海峡两岸的节目主要观众是海峡两岸的失散家庭,如果您的儿子在台湾,应该能看到。”
“不对吧?台湾也能看见咱们的电视?咱们怎么看不见台湾的呀?”奶奶的问题非常尖锐。
女记者只好说:“咱们在福建有发射塔,台湾的电视台离咱北京太远了,自然看不见。”
“能看见就好!能看见就好。”奶奶回头看了看摄影机,老眼里竟然闪现出璀璨的光华,她张开双手,半是哀号半是责备地说:“老大呀,你跑哪儿去了你,你是不是跟国民党跑了?你怎么也不来个信啊?”
摄影师刚要说什么,女记者拼命冲他摆了摆手,摄影师手忙脚乱地收拾机器。此刻门外的肖从算是看明白了,摄影机还没准备好呢,老太太哭了半天也是白哭。当然了,肖从也明白,关于国民党的话是不能上电视的。女记者等老太太哭完了,这才示意摄影师调整好机位。女记者拿出个小本本,一丝不苟地询问冯都大爷的失踪年代、特征和当年冯家的地址。
门外的肖从悄悄走到石榴树下,慨然叹息了一声。
大约一个小时后,记者们走了,而冯胜利也回来了。当然冯胜利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是被四五个大小伙子追回来的,这些人一直追到胡同口才站住。冯胜利满脸青紫,像个茄子精。
原来冯胜利一怒之下,跑到纺织厂门口骂街去了。大意是:你们这群鸟人,大爷我发明了电视罩,你们这群臭不要脸的,你们问价了吗你们就吃!不要脸,早晚要吃屎,不得好死,生了孩子没屁眼等等等等。一开始厂里的人都以为他是神经病呢,大家都绕着他走。后来冯胜利见没人搭理自己,干脆在厂门口摆开摊位,叫卖电视罩,而且把人家的门口给封了。
厂长认为这家伙胆敢公然对抗国有经济形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于是命令几个小伙子将这个疯子请得远点。年轻人向来是好话不得好说的,没说了五分钟,冯胜利就挨了三十多拳。他豁出命去往回跑,小伙子们便尾随着他,一直将冯胜利送回家。
冯胜利吃亏了,按往常的规律他大多会找冯都的晦气,而那天冯胜利却独自在院子里坐到深夜,没吃饭,没喝水,也没喝酒。老妈叫了他好几次,冯胜利竟连一个字都没说出来,最后老妈不得不动用了奶奶。奶奶站在堂屋门口,喝道:“你给我回来,大半夜的,鬼上身了怎么办?”
冯胜利不耐烦地挥着手说:“没您的事,您回去吧。”
奶奶走到儿子面前,点着拐棍说:“怎么没我的事?你是我儿子,你的事全是我的事。”
冯胜利叹息道:“妈,您就回去吧,让我清净清净,我乱。”
奶奶哼哼了几声:“不就是电视罩的事吗?不就是让家优化回了家吗?不就是钱的事吗?”突然她趴在冯胜利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冯胜利惊道:“那两千块钱是您买墓地的钱。”
奶奶叹息道:“死人不能挡活人的道儿。我是快死的人了,有没有墓地又能怎么样?再说了,万一你大哥回来了,咱家就算兴旺啦。”
“我大哥?”冯胜利从来就没见过传说中的老大,他出生的时候大哥已经失踪很久了。
奶奶得意地笑了两声:“没想到我老了老了还能风光一把,过几天我就上电视啦,街坊四邻的全能看见我。”
冯胜利情不自禁地向屋里看了一眼,他们家只有冯都上过电视,在这条街上已经是蝎子把子——独一份了,可冯胜利认为那光荣是自己打出来的,自己不揍他,那小子能当得了三好学生吗?但老太太也要上电视了,这事怎么想来都像假的。他谄媚地问:“妈,您晚上吃什么了?”
奶奶一瞪眼,点着拐棍说:“你以为我是说胡话呢?我告诉你,小都子今天带来俩记者,是海峡两岸的。”
冯胜利摸着额头,更晕了。“是海峡哪边的?”
奶奶说:“是海峡两岸的。”
冯胜利说:“东岸还是西岸?”
奶奶急道:“是两岸。”
冯胜利恍然大悟:“两岸,那就是一边一个了,难道还有个台湾人吗?”
老太太真急了,举着拐棍叫道:“你废物,你气死我了你!”
冯都在屋里实在听不下去了,探出脑袋道:“海峡两岸是个节目的名称,我奶奶要通过电视找我大爷。”
冯胜利向冯都的方向淬了一口:“滚回去,你跟着裹什么乱?我知道是两岸,那——”他突然全明白了,原来老太太是要通过电视找大哥,大哥要是真能从台湾回来,那我们冯家就牛大发了。肖家人有共产党的大官,我们冯家人也不是吃素的。再说了,听说台湾人都有钱,大哥有了钱冯家就有钱啦。冯胜利脑子一转,立刻想到了新问题,他笑着问:“妈,我大哥真是去了台湾吗?”
老太太也拿不准,但依然嘴硬道:“我琢磨着保证是去了台湾,我这心里一直有个念头,你大哥没死,没死!”说完,老太太拄着拐棍,一步三摇地回屋了。
冯胜利立刻把挨打的事给忘了,他一会儿憧憬着大哥回归的光荣场面,一会儿又觉得这是老太太做梦,全是胡思乱想。到后来,天都亮了,冯胜利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二十一
那是八十年代中期,电视机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了,但在电视上露一脸那绝对值得光宗耀祖的。自从冯都在电视上接受了三好生的奖赏之后,他就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什么活动都要找上他,哪一件事都需要冯都先做个表率,所以他已经很难见到海霞了,即使有机会也得偷偷摸摸的。
那天冯都终于抽出个空,跑到护城河边去了,海霞正在那儿等他呢。冯都本来新写了一首诗,正想让海霞看看呢。可一见面海霞就劈头盖脸地问:“你再说一说,你上了电视到底是什么感觉呀?”
冯都早就烦了,最近一见面海霞就要提这个问题,看来她对电视的兴趣比自己大。冯都苦着脸说:“什么感觉也没有,挺没劲的。我看了半天才看出来,电视上那个人原来是我。”
海霞说:“就是你,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冯都说:“胖,绝对比我胖多了。”
海霞满脸的向往:“我要是能上回电视该多啊,我就成电视明星了。到了那一天,我走到街上人人都认识我,连吃饭都不要钱了?”
冯都哼了一声,这个世界上除了大领导,大领袖,什么人吃饭都得花钱。“上了电视也不见得能成了明星,我上了,跟以前一样。”
海霞说:“你现在就是咱们学校的明星,谁不知道你呀?”
冯都笑道:“我奶奶马上就要上电视了,她就是当了明星也是一个老明星,哈哈。”
海霞的惊讶简直是无以附加了,她围着冯都转了一圈:“你们家人都挺传奇的!真了不起!”
冯都学着外国电视剧里男主人公的做派,耸了耸肩膀:“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冯都的话很快就应验了。不出几天,电视上果然播出了冯家老太太寻找儿子的消息,整条街都传遍了。大家都说冯家人纯粹是穷疯了,这是他们家最后一根稻草了。
节目播出的当天,冯家人集体围在电视机前,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奶奶竟然在电视里出现了,正向读者诉说他们老大的失踪经过呢。老太太多少有点语无伦次,而且还带出了几个脏字,听得冯都和冯青直吐舌头。忽然,奶奶不满地站起来,忿忿地说:“这人是我吗?”老妈说:“不是您是谁?”老太太摇着头,手指狠狠地戳着电视荧屏:“我有这么难看吗?这个老太太也太老了点了。”
冯都头皮一麻,差点昏过去,奶奶怎么连自己的模样都不弄不清楚了?她一直这模样。事后,奶奶曾不甘心地对冯都说:“我以前比电视上那个老太太好看多了,现在也不难看呀!怎么人一上了电视就那么难看了?怪,怪!”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很多人把这件事忘了。只有老太太天天在门口守望着送信的邮差,如一尊千年石雕。
一个月过去了,依然等不到电视台的半点消息。冯胜利劝解奶奶说:估计我大哥是死了,你就别等了。奶奶倔强地说:“我没等你大哥,我晒太阳呢。”
电视罩的买卖算是彻底泡汤了,商场里的电视罩又便宜又好,老妈的产品全砸手里了。冯胜利曾经设想过,干脆天天到厂子门口捣乱去,万一厂长发了慈悲,翻然悔悟了也说不定呢。但他再次抵达工厂时,只见那几个小伙子拎着擀面杖在门口晃悠呢,冯胜利心疼自己的筋骨,只得作罢了。电视罩的生意是做不下去了,老妈本想把剩余的电视罩都送给邻居,但冯胜利说:“谁还稀罕这东西?人家保证会当成卖不出去的破烂,还不如当抹布吧。”就这样几十副电视找成了抹布,那是冯家有史以来最大的浪费行经。
全家人只有冯都意气风发,他的三好学生是越当越有滋味了。教育局的领导要借冯都的事迹张扬时代精神,准备在全区范围内举行了几次见义勇为演讲会,冯都自然是首选。班主任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时,冯都惊出了一身汗,当着好几百个人的面说瞎话,那得需要多么超凡脱俗的勇气呀!
放学后,冯都跑到小公园里,把自己的担心告诉海霞了。当然他没敢说演讲内容肯定是瞎话,只是说:台下的人太多了,万一张不开嘴怎么办?海霞激动的说:“我妈妈是他们公司的劳动模范,当着几千人的面发过言呢。不过她那时候已经三十多了。你将来保证要有大出息,所以你现在就该锻炼当众表达的能力。”冯都心道:你妈说的是真话,可我得说瞎话呀。
他点着头说:“你妈有这种事的经验?”
海霞说:“我妈跟我说过,就当是站在白薯地里说话,所以不用害怕了。”
“白薯地?”冯都怎么也想不明白,当众发言与白薯地有什么关系。
海霞说:“你想想啊,站在白薯地里,你眼前就全是白薯了。全是白薯,你还怕什么呀?我妈说,只要这么想了,就是说瞎话都不带脸红的。”
冯都似乎明白了一些,原来她妈也是说瞎话的。但仔细一琢磨他又觉出不对了,白薯明明是埋在地下的,平常看不见,应该是西瓜地更贴切些吧?
此时海霞发现他胳膊上有几片红肿的痕迹,还有几个小红点,惊诧地问:“你胳膊是怎么弄的?”
冯都毫不介意地:“用圆规的尖扎的。”
“你疯啦?”海霞本来是和他坐在一张长椅上的,听了这话,立刻把屁股挪出了一尺多远。
冯都说:“我在锻炼抵抗疼痛的能力。”
“为什么呀?”海霞问。
冯都说:“万一我要是再碰上坏人呢,他打我一下,我不怕疼,他就拿我没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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