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肖红军心目中,自己这四万块已经是个天文数字了,但琢磨起倒彩电的事依然有点儿不塌实。即使南方的彩电真是一千二一台的,也仅仅够买三十台的,数量不够价钱能降得下来吗?于是他和哥哥商量,希望肖从能借他两万块钱。肖从一听这话就犯难了,他的工资还不到三百块呢。如今肖役和肖唯一都在吃劲的时候,肖战又在家里吃闲饭呢,哪儿来的钱呀?即使手里有个万八千的,也不敢随便动啊。
肖红军琢磨着,干脆找一找当年在内蒙插队的弟兄吧。大家都是一个炕上滚出来的,肯定能帮自己想想办法。其后他在市内转悠了几天便灰心了,弟兄们的日子大多过得紧紧巴巴的,一听说借钱基本上都尿裤子了。据说有个家伙已经发大财了,不过人家在中国挣了钱,扭脸就跑到美国养老去了。几天下来,肖红军颇有点走投无路的感觉,难道眼皮底下的鸭子就是抓不住吗?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躲在西厢房里发愁。冯都悄悄钻了进来,鬼鬼祟祟地说:“二叔,我听说你想买好几十台彩电?”
肖红军愣愣地问:“你听谁说的?”
冯都说:“我听肖役说的。”肖红军哼了一声,这个二侄子是个电视迷,听到电视这两个字就特殊的敏感。冯都认真地说:“二叔,你要是去南方买电视,就带着我一起去吧,我也想赚点钱。”
肖红军是从心里喜欢冯都,可自己的本钱都成问题,大老远地带着他,又是一笔开销啊。肖红军苦笑着说:“嘿嘿,你没有本钱,拿什么赚钱呀?要我说,你赶紧找个工作,进单位吧。”
冯都冷着脸说:“我出两万,赚了钱,咱们分,赔了,我也不向你要。”
肖红军腾地坐了起来:“你敢偷你爸爸的钱,我先揍你一顿。”
冯都恬着胸脯说:“不是我爸爸的,我爸爸没钱。钱是我大爷的。”
原来冯都心思缜密,一个多星期前他就听说了,肖红军正在酬钱倒电视呢。如今冯都也正为自己谋划今后的出路呢,他认为做买卖挣大钱是最靠谱的。于是冯都给台湾的大爷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大概意思是:因为你给女流氓买了一台录象机,我就被学校开除了。思前想后,觉得去海南做买卖是一条出路,但手里没有本钱。希望大爷支援两万块。一个星期后,大爷果然汇来了两万块,并再三叮嘱他,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
按说冯都就是要上四万块也没什么问题,可他长了这么大,最多也只见过几百块的现金,两万块钱还是他咬着后槽牙要的呢。
肖红军听完了冯都的叙述,惊得两颗虎牙都缩回去了。这孩子简直就是诸葛亮转世啊,这小子怎么就知道自己借不到钱呢?想着想着,肖红军居然把这话问了出来,冯都嘻嘻哈哈地说:“前几天五大爷也想开个买卖,找我爸爸借钱来了,我爸爸说:借命可以,借钱不行。命借出去了也没人敢拿走,钱借出去了,就再也拿不回来了。”
肖红军咧着嘴说:“你爸爸是当着五大爷的面说的?”
冯都说:“五大爷出了门,他才说的。”
肖红军明白了,不是朋友们没有钱,看来大家是谁也不愿意往出借。钱难挣,屎难吃啊,谁攒几个钱也不容易。借出去了,没准就打了水漂了。
冯都忽然拉着肖红军问:“肖二叔。你知道现在什么东西最贵吗?”肖红军摇了摇头,冯都点着手指头,煞有介事地说:“钱,现在呀,钱最贵了。”
三
当天晚上肖红军特地来到冯家,向冯胜利汇报了自己的作战计划。他说:自己要去南方做生意,想把冯都带在身边,锻炼锻炼,见见市面,一个来月就能回来了。肖红军没敢提那两万块的事,是冯都不让他提的,他惟恐父亲见钱就眼开,把自己的本钱要过去。
最近,冯胜利看见冯都就一脑门子的气,既然肖红军愿意带着他走,暂时离开北京也好,反正这小子也没什么出息了。倒是老妈有点担心,她拉着肖红军追问南方是不是遍地都是土匪,南方人是不是都特精明,骗人是不是一骗一个准。
肖红军笑着说:“哪儿有的事啊,都社会主义了,哪来的土匪?精明?咱家小都子比谁不精明啊?”
老妈是老大的不相信,心惊胆战地说:“电视里都演了,那《乌龙山剿匪记》里,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是土匪呀。”
肖红军鼻子眼里仆的一声,鼻涕泡都出来了。“我的嫂子,那是电视剧,那是假的,瞎编的。”
老妈大瞪着眼道:“没真的,哪儿能编出假的来呀?”
冯都在旁边听着呢,小声说:“我妈这话说的真有点儿道理。我在一本书上看见过,艺术都是来源生活的。”肖红军白了他一眼,心道:你小子还想不想去南方了。冯都立刻接着说:“可那是刚解放的事了,都过了好几十年了。”
老妈沉着脸说:“你放屁,什么好几十年啊?昨天电视里还演了个专题片呢,六集的,叫什么来着?老头子,那片子叫什么来着,写土匪的。”
冯胜利拍着脑门想了想:“好象叫车匪路霸纪实。”
“对,就叫什么什么纪实。昨天演的第一集,我看得真真的。那帮土匪别提多厉害了,一帮子人大白天的就敢在公路上明抢啊!”说着,老妈推了冯胜利一把:“老头子,你说两句呀。”
冯胜利瞪了冯都一眼,两只手在肖红军眼前笔画成一贯圆筒:“红军,你是没看见,就这么粗的木头,直接横在马路中间,给钱不给钱?不给钱,连人带车全给你扔山沟子里去,全得喂了狼。还有要棺材钱了,都新鲜了……。”忽然他点着冯都的鼻子道:“你个小兔崽子,你折腾啊?你要是上了大学你就能坐办公室了,还他妈犯得着受这个罪吗?”
冯都扭过脸去不愿意理睬父亲,可肖红军心里倒有点打鼓了,他也听说过车匪路霸的事,可从来没有碰上过,更没有料想到这帮家伙是如此的猖獗。他加着几个小心说:“路上真有那么邪乎吗?”
冯胜利看了看座钟:“你等着,八点就演第二集了,我正憋着看呢。”
肖红军拉着冯都坐了下来,他的确希望了解了解现在南方的革命形式。冯都心里特别紧张,他清楚,老妈是不舍得自己跑出去,想用电视的恐吓把自己留下来。讨厌的电视台!早不演晚不演瞎凑热闹演什么车匪路霸呀?万一要是老妈要是铁了心不让自己去,挺好的计划就全泡汤了。
喝了两杯热茶,看了几个烂广告,不一会儿时钟就指到八点了。冯胜利找到昨天频道,还是广告。他们等了一会儿,已经八点五分了,那频道还在没完没了地演广告呢。冯胜利咒骂了几句,大约都是耽误了老子的时间,以后我再也不看了之类。他嘴上这么说,可眼睛依然挂在电视上。
广告终于演完了,接下来的节目的确是个专题片,四个猩红的大字一出来,冯都就乐了。什么车匪徒路霸调查呀?专题片的题目是《大获全胜》,副标题是献给奋战在打击刑事犯罪前线的战士。
冯胜利“啊”的叫了一声:“不对呀,不是车匪路霸纪实的第二集吗?怎么改啦?”
冯都冷笑一声:“您肯定是记错了,哪儿有车匪路霸呀?”
冯胜利搓着手:“没错啊,昨天那个主持人还说明天接着播出呢。你说是不是?”说着,他捅了老妈一下。
老妈也正咬着手指头发呆呢,她点着头说:“好象是说过。”
冯胜利急了:“什么叫好象啊,就是说了。电视台怎么说改就改呀?”
如果不是担心老爸翻脸的话,冯都保证就乐出来了。他不阴不阳地说:“你们保证是记错了,不信,你们给电视台打电话问问。”
冯胜利也是够拧的,为了证实自己的记忆力,他当下就跑到街口的公共电话去了。不一会儿,他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老妈关切地问:“电视台的人怎么说?”冯胜利摸着自己的脸蛋子,有些匪夷所思地说:“电视台有个女的说,他们就没有播过这个节目,是咱们记错了。”说着,冯胜利拿起遥控器,叮叮当当地播了起来,转眼五个频道就转遍了,依然不见车匪路霸的影子。
冯胜利颓然坐在床上:“真他妈见了魂了!”
肖红军笑道:“嘿嘿,冯大哥,谁没有记错事的时候啊?你看看,电视上说了,太平盛世,祖国处处有亲人。这回你放心了吧?”
冯胜利的心思依然在车匪路霸身上,他晃着脑袋问老妈:“咱俩昨天晚上不会是做梦了吧?”
老妈苦着脸说:“那咱俩还能做出同一个梦来?咱们每天吃什么都说不到一块儿去,真是做梦。”
冯胜利咽了好几口唾沫,最后一口喷到了大门外:“晦气!邪了门了。”
一个月后,冯胜利听到些小道消息,隐约地证明了当时父母好象真的做了同一梦。消息的内容是,某电视台由于播出了不该播出的节目,整个领导班子都给调整了。据说那个电视台的基层都跟着换了一次血,其后果严重等等。
几天后,冯都他们要上路了。临走前,他特地去拜望了五大爷,虽然冯胜利没有借给他钱,但五大爷的买卖还是开起来了。五大爷从深圳回来以后,便回到农机厂上班去了。最近那家厂子让外国人给合资了,要谁这帮外国人是真够孝顺的。人家一进工厂,立刻就宣布四十五岁以上的职工全部退休,每个月都可以领到全额的退休金。
五大爷高兴坏了,见着肖从就甩片汤话。“肖老师啊,您是想退休都退不了,他们是要把您身上最后那点油水都给挤干净喽。您瞧瞧人家外国人多大方啊,累了就让您就回家歇着,比亲儿子都亲。”
肖从是打心眼里羡慕五大爷,他甚至琢磨着,干脆让外国人把出版社直接买下来就得了。可转念一琢磨就知道自己是妄想,慢说国家的宣传机构不可能卖给外国人,如果真的出售了,肖战接班的可能就彻底告吹了。
虽然五大爷回家了,但心是闲不住的,这家伙只呆了三个月就受不了。五大爷有主意,他跑到办事处,拉着办事处主任出来喝大酒,一连把人家灌趴下三次。后来主任的老婆都要跟他离婚了,主任见着五大爷就求饶,最后他亲自跑了工商、税务、派出所、联防队、卫生局,好歹是给五大爷弄了一个家电维修的个体执照。他把执照交到五大爷手上时,立刻就后悔了:“老五啊,你会修家电吗?”
五大爷拍着胸脯说:“我怎么不会修?我还攒过电视呢。”
主任说:“你那回差点把自己炸死,这事谁不知道啊?”
五大爷对这件事最是反感了,可又不好意思和主任翻脸,只得说:“攒电视的工作量太大了,咱修一修总没问题吧?”
反正不管怎么说,五大爷的家电维修铺算是开张了,其实他只会鼓捣几下电视,可在这条街上也是蝎子把子独一份了。据说五大爷的家电维修铺开业后,生意比较冷淡,大约只接过一两个买卖,还都是外地人的生意。
那天冯都进门时,五大爷正光着膀子扣脚气呢。
冯都皱着眉说:“五大爷,我能在您这儿卖电视吗?”
五大爷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由于冯都和黑子一块儿进过班房,五大爷对他更是高看了几眼,他认为冯都这孩子是能文能武,不可限量。五大爷呵呵笑着说:“小都子,我这儿可不收废品,我是修电视的。”
“我知道,我是说在您这儿卖电视,不是问您收不收?”
“卖?卖电视?”五大爷嗓子里呵呵了几声。“卖什么电视啊?”
冯都说:“彩电,大彩电。”
五大爷向天上看了几眼,似乎飞机已经掉进北京城了。“你?卖彩电?你们家的彩电还是你大爷在友谊商场买的呢,你还卖彩电?对了,小都子,我听说你把拘留所的彩电给砸了,你真他妈有种!”
冯都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您就说,在您这儿卖,行不行吧?”
五大爷将自己的脑门子点得当当响:“你要是真能弄来彩电,我这地方就你白使了。”
冯都说:“行,您等着吧。”
说完,冯都高高兴兴地跑了,五大爷全当这孩子是梦游呢,没醒过来。
第二天,冯都就跟着肖红军就登上了去广州的火车。
四
肖战得知冯都要去南方了,高兴得什么是的,在他看来肖红军和冯都简直是一丘之貉,最好是走了,走了干净。冯都走后,他逼着父亲赶紧退休,但无论肖从怎么催促领导,领导就是不发话。其实道理非常简单,肖从平时工作起来太卖力气了。如果他能学学磨洋工的话,领导自然就批准了。
当时的北京西站还在谋划中呢,所以肖红军他们还是在老北京站上的车。在车上,冯都紧张得有点哆嗦,他有个预感,安稳的日子一去不返,流浪生涯就要开始了!但这流浪的结果是什么?他不敢想,也不愿意想。一个小时后,火车轰鸣着开出了北京的地界,冯都已经不那么忐忑了。
冯都是个典型的北京孩子,对他来说三环路以外就是外地了。这次去海南,表面上他慷慨激昂的,可心里一直在念叨风萧萧兮,易水寒。
路上,肖红军把一个顶顶重要的袋子交给冯都保管,带子里是他们俩的全部赃款。冯都就跟熬鹰似的,整整精神了两天,眼睛都熬蓝了皮包也不敢撒手。在他看来,走过的每一位乘客,脸上都挂着贼像。最后冯都眼睛周围的肌肉都麻木了,他不得不一个劲用手揉。
肖红军看出冯都有点紧张,他哈哈笑着说:“你瞧你那个样吧,让人一看就知道你身上带着不少钱呢。”说着,肖红军张着双臂打了个哈欠。
冯都眼贼,一眼就看见肖红军腰里别着一把刀,刀把缠满了黑胶布,似乎是用了很久了。冯都惊得咽了口唾沫:“二叔,你出门还带着家伙啊?”
肖红军机警地左右看了两眼:“车匪路霸呀,电视里不是演了吗?咱们得多加几个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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