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有色的世界(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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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战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他经常和冯都吵架,急了眼就骂冯都的大爷。可冯都往往拍着胸脯说:“我没大爷,你随便骂。”如今倒好,冯都的大爷就在眼前了,肖战自然是乐不可支了。他抱着臂膀看了一会儿,面色逐渐阴冷下来,最后不声不语地走了。

    老头靠在墙上,喃喃自语:“我写信了,你们怎么不回信?我还以为地址写错了呢?快,叫我声大爷!”

    冯都思考了半天,最后也没有叫出那声大爷来。他三步两步跑回家,搀着奶奶就往出跑。奶奶说:慢着点儿。冯都说:我大爷回来了。奶奶说:“你小子敢蒙我,我拿拐棍揍你。”冯都正要解释,大爷已经出现在门口了,这老头也是跑过来的。

    奶奶和大爷对望了一会儿,奶奶忽然道:“你是大园子?”

    大爷扑通一下就跪地上了:“我就是大园子,妈,我回来了。”说完,白发老头竟伏在地上,哇哇大哭了起来。奶奶慢悠悠地坐在台阶上,一字一顿地说:“五十多年了!五十多年了,你怎么会没死呢?”大爷以头点地,匍匐到奶奶脚前:“妈,我早就该回来,可我回不来呀。”

    此时小花走上前,柔声劝慰道:“两位,两位老人家,你们的岁数加起来都有一百五十岁了,怎么还在地上说话呀?进房间吧。”

    奶奶仔细看着她,问大爷道:“这是你闺女?”

    冯都翻了下眼珠,没给女郎好脸看。大爷赶紧摇头说:“不是不是,是我刚认识的,在飞机场认识的。”

    奶奶还要问什么,女郎道:“先进房间吧,在地上坐着,万一着凉就坏了。”

    众人簇拥着奶奶和大爷进屋,冯胜利得到消息,也跑回来了。他和大爷当下就认了兄弟,众人又哭了一场。后来奶奶问大爷,你是怎么回来的。大爷说:有朋友看了中共台的电视,告诉他有个北京老太太正在找儿子呢。他找来节目一看,才发现是自己的老妈。于是就写了一封信,说到这儿,众人都不言语了。最后冯胜利道:“大哥,没信,一直就没有。”

    大爷说:“我写啦,通过香港能转过来。”

    冯胜利自作聪明地说:“您写的是繁体字吧。”

    大爷说:“当然了,那是正经中国字。”

    冯胜利说:“我们这儿的邮递员连简体字都认不全,估计是送错了。”

    大爷摇着头说:“这事不应该,真不应该。”此后话锋一转,大爷继续讲述自己回北京的过程,他先是转道香港,到广州,好不容易才回了北京。

    冯胜利奇怪地问:“你们也能看到大陆的电视?”

    大爷说:“能,安装上接受器就看见了。”

    奶奶说:“多亏了你侄子,这主意还是他给我出的呢。”

    “一看就是个聪明孩子。”大爷拍了拍冯都的脑袋,然后起身将自己带来的大包打开,拿出些西洋参、樟脑和燕窝递给奶奶,号称是孝敬孝敬。然后又给了冯都和冯青每人五百块的外汇券,算是见面礼了。一家人非常激动,冯都趁冯胜利不注意,偷偷把外汇券塞到内衣口袋里了。

    奶奶颤巍巍地问:“这几十年,你到底跑到哪儿去了?怎么就没个信呢?”说着,老太太又要哭。

    大爷摆着手说:“妈,你一哭我又受不了了,您别哭。”听了这话老太太只能强忍着,但眼睛一直是湿的。大爷接着说:“这个事就别提啦,几十年了您儿子算是开眼了。妈,你知道我当初是怎么丢的吗?”

    众人纷纷摇头。冯都早就知道,自己原本有两个大爷,两个姑姑,但差不多都死了。只有这个头号大爷生死未卜,但大家普遍认为他应该是死了,因为头号大爷失踪的时间太长了。即使他还活着,估计也找不回来了。冯都给奶奶出个上电视的主意,大家都认为那不过老太太的一根稻草,谁都没当回事。

    大爷摇着头说:“妈,那年我才十一岁。”

    奶奶点头道:“你丢了,我差点急死,我四六城地找也找不到你的人影了。”

    “您是找不到了,我不在北京啦,我直接让人家带到保定府去了。”

    大家相互看了一眼,都迷糊了。

    原来大爷是被一个东北军的军官拐走了,一走就是五十多年。据说东北军的军官在9·18事变里死了儿子,从北京路过时便顺手牵羊地把大爷拐走了。他们先是在保定驻扎了半年,然后又开拔到西安了。大爷的养父也亲自参加了西安事变,蒋介石倒是抓住了,但国军的飞机依然扔下了炸弹,大爷的养父也是倒霉催的,专门在炸弹底下站着,结果给炸死了。那年大爷已经十六岁了,本来他是可以回北京的,但看到养母孤苦伶仃的便不得不留了下来。结果第二年就爆发了抗日战争,北京城沦陷了,想回也回不来了。大爷归乡的念头就彻底黄了,再之后他参加了国军,随着军队转战南方各省,一直到抗战结束。那时,大爷已经混成了少校营长。战争一结束他就希望回北京,但军队又调动,他竟然被派到台湾去了。大爷说:当年大爷往家里写了几封信呢,但由于地址记不大清楚,估计都成了死信。倒是有一封信辗转到了奶奶手里,这也是她一直坚信儿子没有死的原因。后来内战打得如火如荼,国民党退到了台湾岛,而大爷竟然在马祖群岛坚守了整整十年。退伍的时候,他已经是国军的副团长了。这一期间两岸音信断绝,大爷觉得自己和家里彻底断了线,极其苦闷。

    众人听到这儿,大多流了眼泪。冯胜利说:“大哥,回了家就好,今天咱们哥俩好好喝一顿。小都子,跟我买酒菜去。”

    冯都只得随着父亲出来,他心下忐忑,父亲保证还有别的事。果然,出得大杂院,冯胜利便小声吼道:“把外汇券给我,你要那东西干什么?”

    冯都仗着胆子说:“外汇券可以给您,但您得用钱换。”

    冯胜利怒道:“换?怎么换?”

    冯都说:“1:1.2,您得给我六百块钱。”冯胜利气得抬腿就是一脚,冯都单腿一立,冯胜利正好踢在儿子迎面骨上,疼得他抱着脚背直吸气。冯都急道:“那是我大爷给我的。”

    冯胜利只得以商量的口吻说:“你妹的外汇券已经给我了,我有用。咱家要买彩电了,你没看咱家的电视已经不行啦?你看,五大爷他们家有彩电了,咱们家怎么着也得混个第二名吧?”

    冯都知道,家里的电视已经有老化的趋势了,不管天线立得多高,照样雪花朦胧。可他依然不服气,嘟囔着说:“您换电视凭什么花我们的钱?”

    冯胜利气急败坏地说:“头一笔钱你先给我用着,你大爷在咱们家吃在咱们家住,那不得用钱吗?你放心吧,你大爷是台湾人,我听说台湾人都是富翁,不会少给你的,你是他亲侄子。”

    冯都不愿意和父亲闹僵了,只得把外汇券贡献出来。冯胜利也知道有点理亏,于是给了他二十块,算是补偿了。二人买了一大堆酒菜,高高兴兴地回家了。路上,冯都问父亲:跟着大爷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冯胜利说:看样子不大象你叔伯姐姐,估计应该是你大爷的秘书。冯都说:可我大爷是台湾人,他的秘书也应该是台湾人,但那女的是北京,我以前见过她。这一来冯胜利也糊涂了,那女人到底是哪路神仙呢?

    二人回到家,大爷正给奶奶和老妈他们讲述自己在台湾的经历呢。奶奶说:“国民党把台湾糟蹋得不成样子了吧?”

    大爷笑着说:“我们在台湾的生活还不错,蒋总统对我们这些老兵还算照顾,退休金是年年涨,每个月都会打到银行帐户上。”

    奶奶和老妈都不大明白帐户的事,也就没再问下去。冯胜利却大着嗓门问:“蒋总统是谁呀?”

    大爷说:“老蒋总统的儿子,经国总统。”

    冯胜利一拍大腿:“那不是反动派吗?大哥,你说话一定要小心了,反动派就是反动派。”

    大爷呵呵笑了两声,说道:“是不是反动派,谁说了也不算。反正他们一个也给我发三万国币的退休金,知足啦。”

    后来大爷告诉他们,4块国币相当于一块人民币。奶奶和老妈都不自觉地吐了下舌头,天啊,大爷一个月就挣七八钱块呀!奶奶惭愧地低下了头。奶奶以前在生产队干过一些年,但转成居民后就没人搭理了,如今她每个月只在居委会拿五块钱的补助。老妈决定把这事让过去,笑着说:“大哥,您有几个孩子?”

    大爷说:“没有,一个都没有,我一直说呀我是缺德了,我成绝户啦。可今天我看见我侄子别提多高兴了,有侄子就不算绝户。好啊!”

    老妈惊奇地问:“嫂子呢?”

    大爷使劲一拍大腿:“别提了,一提起这事我就伤心,你们没嫂子,我就没结婚。用咱们老家的话说,那是光棍一根炱。”

    这一来奶奶不答应了,沉着脸道:“国民党可真不是个东西,难道还不让人结婚啦。”

    此时冯都和冯胜利已经回来了,二人觉得有趣,便站在门口听。大爷叹息着说:“这事也不能怪他们,怪我自己。刚到台湾的时候本来是想结婚来着,可我和南方女人说不到一块儿去。后来蒋总统退守台湾,又把我发到马祖岛去了,那个地方连女人都没有,跟谁结婚?当年我们一心想着返攻大陆,要打回老家来。我和一个同乡都商量好了,将来一定要娶北平小姐。咱是北平人,娶了外地女人让家里人看不起呀。结果这左一耽误右一耽误,等我从部队上退下来我都四十五六了,谁还愿意跟咱呀?反正我也过独了,就这么着吧。”忽然他含情脉脉地看了身边的女郎一眼,马上补充道:“你们就放心吧,我现在还不到七十呢,身体也好。这个,这个北平小姐吗,现在已经有了。”

    大家诧异地看着女郎,这丫头竟落落大方地向众人点了点头。“我叫徐音,大家都叫我小花。”

    老妈没听清楚,张着嘴问:“徐什么?”

    女流氓落落大方地说:“徐音,音容宛在的音。”

    其他人没什么反应,但大爷和冯都多少有些文化,同时伸了下脖子。难道这女人刚刚参加追悼会吗?此后,冯都终于知道了,小花的大名叫徐音,如今是某大学四年级的女生,据说马上就要毕业了。那天大爷从机场出来,本想打听打听市内的路径,徐音听说他是台湾同胞,便热情地把大爷带进了城,并找好了宾馆,而且当晚就陪着大爷睡了一晚上。大爷感动得什么是的,认准了大陆人的德育教育远远超过了台湾。第二天他在女郎的带领下,好不容易才找到家里来。冯都当时并不明白徐音的动机,但冯胜利弄明白原委后,竟狠狠地淬了几口唾沫。

    大约七点钟的时候,冯胜利觉得有必要向大哥显摆一下。于是他拧开电视,大声道:“大哥,看看咱们中央台的电视节目吧。”

    大爷笑着说:“咱们家的电视机还是黑白的呢?几年前台湾的黑白电视就成废品了。”

    冯都不大相信,谁能把电视当成废品卖?这个台湾大爷真是吹牛不上税啊!冯胜利看了大哥一眼,颇有些不屑地说:“那你平时看什么呀?”

    大爷说:“看彩色的呀,带颜色的,跟电影一样。”

    冯都大叫道:“我知道彩色的电视,五大爷家里就有一台,还是日本货呢。我同学家里也有一台,特清楚。”

    冯胜利哼了一声,那几年彩色电视已经在市面出现了,但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无异于传说。“你们同学他爸爸是电视机厂的?”

    冯都说:“他爸爸是局长,比你强多了。”说完,冯都一转身就跳到门口去了,他担心冯胜利动手。

    冯胜利本来是要动手的,但此时新闻联播的开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电视报时完毕,立刻响起了激昂的音乐声,大爷的眉头立刻就锁起来了。这时一身黑色蹩脚西装的主持人露面了,在冯都看来那身西服就是四化的标志,但大爷却撇着嘴说:“连扣子都不会系,还主持人呢?”

    这是冯都第一次听到主持人的称呼,以前他们一直把在电视里读新闻的家伙叫播音员。一脸严肃的主持人说话了,语调铿锵有力,小锤子一样地砸了出来。大爷浑身哆嗦了一下,叫道:“要打仗吗?”

    冯胜利、冯都和奶奶都给吓了一跳。奶奶安慰儿子道:“早就不打仗了。”

    大爷惶恐地指着电视说:“金门炮战的时候,对面大喇叭里就是这声。”

    冯家人实在是没什么文化,只有冯都隐约听说过金门炮战的事,具体的还不大明白。大家半张着嘴,谁也没言语。此时大爷已经听明白了,主持人的确是在播报新闻,都是些领导人接见某某某的消息。大爷松了口气:“原来他们不打仗也这么说话呀。”

    冯胜利笑着说:“大哥,你真是少见多怪,电视里一直这么说话呀。”

    大爷哼了一声,顺手拎起小板凳向门外走去:“妈的,天天这么说话,累不累呀?妈,大侄子,咱门口坐一会儿去。”

    二十四

    老太太的心思就没在电视上,听大爷这么一说,立刻拄着拐棍出来了。冯都对台湾人的好奇心远远超过了领导人的新闻,也跟了出来。

    大爷坐在院门口,贪婪地望着深邃而破旧的街面,每每有人路过,大爷都要微笑一下。而路人却齐唱奇怪,这老头保证是有毛病了。奶奶走过来,手点着大爷说:“你给我坐近点儿,让我看清楚喽。”

    “让你好好看。”大爷笑了笑,把小板凳拌到奶奶跟前,然后扭脸看着冯都说:“侄子,让大爷看看你的小鸡鸡!”

    冯都的脸腾的就红了:“大爷,您说什么呢?”

    大爷拍着膝盖说:“我没儿子,你就是咱冯家的苗,赶紧让大爷看看。”

    冯都直接跳到院门外了,原来台湾人也这么流氓啊。大爷哈哈笑着,还要说什么,奶奶忽然叹着气说:“老大,你怎么都一脑袋白头发啦?”

    大爷摇着头说:“妈,我六十六了,没有白头发我就成妖精啦。”

    奶奶抚摩着大爷的肩膀,老眼中擒着热泪:“这些年你可真受苦啦,受了大苦了。你是怎么过来呀?”

    冯都远远看着他们,觉得这场景太滑稽了,老老太太,小老头,居然也是一对母子啊?看着可真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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