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在人间(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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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都立刻糊涂了:“没演啊,我爸爸那人就喜欢满嘴跑火车。”

    肖红军说:“头天保证是播出了,你爸爸和你妈能做同一个梦吗?第二天是停播了,明白不明白?”

    冯都点了点头:“演演车匪路霸又怎么啦?”

    肖红军嘿嘿了两声:“如果继续演下去就说明没什么事了,收拾得差不多了。没让演,嘿嘿,这里的事就多了!”

    冯都实在想不明白,肖红军也懒得向他解释了。

    后来冯都再次向他问起内蒙的生活,肖红军说:“其实内蒙挺不错的,只要有点手艺就能过日子,比北京强多了。”冯都不知道他掌握了哪门子手艺,肖红军眉飞色舞地说:“我有个大牧场,还有一大群羊呢,卖羊就是一笔钱,羊肉羊毛都能卖钱。嘿嘿,另外二叔我还会点豆腐呢,我点的豆腐是我们旗里最出名的,那帮老蒙,就是牧民,他们骑几十里的马找我买豆腐去。”

    冯都惊奇地问:“点豆腐?豆腐不是磨出来的吗?”

    肖红军哈哈笑道:“豆浆是磨出来的,豆腐是点出来,你没听说过卤水点豆腐吗?”

    这一来冯都忽然想起来了,早年他在肖从家的第一台苏联电视上就看过《白毛女》,估计杨白劳也是个点豆腐的。

    车窗外逐渐暗淡了,太阳如挂在树梢上的一个鸡蛋壳,逐渐破碎,逐渐惨淡。不一会儿车里就亮灯了,于是每张乘客的脸都铺上了一层蓝青色。当时的枕木是木头的,铁轨质量也不好,列车开起来是叮叮当当的乱响,就跟催眠似的。有好几次冯都眼看就要睡过去了,但一睁开眼就能看到肖红军豹子一样的眼神,这家伙四下搜索着,极其精神。时间一久,连冯都也不困了。

    前面就是黄河了,冯都只看到了一片土黄色的浅滩,天上来的黄河之水与他的想象差得太远了。从此冯都便熟知了一句老话,听景不如看景。过了黄河,窗外的景致便有些不同,到处是灰蒙蒙的屎黄色的村庄。可能是水泥预制板的价格比较便宜吧,河南大部分民居的屋顶是平的。远远望去,平缓的村庄上空竟布满了密密麻麻、各式各样的电视天线,鳞次栉比,层层叠叠,如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蜘蛛网。

    冯都把脸贴在窗户上,仔细地欣赏着。嘿嘿,现在的电视天线已经进化出了不少版本了,有用易拉罐做的,有用铝条做的,还有用漆包线织成的丝网形状的。他们高高矮矮,你争我抢的占据了村庄的制高点。

    肖红军指着外面道:“看见漆包线做的天线没有?那东西最好使了。我们前些年在内蒙的时候,连广播都听不着。后来就有人想出这个办法,用漆包线做成天线,捆在收音机的天线上。”

    冯都兴致颇浓:“能听到广播啦?”

    肖红军笑道:“连敌台都听着了。我们连有个家伙,就因为做了个天线,让人家当特务审查了半年多,差点折腾死。”

    冯都哈哈一笑,当年肖从也险一险地成了苏修特务,那时候的特务也太多了!真快呀,这一晃就是十多年了。冯都毫无理由地油生出一股沧桑感来。十年前,肖红军刚回北京的时候,曾经率先发起了北京的天线运动,如今电视天线已经遍及全国了。而他冯都和肖红军正琢磨着如何倒卖彩电呢,看来他们再一次走到了时代前沿。十拉年了,诸多变化仿佛都是一夜间的事,这就叫恍如隔世吧!

    冯都不敢往下想了,主要是担心自己骤然间就变成老头了。他收回视线,问道:“二叔,听说你在内蒙都有孩子了?”

    肖红军哈哈笑道:“都七岁了,再过十年就是小老爷们儿了。”

    冯都忽然想起了真优美,想起那个事。他已经弄清楚了,孩子绝不是垃圾堆里捡的,更不是电视里抱出来的,是老婆生的。女人生孩子的前提是性交,这么说肖红军早干过那种事了!想起性交来,冯都脑子里立刻反应出录象里那些肮脏龌龊的场面了,他顿时有点恶心了。高大勇武的肖红军,居然也与女人一起干那么脏的事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肖红军的裤裆,却不敢挑明着了说。

    肖红军不知道他琢磨什么呢,哈哈笑道:“你是想问问你二婶的事吧?”见冯都不说话,肖红军便自顾自地宣扬起来。“嘿嘿,你二婶是大连人,当年一心想回大连的。可我不愿意让她走啊,就干脆让她怀孕了。后来人家家里人知道了,人家不答应啊,一家子都要跟我拼命。”

    冯都兴致大增,赶紧问:“你把他们地打啦?”

    “那是我丈母娘,我敢打吗?”肖红军点着冯都的小脑袋说:“你该学的东西太多了。碰上事,不能上来就动手,那得想办法,咱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嘿嘿,我找了个大连的战友一打听,原来他们家人正准备买电视呢,可他们家没有门路也没有钱,正发愁呢。嘿嘿,我就跑到呼和浩特去了,托了十几个朋友,总算是弄了一台黑白电视机。你猜怎么着?我背着电视,一路从呼和浩特坐火车,两天一夜,我硬是把电视给背到大连去了。”

    冯都自然不清楚从呼和浩特到大连的距离有多远,但电视机的分量他是清楚的,早期的电视机都跟铁疙瘩似的。“那后来呢?”

    肖红军把衬衣的领子拉开了,让冯都往里他肩膀上看,只见他肩胛下有一道紫红的黑印,足有两寸多长。肖红军整理了衣服,自豪地说:“看见没有?这就是当初背电视磨出来的,当时都磨出血了。伤是好了,可这道黑印怎么洗也下不去了。我老丈人看我这人不仅人挺实在的,还有买电视的能耐呢,二话没说,就把闺女许给我了。嘿嘿,一台电视机我换了个媳妇,值啦!”

    冯都觉得这话非常的刺耳,好象传说中的二婶是他买来的一样。

    肖红军继续炫耀着:“其实啊,人家不是冲着电视机,是冲我这个人。那些年里能搞到电视机的,那绝不是一般人。”

    冯都小声道:“干坏事的照样能搞来电视。”

    肖红军笑了笑:“坏事还是少干的好!小子,你要记住,老天爷睁着眼呢,谁干了什么他都知道,千万别干坏事。”

    冯都嘿嘿笑了几声,冯家人与老天爷向来没什么交情,他也不大信服肖红军的推断。

    车过郑州就入夜了。二人不敢,冯都努力想长窗外找些景致。但车窗就如一片漆黑的墨片,黑得极其纯粹。后半夜,一阵轰隆轰隆的响动之后,肖红军说:咱们应该是过了武汉长江大桥了。在冯都的想象中,长江是一个颇为浪漫的字眼。他趴在窗户上,使劲往外看,可除了几片粼粼的水光外,什么也没有看到。

    去广州的一夜,两个人都没敢睡觉。肖红军是担心钱财被人偷走,冯都是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兴奋。

    天空刚刚有了一丝光亮,冯都就迫不及待地擦干玻璃上的水气,他想看看传说中的南方到底是个什么样。

    现在列车正行进在湘江两岸,扑面而来的南国水乡让冯都好一阵的狂喜。碧水涟涟,田野葱葱,一群花花绿绿的小姑娘正在站在路口向列车招手。冯都从她们的口型上能看出来,小姑娘们嚷嚷的是“北京”两个字。他也很高兴,自己就从北京来的,此刻的冯都竟凭空多了几丝优越感。远处,水牛三三两两地卧在大树下,尾巴在潮湿的空气中悠闲地抽打着,有一头水牛的褐色犄角上,居然还挂着一只小花环。再远处则是无数盆景般精致的小丘陵,一片片樟树林枝繁叶贸,树林上幻化出一层层淡淡的水气,地平线在水气变化成无数个轮廓。冯都向东方看了一眼,太阳如一颗大水球,似乎随时会落到河里。

    车到长沙时,肖红军下去转了一圈。回来时他兴奋地告诉冯都,有几个军人端着冲锋枪上来了。冯都探出脑袋,果然见几个小兵提着冲锋枪钻进了卧铺车厢。

    从长沙开出后,车厢里出奇地安静起来,所有的旅客都痴痴地瞪着两侧的车厢门,似乎厉鬼随时都会闯进来。肖红军觉得路数有点不对了,便拉着旁边的旅客询问原因。旅客有点忧心冲冲:“河南那一段路啊是小偷多,过了长沙就是土匪多了,钻上几个来,就够咱们喝一壶的。”

    肖红军拍着大腿说:“我明白了,怪不得端着枪的上来了呢,是防土匪的吧?”

    旅客斜了他一眼:“那你没看见人家进卧车车厢了?”

    肖红军有点急了:“咱们的车厢进了土匪,他们就不管啦?”

    旅客冷笑了一声:“干部分级别,火车也分级别,坐卧铺车厢才有人管呢。咱们是硬座,就盼着老天爷开眼吧。”肖红军和冯都惊愕得无话可说了。旅客也看出来了,这二位是没怎么出过门的,于是苦口婆心地解释道:“湖南这一段路的确有当兵的保护,可人家保护的是卧铺车厢里卧这的同志。你想啊,坐卧铺的人不是有钱人就是国家干部,听说外国人也喜欢坐卧铺呢。可硬座车厢里的人太多了,谁管?想管也管不过来呀。”

    肖红军点着头说:“真是真是,也难为这些当兵的了,哪有那么多人手啊?”

    旅客说:“是啊。”

    冯都抱着皮包,接过话头:“万一土匪上了车,咱们怎么办?”

    旅客说:“就应该盼着他们别上来呀。好在,咱们坐的是特快,站大。土匪喜欢抢慢车,估计咱们没什么问题。”

    列车过株州、走衡阳、好歹是开到了彬州。旅客说:进了广东就应该没事了。冯都心急,他趴在窗玻璃上数路桩子,原来路桩上都是写着里程的。下午,火车总算进了广东,爷俩个终于出了一口气。

    当时的广州是一座混乱得有些破败的城市,到处是工地和大泥坑。在冯都的印象中,广州的大街上除了叫花子就像小偷。当然了,冯都的年岁还小呢,对妓女并不敏感。但他的确看见过打扮妖艳的女人向肖红军吐舌头,当然他认为那些女人是闹着玩呢。

    冯都本来想去黄花岗看一看,肖红军惊奇地说:“那是什么地方?和尚庙?”

    冯都说:“是黄花岗起义的烈士墓。”

    听了冯都的解释,肖红军的眼睛瞪得跟馒头似的,据说他是头一次听到孙中山这个名字。他吃惊地问:“那不是国民党的人吗?他们也有烈士?”

    冯都说:“人家为了提倡民主自由,和清朝拼了命了。”

    “我还以为清朝是红卫兵推翻的呢。”肖红军冷笑了一声:“怪不得那帮家伙让人家打跑了呢。咱中国人才不信什么民主什么自由,只要你喊一声:我有馒头。他们就全跟着你走啦。嘿嘿。”

    冯都不爱听这话,但又没心思和他争辩,便放弃了去黄花岗的想法。

    爷俩个只在广州呆了半天,然后就马不停蹄地钻进了去湛江的火车。广东太热了,冯都后来把车窗全关上了,因为外面吹进来的全是热风。

    冯都终归是岁数小,抵达湛江时他已经累得东倒西歪了。肖红军做事非常恨,他从车站出来,就拉着冯都上了去海口的船。轮船开出港口时,冯都便把胆汁都吐出来了。肖红军居然说:“多吃点儿苦有好处,今天晚上咱们能见到我那南方朋友了。”

    路过琼州海峡时,冯都第一次见识了几米高的巨浪,也第一次体会到了晕船的痛苦。他们乘坐的是一条客货混装船,甲板上摆几十排塑料座椅,是乘客休息的地方,舱里则是几十辆卡车。冯都以为进了船舱,晕船的滋味就会好受些,他跑到船舱里探路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整个船舱里都是骚烘烘的味道,和公厕的味道有一拼。无奈他们只得在甲板上站了一天。

    二人是早上7点多上的船,到了下午五点多钟,终于看到了海口的码头。十几年后,冯都再去海口时,几乎已经不认得那座城市了。实际上他第一次到海口,看到的全是工地,几乎就找不到几座完工的楼房。

    肖红军的朋友很有信用,正在码头等着他们呢。肖红军激动得虎目含泪,拍打着朋友的肩膀,一个劲地叫兄弟。

    肖红军的朋友是个福建人,在海南经商,经常往返于内蒙和海南。据说那家伙做的是水货买卖,当时冯都认为水货就是海鲜,后来才知道所谓水货不过是走私货的学名。朋友在港口迎接他们,还热情地找了辆出租车,要为二人找家象样的饭店,肖红军自然是千恩万谢。

    冯都坐在车里四下张望个没完,他是头一次来南方,一切都是新奇而怪诞的。海口虽然没什么象样的建筑,但到处都是椰子树。在冯都眼里,那些椰子树就如倒插在地上的一棵巨大的男人阳具。蓬松的树冠就是阴毛,挺直的树干就是那个玩意,而且阴毛中隐隐约约的还有几颗卵子。看着看着,冯都忽然哈哈笑了起来,他终于找出不同来了,男人一般只有两个卵子,而椰子树却有七八个,看来这东西比一般的男人厉害多了。

    当天晚上,朋友号称要给肖红军接风,于是在大排挡里请他们吃了一顿著名的南海花蟹。朋友担心他们北方人吃坏了肚子,所以只要了一只花蟹,其他的菜都是些猪肚、花生之类的。事后,冯都在当地人嘴里问出来了,原来一只螃蟹就是八十多块呢,怪不得那家伙有点儿抠门呢。

    好在肖红军的心思并不在螃蟹上,两杯啤酒下了肚,他就拉着朋友询问彩电的事。朋友笑着说:“好说,好说。”然后又给肖红军倒酒。

    在大排挡里,肖红军大约有四次提到了彩电的问题,但朋友永远是那句话:好说。最后肖红军都喝多了,朋友也没有说出了甲乙丙丁来。

    肖红军喝多了,进了饭店就呼呼大睡。冯都担心钱丢了,只得把皮包放在自己的被卧里,惟恐一不留神,这六万块钱插上六万只绚丽的翅膀。

    出门在外的人总是机警的,天没亮肖红军就起来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冯都一睁眼,他就大声问道:“我那个朋友没有提电视的事吧?是不是我喝多了,给忘了?”

    冯都说:“他一直说,好说好说。”

    肖红军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好说?什么意思?在内蒙的时候那孙子说,一切他都包了。怎么我到了海南,这小子开始往后退了?”

    冯都更是想不出其中原委。没办法,爷俩个只好起床吃早点,然后专等朋友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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