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此后两天里，南方朋友天天来探望肖红军，却绝口不提彩电的事。肖红军是百思不解，朋友的裤裆里到底是条什么屌呢？

    那天晚上，饭店的电视里正在播放电影《林则徐》呢，当电影演到林则徐以洋人颠地为筹码，向广州海关衙门的头头筹措银子，修建炮台时。冯都一拍大腿，叫道：“二叔，我明白了。”肖红军问他明白什么了。冯都指着电视说：“人家林则徐说了：丁军门也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那意思就是要钱呢。我看你的朋友，天天拿着大眼珠子看着你，估计也是这意思。”

    肖红军摇着头说：“你个小东西，看电视你都能看出这个门道来！可那是终归是电视啊，林则徐和那家伙是对头？那哥们儿是我的朋友，在内蒙我没少给他帮了忙，他好意思的向我要钱？”

    冯都说：“不信，咱们明天就试试。”

    虽然肖红军在嘴里挤兑冯都，可心里也是一个劲地打激灵，他知道电视不是白看的，倒彩电也不会那么容易。

    第二天朋友又来了，肖红军试探着说：“兄弟，你们南方人是不是都讲究个中介费呀？我估计，这个事你是不是也得托人呀？”

    朋友总算是看见台阶了，高声道：“对呀，我是托了人的，可是又不好意思跟你说，人家要钱呀。”

    肖红军看了冯都，勉强咽了口唾沫：“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说吧，人家要多少钱？”

    朋友说：“咱们是朋友，我不会要你的钱。可不图名义谁早起呀？人家挣的就是这个费用，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们要的也不多，一台电视抽五十。”

    肖红军掐指一算，几十台这就是两千多块呀。但他是场面上混的人，立刻挥着手道：“好说，不就两千多吗？看了货就给钱。”

    朋友说：“老肖，我还能不相信你的为人吗？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这样吧，咱们今天就走，不在海口住了。”

    冯都大声问：“去哪儿啊？”

    朋友说：“文昌。”

    在海口这两天，冯都仔细研究过海南的地图和风土人物。他知道文昌就在海口的东南方向，盛产文昌鸡和椰子树。他当下随口问道：“二叔，文昌鸡不错，咱们去尝尝吧？”

    肖红军还没说话呢，朋友竟急急地问：“你们去过文昌？”

    冯都正要解释一下，肖红军却无所谓地道：“祖国处处是亲人，多几个朋友就多几条路啊。”

    朋友尴尬地点了点头，然后便带着二人去长途车站了。在车站，冯都借了个上厕所的机会，偷偷问肖红军：“你在文昌真有朋友吗？”

    肖红军说：“没有，不过你可千万别说漏了。让那小子知道知道，咱们不是凡人，那样他就不敢算计咱们爷们儿了。”

    从海口到文昌大约有两个多小时的路，路边全是大叶子的，叫不上名字的树林。冯都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茂密的树林，他惊讶地揣摩着，海南岛的树林可比北方的青纱帐茂密多了。大象钻到林子里，也不见得能找到。

    抵达文昌后，朋友在街上找了个公共电话，唧唧卡卡地叫嚷了一顿。这家伙说的是闽南话，肖红军和冯都是一句都没有听懂。朋友打完了电话，跑过来告诉肖红军今天晚上看货。

    肖战离晚上还有几个小时呢，几人无处可去，冯都指着不远处的一家录象厅说：“咱们在录象厅里休息一会儿，顺手看个录象。”

    录象厅是老电影院改的，外面看里挺正规的。三人买了票，肖红军走在第一个，他往录象厅里一探头，扭脸就往出跑。肖红军本想把冯都也拉出去，但冯都的好奇心特别重，一缩脖就钻进去了。录象厅里黑洞洞的，深处立着一台二十一寸的彩电。冯都钻了进来，一眼就看见电视上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正趴在一具女体上，虫子一样地蠕动呢。

    实际上冯都还没有完全看明白呢，一只手伸过来就把他拽出去了，是肖红军。

    冯都似乎从地狱一下子就回到了人间，耳边只听得肖红军大叫道；“什么玩意儿，你们这地方怎么什么都敢演啊？”

    朋友说：“少见多怪，这有什么新鲜的？海南一直就这么干的，都两三年了。”

    冯都明白了，录象中人做的应该是那件恶心事。但那女体是活的还是死的呀？没看清啊。肖红军怒道：“流氓，全他妈是流氓，什么事啊？”

    朋友嘿嘿笑道：“你北方姥你知道什么呀？你进去看看，看看里面有多少人！我告诉你，已经没几个人看了，都不稀罕了。”

    冯都点了点头，录象厅里果真是没几个观众，看来虱子多了的确是不咬啊。他小声问：“大家不看了，是不是都学坏了？”

    朋友冷笑着说：“自从放开之后，我们海南的强奸案就绝迹了。100元就解决的问题，谁还去强奸呀？”

    肖红军骂道：“照你这么说，是男人就都憋着强奸呢？”

    朋友满脸的天经地义：“男人多，女人少，没老婆不强奸，怎么办？”

    肖红军呸了一口，可又实在找不大反驳的依据。他只得叫上二人躲进一家饭馆，一顿饭居然吃了五个多钟头。

    天黑了，朋友拉着他们去看货。肖红军指着一个公用电话说：“我给文昌的兄弟打个电话，马上就走。

    朋友歪着嘴笑了几下，没说什么。冯都心里明白，肖红军是猪鼻子插大葱，装象。

    天黑了，朋友叫了辆出租车，三个人钻进车厢。朋友道：“椰林，沙滩。”

    司机眨巴着眼睛：“汽车滩还是电视滩？”

    朋友说：“电视滩。”

    肖红军和冯都惊恐地相互看了一眼，他们早就清楚，海南倒卖出来的彩电的都是走私货，所谓水货就是水上漂来的产品，可他们为什么论滩卖呢？听着似乎还有什么汽车滩，彩电滩，看来货品还挺齐全的呀！

    天快黑了，出租车轻车熟路地冲出市区，不一会儿前方就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树林子。据说文昌一带的椰树林有六十万株之多，是中国最大椰树林。

    在夕阳的照耀下，椰树林上方妖雾缭绕，杀气腾腾。朋友说：那就是著名的东郊椰林，林子发生过不少故事，娘子军还在里面躲过呢。后来朋友笑着告诉他们：“海南人说，椰子树一般都是有灵性的。他们说椰子掉下来是从来不砸人，可那年江青来参观的时候，一颗椰子正好掉下来，差点砸了江青的脑袋。你们说，这玩意儿是不是真有灵性啊？”

    肖红军呸了一口：“狗屁的灵性，有灵性就应该直接把她砸死。”

    出租车在树林边停下来，朋友带着他们钻进树林。冯都看到肖红军的手一直搭在腰带上，估计是握着刀呢。

    椰树林很深，漆黑、恐怖，冷风飕飕的，冯都跟在二人身后，越走越害怕。突然他觉得左边有两条黑影晃了晃，接着右边也出现黑影了。他惊得想往回跑，朋友却在前边说：“都别害怕呀，那都是望风的兄弟。”

    穿过椰树林是一片广阔的沙滩，再前方就是大海了。月亮升起来了，白色的沙滩上泛着晶晶的磷光。冯都站在沙滩边缘，脑子里竟出现了一首久违的歌曲：在银色的沙滩上，撒着明媚月光，你在何处躲藏，背弃我的姑娘……。猛然间，他的眼眶有些湿润了，冯都想起了真优美，甚至连女流氓都想起来了。在他的梦境里，沙滩是童话的摇篮，是星星折射在大地上的倒影。他悄悄蹲下来，抓起一把沙子，果然是白色的。他撒开手，沙子顺着指间悄悄滑落着，冯都竟然感到自己的一部分生命似乎也随着沙子去了。

    此时，朋友点燃了打火机，以特定的姿势向天空挥舞了几下。肖红军和冯都同时向上空望去，心里想的也是同一个念头，难道彩电会从天上掉下来吗？

    打火机灭了，从树林的另一端立刻就冲出来几条黑影，他们风也似的蹿到三人面前。为首的家伙是个大高个，他上上下下看了肖红军几眼，操着东北口音道：“就是他呀？”

    朋友说：“朋友，都是朋友，从北方赶过来的，就为了拿些货。”

    “北方的？哪疙瘩？”

    肖红军说：“内蒙。”

    大高个点了点头：“内蒙和俺们东北搭界了，人，一样不是东西。你小子不是内蒙的雷子吧？”

    肖红军说：“我就是雷子，我也是想赚钱的雷子。”

    大高个哈哈笑起来：“爽快，嘿嘿，这年头什么都是假的，就他妈钱是真的，电视是真的。”说着他回手向沙滩上一指：“全是日货，21的还是25的？”

    冯都仔细在沙滩上搜索了好几十眼。天啊，这地方什么都没有，目光所及之处，全是沙子。肖红军比他有些经验，沉着地说：“想看21的，平面直角，还得带遥控器。”

    东北人哼了一声：“人家日本人的东西都是带遥控器的，那边一按，这边就炸了。”这家伙又哈哈了几声，然后低着头走到沙滩上，脚步左右摆动，似乎是在衡量距离，忽然指着一块平坦的沙地道：“挖！麻利点。”

    几个马崽立刻拎着铁锨冲上去了，铁锨翻飞，一声不吭地埋头苦干起来。肖红军和冯都大是好奇，难道彩电全埋在沙滩里？他们凑了上去，正在高处观望。只见马崽们铁锨飞舞，动作麻利，显然是训练有素的。不一会儿沙滩上便出现了一个三尺见方，一米多深的大坑。东北人忽然大叫提醒道：“轻着点儿。”马崽立刻就不动了，其中一个家伙忽然趴在沙子上，狗一样地用手刨了起来。

    两分钟后，沙坑里出现了一片塑料布，再之后马崽们从塑料布里挖出只纸箱子来。肖红军用手电一照，箱子按时赫然出现了日文，别的他不懂，索尼，21寸这几个字倒是挺清楚的。

    东北人走过来，在纸箱子上拍了一把：“把心放肚子里吧。看见没有，纯水货，大船卸小船，直接送过来的。”

    冯都好奇地问：“从哪儿啊？”

    东北人看出这孩子岁数不大，微笑着说：“外国呗，咱们中国人玩得出来这么高级的东西吗？”

    肖红军没心思扯闲篇，跳过来就把箱子打开了。一台崭新的彩色电视机出现在大家面前，肖红军也长长地出了口气。东北人颇有成就感，他又一招手，有个马崽拎过来一个车用电瓶，当下就把彩电的插头给插上了。肖红军看了东北人一眼：“电压合适吗？”

    东北人满不在乎地说：“你就放心吧，早就调试好了。”说着，他在电视上一按，果然有图象了，声音不错，影象也非常清楚。冯都仔细看了几眼，电视里播放的正好是《四世同堂》。冠小合已经走投无路了，他听说二闺女招弟当上了堂堂的日本女特殊，腰板立刻就硬起来了。此时他正在电视里嚷嚷着说，二闺女一定会让她老子东山再起呢，自己是日本女特务的爹了。

    六

    事后和年多年，冯都才把文昌的事全部打探清楚。原来东郊椰林一带的沙滩就是个庞大的走私品集贸市场，在全国的走私贩子眼中，绝对是圣地了。由于海运发达，送到这里的走私产品应有尽有，大到汽车，小到化妆品。市场的管理方面也很有一套，其组织严密，沙滩的面积按区域划分出来的，规模最大的藏宝地的沙子下面还埋着几十辆汽车呢，号称是汽车滩。电视滩的规模则小了许多。走私贩子都是专业人士，他们对货品包装的密封性要求非常严格，这样沙子就进不到包装里去了。

    参观完好几个品牌的彩电，他们被走私贩子们带到椰林里，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几圈下来，连肖红军都找不着北了。再后来老天爷忽然下起了小雨，一行人便拼了命地往镇子上跑。冯都也跟着大家跑，他越跑越觉得荒唐，一天不怕地不怕的走私犯居然也怕下雨！

    这次出行，彻底击碎了冯都关于世界的一切梦想，在他看来或许只有一个梦想最为触手可及，做海盗！

    大家跑到镇子上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东北人来到一家饭店门口，使劲咳嗽了几声，饭馆开门了。老板热情地把他们招呼进去，然后大模大样地放起了音乐。东北人捡了个首要的位置坐了，瞪着冯都手里的皮包道：“这回你们准备想拿多少货呀？”

    肖红军转了转眼珠：“拿五十台。”

    东北人鼻子里噗的一声：“五十台还值当我带你们去看货呀？”说着他狠狠剜了肖红军的朋友一眼。朋友吓得一缩脖，整个人都软了。

    肖红军是见过些世面的，立刻道：“我这回是来探路的，这批货不是我要的，是我们当地上面的人要的。”说着他向天上指了指，“知道吧，是他们要的。如果这次比较顺利的话，嘿嘿，你想想，一个旗的货就全从你手里拿了。”

    东北人冷笑着说：“内蒙那疙瘩穷得耗子天天抹眼泪，你们一个旗又能拿多少台呀？你呀，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给你吧，一千三一台。”

    肖红军还没来得及开口呢，冯都便指着朋友的鼻子，气呼呼地叫嚷道：“你不是说一千二吗？”

    朋友没想到这个半大孩子敢当面指责自己，面子上有点下不来了。大叫道：“头两个月是一千二，现在彩电紧俏了你们知道不知道？日本人一时半晌地生产不出那么多的彩电来，人家涨价了。”

    东北人也说：“反正是一千三，现在都是这个价。要不，你们就去外面打听打听去。”

    肖红军琢磨着，自己手里就这点钱，一千三就拿不了五十台了，何况还要给朋友五十块的中介费呢。他拧着眉毛说：“我们再想想，过两天给你回话。”

    东北人挥着手道：“要拿货就麻利点儿，两天之内没消息，我们就换地方了。”

    冯都笑着说：“你们还打游击呢？”

    东北人挺喜欢这孩子的，笑着说：“咱们看电视也不能白看呀。田大榜那老东西东躲西藏的，可人家活了七十多呢，临死还弄了个大姑娘。钻山豹呢，就知道打打杀杀的，怎么样，让人家灭了吧？”

    冯都知道他说的是《乌龙山剿匪记》，嘿嘿笑道：“电视剧全是瞎说八道。我看过一本书，书上说，湖南的最后一个土匪是65年才给打死的。”

    东北人大吸了一口气：“顽强，真他妈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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